第51章 双魂
“是吗?”谢临风嗤笑道, “那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洞风汹汹,那人从飞扬的沙雾中走出来,却是个俊美的青年模样。青年左耳的耳饰泛着月银色的流光, 他眉眼间都是盈盈笑意, 跟从前那个冷俊公子判若两人。
——夏逢春。
准确来说,应该是借了夏逢春身体的遇归。
“你?你犯糊涂,不明白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遇归听闻了这话,心下犯疑, 却并没有顿住步子:“低阶鬼体, 魂灵离散, 你那双能看透天下、看穿古今的灵眼早瞎了吧?”
“一句话三个问。”谢临风处之泰然,闻言先笑, 好像这话很滑稽,“不确定就不要来耍威风了。你若是很有把握——你的武器呢?遇归,来杀我啊。”
遇归说得不错, 他眼下的确势穷力蹙, 什么魂灵, 什么灵眼,他全然不明白。谢临风没领教过遇归的本事, 或有悬殊,但他独独可以肯定, 遇归这种级别, 无论是做神祇还是堕成了鬼怪, 杀人都易如拾芥, 但此刻却还有心情和他叙旧, 想必取他性命不是目的。
果然,遇归脸上那虚张声势的假笑面坍塌得很快, 没了笑意,反倒很贴合夏逢春的性格。
谢临风嘲弄道:“很好,顺眼多了。”
遇归问:“你忌惮我?”祂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仿若狂猘的疯狗,“你忌惮我?你竟然忌惮我?!化鹤,看到你将自己折腾成这副狼狈样,我实在很欢喜。不过你示弱得太晚了,该杀的都已经被我杀了。”
祂说完这话,谢临风却忽觉双目刺痛,他垂眼醒神,却发现目光里弥蒙上了更加黏稠的血雾。
晏病睢扶着他的腕,说:“怎么样?”
谢临风隐有所感,知道自己这双眼睛变成了先前的怪异模样。他偏过头,道:“别看……祂对我施了咒。”
遇归“咦”了声:“我可没动,好事不传我,坏事就全算在我头上了?好不公平!”
祂讶然又新奇,正要凑近好好观察。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长啸。一团明火腾空飞来,遇归反应奇快,顷刻间已闪身至谢临风的跟前。
黑剑闻声出鞘,晏病睢率先召剑而上!
遇归正要徒手接下,怎料剑身抖动,铭文骤现!遇归见状,立时收手,仰身退开。
“看来你果真杀了很多鬼,知道我这具身体该怎么杀!”祂紧盯着晏病睢,憎恶道,“好恶毒的咒!”
原来适才那剑刃如闪电般逼近的同时,其剑身上的咒文忽然脱离,如同纷飞的余烬之火,先一步向他飞来。
遇归此刻用的是夏逢春的身体,若挨上这咒法,不仅鬼体被束缚,连带祂的魂魄也极有可能被困在身体里。
杀祂不是目的,困住祂才是!
然而铭文只能用一次,它们脱离剑身后就消散了。黑剑悬滞在半空,晏病睢冷笑道:“那你太弱了。”
“是有些吃力。”遇归表现得怅然无趣,“毕竟孤身活了许久,退步也是难免。太子殿下最懂这种滋味吧?”
“你什么滋味,你自己明白就行。”谢临风笼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动,“说出来怪叫人恶心。夏家人丁寥寥,被你附了爹又附了儿子,对你这种下三滥的曱甴来说,这种偷来偷去的滋味才是最愉快的吧?”
“你说我偷?不错,我的确偷了很多人的命格。不过想要激怒我之前,请先调查清楚。”遇归显露出些许的耐心,纠正道,“夏清风这个渣滓、杂种,命格下贱,又烂又臭,谁会想要?你吗?”
一提到夏清风,遇归的情绪骤变。
“是了。”谢临风察言观色,忽然道,“所以你才堕成了鬼怪。”
“嗯?”遇归怀疑自己听错了,祂笑起来,“堕鬼的是你,化鹤。你不仅力量没了,记忆也没了,如今脑子也没了吗?”
谢临风很骇异:“哦?你竟不是鬼,我以为只有做鬼才会满存怨煞气,你为一个凡人斤斤计较半天,看来你做神之时心眼就很小。母神舍弃你,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谢临风刻意拿话刺激祂,因为他知晓这是遇归耿耿于怀的往事,也是遇归最大的心结。遇归作为神祇,心中杂念至多至深,要让祂露出弱点,就必须先让祂不清醒。
果真,遇归被戳中痛处,骤然挥袖,空中剑气反转,朝着晏病睢回刺而去:“你太放肆了!”
不过几息间,遇归已闪身逼至谢临风跟前,祂并其二指,划向谢临风的双眼,然而祂指间空空如也,却像夹着一张诡异的符咒,削出一道薄刃似的红光。
“铮!”
火龙游弋,天下鞭刹那间横在他们和遇归之间,向来柔软灵活的鞭身一时变得刚硬非凡,盾牌一样挡开了遇归的手指。
遇归被反力弹回,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目光森寒,却听“哒哒”两声,再一低头,地上已经掉了两根手指。
鲜血从断指处冒出来,瀑布一般,眨眼就流满了遇归的手背。遇归微微皱眉,还来不及想,一条火龙砍上天幕,再次朝祂鞭打而来。
别的都伤不了祂命门,独独这条罗刹鞭,能穿透夏逢春的身体,打在祂的魂魄上!
遇归不再大意,当即抬手生出结界。祂满目发红,怒声道:“荒唐、荒唐!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都是你的错!你该死!”
祂如今是凡体,十指连心,那断指的痛楚显然,撺掇着祂的愤怒:“你将我封印在天水池下,让我力量大大削弱!母亲、母亲焚烧了我肉身,叫我不仅无法突破你的封印,还要依靠一个凡人而活!”
晏病睢醒悟道:“水下那婴尸。”
“不错。那具婴尸正是我的口。”遇归负手,似乎又想起了那些时日的狼狈样,“可笑,凡人进献神祇,本就是他们该做的!我竟然要哄骗着他才能拿到吃食!”
晏病睢讥讽道:“还挺要面子。”
“是了。”谢临风也失笑,直言不讳道,“当儿子就当儿子,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是,我给一个凡人当了儿子!这都是拜你们所赐!”遇归焦躁地踱步,“你知道夏清风起初为什么要偷盗墓穴吗?那是因为你,晏氏太子!你千年前吸食死魂,借死人力量屠戮了满城的疫鬼!夏清风这个肮脏的杂种,他受他老子的打压,催生了邪念,想要得到毁世的力量,于是他效仿你,开始偷盗墓穴!可他凌辱了那么多尸骨和亡魂,最后竟妄图只身入天水,打开神祇的棺材!谁知这腌臜的蠢货还来不及吸食力量,便先遇上了我!化鹤,我阻止了他的冒犯,让你得以安息。”
祂邀功似的讲述着,每说一句,晏病睢握拳的手便紧一寸。谢临风指尖微点,哄着他松开了拳。
谢临风道:“这么说,我该感谢你了?”
“当然!你、母神、全天下都该感谢我!”遇归道,“若他开了你的棺,所有符咒阵法将全数失效!你真是个废物,我替你阻止了疫鬼破封,却要承受这样的凌辱!”
祂自以为姣子的那道冰棺是一切镇压住疫鬼符法的命脉,可实际上姣子的棺木已经被人开过了,即便这样,万千法咒也只是松动了些微,疫鬼仍旧被强制囚在封印之下。
因而能凌辱祂的只有夏清风了。
谢临风若有所思:“你不是神祇吗?”
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谢临风话未尽,嘲讽之意却昭彰。
遇归最不堪忍受谢临风的鄙薄,当即怒上心头,发了狂:“你见过这样吃人吃尸吃魂的神祇吗?!我早不做什么神了,夏清风拿他儿子的命要挟我,我若想吃东西,便要教他换命的方法!这个杂种、孽畜!我不过受业火焚烧,没了肉身,他竟将我当做受他把控的野鬼!”
遇归和姣子一样,高高在上惯了。当年母神的确损毁了祂修化的肉身,但祂的神根还在,这不仅代表了祂的力量,还代表了祂的身份和血脉。
夏清风于祂而言不过芸芸众蚁的一只,只不过这只蚂蚁要卑鄙得多。
遇归受这种无耻之徒的威胁,更是屈辱:“他累了半生冤孽,最后得了个儿子竟想金盆洗手,开始做起慈善人了?!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冤业世代累积,他既然渴求长生,甘愿自堕成疫邪,冤业便会找上他的儿子、孙子,千秋后代都逃不过!不过这畜生没有福气见到那一步,因为他那儿子还没出生就死在了娘胎里!哈哈哈!真是报应,从肚子里挖出来了又怎么样?!这根本不是什么疫病,是冤业之症,这世界最无解的病症!!儿子死了,老婆也疯了,就算杀光府上所有人,那几百条命都换不回他儿子的贱命!苍天有眼,有眼!”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遇归本和姣子一样,是母神的血脉,是万灵之主,如今却沦落到细数因果,寄托苍天的地步。
正这时,谢临风手指一点,算是提醒,接着他顺势与晏病睢交握,传了道密语:“神婆不是祂。”
夏清风若是将遇归当做受他操控的傀儡,又怎么会听神婆的话?虽然那神婆自言是被夏清风创造的,但以同样方式出身的邪师,却受夏清风差遣,而并非恭敬。
晏病睢“嗯”了声,心下了然:“他得了别的指点。是神,至少是个能骗得过他的假神,更关键的是,这个‘神’兴许正在垂危之际。”
这样才有说得通。若遇归说得都是真的,夏清风垂涎神力,他必然要先信奉神祇。因此神祇告诉他:我将陨散,有个方法能重塑我的身体,这个方法能让神祇经你之手创造出来。
再告诉他:鬼才能造鬼,神才能创神。创神之者,自然为神。
原本这话不假,夏清风做了疫邪,已经尝到了造鬼的甜头,自然抵不住成神的诱惑。因此他创了神婆,作为创神之人,夏清风欲要凌驾于神祇之上,却又存着颗敬畏之心,因此便有了“创神之人再跪神”这滑稽的一幕。
世间之神到底还有谁?是母神未陨落,还是伪神太逼真?
遇归对夏清风驱使祂这一事铭心镂骨,这是祂此生受过的奇耻大辱。
“他这样羞辱你,”谢临风装作了然于胸的模样,“所以你就杀了他?”
遇归羞愤地说:“不是我!我……”祂蓦然回想起什么,连带那点愤怒都瞬间烟消云散,“好玩!好玩!被我轻飘飘就杀了,哪有死在手足相残上好玩!”
——这就对了。
遇归虽然手段狠辣,但祂自视清高,不屑用低阶咒术。就算夏清风的下场庶几正合祂意,祂也绝不会亲自动手。
果不其然,遇归道:“夏清风杀光了府上的人,发现换命之法根本没有用,没有一条人命能让他的儿子活过来。为什么?自然因为人命最低贱,毫无价值,当然不配当献祭的材料!于是夏清风剑走偏锋,想了另一个方法!”
话至此,已经很明显了。
夏清风杀人换命,救子无果,便将歪心思动到了隔壁萧家身上——其理由便是因为萧家人有神脉。
天生有神根者为主神,而如当世七族这类由神祇血肉演化而来的后人,只继承了神祇的部分血脉,因而只能称为“灵”。
而神脉的传承和神祇差别很大,神根难成,需神血肉。神脉却可凭借修行生成。
萧家世代修行木客族术法,因而到了萧拓这一代,早就形成了神脉,已经算得上是真正的七族后人了。
晏病睢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自然。”遇归不以为耻,“我被他当狗驱使了那么久,若是轻易就让他救了儿子,我要如何出来呢?他杀的人,都被我养的东西吃了,它吃了,便是我吃了。夏清风救不回儿子,自然会去杀萧拓!”
那个“它”,指的就是化骨鬼。
夏清风发现寻常凡人的性命根本不奏效,于是他一个笔杆子,竟为了杀萧拓,一路辗转到了军营里。
他为做龌龊事,演了一辈子的好人。什么同窗,什么手足,全然是他为今后铺的路,等到了某个时机,夏清风就会原形毕露,那凶神恶煞的一面将成为咬住命脉的一口!
这一口,便是要将萧拓引至终南海,取魂换命!
只是当然,这其中遇归也出了不少力。
那夜黑云兜雨,闷雷滚滚。
夏清风召集邪师躲在暗处,想要暗夺萧拓的命。疫邪拔出肋骨,从背后贯穿萧拓的胸口!谁知就在此时,变数发生,疫器穿过的地方空无一物,萧拓竟遽然散作了一团黑雾!
原来这只是萧拓的傀影,而并非萧拓的真身!
夏清风得知中计,他出于某种隐晦的心理,不愿在萧拓面前露面,正准备撤退,却瞧见那竹林间立满了黑影,将退路围断得干干净净!
更吊诡的是,这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是萧拓的模样。
——萧拓先前便怀疑上了夏清风。
夏家世代都是文生,夏清风更是胆小懦弱,怎么敢冲进战场,横冲直撞便将他救了出来?刀剑无眼,战场上兵荒马乱,敌我不分的,夏清风又是如何做到毫发无损,还能在一众横尸之中精准找到他的位置的?
再进一步,他是如何算到自己没死的?
黑影齐声闷嗷,如同梵唱呗音:“你当日救我,果然是为了杀我。”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日的萧拓于夏清风而言,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战死。
两个人就此撕破脸皮,夏清风召唤疫邪与萧拓的傀影交战,夏清风趁机从体内拔出疫器砍杀,然而萧拓作为木客族的弟子,傀影术已经炉火纯青。不仅模样和萧拓完全相同,连身手、力量也能完全复刻。
夏清风徒劳地砍杀半晌,露出些被逗弄的恼怒来。
萧拓等的就是这个表情,他叹说:“很好,交与数十载,终于得见你的真面目了。”他问,“我给你一次机会,夏清风……”
话及此,那正在交战的重重傀影瞥然消散,唯余萧拓的真身立在夏清风的跟前。
——他胸口处的盔甲已碎,疫器穿胸的窟窿触目惊心。
疫器果真伤到了他!
萧拓道:“我只问一句,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如今我要拦你,你要不要收手?”
“好啊。”夏清风思考片刻,有些为难道,“不过萧兄……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来的底气和我谈条件呢?”他笑眯眯的,对着疫邪发号施令,“他骨血中有神脉,你们不是最爱吃吗?现在杀了他!”
萧拓闻言,身形不动,只说:“好。”
顷刻间,紫电劈天,惊雷炸响。
疫邪得他指令,蜂拥上前,却扑了个空,萧拓再次在他跟前消散了!
夏清风惊觉不妙,然而却为时已晚。一道黑影急剧闪过,他蹶然一僵,半个身体已经腾空,萧拓猝然出现在他跟前!
他单手掐着夏清风的脖子,将夏清风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夏清风蹙怖作色,他惊恐地垂眸,却瞧见萧拓胸口的血洞倏忽愈合了,他分明毫发无伤!
夏清风幡然醒悟,明白萧拓适才只是在试探,而他不出意料地选错了!
“我认错,萧兄……我鬼迷了心窍,现在就收——”他诚恳地说着,正要扔掉手中的疫器,却被萧拓箍住手腕,刃口一转,反插回腹中!
蚁虫从那柄弯刀似的肋骨狂涌而出,夏清风浑身发颤,被萧拓扔在地上,他猝然大笑:“糊涂、糊涂啊!哈哈哈!萧兄,这是我的骨作的兵器,如何能杀得了我啊!”
萧拓冷声道:“不错,只是杀不了你。”
夏清风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你要——”
他话没说完,已被重重傀影包围。
夏清风节节后退,满面疑惧地看着萧拓:“你胸口当真被我插了一刀,必然活不久……你要、要和我换魂!”
萧拓亮出胸口的伤痕,那里果然有道流血的伤口,虽不至于留下窟窿,但疫器之中贮藏着绿蚁,此刻已经全部爬至他心口,开始啃咬化水了。
若放任下去,萧拓是断然活不成的。
但夏清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萧拓是木客族人,木客族有一术名叫“空魂补影”。能让傀影代替魂魄,留存在肉|体中,但此术还有一项能力——用魂魄代替魂魄!
此处只有夏、萧二人,萧拓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萧拓十指引出傀丝,这些傀丝如同万箭齐发,霎时间钻入了夏清风的肌肤与脏器:“你既选择与疫鬼为伍,那便让你体会一番被疫器折磨的滋味!”
傀丝激荡剧颤,双魂交替,万千琴弦齐奏。雷雨爆烈,紫电横空,一曲震魂奏毕,两人同时睁眼——看见了自己。
于是从此刻开始,夏清风不再是夏清风,萧拓也不再是萧拓。
夏清风已枯竭垂熄,那蚀骨化水之苦将渗透过萧拓的皮囊,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第52章 红僧衫
遇归点到为止, 倏然道:“化鹤,你我为同胞手足,何必总要自相残杀呢?”
——来了。
遇归本性乖戾, 却耐着性子透露了那么多, 果不其然是为了和他们做交易。不过祂还真是滑稽,分明上一刻还口口声声承认自己热衷看兄弟相残,下一瞬反倒要来和谢临风演手足情深的戏码。
天下鞭当前,遇归的确有些忌惮。祂待在自己这一方结界里, 张开手臂, 很有诚意地说:“你看, 我今日来见你,就只想叙旧而已。什么剑什么符的, 都不要来打扰我们好吗?”
天下鞭燃烧的熊火不灭,便昭示着谢临风注入的咒力不歇。
“怎么抢了我的话?”谢临风哂笑一声,“明明我和心上人正花前月下, 是你们偏要来打扰。遇归, 怎么非得选在今日?是你真身将殒, 活不长久了吗?”
——银光乍现!
谢临风说到“你们”的时候,遇归已然微微变色, 说明他早就猜到了遇归今日绝不是孤身而来。遇归真身受限,只能夺取命格寄生在别人身上, 祂若能自量当前的处境, 就该清楚祂如今的力量并不强横。
果然, 谢临风刚说完, 遇归周身的结界骤然碎裂, 与此同时,万缕银丝如流光箭一般飞射而来!
谢临风当机立断, 反身将晏病睢扑倒进屋子。天下鞭听懂召令,霍然腾空横挡至屋前!
鞭身烧得如同霹雳作响,银丝重重,还未近身,就被业火焚断。
被烧断的银丝蜷曲退缩,仿佛很畏葸这无名火,顿时原路骤缩,“唰”地钻入了十根手指。
十指的主人是个发尾高束的女将,她召回傀丝,站在遇归身侧:“父亲,他们既不愿意配合,还费什么口舌,杀了就是!”
谢临风刚站起来,晏病睢竟还比他快一步,闪身挡在了他的跟前。他身体单薄,表情冷冷,却气势庞然,像只盛怒的猫。
谢临风哑然失笑,一手握火鞭:“话说最多就要杀,你是指祂吗?”
萧官均道:“我说的自然是你这个无耻之徒!”
“嗯?我很无耻吗?”谢临风犯浑,用眼神询问晏病睢,又说,“将军,我们不过一面之缘,你便这样记恨我。我倒很好奇,我如何无耻了?”
萧官均上前一步,指间的傀线万缕千丝,蓄势待发:“我父亲为民除害,杀的那夏清风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徒,还有你!你女儿被活献,被残害,皆是我父亲替她报的仇!你们一个神,一个太子,竟都是群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蠢货!怎敢来反伤我父亲!夏家该死,你们都该死!”
一语毕,她忽地咬破手指,以血为墨。虚空画了一道弯弧状的红符。萧官均只手一握,血符成了一张红色的弓。
遇归的喝令并未阻止萧官均的举动,她指间傀丝拉扯,成了根弦,旋即空手一拉,却听“咻咻”几道尖锐鸣响,几根羽箭已经破风而来,闪电般逼至谢临风跟前。
晏病睢羽扇一展,正要反挡,谢临风腰间的缝魂袋却冷不防掉落,电光石火间,一道急剧膨胀开的躯体挡在两人跟前。
羽箭消融进荧鸓的身体,不伤它分毫。
谢临风喝道:“回去!”
遇归见状,立刻甩了张符纸,谢临风道:“收!”
荧鸓骤然缩入袋中,谢临风徒手燃火,将符纸焚成了灰。
谢临风说:“我还在呢,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育?”
遇归道:“碰不了它,碰你就够了!”
祂五指蜷曲,明明掌中空无一物,似乎凭空捏着什么,猝然握拳——
“砰!”
有什么东西被遽然捏爆了。
就在此刻,谢临风耳旁倏忽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晏病睢敏锐道:“怎么了?!”
“虚张声势!”遇归顿步,他神色阴鸷,却并不吝于赞美,“你如今不过是个瞎子,再无法预言休咎,却还能算到这一步!八傩四脉,你利用得很好!你刻意弄丢傩仙,便是早就知道疫鬼夺了凡人的身体,混迹在苍生之中!你分散傩仙,不过是因为傩仙幼小,威力却最大,你既要保护它们,还要叫这些鬼怪卸下戒心。实则你同傩仙无时无刻不在联络!”
祂这话说得准确,方才那遁入谢临风识海的声音,正是傩仙的哀嚎。
晏病睢道:“果真如此?”
“不错,胎生和鹰鸱虽贪玩,却知晓大局为重。我刻意将它们放走,实则是为了咬住夏清风的碎魂。”谢临风当初进夏家门之时便十分警觉,他早早就和胎生鹰鸱打好商量,逢场作戏不过是对夏逢春产生了怀疑。
夏睿识不入轮回的原因便是由于肉身上残有魂魄,可他的残魂并非遗失,而是被人强制钉在躯体内。只要魂魄不消,夏睿识便没有真正的身死。
然而当时谢临风不仅仅只是探查出了这一方端倪,天下鞭感知灵敏,对夏逢春作出反应,那夏逢春也是只鬼,还是能在阳间自主活动的鬼。可这就很诡异,既如此,夏逢春为何要装作看不见谢临风?
唯一的解释就是,夏逢春不愿暴露自己非人的事实,更进一步说,是不愿暴露在夏睿识的棺柩跟前。
正恰恰说明,夏逢春知晓夏睿识五感仍旧,尚有一魄留在世间,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一息尚存。世间有道秘法,魂魄溶于寸寸血肉,因此缺魂残魄之人吃下亲人的骨血,便无异于吞噬亲人的魂魄。
夏睿识的魂魄之所以能长久地呆在阳间,除开咒法结界以外,更是有人替他补了魂。消散一寸,便补一寸,而这补料却并非来自夏逢春,而是夏清风。
——夏逢春将夏清风的魂魄打碎,喂食给了夏睿识。
谢临风道:“没有旁人与我建立契约,除你之外,更没人能同我传递密语了。说怪不怪,它们不用通灵语,也不用密语契约便能和我通灵传讯息。”他收紧缝魂袋,“荧鸓与狐猫呆在其中,堂主没发现它们从前那么闹腾,如今却安分了许多吗?”
晏病睢洞悉道:“傩仙命脉相连,它们的沉寂正是将力量给了另外两位。”
因而荧鸓和狐猫才不可轻易离开缝魂袋,需得滋养存蓄力量。方才荧鸓现身,谢临风语气陡然转变,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萧官均冷笑道:“远不止如此,八仙中,四只在阳间,四只在鬼界。在鬼界的四只当真是洪水猛兽,为了给兄弟姊妹们提供吃食,拦在奈何桥头蚕食鬼魂!你唆使它们这班做派,又和世上的恶鬼有什么两样?!”
谢临风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哦”了声:“那得看吃什么魂了。吃生者魂,为作恶;吃奈河下的恶鬼,乃是清理门户。倒是你,认贼作父,倒打一耙!可怜萧家名门正派,萧将军精忠报国,竟有你这样助纣为虐,弑父取魄的女儿!萧将军,你口口声声叫着父亲,知道跟前的是什么东西吗?”
萧官均目光阴冷,还未答,遇归却仿佛听到了什么俶奇之谈,放声大笑:“我是什么东西,她就是什么东西!化鹤,你真是傻得可以!”
适当此时,蛋生的声音遥遥传来:“师父、师父快跑——!”
晏病睢心一沉,立刻掐诀探查,灵咒那头空空如也,谁也没有。晏病睢问:“你们在何处?”
“师父快离开!祂们两个都是恶鬼!萧官均是祂亲手创造出来的鬼!”蛋生避重就轻,亟亟道,“萧官均从来不是什么萧家女,她是遇归创造出来的口器,夏清风这枚棋子废掉之时,这家伙已经滋生出了足够的力量来创造新的奴隶,这才有了萧官均。萧官均杀了萧家满门,就是为了给遇归送吃的!”
——萧家女,灭满门。原来是这个意思。
遇归闻言先是笑,祂一笑,蛋生便发出干呕的声音。
祂道:“神创神,鬼造鬼,神祇造的东西怎么能叫鬼呢?这个太子殿下应该很熟悉才对。”
蛋生骂声不止,晏病睢冷然道:“与我何干。”
遇归讶异:“难道你不知道,夏清风为儿子换命找的命源,或者说替身是谁吗?”
——夏逢春!
“夏逢春是谁的孽种呢?”遇归揣摩着晏病睢的神色,被愉悦了。
正说着,蛋生的声音骤然拔高:“你站住!别进去!”
然而为时已晚 ,夏睿识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念着通灵语,他那些失神的碎语传至谢临风的通灵境,却早就听不见谢临风的声音了。他神魂竦惕,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萧官均傀丝立现,遇归却拦说:“不可。”
夏睿识跌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行至遇归身前。他看都没看萧官均一眼,只道:“阿盈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换命。”
晏病睢道:“夏公子,他不是二公子。”
谢临风安抚:“放心,遇归不会对他下手的。”
若他先前的猜想没错,遇归上身夏逢春并非占用,而是共存。夏逢春可以诏令孽主,其力量在孽主之上,遇归如今困于窘境,行事警惕,因此不敢贸然冲撞夏逢春。
谢临风的话传至遇归耳畔,遇归坦然道:“不错,我的确同你弟弟做了交易。”遇归俯下身子,好奇地端详道,“可你这泪是为谁流的?嗯?”
夏睿识抓紧遇归的袖子,恛惶无措:“什么换命!我,我不需要!”
“你说这话会不会太晚了?你弟弟吃了多少人,才换来你这条安逸享乐的富贵命?”遇归说:“嗯,也罢,我向来信守承诺,但也耐心有限。我给你个机会,收拾好你这副不值钱的模样,现在走,我饶你一条命。”
萧官均力大无穷,反拽住夏睿识的后领,要将他硬生生拖走。
夏睿识愤怒满腔,吼道:“你给我出来!”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长了爪牙的黑球。
胎生被唤醒,立刻飞扑过去,它张开大口,露出满口尖牙,直捣遇归的面门。
许久不见,胎生体格未变,模样却变得更加凶猛。
遇归巍然不动,萧官均首先放出傀丝,傀丝如长钉般刚硬,径直穿透了胎生的身体!
谢临风微微皱眉,吹了声口哨,顷刻间遮云蔽日,原本透出红光的顶洞刹那间闪过一片硕大的阴影。
只听一声鹤唳般的长鸣,一头巨大的蓝鹰由上俯冲而下。
“找死!”萧官均见状甩开胎生,还要应战,遇归喝令道:“退下!”
谢临风从容不迫,命道:“去,帮帮你兄弟。”
“好胎生,你很厉害,伤口在自愈!”夏睿识将胎生接在怀里,立时被阴影罩下,他欣喜道,“鹰鸱!吃了祂!”
遇归抬手结印,只听远处“簌簌”作响。
谢临风略一皱眉。
——麻烦!
他一道结界挡在晏病睢身前,而后将火鞭一甩,飞身跃了出去。
洞窟外,终南海底的水浪瞬凝成冰,无数锋锐冰柱自海底腾升而起,如同猬集,其上流转着纷纭杂沓的红色咒文。
鹰鸱如驽箭离弦般垂落,那尖锐的喙径直瞄准了遇归的眼睛。
夏睿识心下大乱:“阿盈!”
“唰——”
冰柱腾空,万箭齐发!
鹰鸱体格变得比以前大了许多倍,却反致使它的行动多有迟滞。它拢紧双翅格挡,却已来不及,那万千冰箭裹挟着诅咒,齐齐朝它刺来。
“嘭、嘭、嘭!”
天光如火,满岛骤亮,火龙一朝盛怒!
天下鞭腾跃入天,挟带着巨大的力量挥掷而下,打出一道通天彻地的火墙。那火墙烧得哔剥作响,冰火相撞,冰柱瞬息之间被烧化成水,其上的咒法瞬间逃脱飞散,化成灰烬。
火墙余烬未消,滚滚火浪灼烧,石窟洞内先下起了一场淋漓大雨。
谢临风语气稀松,说:“怎么?这就是你要与我攀谈的态度?”
夏睿识浑身裹束着萧官均的傀线,那傀丝吃人喝血,将夏睿识吸食得衣衫褴褛,血肉模糊。可他却不觉痛似的,飞扑而来:“谢、谢兄!你不要杀他,我是来带他回家的!你们之间的恩怨,都和阿盈没关系,他……他无辜的!”
“无辜?你们夏家无辜?阿盈?逢春?”遇归讥嘲道,“我看在用了他身体的份上,已经宽恕过你一次了。可你冥顽不灵,非要令我不称心。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将所有因果全告诉你,就让你死个明白吧!”
“你冤业之症缠身,早该死在娘胎里了,你以为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遇归掐高他的脸,“是你老子,夏清风为了将你救活,杀百姓,杀兄弟,剖妻腹!他受到萧拓的惩戒过后佯装改过自新,萧拓念在旧情,轻易就受了夏清风的蒙骗,以换魂之术让他重生到一个将死之人身上。可夏清风禀性难移,哪里会真的悔改,他做了太久的半人半鬼,吃人吃习惯了,再也无法正常进食凡人的食物。只有吃人!”
某个夜里,有一对巫人族的老夫妻上山行祭,正撞见了啃吃尸禽的夏清风。巫人族世代驱疫,老夫妻登时分辨出来夏清风身上的疫气,心下惕厉,当即就要杀了他。可夏清风吃了很多人,弋取了太多力量,无论是身手还是咒力都很强悍,哪是两副衰朽的老骨头能对付的?故而老夫妻驱疫不成,反倒成了夏清风的肚中餐。
最精彩的是,第二日那老夫妻的骸骨就被他们的儿子在山崖下拾得,他们儿子心头悲恸,当场发了大疯,哭着喊着要杀凶手,复活他的爹娘。可夏清风当时饿极了,吃得很粗糙,那夫妻的残魂被他们儿子乌萨找到,入了一次魇境,便瞧见了夏清风的脸。
只是那时候的夏清风哪里是夏清风,那张脸分明巫人族中那位名叫落傅的将死之人。于是乌萨被仇恨蒙蔽,发誓在族中穷日尽夜找凶手,要以凶手的命来换他爹娘的命!可是夏清风并非落傅,他对巫人族的一切没有留恋,早逃之夭夭,影灭迹绝。
那乌萨掘地三尺也不见凶手,便理智遽丧!起初还仅是想让凶手偿命,但后来发了失心疯,宿怨深仇蔓延到整个巫人族,要全族人为他爹娘偿命,成为复活他爹娘的献祭品!夏清风本就心灰意冷,却在走投无路之际,从发了疯的乌萨这里得知,这个逆天的复生禁术曾有过得偿所愿的先例,开始重振旗鼓。
“我并非姣子,没有灵眼,你肯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些。”遇归注视着夏睿识发红的双眼,莞然道,“你们踏入过白芍的魇境吗?逢春,逢春,那个逢春……是我啊!现在这个,不过是偷了我的名字,背上了诅咒的复制品!”
“我当时刚刚出逃,只能找到一具婴尸附体。这个婴尸是谁呢?正是夏逢春。夏清风不知怎么寻到了姣子的耳珰,那并非寻常饰品,而是一方神器。夏清风得了其中的灵力相助,又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他故技重施,继续杀人换命,于是杀了白芍,再将白芍献祭给戏娘子,可那时的白芍已经有了身孕,你说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那孩子偏巧是落傅的,真是孽缘!
“落傅是个心软无能,可以任人欺辱的弱男子,因此夏清风扮演落傅之时可谓很拿手。夏清风初遇白芍之时便对其巫人族的身份很关注,后来阴差阳错换魂进了落傅的身体,更是能光明正大地为白芍下咒。奈何白芍被你教得很警惕,夏清风不得不彻底变成落傅,先骗过自己,才能让白芍弛懈!他大费周章,扮演了一出琴瑟和鸣的温情戏码,所幸不负有心人,多年后夏清风终于找到机会,他見幾而作,连同那时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起,一起活炼成了行尸走肉。
“这正是夏清风的目的,他的目的不在白芍,而在那个属于巫人女孕育的孩子身上。那个孩子受他炼魂,成了可随意操控的小鬼。小鬼就如同泥娃娃一般,被夏清风捏定了命格、八字、脉象,就这样,最成功也最荒唐的替代品得以功成。夏清风献祭了这个孩子,复活了他自己的儿子。
“但只有一点,小鬼必须和他儿子常年呆在一处,小鬼吃的人会化作他儿子存活的命脉。
“于是夏清风以姣子的耳珰为助力,将小鬼的模样乔装得与正常小孩没什么两样,欲要将他带回夏家做小儿子。可夏清风疏忽了,那个时候哪里是什么小鬼,其中的命格早被我吞吃了一半了。
“更蠢的是,夏清风恃功岸忽,太忘乎所以,以致于此番行径再次被萧拓发现。然则那个时候白芍久已堕化成了孽主,求救至萧拓跟前,将事实全盘托出。萧拓总算明白夏清风怀恶不悛,天性难改,对夏清风彻底失望。故此,二人联手诛之,再将其掩埋进了岛上。这里有姣子封印,夏清风难当出逃。”
此后,夏清风遗留下一对双子,萧拓不忍,便将双子带回了夏家,自己则心甘情愿成为夏清风,善事做尽,企图弥补先前犯下的罪孽。可是夏逢春吃人很厉害,他吃的人越多,遇归就越无力与他争夺身体,索性后来祂便转到了萧拓身上。
遇归说:“可萧拓所用的是夏清风的身体。夏清风这个狗杂种,从头到尾都烂透了!脏器是烂的,身体也是烂的!萧拓这么多年一直用咒术压制着体内疫虫的反噬,忍而不发,我无从得知,便稀里糊涂上了身,他妈的,怎会料到反噬反倒更加汹涌了。我只好借用夏清风的手段,也造了个好帮手。”
——这个帮手,自然就是萧官均了。
只是和夏清风不同的是,夏清风造鬼是为了他儿子,遇归造鬼却是为了他自己。
遇归长叹一声,目光中的讥讽之意却大过怜悯:“可怜得很!白芍——晏病睢的义女,夏逢春的母亲,到死都活在一场夏清风为杀她而织就的美梦里。梦里落傅是落傅,是心慈好善的良人,阿盈圆满出世,衣食无忧。”
这也难怪,他们三人先前最开始进入白芍魇境的时候,瞧见的会是这样一幅和气致祥的光景。只不过那个时候,落傅的皮相之下藏的是苟且的夏清风,夏清风鸠占鹊巢,却在魇境中伪象毕露。是以他们在其中看见的才会是夏清风的模样。
夏睿识听得怔了,仿佛被人临头打了一棒,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答应你的我也做到了,小偷鬼,不过你这位哥哥不听劝,我只能实话实说咯。”遇归略一皱眉,随即舒展开来,“你若是想夺回这具身体,早一刻我都争不过你,不过现在,晚了!”
音落,遇归袖摆一挥,血云翻搅,天池激浪。一声轰鸣,精怪洞四壁骤然破裂开来,祂五指之上什么都没有,却像系满了千万傀丝线,凭空从洞口拉出个冷硬巨石来。
沙尘蒙眼,待谢临风看清遇归身侧的庞然大物后,不禁神色一凛。
这并非什么巨石,而是一块如大厦般高大的冰块。其冰面透彻,能瞧清里面的东西——
一具折了翼的尸体。
晏病睢骤然睁眼,脱口而出:“霜灵子!”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遇归忽然抬高手臂,用手背轻轻挨了下冰面——
冰石屹立不倒,冰面完好无暇,只是这冰内封锁的尸首却猝然爆开!
鲜血蓦然泼满冰面,霜灵子的身体四分五裂,被炸成了血淋淋的肉块,那仅剩的残翼也被撕烂!
晏病睢念出血咒,剑已出鞘,寒光从他屋内飞出,晏病睢寒声说:“杀了他!”
怎料长剑破风刺过,却在接近遇归时变得寸步难行,仿佛其中正有一股强悍的无形之力正与它对抗。
“好凛冽的剑风!”遇归不躲不闪,轻飘飘看了眼对准祂胸口的刃尖,“哦?你将你老师的做派学得有模有样,你若是恨我,我很欢迎。可是小殿下,夏小公子做错了什么,他也对不起你吗?”
祂每说一句,就朝那滞在半空的长剑靠近一寸:“……你要将他也一并杀了吗?”
晏病睢五指反攥,将自己的掌心挖出血肉。他原本身子清癯,病也没好,此刻脸色更是比纸还白。
他看向遇归的眸中冷芒毕露,轻声道:“你去死吧。”
隔得太远,遇归没有听清,祂问:“什么?”
晏病睢撑着旁边的门框,骨节突出,手指用力到泛白,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有你,都是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却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谢临风揽住人,指间念咒,果断将那柄黑剑推了过去。黑剑隐没进遇归的皮肉,刺穿祂的肩膀。
谢临风语气森然:“他不杀,我可以。”
晏病睢维持着弓腰的姿势,浑身僵滞,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他额间的红痣隐隐作痛,仿佛有根针钉穿了他的额头。
血滴落下来,晏病睢却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还有些迷茫。
霜灵子和他命脉相连,倘若他没事,霜灵子的命脉就还能靠他续着。然而就在刚刚,晏病睢脑中一痛,他听到了纽带崩断的巨响!
他浑身钻心蚀骨般疼痛,好像被人抽走了脊髓。
这种感觉如噩梦,也像溺水。晏病睢在窒息的错觉里,回想起灭国的那几日,他浑身的脉络被一根一根挑断。
殿宇坍塌,焚火沿阶而上,窜烧至城楼,众生被疫鬼脔割分食,他握着一柄被浓稠黑血拥裹的残剑,一路走一路杀。
每杀一人,他的筋就断一根
每杀一人,他的骨就碎一块。
因为这里的人人,都是靠他的命脉养起来的。
但是没关系,可以活……都可以活!
他的命数是无穷无尽的,眼下霜灵子死了,还能有下一任的霜灵子,只要他献祭命数,再将霜灵子的残魂养一千年——
晏病睢刚抬手,就被谢临风摁住。
谢临风道:“你做什么?!”
晏病睢怔然地说:“只要我——”
谢临风沉默,须臾后他道:“……祂消散了。”
死就是死,死了还能靠魂魄存活。可消散不同,神祇的消散代表彻底陨落,其魂灵没有遗留的可能。
遇归受了谢临风一剑,不怒反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化鹤,这就是你教的东西吗?怪不得我寻遍阴阳南北,都找不到那三滴瞳石……”祂说到这儿,脸色变得阴鸷,“原来竟被你这样糟蹋!”
遇归周身一震,那柄剑就这么插在祂身上断成几截,那碎钢片落在身体里祂也不觉得疼。
谢临风半分没理,他挡开碎剑,捧高晏病睢的脸:“看着我,我在这儿?你想做什么?”
晏病睢有些失神,仿佛正沉浸在一场久违的梦中,他望向谢临风的目光都迷蒙,只说:“我要杀了他们。我……”
——他的头又痛起来。
“不错,杀了他们!”
“殿下,杀了他们,我们就能活!”
“这是解救我们的惟一方式!”
“殿下,求求你!我好饿!你杀了他们!杀!杀光他们!让我解脱吧!!!”
遇归道:“小太子,你吸食了那么多子民的魂魄,如今数十万的野鬼在你体内躁动,一定很痛吧?”
“啪!”
天下鞭鞭身的咒文和结界上的法咒相冲,撞开一层猛烈的气浪,不仅波及石窟落下了沙砾,连带石窟外的竹林都被拦腰折断了一片。
结界没破,却碎了道狰狞的口子。遇归在里面巍然不动,道:“你不是我对手。”
谢临风迅如闪电,他再扬鞭而下,结界骤然爆裂,天下鞭落在遇归方才站立的地方,将地面打出燃着星火的焦痕。
“我不是,那谁是?”谢临风咒力源源不断,天下鞭霎时张开大口,成了一条燃着火的黑蟒。
黑蟒长吐信子,粗硕的火舌疯卷向遇归!
谢临风召起地上的碎剑,紧随其后。遇归空手化刃,劈开火信子,当面迎接谢临风的断刃。
刃口没入遇归的胸口,却让夏睿识全然崩溃:“谢兄!谢兄!!!!”
“轰——”
万钟倏然长鸣,那血色的天穹被震荡出波纹,无烬与终南的结界如同一层燃火的宣纸,被点燃,被焚毁,海上顷刻间余烬纷飞。
长年无法抵达天水池的狂风在这一刻爆发式涌入,“哗啦啦”穿透终南的海岸。
遇归反握住谢临风的手,狞笑道:“化鹤,我说得很清楚,我今日是来求你的,你将我镇压千年,如今也该让我出来透透气了吧!”
“透气,你现在不正在透气?”谢临风目光倨傲,“求我,你便是这个态度?”
遇归道:“我是在帮你。”
谢临风并起双指,学着遇归先前的模样朝祂眼前一划。遇归不防他也来这样一招,当即仰身退开。
二人一分即离。
蓝鹰同傀丝缠斗许久,它那湖泊般的水晶眸中倒映出夏睿识的脸。夏睿识目光示意,在地上偷偷画了几道图腾。
谢临风说:“不需要。”
他掌心一摊,羽扇瞬时被召唤进手里。
遇归目光咄咄,他召出傀线,专攻谢临风心口。遇归与他擦身而过,那傀线上发出“桀桀”笑声,原来这并非什么丝线,而是死人的头发。
发中生了鬼,自然能发笑。
遇归道:“你没了缚心锁,便能破除诅咒,重新成为万灵之主。化鹤,心死的滋味不好受,力量在你手中,你拿回来,我们一起——”
祂话没说完,谢临风忽然给了祂一掌。
“什么负心?”谢临风落在楼檐上,“打架就打架,怎么坏人名声呢?”谢临风一偏头,耳语般道,“杀了。”
“轰——”
那震荡又古老的钟鸣再次回荡在天地,而每响一次,遇归的力量就会大大恢复。
终南海底,万鬼哜嘈,七千封印咒文同时闪烁,八十一道大阵蠢蠢欲动。
遇归道:“你既然做得了疫鬼的主人,怕什么?化鹤,你不做姣子,不做神祇,就得做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你看看下面,你连你最心爱的学生都忘了,他受的折磨,你便让他一人承担吗?!”
谢临风完全不在意,道:“我是谁?你先看看你自己是谁吧!遇归,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怎么抢占人家身体还要商量着来呢?今日万钟长鸣,你听明白了吗?那是你的丧钟!”
周围都是火。
火影乱舞,映在谢临风的眼中,变成了难缠的、无法磨灭的疯狂。
他其实全然没必要和遇归说废话,杀了祂就好了。杀了遇归,世间便没了恶神,夏家双子团聚,疫鬼祭天,天下太平。
可是谢临风只是谢临风,他终归不明白什么是姣子的封印,什么又是恶神遇归。
“油盐不进!”遇归撕破脸皮,剩下的耐心褪得干干净净,“召邪!开!”
萧官均得令,反手拽住傀丝,绕上夏睿识的脖颈。鹰鸱忽然长呖一声,它飞扑而前,身侧却擦肩飞来更快的剑刃!
晏病睢浑身煞气外泄,手中狠掷羽片,先一步为鹰鸱砍断拦路的傀线。可下一瞬,晏病睢忽然神色一僵,谢临风比他更先明白过来,几乎是在遇归念咒的同时,谢临风心脏骤缩,汩汩涌出血来。
——遇归召的邪,是方圆之中存在的所有的鬼怪。
包括晏病睢体内的魂!甚至包括谢临风!
谢临风的血滴湿了衣角,他红衣被风浪掀飞,长发散落在火风的吹拂下。
他召动天下鞭,那条燃火的巨蟒成了一根通天火柱,它血口大张,俯身吐出灼烫的离火。
这火太狂妄,遇归的衣角已经被燎烧起来。终南海上悬空停滞着万千的冰柱,遇归瞧见火,却只是躲,没有召来冰柱与之抵挡。
离火燃烧至方圆,那些死灵树树根开始灼烧,其上的灵咒被焚尽化作,漫天流光齑粉。
鹰鸱啄烂了萧官均的一条手臂,那手臂旋踵间从断口长出,先是软绵绵、红彤彤的一条,仿若一条舌头。
鹰鸱长啸,却含恨报复了一下,便立刻折返。晏病睢撑地难起,体内万千的低语塞满他的识海,如同恶魔的吟唱。
他额间的封印正在破开,血流满面,竟然比寻常的煞气反噬疼痛难熬了千万倍。
鹰鸱垂下身体,让晏病睢撑着自己。它的每一片羽毛上灵力充沛,晏病睢单手触碰上,虽并不有效,却仍道:“有劳了。”
谢临风紧追遇归,目光死死注视着遇归,却喝道:“杀了她!”
有道如同枷锁的咒语,紧紧束缚在谢临风心口。这让谢临风无以察觉地失控。
然而遇归勾勾手指,就仿佛拽上了谢临风心口上的那条锁链,毫不费劲地操控了谢临风,将其胸口撕裂出一道血痕来。
谢临风一时骤失灵力,天下鞭便成了无头苍蝇一样,身上的火焰黯淡,转瞬之间便分不清敌我,趑趄不前。
狂浪滔天,夏逢春的皮囊下露出遇归狰狞的面容:“化鹤,哥哥,我对你已经没有耐心了!”
谢临风哂然:“怎么样呢?想吓死我吗。”
谢临风目光灼灼,他胸口的皮肤腐烂剥落,仿佛正一层一层剖出里面鲜活的心脏。
遇归周身溢出黑气,祂指尖延展出诸多红到发黑的丝线。那丝线无穷无尽,一直穿透石窟的厚壁,延伸到终南海上。
海上冰柱受封,柱身之中却堆满红色,似乎是某种孕育的生命体。
丝线这端与遇归相连,两头的血液在其上融汇交织。
——这不是什么傀线,而是滋养疫鬼的脐带。
“我与你同出一脉,你能唤醒的,操控的,我也能。”遇归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化鹤,你做回姣子!万千疫鬼听你号令,你忘记了吗?你是它们的主人,世间祸端频出,化鹤,你的封印能撑到几时?你凭借鬼体,又能压制它们多久?我们抛开那些旧恩怨,一起做天下的共主不好吗?听见那钟声了吗,便是这天下万灵对你的召唤,化鹤,时机到了!万钟齐鸣,天下七族弟子分散,同时向你祈愿,你既然知道我换命的第一个身体是疫鬼,那就该知道,我若破封而出,必定会带出些其他东西。七族之中,天下方寸,已经全然被疫鬼侵占了。剩下的这些正在重新凝聚心脉,寻找寄主。今日世间死一人,便活一鬼。化鹤,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回来!”
冰柱之中收缩迸溅着血液,那不是什么婴孩,而是正在重生的疫鬼。那冰柱全然受遇归操控,和方才的霜灵子一样,只需要他动动手指,便能令其中的魂体爆体而亡,也能让它们破封而出。
谢临风瞳中闪过红色,如同浸染的血色,也像滔天的杀意。
晏病睢喘息急促,道:“不、不要……忘了也没关系。你不要受祂蛊惑”
他声音很轻,谢临风却听得只字不漏。
谢临风说:“什么姣子?什么共主。你很清楚,我是最后一道封印!你今日来并不是来和我谈条件的,你根本没有条件可谈,我若身殒在此,你的真身就永远无法逃脱封印。所以你才迟迟不敢杀我!”
“不错,我杀不了你,但是可以折磨你。”遇归目露凶光,“也可以折磨他!”
谢临风胸口忽地被一道无形之针刺穿,一条猩红的血线自谢临风心口连向终南海。
晏病睢道:“谢临风!”
谢临风仍旧说:“杀了她!”
天下鞭理智回笼,刹那间直立起鞭身,如同一栋拔地而起的火楼!
谢临风注入全部的咒力,他长发被火风吹散,肆意狂狷,在血腥和火光翻涌之下,他笑说:“忘前尘,坠神坛,入鬼道,我的选择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遇归道:“徒劳挣扎!”
火蛇一分,生出九头,它们吞吐着焚尽万物的业火,周围火浪瞬间腾升得更高。
然而火蛇狂猛俯冲,却不是咬向遇归!
萧官均头顶飞来一团火球,她手臂没有恢复,正被夏睿识反拽着血淋淋的傀丝牵制住。
夏睿识道:“阿盈!你清醒一点!”
谢临风说:“祂是该清醒了!”
果然,遇归当即变色!祂自断手中傀线,闪身挡在萧官均跟前。
火球源源不断,遇归独身还能应付自如,如今身后有个浑浑噩噩的萧官均,反倒有些瞻前顾后,手忙脚乱!
谢临风心口受祂贯穿,血留如瀑。他不觉痛,反倒笑道:“遇归,你自诩清醒,不也在换命格的途中入戏太深,贪恋上了父女情深的戏码吗?”
原来方才谢临风就察觉到了萧官均是遇归的软肋。遇归不让萧官均上前,实则就是为了保护她。
轰——
石窟四面坍塌!
嘭、嘭、嘭!
海上冰柱一根根炸裂开,那染血的冰柱轰然爆开在空中。咒文纷飞逃窜,似乎正竭尽全力裹束着封印,然而却是力不从心。
阴风席卷,火势滔天,万鬼之气丝丝缕缕,如同浪潮涌来,最先钻进谢临风的心口!
那血淋漓地洒下,晏病睢一时慌了神。
晏病睢喊:“水行生!”
蛋生闻声,发狂似的哭喊道:“师父不可以召!!”
晏病睢充耳不闻,再召:“花别语!焱无极!”
晏病睢额间鲜血长流,他喝道:“醒!”
蛋生的哭声无法悬崖勒马,阻止不了晏病睢的自我献祭。电光石火间,晏病睢奔走的身后紧紧随来三道魂。
这三道魂形态朦胧,还是灵体状态。
晏病睢浑身都是血污,他眼前都是模糊的泪。
业火能炙烤掉一切事物,却无法斩断谢临风心口那根吸血的线。
三魂离体,变成萦绕的咒力,祂们代表着晏病睢全部的修为,化作诅咒,一齐向遇归攻去!
谢临风长发飞舞,他拼尽全力支撑着天下鞭的攻势,却冷不防朝后踉跄两步。
在他跌落前,晏病睢接住了他
谢临风与他对面跪坐,掌心相叠,交握住的瞬间,那道掌中之咒再次生效。
谢临风将剑放在他的手里,说:“不要怕,杀谁都可以。”
晏病睢错开身,从缝隙里瞧见了遇归的模样。他拿起剑,眼里只有遇归的身影,然而剑刃回转,锋芒却在顷刻间产生了偏差!
谢临风握着他的手,说:“破我心锁”
“哗啦。”
剑刃没入谢临风的胸口,那道封锁了祂千年的缚心之锁轰然断裂。
晏病睢松开手,只会呆呆地望着谢临风。
火风狂狼吹起谢临风的发,祂的双眸被红色浸染,里面装着晏病睢恐慌的、发红的眼。
“没事的。”谢临风抹过他的眼尾,将羽刃从心口拔了出来,“没有血,伤不了我。”
然而祂抬眸,双瞳鲜红,长发纷飞。
——圣子归世,前尘归魂。
晏病睢只一眼便知道,祂是谁。
只是就算明明模样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晏病睢也不敢再认。
“轰——”
“轰——”
“轰——”
天下七族已成血河,那祷告声随着震颤的钟鸣一言不落地传至谢临风的识海。
“吾主!”
“吾主!”
“主公!”
——圣子已归,万灵之力源源不断向化鹤涌来。那些哭声、祷告声、骂声全灌输进祂的识海。
神祇的识海从来都向苍生打开。
终南海底,一场淋漓的破碎正在发生。那些销魂蚀骨的封印化为乌有,万千法咒飘浮在天水之中。
“嘭!”
冰棺破裂,万鬼出逃!那些法咒零零散散地漂荡,如浮萍般漫无目的,然而正当万鬼强制蓄势待发,想要冲破水面之时,所有法咒却霎时活了过来。它们仿佛守株待兔许久,几息间便堆满了海面。
疫鬼触碰一寸,便被灼烧,被冰冻。
——没有鬼能逃出来。
遇归的真身在出海的那一刻被法咒刺烫到满身孔洞,与此同时,夏逢春灵魂震颤,身体猛然踉跄,将遇归硬生生逼出了半个身子。
遇归离体,露出可怖的鬼体。祂的鬼体千疮百孔,没有一块好皮,很是丑陋。
此刻祂笑容彻底凝结,甚至有些发愣,看向谢临风:“为、为什么?”
业火烧烂了遇归半边身体,那火仿佛带着千年、万年的仇恨,要将这个苟且偷生的烂神彻底焚尽!
遇归的皮肉开始脱落,血肉都被烤干,祂好像正站在万年前那场大火里,母亲的身影透过朦胧的火光,变得像一具扭曲的、寂寥的鬼影。
痛,痛,痛!
烫,烫,烫!
谢临风指尖微转,万物皆受祂操控。包括疫鬼。遇归无法自控地停止攻击,离火寸寸蔓延上他的身体,将祂的魂魄从夏逢春身体里彻底剥离了出来。
夏睿识不再顾着折腾萧官均,一把接住夏逢春。
夏逢春道:“哥哥……”
晏病睢忽然喊道:“夏公子。”
夏睿识回头。
晏病睢跪在地上很颓然,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请不要留在这里,蛋生被吊在外面。此处咒法混乱,蛋生修为不够,会化成灰烬……劳烦二位公子将它带走。”
夏逢春:“嗯。”
夏睿识焦灼说:“晏堂主,您……”
他欲言又止,看向谢临风,回神之时瞧见晏病睢摆摆头。晏病睢拍拍身侧的鹰鸱,嘱咐说:“辛苦了,烦请将夏家双子平安送回。”
鹰鸱低低叫了声,并不愿离开。
“你叫鹰鸱?”晏病睢摸它的脑袋,“嗯,霜灵子一直想和你结交。你能代替祂,帮我完成这最后一个心愿吗?”
他语气低柔,鹰鸱垂下脑袋,在他手心不舍地拱了两下,最后难过地挥翅离去。
遇归同时被三魂围绕,祂看着晏病睢,又看向谢临风。
终于明白过来。
骨骼烧断,肌肤溃烂,遇归泪流满面,祂对着如同爪牙一般的熊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化鹤,你竟敢将整个人间变成你的魇境!”
“吱呀——”
万千翠竹折腰,业火吞吃掉竹林,土地成了火海,火蔓延进天水,却烧得更烈!
“祂之所以选择你来坐拥天下,是因为你才是个疯子!”
晏病睢有些心慌,他抓向谢临风:“祂在说什么?!”
谢临风长发飞舞,祂敛下赤瞳,露出些不悦:“你不要听祂讲。”
遇归道:“晏病睢!你还不明白吗!神祇的化身永不泯灭,姣子葬身在天水,为何尸骨无存,只留了副空冰棺?!那是因为这就是祂走的一步棋,整个天下都是假的,都是祂的魇境所化!看啊,你苦寻千年,却被他骗得团团转!”
晏病睢不放开,只问说:“祂说的真话吗?”
“傻子。”谢临风道,“自然是假的。”
“不然你以为你一个肉体凡胎,为什么能容纳十八万的冤魂?所谓的反噬不过让你难受一些,丢掉咒力,这算什么?!十八万鬼魂可以吞吃整个国度,为什么偏偏在你身上这么服帖?!你以为自己是太子,所以祂们便自然听你的?!真是天真!这些鬼魂早就想将你吃了,可是你仍旧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十八万鬼魂不是养在你的体内,而是养在祂的魇境里,是养在祂的身上!”
“哈哈哈哈很好,化鹤!天下要让你这样的修罗来掌管,是我看错了你!”遇归道,“晏病睢!你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祂明明可以用神根和身体镇压,神魂俱灭,死得痛快,可这个蠢货为什么偏偏选择永不陨落,宁愿忍受千年濒死的痛苦也要强行打开魇境,受万鬼吞噬反咬,日日被折磨!那是因为祂的魇境能养鬼,哈哈哈哈,什么鬼都能养……”
“包括你这只鬼!”
“你死了一千年,还以为自己活着呢!你真是可怜,连知道是死是活的资格都没有。你说得对,祂不许你死,祂从来不许你死。”
谢临风没有反驳,祂道:“嗯,对不起。”
晏病睢抢说:“我原谅你。”
谢临风笑了,祂红瞳中燃烧着火,火中站着晏病睢的身影。祂定定瞧了会,似乎总觉得不够刻骨似的:“我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晏病睢剑也不要了,双手一齐攥着谢临风的手腕,“我都原谅你。”
谢临风说:“都原谅我吗?”
晏病睢没有说话。
谢临风道:“你真是傻子……”
祂胸口的那片衣裳烧起来,露出之下血淋淋的腐肉与伤痕,谢临风神色不虞,并不想让晏病睢瞧见这幅难看样,于是那些血肉模糊的痕迹逐渐褪去,变成烙印在胸前的枫花印记。
——祂连乔装的力量都没了。
谢临风抬手,笑叹道:“你好会哭,是我把你惯坏了吗?”
祂又笑,似乎除了笑,祂再也装不出别的表情。
晏病睢安静地看着祂,一言不发,只是执拗地、憎恨般地拉住祂的手。晏病睢保持警醒,不敢泄力,仿佛只要稍微松力,就会重蹈千年前的覆辙。
谢临风忽然叹了口气,祂抬手遮住双眼,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嘱咐,要交代。
祂对他不放心的太多了。
鲁莽,心软,易骗……化鹤活了好久好久,看透了这世间太多太多,祂做了小太子的老师,却忘记教他如何心疼自己。
想到这里,谢临风的心却更疼。
都说神祇无情,圣子漠世,姣子天生无泪。化鹤此生只流过三滴血泪,成了三滴冰冷血瞳石,成了人人觊觎的神器。
可那又怎样。
无论是化鹤还是谢临风,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给了一个人。
砰砰——
“叫张主任来!把病人推进抢救室!快!”
“什么情况?!”
“病人昏迷了两个月,刚刚心率骤降!!现在抢救!”
火还在烧,整座荒岛几近被烈火覆灭,成了这片寂静沉海中唯一的星辰。它璀璨而残忍,燎上了化鹤的衣角。
天下鞭烧得猩红,火中有血,血成了它发光发热的养分。
遇归在束缚下纵声大笑:“好兄弟!既然做不了共主,那就一起万劫不复吧!”
终南海万年沉寂,却在此刻风起云涌!黑浪冲天,卷上云霄,水火冲撞,带出一大片摧折万物的滚烫风浪——
因为谢临风的身体已经和遇归一样,燃上了不灭业火。
晏病睢再也无法遏制颤抖与哽咽,他痛声呜咽,在这一刻手足无措,那些血、那些泪他都不要,他不要神祇的眷顾,爱也不要、恨也不要。
他只要谢临风的存在。
晏病睢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哑着声音道:“求你了。”
业火是神祇之火,也是罪孽之火。它焚烧着两位罪神,却独独伤不了晏病睢分毫。
晏病睢倔强地拉着祂,可是有什么用呢,凡人之躯如何比肩神明。
“这是我的因果。”化鹤指尖冰凉,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傻子。”
刹那间,晏病睢周身震颤,他浑身如同被束缚一般,动弹不得!化鹤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个安慰似的笑。
可是笑过后是无尽的残忍。
“罪者降罚,恶鬼伏诛。”化鹤的声音回响在天地。
百方国度,千座城池。
母亲哄着的婴孩忽然止住了啼哭,街市上挑担的、赶路的、追逐的,一时停了脚步。
国都内,殿宇外站满了文臣武将,天子立于百官前,神色怅然。
世间陷入骤然的沉寂,万灵仰首,聆听神祇的赐语:“我身殒过后,天地不会崩塌,真实不归虚妄。毋庸詟惮,无于斡旋。无须憾恨,无追往昔。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好一句“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神太无情了,祂留恋已断,退身被大火吞没。
滴——
心电图骤然持平,那微弱搏动的数字全然归零。
“通知家属吧。”
女孩红了眼眶,沉重地说:“主任,无法联系到患者家属”
“怎么可能?同事,朋友,常用联系人,一个都没有吗?!”
“患者的身份证明是伪造的!”
“怎么可能?!住院前没有过机子核实吗?!”
众人沉默,唯余医院大楼外的狂风咆哮。
暴雨倾盆,打在玻璃上,露出疮痍般的爬痕,那交错的痕迹仿佛流泪。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
仁和医院703号重症监护室里的35号患者宣布死亡。
患者全名:谢临风。
“轰——”
化鹤山上燃起漫山遍野的冷火,那里草木成灰,魂灵纷飞。
“铛——”
寺庙里撞开古钟,和千年后的鸣响重叠。
那些火啊、雨啊都来自千年后,在祂这双眼睛中淋漓地燃烧着。
雨点缥缈,染湿了一片红衣角。今夜星月无恙,山风有些微潮,祂指尖扫过树身,头顶的枫花就变得更加红艳。
那人墨发随风,红衣也随风。最热烈也最虚无。
身后银铃声响起,祂回眸,喊道:“晏安。”
“你叫我什么?”
“晏安,”祂牵过小孩的手,“小糊涂,从今往后便叫你晏安好吗?”
风起,吹过那人的红僧衫。今夜月色如雪,圣子赤瞳染血,里面承载着日月和古今。
其中燃着大火,也装着暴雨。
——古今万物,不过神祇一眨眼。
神祇眨眼间,花下已千年。[1]
————————上卷完———————
第53章 小人
小孩有些起床气, 道:“到底是叫小糊涂还是叫晏安,你说清楚。”
“人变小了,心眼也小了?”对方垂下身子, 笑说, “这么霸道?”
那人皮肤白到发冷,却有一双十分艳烈的赤色瞳。可祂眼饧朦胧,瞧人的时候很散漫,总是盛着像水波一样的笑, 好像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能让祂生气, 也没有什么能叫祂在意。
小孩被祂的模样摄了心魄, 不觉矮了气势:“……我是太子,你听好了, 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不该霸道吗?倒是你,怎么做人老师还鬼鬼祟祟, 只敢藏在我的梦里。怎么, 教我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事吗?”
他从前可不敢这样跋扈, 只有在梦里,在这个人跟前被变成个小矮子的时候, 他的脾气才敢坏起来。
说到这里,晏安忽然环顾四周, 发现此处山是山, 月是月, 却忘了自己如何来的。待他回过神捏了捏手, 掌心只剩空空, 方才牵他的人果然已经不在了。
——好痛!
晏安从干草堆上滚了下来,捂住额头:“你疯了?!啄我干吗?”
伤他的是一只羽毛火红的小云雀, 此刻这只罪魁祸首跳上发灰的神龛,正歪着脑袋瞧他。
小太子昨夜睡的地方从自己的寝殿变成了一间破庙,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晏安陷入一阵冥想。须臾后,他拍了拍脑袋,发现脑袋空空,果然只记得“睡觉散人”的名号,仍旧记不清对方的模样;手中空空,仿佛还有被牵过的余温。
肚子也空空这个、这个没办法,怪不到那人头上去。
可恶。
晏安浑浑噩噩的,他此刻俨然是个少年人的姿态,比梦里高出很多,因此说话也沉稳些。
他道:“你长得很像我从前见过的一只云雀,是你昨晚将我送出的妖仙山吗?”
云雀站得笔直,模样倨傲。
晏安松开手,发现掌心里有一滴黏稠的红色,只是额间伤口没再继续流血,像是已经止住了。
太子惊愕:“你把我咬流血了!”
云雀点点头,很欣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杰作,如愿以偿地拍翅膀飞走了。
它前脚刚飞走,后脚庙外就轰然撵过去一群人。
破庙位于一座灰头土脸的小镇尾巴上,从前很少有人经过,因为再往前走就是列修国的国都——靖京。
倒不是大家不愿入靖京,相反,靖京是许多人心中的仙都,里头朱楼画栋,崇阁巍峨,令人心生向往。
只是奈何许多年前太子殿下受刺一案至今没有抓到凶手,最后将罪责推到一只小云雀身上,根本算不上一个交代,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也是从那时起,入靖京的关卡盘查开始变严,已经许多年没有对城外老百姓开放了。
然而防住了杀手入京,却防不住太子殿下出逃。并非是太子殿下神出鬼没,很有滑头,而是因为太子的老师是个手段高明的人物。
常常就是小太子在殿里睡下,再醒来却不知道在哪儿了。
故此,今日这样喧阗,实在很反常。晏安随意扯了片衣布遮脸,跟了上去。
“你们跑慢些!姣子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吗?我警告你们,撞伤了少爷,我、我打死你们!”少爷口是心非,在轿子里跺脚,“快快快!这群刁民,靖京城门只免一日,他们休想抢在本大爷前面!”
“真是谁都能进?不要牌子?!”
“那是自然!圣子临世,恶棍都得老老实实!谁敢在神祇面前生事!”
“圣子隐世多年,从不轻易下山。上一次祂来,我爷爷的爷爷都还是个光屁股蛋呢!”
“但姣子也真是神秘啊,从不在人前露出真容。据说祂生得如玉一般动人,美得出尘!也不知这样的女子会不会动了凡心,让谁便宜了去!”
“呸!谁说祂是女子了?又是谁规定女子便一定要困于家长里短,小爱小恨了?倒是你思想狭隘,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姣子被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简直是脏了神名!”
晏安默默认同:说得很对。
又一人说:“此番圣子下山,靖京中花草都生机充沛,但百花齐放,祂这样清冷的性格却独独喜欢枫。君主这次可是下了大血本,不仅在靖京中铺设花路相迎,更是将宫中花草全换成了红枫,甚至大摆五千桌宴席为祂接风洗尘,杯子盏子全是上等品,是琉璃做的呢!”
“看热闹也就罢了。可若如今天下太平,祂也会有闲心入世吗?会不会……会不会是逢乱才出,咱们列修国已经出现祸害了?!”
晏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心说:这么穷奢极侈,分明祂才是祸水。
临近城门,晏安缓了步子。他遮了脸肯定很引士兵注目,若是不遮脸,这张脸也会招来麻烦,但此刻人多,又没地方乔装易容,走正门势必会被守卫认出来。
趁着今日防守松懈,晏安打定主意——择路翻了墙。
城中人挤人,街上乱得像锅粥,只是长街中央洋洋洒洒地淋了一路的花瓣,却没人敢轻易踩踏。
这些花瓣的花色很有讲究,淡雅又清冷,符合大伙儿心中神祇的形象。
晏安闻到花香,钻上城墙,正准备飞檐走壁,一路踩着屋顶回去,怎料他没走多远,便听见下方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哗然之声。
晏安悄然顿步。
哄闹之潮一浪更比一浪高,只是和方才的景象有所不同,此刻人群乱中有序,都规规矩矩站在两侧,让出中间那道花路。
两侧的百姓春风满面,皆忍不住探头张望,想要目睹神祇的真容。
瓦砾掉进人堆,却被笑语声掩盖。晏安和身后的人打了个照面,发现是个和他身量相当的少年,对方也爬上了楼顶。不仅如此,四周的房顶上陆陆续续上了人。
晏安不料有这么一出,正要赔礼,解释自己并非毛贼,还未开口,那少年便善解人意地坐在他身侧:“看你脏兮兮的,想必是从外城来的吧。理解理解,大伙儿都想看姣子的样貌,不必拘束,我家屋顶随便用,不过你别爬到对面那家去了才好。”
晏安瞬时语塞,也坐下。他顺着对方的手指瞧过去,看见个阔绰的府邸,便问:“那家怎么了?”
“祝家啊……有个草薙禽狝的禽兽!还是个将军!据说他家里有十多个姊妹,全被他杀了。而且……”少年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死状凄惨,个个衣不蔽体,像被人凌辱过一样!但这祝将军呢,常年在外征战,是朝中少有的英才,英才就算了,还脾气火爆,一句说不得,一说他就要撂挑子不干。因此君主也拿他没办法。虽说最后查出来凶手另有其人,但我觉得是借口。你外来的可不知道,靖京中这类借口可不少,先前太子遇刺,那群人查来查去,最后把罪名扣在一只鸟头上,实在很荒唐!”
晏安盯着他,很赞同地“嗯”了声,为这事,他俩一时变得同仇敌忾起来。
晏安道:“我倒是没听说过什么祝将军,在皇城脚下,岂容这样猖狂的元凶?”他虽一副怀疑的模样,但他父皇向来欺软怕硬这一点,这点倒是有些可信度。
晏安还要问,人群忽然炸开了锅。
少年“噌”地下站起来,说:“来了!”
一阵浩瀚的马蹄音传来,晏安闻声偏了下身子,只见长街尽头都变得朦胧起来。
可雾不是雾,而是马蹄下的飞花。
晏安心说:浪费。
八匹浪淘似的雪白骏马在前,不仅个个金辔镂膺,还浑身都簪了花。马后拉着一辆挂有白茀纱幔的车,车身的蓬顶边沿处绕了圈白栀花茎。
隔着摇曳的白纱,能隐隐绰绰瞧见其中的人影,只是那人影并不端正,歪斜着身子,支着脑袋,闭目养神般懒散。
晏安再一皱眉:虚张声势。
百姓立刻哄闹起来。
起此彼伏喊道:“恭迎圣子!”
“恭迎圣子!”
“主公!”
“主公!”
风一吹,挑起那圣子车前的白纱幔,露出车内一张芙蓉似的脸,祂耳旁别了一朵白海棠,跟个从脂粉堆里泡出来的美玉似的。
然而祂瞧上去年纪很小,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祂“嗯”了声,撩起眼皮凉凉扫了一眼,模样骄矜,很看不起人,却带着些刻意,仿佛这样的深沉祂只能装一时。
晏病睢腹诽:好讨厌。
他这话刚落地,只听“哗啦”一声,那糜丽的马车骤然四分五裂。里面的圣子没坐稳,一骨碌翻身摔了下来。
马声嘶鸣,八匹马原地禁锢住了。
这一摔可不得了,苍生两眼一黑,哄抢着要去扶。圣子摔得人仰马翻,那朵花就和祂一样,弱不禁风,轻轻一碰就碎掉、坏掉了。
屋顶那少年表情怪异,难以置信:“一碰就倒,倒了就不起?!还守护天下呢,还顾及自个儿身子吧!”
“呼——”
一阵长风卷过,满地的花瓣全然飘浮在半空,飞得很高,又簌簌落下。在这漫天花雨里,忽然绽开了一朵巨硕的白花——是那人落下时的重重白衣。
祂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方才“圣子”坐过的白绒椅上,手一支,一双红瞳轻飘飘扫过群人,大伙儿心照不宣地噤声,全然呆住了,竟没人敢上前。
花瓣飞舞之中飘零下来一片红色,被风遥遥携来,落到晏安的肩头。晏安满是狐疑,拿起来一瞧,便听一声哀嚎,车上那白衣人曲了下手指,地上那位倒地不起的“圣子”便被某种力道猝然提了起来,拎到一旁。
到这一刻大家才明白,原来车上那位才是真正的圣子。众人议论纷纷,正要数落那个假货,不料刚转头,那位脑袋上插花的假神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神扔了那朵花,又是心疼又是泄恨。
此处名叫竹间楼,建在靖京内,玉栏绕砌,珠宝争辉。
假神罩了个面纱,坐在楼阁的屏风里,是个婀娜的美人。面前有人折扇一开,为祂斟了盏茶:“花奶奶别生气。”
花侑手指微动,还没碰到茶,先施了个咒将茶打翻了:“你乱叫什么呢?”
茶水泼到对面那人的身上,红衣染湿了,但祂却全然不生气,只道:“你男扮女装,发髻精丽,和凡尘中人别无二致,难道不是要做女子?既然如此,你打翻我的茶,怎么能用咒力呢?”
花侑道:“嗯?女子就不许用咒力?”
“是凡人不可。”那人很有耐心,“我们如今乔装了出来,便不是神了。”
花侑道:“有理。你新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那人道:“临枫。”
花侑说:“这么不要脸?”
临枫不爱喝茶,只是用唇沾了点茶面,道:“嗯。”
他神色如常,仿佛被评价惯了,又仿佛是真不要脸惯了。花侑瞧着他这副模样,便想起来白日的事,一时向后撑着身子,吊儿郎当地说:“今天你真是让你花爷爷丢了大脸。”
临枫拿出茶匙拨弄茶面上的花瓣,说:“是我想错了时刻。”
花侑微讶:“你能有算错的时刻。如今天下算是完啦,姣子连个小娃娃都算不准。”
“是‘想’不是‘算’。”临枫笑了下,盯着茶面的目光很专注,他如今乔装改面,一并掩去了那双红瞳,“世间人太多,我懒得算,对他我也不想算。”
“哦。你不算,便让我丢面子。嗯?化鹤,你在装什么?这马车明明就该你坐,花路也是给你铺的,你非要先把我踹一脚,自己再风风光光出场。”花侑撑着身子,说,“老子不是你甩威风的工具。”
“也很威风不是吗?”临枫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哦?难怪今夜你换成了女装,原来是脸丢太大了啊,对不起行不行?”
他道歉很有一套,像是哄人哄惯了。可是对不起,她花爷爷不吃这套!花侑冷冷嗤了声,还要找他算账,门口却骤然传来“嘭嘭嘭”三声巨响。
花侑即刻端正了姿态,收起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模样,柔声问:“来者何人?”
“你点的我!”那人音色粗犷,明显是做了声音伪装。
花侑皱眉,用眼神询问临枫,发现临枫撑着脑袋,竟在敲门的巨响里昏昏欲睡。
花侑低声问:“点什么?我没点,是不是你点的。”
临枫敷衍道:“我为你点的。”他敷衍完又松垮地往门口瞧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副“不是吧”的表情,道,“花侑?不听神?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花侑有“不听神”的称呼,是化鹤给祂乱起的,因为这家伙承受不住一点大事,大事一压身,祂便要装聋作哑,甩手不干,以求得自己身心舒畅。
——当然,祂这是和化鹤学的。
花侑捂住双耳,像被那敲门声打了似的,神情难受:“什么什么地方?你请我来玩,自然是玩的地方。”
“不错,正是玩的地方,要紧的是怎么玩。”临枫说,“我以为你今日换成姑娘装扮,进这竹间阁里又故作气势,是明白的。”
花侑预感不妙:“明白什么?!”
临枫先难以置信地笑了声,而后又笑得合不拢嘴。
那门就在这时被“嘭”地声踹开了。
花侑捂着耳朵向后一挪,根本来不及退,头顶倏然罩下来一个宽肩窄腰的男人身影。
男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提着琵琶,睥睨道:“谁点的?!”
花侑愣神了一刻。
临枫便轻抬下巴,为男人示意了目标。
男人冷冷道:“要听什么?”
花侑缓过神,松了口气,心说:原来是点曲儿。怎么不早说?!
花侑很少听民间的曲儿,于是随便说了一首有印象的,又秉持着有来有往的态度,放了一袋钱在男人跟前。
谁料男人竟抱着琵琶在他身旁坐下,洗搓衣板似的弹奏了起来。
这曲子荡气回肠,花侑听得如坐针毡,挺直的脊背、矜持的姿态下是浑身的冷汗。她心中传音:给钱唱歌,不是很公平吗?他怎么一副受了我折辱的神情?!
然而化鹤是化鹤,临枫是临枫。
临枫直接拒绝了花侑的传音。
临枫跟前摆了五六个茶瓷杯,他专注于将茶水从第一个杯子倒到最后一个杯子,其实并不好玩,他垂着眸光,好像有些不得意。
你失意个鬼啊?!到底有没有听见旁边这大哥快把弦给弹断了啊!
花侑汗颜,她侧目,瞧见男人五指都是血,心里惊了一跳。他喊了声“大哥”无人应答,看不下去,只好端起杯茶,去制止。
“啪!”
花侑手刚碰上男人的小臂,便被一股大力霍然推倒,那桌子被一掌劈碎,临枫正在摆弄的瓷杯“哗啦啦”全砸碎了,茶水飞溅,被打翻在花侑脸上。
花侑见过像化鹤一般力大无穷的家伙,却没见过这样翻脸不认人的铁货。她额发濡湿,瞧见男人红着双眼,凶神恶煞的模样,霎时灵机一动,往地上一躺。
临枫挑眉。
花侑轻缓缓地擦着脸,蹙着眉头,好像被烫得很疼,道:“公子不爱弹曲儿,告诉我就是,怎么来推我?”
临枫抱着双手看戏,一时很鄙视。
然而花侑可怜了一下,却很管用。男人先是愣神了,有些踌躇,像是心软要去扶。
外面一阵哨音勾回了他的理智,不仅是男人,连临枫都一时收了长腿,不再懒散。他追了出去,路过踹了一脚还在哼唧抹泪的花侑,道:“别装了,人跑了。”
“装什么装,真疼!”花侑红着双眼,麻溜爬起来,“他跑不远,我适才算过了,他今夜出不了靖京。”
临枫走了两步,又辙回来,一字一句说:“入世不可用灵眼,不可算苍生之命。不过这次你替我算了,下不为例。我们兵分两路。”
花侑“啊”了声,又“啊”了声:“耍你爷爷玩呢?什么兵分两路?!我们不是一起的吗!”
临枫才不管一起还是两路,他翻下栏杆,跃至竹间楼一楼,那里刀光剑影,两波人砍得正欢。临枫红衣飞卷,他穿梭在火和血中,在尖叫声和厮杀声中从容不迫,然而实际他动作很快,指间微动,地上重重叠叠倒塌的屏风瞬间分散开,露出个弱小的人来。
小人躲得很好,不防这么快就被找到,他还沉浸在惊愕之中,身体便已然腾空,被人抱在身上,砸窗跳了出去。
临枫抱着小人,闲庭信步一般:“你个小鬼,你玩开心了,天下大乱了!”
晏安盯着自己馒头点心大的拳头,惊疑不定,先听见什么“小鬼”,又听见什么“天下大乱”,他一时错愕:“我、我怎么变这么小了!”
临枫走得很悠闲,却说:“嗯,逃命需要。”
晏安坐在临枫的臂弯里,像个枕头似的。他无法接受:“逃命,逃什么命?我今日来——”
临枫说:“我知道,是为了调查那位杀人辱尸的将军案。”临枫抱着他的姿态很熟练,仿佛抱过他很多次似的。
晏安警惕道:“你是妖怪?!”
他心里从来非黑即白的。今日见了姣子,能记住姣子的样貌,但这人模样不同,又会法术,手臂上还有怪异的纹身,晏安便一时笃定这人是妖。
临枫说:“我不是怪。妖怪不长我这样,这才是妖。”
他指间点了下晏安的脊背,顿时一股酥麻的感觉窜过,晏安惊惧低头,发现自己骤然长出条白色的大尾巴来!
这尾巴悬吊在半空,随着这人步行的颠簸一晃一晃。晏安顿时悚然,他一悚然,尾巴便翘起来,开始乱拍。
临枫目光一沉,捉住他的尾巴往自己腰上一挂,那尾巴便偃旗息鼓,乖乖缠在他的腰间。
临枫见小人发愣,便解释说:“乔装需要。 ”
晏安震惊:“需要尾巴?!”
这和直接告诉所有人——我在乔装我身上有天大的秘密——有什么区别吗?!
临枫道:“嗯……”
只是他这个“嗯”字还没发完,胸口便传来一阵闷闷的打击。奈何晏安此刻人变得很小,即便他拼尽全力,打出的力道也只够给这人挠挠痒的。
——因为这人抱他的手臂很强壮。
然而,最戏剧的一幕出现了。
面前这魁梧又强壮的男人竟被他的馒头点心给、给一拳撂倒了?!
晏安落了地,大跌眼镜,一时傻眼了,问:“你,你干吗?”
临枫捂着胸口沉思了须臾,而后想到了什么,有样学样,倒地不起,手背贴扶着额头。这位祸水一句话不说,却又责怪般地盯着晏安。
好像在控诉晏安为什么一点不温柔。
这人的每一次蹙眉,每一道目光都在说——他啊,最弱不禁风了。
第54章 脂粉
街上人来人往, 这家伙模样太出众,衣服也不好好穿,实在很令人误会。晏安哪儿见过这种世面, 有些蒙眬, 尾巴在身后焦躁地扫来扫去。
须臾后,晏安冷着脸,直接朝黑巷子里拐。
他一走,地上那位什么病都好了。临枫跟了上来, 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说:“你不要我了?”
晏安忽然转身, 抬手往临枫胸口一点:“送你个护体的结界。”他诚心地说,“你太弱了, 行事不要这么张扬,这凡间的人心叵测难猜,我可不是次次都能救你。”
临枫适才在他身上下的“尾巴咒”——姑且称作尾巴咒吧——不带半点邪气, 其中灵力还很充沛纯净, 不像是邪物鬼怪的手笔。但对方灵力很弱, 咒语也念得生涩,晏安便自动归类, 以为对方是个小仙小道之类的。
可临枫偏偏也没有修行者的气质。修行者下山,向来衣着朴素, 行事低调, 临枫倒好, 偏要穿红衣, 在手臂文图腾, 招摇过市,好像要让世人都知道, 他是个不入流的坏胚!
临枫“嗯——”了一声,点了点自己胸口,仿佛那里碰不得,一碰就疼。他冷不丁问道:“你很忙吗?”
“嗯。”晏安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后,缓了态度。他捉着尾巴,悄咪咪伏在巷子的墙边观察,道:“你适才说‘将军辱尸’,你也知道这案子吗?”
临枫跟在他身后:“我就是为这案子来的。”
这里行人寥寥,晏安回首:“那看来我果然没猜错。”
临枫靠着墙壁:“哦?”
晏安道:“今日姣子入京,我也来凑热闹,赶巧听一位小友说,将军府上藏了一名杀亲的血将军。这都成传闻了,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后来那小友告诉我,这将军名声不好,脾气也不好,谁嚼舌根,便杀谁,就是君主也不敢拦!岂有此理!再然后,我便零零散散打听到,这将军有个怪癖,便是喜欢亮堂堂的东西,每夜都要将府里的灯点到最亮。既然是‘最亮’,便也不许别人比他亮,今日最亮的便是那座竹间楼了,我原本还半信半疑,不料刚进去就碰上厮杀。现在正好,你若是也沿着线索追查到了竹间楼,便说明这位血将军果真在那儿……”
临枫抱着双手,斜靠在墙边,道:“不错。”
晏安说:“若是将军杀人犯罪,自有王法管束。可惊动了你这名小道下山,说明将军并不仅是武力杀人,更是有鬼怪作祟参与其中。”
“自然。”临枫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很怪,我的哪一样打扮让你瞧出来我是个道人了?”
晏安摇摇头,实话实说:“哪一样都没瞧出来。总不能……”
“不能什么?”临枫蹲下身,和他对视,“总不能直言我是祸水?”
晏安被戳中心事,错开目光,那尾巴被捏着也开始乱晃,很心虚:“你才更怪,明明来捉血将军,怎么把我抓走啦?”
临枫冥想片刻,道:“都说我是祸水了,你没听过祸水乱国误君吗?我这种妖妃,自然最爱吃国君的心,你尾巴都漏了半边,不会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吧?”
他的确很天真。一句话暴露颇多,坊间传闻之所以是坊间传闻,住在坊间之人又怎么会不知晓?这传闻传遍了坊间,却传不进皇宫,太子平日里禁锢在深宫,只有倚靠梦里那位老师的力量才能和外界接触一时片刻,民间的事自然很少听闻。
晏安心里羞愤,料想他那“祸水妖妃”也是胡言乱语,一时把尾巴捏得很痛,还待嘴硬,房顶上忽然飘下来一个人影。他当即挡在临枫跟前,指间凝咒,结果定睛一看,却是个耳后别花的醉女子。
花侑双目迷离,转了两圈才认清临枫,她说:“去你爹的臭男人,爷爷我——嗯?嗯?!!”
花侑逼近晏安跟前,定定瞧了半晌,吓得一屁股栽到了地上,酒意全无。
“这位姑娘……”晏安伸手去牵他,临枫靠在一旁,指间微动,抢先用咒力将花侑抬正,他道:“谁又招惹你了?”
花侑拍打双颊,脸上很快浮现手掌的红印,她说:“吓死我了,我适才杀了只小水伥,和你跟前这只长得太像了!那只水伥瞧上去年龄很小,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啊!”
临枫说:“那就是没杀。就算杀了,你杀的东西还少吗?”
“你不要在小朋友跟前提这个字。”花侑低身端详道,“小兄弟,你长得好眼熟,看你不谙世事,是被这家伙骗来的吗?”花侑猛然直起身,道,“你骂我?”
临枫背靠着墙,闭目养生,并不理他。然而一道心语却传给了花侑,说的是:你去死吧。
眼下二人正凭借心语互相诽谤,晏安却感觉有些奇怪:“姑娘,水伥是伥鬼,又怎么会和我长得像?”
花侑神色一转,收了戾气:“是啊,我也觉得很怪,水伥原本该是凡人溺死过后化成的,面目全非,结果我碰上的是只长尾巴的怨灵!修为还不低,想来生前应该很厉害才对,不知怎么被推下水溺死了!”他说着一个激灵,“太可恶,我原本并不想理祂,谁知祂……祂一下勾尾就缠上来了,险些钻进我的耳朵!我就失手将祂杀了。”
晏安听她说话声音都发颤,似乎很少做这类杀生之事,隐有忧色,说:“姑娘你没事吧?若是很害怕,不如与我接伴,我还能保护你一些。”
花侑险些呛住:“你?!你这么小……”
临枫拍拍衣服直起身,一手摁住晏安的肩:“小怎么了?”
“也对。”花侑思量片刻,躬身换了副柔情相,“小兄弟,这家伙身上的结界是你下的吗?嗯,很不错,你瞧我吓得脸都白了,不如也为我——”
她说着要去摸晏安的脑袋,岂料临枫抬手,温温柔柔将花侑的手挡开了,笑说:“我开玩笑的,你不用。”
然而他这一挡可是笑面佛动杀心,令“咔嚓”一声断了手臂。花侑眼睛一红——
临枫一解衣带,不偏不倚扔到了花侑那双眼睛上。他道:“你不是去追人了吗?无端端的,怎么会和伥族杠上?”
虽然世间七族都是母神化身而成的,拥有神脉,但独独伥族之术总是和“鬼”挂钩,在世间饱受争议,由于这个原因,伥族从不轻易现身施咒,一是怕吓到凡人,二来怕修行者误会。因此临枫这话的意思,是花侑主动惹的事。
花侑扯掉眼前的衣带,接回了断臂:“我正要说此事。那男的很狡猾,像是知道我只能靠鼻子认路,我追他的一路原本都是竹子或者老树,我却闻了十多种花香。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这花香像是种毒,闻了让人失智。我跑着跑着,耳旁忽然贴着几名女子的笑声,我一回头,两侧却不是女子,而是几条被竖直的蛇尾巴,正跟着我一起跑!”
晏安不自觉将蛇尾替换到自己身上,当下那尾巴便炸了毛,变得蓬蓬的。他迫切道:“那之后又如何碰见了水伥呢?”
花侑碰碰鼻子,道:“这个……嗯,后来花香渐浓,不知是不是中毒更深了,那些尾巴摇身一变,成了几名婀娜的女子。我追到山林深处,瞧见前方开了一家酒肆,那些个姐姐妹妹簇拥着我,非要请我吃酒,说是她们住在深林里,心里很不安,时常担心歹人进来,才施此幻术,却没想到误伤了我。”
临枫道:“她们是不是还说,没想到误伤了这么漂亮的妹妹,心里很怜爱,又问你脂粉怎么选的,皮肤如何保养的?”
全中。
花侑被踩中尾巴:“你说了不准开灵眼的!”
临枫说:“猜的。”
花侑轻咳一声,道:“总之就是我推脱不过,对,就是推脱不过,便喝了几盅!岂料我喝得太醉了!她们执意送我出林子,却将我送到了水边!”花侑双眉一蹙,似乎一颗真心被辜负了个透,“她们朝着水边喊了声:‘快来吃!’,然后一条长满窟窿的巨尾就缠上我的腰,将我卷了下去!我下去游了一圈,才发现那条尾巴的主人是个水伥!那尾巴上也不是什么窟窿,而是能吸食我咒力和魂灵的吸盘!我原本还想同祂周旋一番,但那东西往我衣服里钻,我这束胸本就扎不太紧,裙子都要被祂钻掉了!见我反抗,祂就往我七窍里钻……这鬼怪是新来的吧?懂不懂规矩啊!大爷的实在太恶心了,我受不了,一招没个轻重,就把对方给打晕了。”
说是打晕,但临枫猜测也和“杀了”没什么区别。
花侑的造型都是自己亲自做的,往往要废好些功夫,这水伥招惹哪里不好,偏要动花侑的命根,她是最在乎皮相的,又是咒力最强的,不然母神殒身时也不会选她来管束自己。
只可惜母神眼瞎,花侑除了和他一起鬼混外,甚至比他还会惹是生非。他们俩凑一块儿,能做神祇,也能当混世魔王。
花侑气得捏起束胸向上一提,晏安便赤红着耳根转了脸。
临枫将宽袖遮在晏安跟前,还要问什么,瞧见花侑额上忽然“啪嗒”落了滴青色的液体。不过瞬息之间,花侑的额头便像被烫了个洞的宣纸,一下就溃烂了!
临枫一手一人,将花侑和晏安拎回檐下。
花侑尖叫一声,立刻从临枫身上卸了面镜子下来,很是在意。她先叫:“我的粉!”,又喊:“我的脸!!”
“别叫。”临枫伸出指腹一抹,那溃烂的洞口便平展如初,“大惊小怪,追!”
花侑悬心落地,瞬间变脸说:“正好,惹上你花爷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
两大一小连夜翻墙越壁,晏安被扛着肩上,十分不满道:“这位道友可以不要胡闹了吗?!现在不需要乔装了,烦请将我变回去!”
花侑飞驰在身侧,闻言哈哈笑道:“你真是傻得可爱,你不明白吗?你越小,尾巴就越大,这样他送你的咒力便越多,过会儿打起来才不至于乱了方寸!”
晏安捏着临枫肩头上乱飞的发丝,道:“这是歪理,还是怪癖?”
临枫说:“你别听她的。”
言语间,三人已经悄然来到将军府,蹲守在屋顶。果真如猜想一般,这将军府空旷无比,没有一个守夜人,却是亮如白昼,各个角落都安置了白灯笼。
这里明明位于靖京中段,却无人路过,像是刻意绕着走似的。
白绫飘飘,万籁寂静,三人一抬眼,跟前忽然站了个东西。
第55章 府邸
这人提着个白灯笼, 身上套了件纱裙,不知什么时候悄然上了屋顶,立在三人跟前。但说人并不准确, 因为祂连五官都没有, 整张脸以血肉为滋养,面上开满了密集的白花。
远看反倒像个白蜂窝。
“客人……”祂没有脸,却像是在仔细端详,开口是个女僮的声音:“姐姐!客人来了, 客人来了, 客人来了!”
祂不说话还好, 一发声将花侑吓得花容失色,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花侑又向来不可貌相, 手劲重得要命,一击竟打穿了对方的头颅。
“嘭!”
花僮的脑袋如同彩球一样炸开,那白花飞散开去, 滞在空中的一瞬, 却让三人都为之讶然——
原来这小僮脸上不是花, 而是正在沉寂的白色飞蛾!如今被花侑扰醒,齐齐振翅向三人扑来!
临枫挥袖将两人挡在身后, 那飞蛾如同小石子一样,“扑扑”撞在在临枫的广袖上, 顿时被烧成了尸体, 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花侑扒着袖子, 探出个头:“谁在恶作剧?!”
晏安从另一边探头:“隐身咒失效了吗?”
花侑道:“不像。那将军长年在外征战, 顾不上家中也很合理, 只是难以想象他不雇婆子仆从来打理空宅,竟养邪物来守家门。”
临枫总算等到这一刻, 他说:“既然如此,我们走正门进!”
花侑还没开口,临枫已经抱着小太子纵身跃下屋檐。
“臭架子。”花侑心有余悸,“等等我!”
三人一点不遮掩,大摇大摆来到正门前。临枫抬脚,大门先一步被“嘭”地声踹开。
晏安赤手空拳,只有指间夹着的一道黄符,他如今人不及临枫一半高,却是时时都冲在前面,半点不怵。
晏安道:“跟紧我。”
临枫说:“你可得保护好我。”
三人刚一踏进,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衰凉之气。
其庭院中全是干枯的落叶,草木和池鱼都死光了,亭子也落了灰,像是几十年没有人住过一样。
但最奇怪的并非是此处荒无人烟,却日日都有人更换灯笼,而是此情此景与他们适才在房顶瞧见的并不一样。
晏安道:“这里施了幻术,用来迷惑百姓。也难怪到‘杀人辱尸’这般田地,也只是个传闻,还惊动不了官府。”
花侑一入门便遮着口鼻,明了道:“请君入瓮,不过你这个君不用请,上赶着入瓮。”
晏安见她举动,关切道:“姑娘,你很难受吗?”
临枫说:“她封了眼睛,靠气味观世,许多东西别人闻不到,对她而言却是浓郁熏人。”
“不错。”花侑眉头紧蹙,表情糟糕地说,“这里太臭了!”
晏安摸了摸衣兜,里面却空空如也,正疑惑着,抬眼便瞧见自己不翼而飞的白绢莫名出现在了临枫手里,临枫拿着它轻掩口鼻,他那副神情不像难受,更像是不悦。
他借机轻咳了两下,动静却很小,仿佛正强撑着不适,又怕说出来让晏安为难。
临枫轻声细语道:“血腥味很浓,还有人刻意熏了花香,来掩盖腐臭。”
花侑探身在前:“不,不是!什么花味,那是腐肉味!”
四下很安静,晏安和花侑持续警惕,临枫倒自顾自走着,没装多久便暴露出游手好闲的秉性。
三人路过方小花坛,其上养着盆假山竹林之景,这里的翠竹倒是鲜活盎然。
临枫扫了眼,前方花侑却忽然站定。
花侑单手掩在宽袖之下,一枚琉璃戒指正泛着冷光,她道:“什么人。”
抬眼望去,原来是前方的屋顶上立了一个矮小的人影,看身量,这人像是从屋檐后探出了半边身子。他颈间绕着一条带子,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花侑鼻息一叹,并没有闻到什么凶邪之气。
晏安指尖凝咒,说:“装神弄鬼爬上去做什么?”
“怕什么?”临枫打响双指,指尖便燃了团照明的冷火,“将灯照过去不就——?”
明灭间,花侑却顿然愣住。
——屋檐上的人忽然不见了,与此同时,他的脚踝处爬来一阵窸窣的氧意。
花侑悄然低头,看见一颗毛发稀疏的男人头正抱着她的腿,仰面盯着她笑。而这个男人站在花侑的鞋上,不是靠脚,而是靠断掉的半截腰。
男人咧开黄齿,嘻嘻笑道:“漂亮!漂亮!”
临枫道:“别叫。”
他将指尖上的冷火举近了些,瞧清了男人的脸。
不、近乎不能说是人脸。
先前在屋顶,男人之所以看起来矮了一截,并非因为屋檐遮挡,而是因为他被砍掉了下半身,整个人如同草垛一样矗立着。
男人脑袋很大,两臂却很纤细,皮肤萎缩,看起来这并不是他身体原本的结构,倒像是被拼凑上去的。
男人腹部的断口还在流血,淋湿了花侑的白鞋,然而男人身后却没有拖拽形成的血迹,可想而知他并不是经过这条路来到他们三人跟前的。
花侑小心地问:“我能动吗?”
晏安小脸煞白,强装镇定:“好像不能。”
他说这话的原因并非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此刻男人仰面盯着花侑,那双眼睛竟占了大半张脸!不仅炯炯凸起,还摇摇欲坠,似乎重得随时都要掉下来!
男人根本不是在瞪眼,而是眼球与眼眶尺寸不合,眼球这才外翻,将将悬挂在眶中。
花侑捂着心口,简直要吐了。
晏安说:“很臭吗,我还有手绢。”
临枫道:“嗯?”
花侑道:“不是臭,是很香。”
但正因为是香,配上面前这东西的模样,才会更叫人作呕!
“姑娘你退后。”晏安上前一步,双指夹着一张燃火的符,临枫挑眉,还没来得及制止,那张符便被凶狠地甩了出去。
“啊——!!”
地上忽然泛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大火“噌”地声窜起来。这一举动可谓一波激起千层浪,花侑乍然回神,浑身惊悚,开始画符乱扔,拳打脚踢 ,豁出性命似的将腿上那玩意儿蹬掉了。
只是果然,那半截人身承受不住一点力,登时碎成好几块,骨碌着分散滚开。
晏安不防这火叫起来,愣神道:“这符威力这么大!”
“是你很厉害。”临枫拍灭衣角上的火,那里已经燎坏了,“但下次记得先提前告知一下。”
花侑被烧来手忙脚乱,大惊失色:“谁教你烧业火的?!”
晏安盯着手指,疑惑道:“业火吗?原来如此,真是奇怪!我分明扔的‘凝霜咒’啊!”
“天下水火都是一家,不必分那么清楚,你干得很漂亮。”临枫“啪”地声,羽扇一开,那火势便更加滔天。
那火“轰”地声扑满整个院子,惊动了更大的叫声。
“啊!!!!我再也,再也不看了!!”
“神仙!神仙饶命!我再也不敢碰了!”
“烫!神仙!不要再砍我的肉了!”
“疼疼疼!好疼!”
花侑傻眼了,道:“烧到人了!”
临枫在火光中巍然不动,道:“哦?原来你方才不知道?”
花侑道:“知道什么?”
“人啊,地上的人。”临枫神秘地说,“那臭味来自哪里你不明白吗?”
花侑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现这地上的杂草不知什么时候,在火势的灼烧下蔓延得如藤萝一般长。
那些草茎如同软舌一般受惊逃窜,见着东西就缠绕上来。
花侑骂了声,往地上扔了团更烈的业火,那尖叫哀嚎瞬息之间便通天彻地!腥臭味儿遽浓,这下不止花侑,连晏安都闻到了,果不其然,那些野草植根的地方渗出血来,将土壤染得发紫。
——这竟然并非什么野草,而是人的头发!
晏安被火风吹红了脸,他说:“这样不可!这火燃太大了。竹间楼躁动事小,将军府失火事大。今日姣子入京头一天,便发生了这种事,那必然会招致百姓口舌。祂分明什么都没做!”
花侑一边同地上的头发打架,一边纠正道:“祂打了人。”
“假冒神祇,蒙骗众生,那人该打。”临枫心情很好,“会水行咒吗?”
晏安说:“会。”
花侑惶惶,临枫却很放心:“试试。”
晏安“嗯”了声,捏了个诀,嘴里熟练地念了句咒。
“轰!”
火浪滔天,险些将小孩吹飞。临枫抓着小孩的后领,将人提了回来:“好吧。”
花侑说:“好什么好!”她抢过临枫的羽扇,在上面画了道符,猛然一扇,水浪临空冲下来,霎时盖过了业火,虽不至于立时就熄灭,但至少压住了亮光。
花侑旋即蹲身在晏安跟前,道:“谁教你的咒?谁教你的符?真是祸害,你速速去,将祂打死!”
临枫叹了口气,好像有些认栽似的:“你做得很好,是你老师没教仔细。”
这里叫声喧嚣,十分混乱,晏安没听明白两人在争什么,立刻凭空绘符,说:“好吵。”
临枫摁住晏安蠢蠢欲动的手,指桑骂槐道:“说她吗。”
晏安说:“说这地里种的人。”
花侑道:“自然自然自然自——”
她话没说完,忽然眉头一皱。花侑折扇一横,往虚空中轻轻一点,空气刹那间如同水波荡开,将临枫二人和他自己同时震到两边。
“嘭!”
一柄银色的回旋弯刀从中砍过,钉进了身后的墙中。
临枫拎正了小太子,却发现晏安一下子长得很高,尾巴也没了!许是适才灵力挥霍太多,已经没办法维持小孩模样。
临枫十分惋惜,却立时又听闻一阵破风之声,银光乍现,又一把回旋器飞来。花侑不躲不闪,反而上前一步,他咒力环身,周身都是咒浪,寻常武器近不了身,花侑道:“是你在捣鬼,给你花爷爷——”
她话没说完,骤然侧身,然而晚了些许,那道疾驰而来的回旋器竟直接突破咒力结界,砍伤了她的手臂。
临枫见状瞬间闪身,不再轻敌,腕间一绕,将那柄银镖上的咒文打散,接在手里一抛:“送你报仇。”
晏安都没看清临枫是如何行动的,只晃见了道一闪而过的红影,再一定睛,就见临枫膂力悚然,单手捏起一个东西。
隐身咒缓缓退去,临枫手中正掐着一人的脖领。这个男人同样虎背熊腰,却被临枫毫不费力地提到半空,仿佛被铁箍钳住,全然无法挣脱。
临枫说:“道歉的话,不大点声吗?”
花侑被滔天的味道呛住,他胳膊上的伤口染满了血,桃粉色的衣衫也变得灰扑扑。她走过来时表情很冷,手握着回转器的尖端,正要拿钝端捅人。
然而花侑目光一顿:“是你?”
地上的黑发爆发式地蔓延开,扑满了整个院子,如同滚滚黑浪,转瞬将四人缠绕其中。
花侑直泛恶心,狂扔火球:“这你干的?!快让它们停下!”
男人也被纠缠其中,道:“不是我。”
天上的远空中忽然飘来花雨,然而却伴随着一阵振翅的声音,成千上万的飞蛾俯身朝他们扑来。
晏安人高了,胆子也更大了,他被逼无奈,道了声“抱歉”,再画符,只祈祷这符若有反噬,死他一个人就够了。
临枫见状“啊”了声,正要出手,却听那方被头发围剿的花侑怒声道:“爷爷不玩了!”
花侑脸旁两侧的皮肤忽然同时裂开一道口子,她阖上双眼,眼下的那两道口子便猛然睁开,里面又是一双琥珀般的金瞳。
祂竟同时长了两双眼睛!
临枫“啧”了声,立刻扬手立了道结界,将晏安和男人都罩在其中。
与此同时,满院涌起一股灼灼的热浪。和之前的火浪不同,这个更热,也更亮!
金瞳一睁,便叫这满院的头发瞬间蜷曲,像是被烈阳暴晒般全然焚烧殆尽,瞬间萎缩至枯竭。
烈火焚尽,男人犹疑了一瞬,却没离去。花侑独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膝,身影落魄又散发着寒气。
她闻见味道,冷声说:“谁都别过来。”
临枫最懂她,也不靠近,折扇拦在男人胸前:“血腥味这么重?将军杀敌辛苦了。”
男人并不遮掩,道:“杀敌?我不杀敌,我杀人。”
临风道:“哦?我们这里,你要杀谁。”
“杀该杀之人。”男人说,“你们也在这,是找到了祝山青下落了吗?”
晏安道:“先前你扮成竹间楼的小倌,也是为了找到那位祝将军吗?”
晏安今夜躲在竹间楼的屏风后,正好也瞧见了这个男人。只是还没来得及追,那屏风便重重叠叠将他压在了下面。
此言一出,花侑猛然抬头,难以置信:“你胡说什么?!那楼里是小倌?!”
第56章 寻欢
她那张脸已经恢复如初, 只是耗灵太多,暂且无法全然睁眼。
“竹间楼竟是这样的地方?”临枫稍为惊讶,仿佛也是刚知道, “原来如此。”
花侑从腰间摸出条白丝绫覆在眼上。
她以气味识人, 伸手揪了片衣角,怯声说:“对不住了这位大哥,无知者无罪,要说过错, 都是我这位兄弟的错。我们兄妹二人下山除邪祟, 无处可去, 便随便找了个歇脚的去处。还以为其间布置雅静,只是个赏曲儿的地儿呢。”
花侑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就是个药罐子, 因而此刻的她将身娇体弱演得很好,仿佛是家中没有话语权的姊妹,而不是大摇大摆闯倌楼的蛮横大小姐。
花侑掐着临枫的小臂站起来, 又可怜地说:“我适才的模样, 不会吓到你了吧。”
“没有。”这招很好使, 男人忍了又忍,扯回衣角的力道都有所收敛。男人听到她说“除邪祟”, 便冷然问道:“你们来将军府也是为了捉疫鬼?”
“将军府中藏有疫鬼?”晏安顿步,“从前没听附近官府有类似的消息, 今日姣子下山, 怎么也不报?”
一般涉及疫鬼之事都是大事, 晏安这话的意思是这事儿悄无声息的, 没有报官, 更没有报朝廷,因而天下人单知道将军府内有人命, 并不知其中还窝藏着鬼怪。
男人说:“小鬼而已,我自己能解决。”
临枫站定,道:“能解决就不会大费周章潜入竹间楼,去寻祝将军了……怎么称呼?”
男人看了临枫一眼:“谢十二。”
临枫说:“嗯,谢兄。你来杀祝山青,也是因为此事吗?”
谢十二眉头一竖,他生得俊朗,一双眼睛全是警惕:“不错。我正是来杀他的,因为祝山青就是疫鬼,不久前正听说他打了胜仗回来,于是我在将军府外埋伏多日,却不见他人影。正好今日姣子下山,竹间楼难得迎这么多客,我料想他会去,就提前乔装混进了小倌当中。”
他后面的话虽没说完,临枫也很清楚,谢十二正守株待兔中,就被他们二人点来弹曲儿了。
花侑凝神片刻,道:“你怎么笃定祝山青一定会去竹间楼,这地下的东西也是祝山青的手笔?”
谢十二道:“近日各地发生了多起失踪案,人失踪三日过后,家中无论剩妻儿父母,还是兄弟姊妹,都会收到一样东西,那就是死者的一对眼珠,或者是手,又或者是一盒刚拔掉的牙齿和舌头,元凶如此示威,他们活下来的几率也不大。更奇的是,失踪的全是男子。我本是为了追踪疫鬼而来到此处,结果不久前却恰好发现那些失踪的男子是被祝山青给抓走,分尸后埋在了这院子里。不仅没死,一部分做了花草的养分,另一部分……”
晏安问:“另一部分如何?”
谢十二似是很不齿:“另一部分则被他削成人彘,拴着狗链挂在卧房里,供他日夜观赏。嗯……他也很喜欢听曲儿的。”
他冷不丁一句话,令花侑眉头一跳。花侑扶着临枫的小臂往前走,有感而发:“这癖好有些重口……”脚下一踉跄,忽然撞上一面脊背。花侑略微发作,微笑道:“兄长能不能好好牵?”
这话出口,前方传回的声音却是谢十二的,他欠身:“抱歉,这里路不平,我来牵吧。”
临枫毫不推脱,说放手就放手:“谢兄心细,劳烦了。”
果然,移交了过后,花侑走得稳了很多。她情难自已,夸赞道:“谢兄虽然魁梧,倒真是很温柔。我有个问题,谢兄对疫鬼了解不深,这类鬼怪只吃人,却不折磨人,更没有心情听半截身子的人唱曲儿。更甚者,他只抓男人,不抓女人,若真是快饿死了,哪里还敢这样挑挑拣的?”
谢十二说:“谁知道,兴许他修为很高,附身过后成了变态呢。”
花侑道:“那他去竹间楼不像是寻欢作乐,更像是去抓男人的。”
谢十二步子缓慢,很是贴心:“对他而言,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寻欢作乐。”
“有道理。我还有一个问题,”花侑抓住谢十二的小臂,手指已经覆上了自己眼前的白菱,“谢兄你要带我去哪?”
话音刚落,一条水蛇一般的布缕缠绕上花侑的手腕,布缕的尾端受人猛力拉扯,花侑立刻撞进了谢十二的怀中。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花侑被他摁在胸前,随着谢十二一起倒进了屋子。
她蒙着双眼,因此并不知道这院中迷雾重重,能溺毙人的五感,他们三人都走散了。
晏安忽地停下,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原地兜圈子,他念了句令咒,正要燃火照明——
“嘭!”
指间的微火倏然如烟花般炸开,晏安遮脸撤步,又听“啾啾”两声,他循声而去,来到一颗树下,这树不奇怪,奇怪的是树上长了个火红的人,人上顶了只火红的小雀。
那人坐在枝头,变得奇小无比。但他心很大,并不觉得丢面子,而是坦然地朝着下面说:“你接住我哦。”
晏安还沉浸在诧异当中,下意识打开双臂,还没反应过来,小临枫已经红彤彤一片落到了他的怀里。
晏安说:“你……”
小临枫先发制人:“你是个好孩子对吗?你会嘲笑我吗?”
这场景委实滑稽,先前晏安被他捉弄变成小小的一个,很是恶劣,此刻却轮到他自己身上,越是佯装不在意,小临枫越是红。
衣服红,别的也红。
晏安摇摇头,说:“我不笑,可你将别人变小也就算了,为何将自己也变得很小?”
小临枫用一种“并不是什么大事”的语气说道:“傻子……因为我很弱呢,体内灵力不多。适才那些地里的东西已经耗了我很多力量,如今还要维持皮相的话,我就真的所剩无几了。”他说着便两手揪住晏安的衣襟,说,“你抱紧一点。”
他语气霸道,好像这是晏安该做的。
晏安道:“不可以下来自己走吗?”
小临枫晃晃脑袋,苦恼道:“不行的,我一用力气,力量也会流失。真是奇怪,这雾对你没有影响吗?”
晏安“嗯”了声:“你妹妹被人抓走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暗号吗,我们去哪儿找她?”
小临枫指着前面的屋子:“进去。”
正前方有扇门,屋内黑漆漆的,半点灯都没有。晏安想到谢十二的话,若祝山青真有让人彘唱曲儿的癖好——
第57章 屏风
小临枫像是提前知道了他心中所想, 一时间搂紧了他的脖子,仿佛是只将落水的猫。
晏安拍他的背,好奇道:“这么怕, 还进去干吗?”
小临枫有理有据:“是小了才怕, 若大点,我的力量可没人比得过。走吧,适才打了架,我也累了, 我们进去歇会。”
晏安算是明白了, 他哪里是怕, 每每遇到什么事,无论个头是大是小, 总是要先假意示弱一番,好像笃定了晏安会心软似的。
两人行至门前,冷不丁“吱呀”一声, 门竟自动开了。小临枫“哎呀”一声, 顺势趴到了晏安的肩上, 埋着脸,害怕得头也不敢抬。
门内漆黑不见底, 外面白灯如昼,却半点光都照不进去, 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将军府, 而是在怪物幽深的胃里。
晏安前脚踏进去, 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焚香。这时, 他察觉到怀里的小红人正捏着自己的衣服, 难受得发颤,一时止住了步子, 低声问:“你很痛吗?”
小临枫咬牙说:“可恶该死!这门上有咒,我的力量被人偷了!”
晏安说:“适才这门自动打开是你做的吗?”
小临枫伏在他的耳边:“不是我,是花侑。”
音落,一阵凉风声穿堂而过,风中夹带着几片花瓣。堂内被这阵风吹得“噌”地声亮起来,屋内布局尽收眼底的同时,一片巨硕的阴影笼罩而下。
晏安仰面才能看清祂的全貌,那是一座坐落在堂中的巨大神像。
神像是尊身漆绯色大氅的垂泪女神,祂鬓边别着一只白泥塑的海棠花枝,手中提着一柄花枝藤做成的弯弓。
小临枫缩在晏安身上,不敢看,像是巴不得躲进晏安身体里面才好。他闷闷地问:“怎么样?有没有血?”
晏安面不改色:“有,还有很多。”
小临枫抬起脑袋,说:“你骗我。”
晏安笑道:“你也骗我,其实你根本不害怕。”
和想象中不同,这间屋子并不是夹杂着阴湿腥臭味的施刑牢房,里面陈设布局简单整洁,尘土不染,滴血不沾,看上去像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小临枫被他拆穿了也不尴尬,他从晏安怀里跳下来,说:“不错,我早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晏安目光微转,瞧见小临枫手里捏着两片花瓣,已经被揉皱了,心说:想必这花瓣被他妹妹施了咒,早一步为他通传了消息。
小临枫漫步至神像跟前,仰面端详了会儿,忽然摊开手掌。只听“哗啦”一声,神像耳边的花朵塑像忽然碎开,泥块簌簌落下,露出一朵被包裹的真实的白海棠来。
白海棠飘进小临枫手中,他示意道:“这就是我和她的暗号。你过来,牵着我。”
晏安疑惑,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牵着你便——”
话没说完,晏安忽然被临枫反握住,掌心相碰的瞬间,晏安似乎连魂魄都为之一颤。他双眼发黑,身子被骤然抽去了气力,不禁朝后踉跄了两步,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
那人的胸膛抵着他的背,将他捞了起来。
周围万象如褪去的潮水,正飞速倒退。晏安仰面,鼻尖碰到了那人长垂的发。
临枫感知到目光,朝他眼前放了片羽毛,轻笑道:“殿下没来过魇境?”
晏安倒在他的身上,被遮了视线,也笑。下一瞬,他道:“沉灵!”
沉灵沉灵,意味着魂魄沉归躯体。
因他这一句令咒,二人脚下的地面顿时变软凹陷下去!仿佛踩在沼泽之上。晏安飘浮不定的魂灵瞬间安稳归位,他拨开眼前的羽毛,说:“来过魇境,倒是没来过活人的魇境。你将我拖进来……”
临枫纠正道:“是花侑将我们拖进来。”
他反应很快,将自己撇得很干净,仿佛干了件坏事。
“是。”晏安失笑,“她能开活魇,你难道就不能吗?这样的本领好威风……嗯,不过威风是威风,怎么来了这么个地方?”
“滴答。”
角落里有空灵的水滴声。
两人站稳后,扫视一圈。周围不再是温情的布局,果真是意料之中的阴暗之地!血腥之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晏安转身,还要再看,却发现自己视角受限,朝后便是一片漆黑。
更神奇的是,他感官奇特,自己分明喊了“沉灵”,正站得稳稳当当,此刻却感觉一侧身子重,竟像是正斜躺在床上。
晏安摸着手腕,那里什么绳子都没有,却有些灼痛。他奇道:“那花有什么门道吗?还是你牵我那只手有毒?”
临枫说:“不确定吗?要不要再牵一次?”
晏安道:“不必了。”
临枫逗够了人,不再玩笑:“适才那朵花上有花侑的咒法,相当于花侑的分身,我们一触碰便能同她通感。现在我们正附着在花侑体内,我们现在所见的便是她所见的,我们所感便是她所感的。”
难怪晏安看不见身后的东西,手腕还疼,原来是花侑正被捆在床上。
周围朦朦胧胧的,似乎蒙了一层雾,但却清晰视物。晏安明了:“原来她被蒙住眼睛,也能看得见。”
话音刚落,一股窒息感传来。
有人掐住了花侑的脖子!
晏安抬眼,面前果真是谢十二的脸!他将花侑摁在身下,那柄银镖已经横至花侑的脖前!
谢十二破掉花侑指间悄然凝结的咒文,说:“我对你的仁慈,不要当做特权。”
晏安顿觉脸侧有一抹温热的痒意,临枫抬手,为他抹掉了那滴不存在的眼泪,说:“她喜欢哭……你看得这么入神,也很喜欢眼泪吗?”
他这样问,仿佛晏安说一句“是”,他就会为这句喜欢同样流下泪来。
花侑任凭泪流打湿她眼前的白绫带,道:“你不是独独对男人有兴趣吗?为何将我劫过来?”
谢十二说:“嗯?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花侑也不遮掩:“不错,我一开始便知道你是祝山青。”
“一开始?”谢十二仿佛很感兴趣,“怎么知道的?”
花侑道:“其实很简单。你既然清楚地知道这府内院中被分尸的男人,便说明不止一次入了将军府,因此你不可能没有发现将军府有层结界,内外景象差别很大。可你却说你在将军府外蹲守了很多天,没见到祝山青,又好像并不知道有结界一样,这不矛盾了吗。”
祝山青盯着她,说:“好,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
花侑流泪是流泪,却并不能压抑她戏谑的本性:“喏,我只是想看看,你将自己的名声和故事编排得那样恶臭,究竟是想玩什么把戏。”
祝山青眯起眼睛:“所以你明知这是陷阱,却还要跟我走?” 他抹掉花侑眼角的泪,指腹粗粝,动作并不温柔,将花侑的眼尾抹得鲜红,“这眼泪又是为什么而流。”
花侑因为疼痛仰起头,直言道:“疼了就流泪,有什么很难理解的吗?你掐我脖子,还不准我哭了?便宜都让你占了。”
祝山青听了这话,手指顿住,他低低笑起来,似乎这话很有趣:“好!我此刻很开心,所以你骗了我也没关系。”
花侑反倒突然警惕起来。
祝山青单臂就将花侑拉起身,禁锢在怀里,又掐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面向前方。
花侑闻到一股浓郁的、黏腻的臭味!
祝山青在她耳边说道:“我不仅允许你骗我,还要为你做另一件事。你眼睛好了吗?”
他冷不丁一句话,花侑心中警铃大作,说:“没有,不能——”
然而为时已晚,祝山青抬手扯掉了她眼前的白绫,晏安和临枫的视线也随之骤然清明,三人共享同一双眼,却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面绣着翠竹的屏风,底色是浅淡的青色,并不隔绝视线。因此花侑一睁眼,便瞧见屏风后面的刑架上,挂着个只剩上半身的人。
他四肢只剩两肢,双腿没了踪影,被铁链拴着双臂,又似乎被强行卡高了下巴,令他不得不仰面望着上方。
“啪嗒。”
房梁上盘踞着一条硕大的青蟒,一滴青色的涎液从它身上垂落,滴在男人的眼睛里,霎时烫出白烟!男人的眼窝在一滴一滴的毒血中被烫凹下去,满面都是带血的脓液。
然而周围一片寂静。
血和脏液都溅在屏风上。
那些翠竹闻声而动,水蛇一般攒动扭曲起来,三两下便将上面的血水吃干净了。
祝山青说:“我原本还有些顾虑,装了块屏风,又拔了他的舌头,朝他的脉络里施了定身咒,让他痛死也发不出半点动静。但是你不害怕,这很好。”
他一边说,一边为花侑理了凌乱的鬓发,好像她对他而言很珍贵似的:“我眼盲,认不准人,只希望没杀错。当然,错杀也无妨,只要杀得多,就不会漏杀。不要怕,我在这儿,大家都在这儿,你抬头往上瞧,你那些死去的兄弟姐妹们都挂在那儿。”
房梁之上,貌似游走了几条蟒蛇,其实不然,仔细瞧,会发现那里只剩几条断尾。而适才烫化男人眼睛的也并非什么涎液,而是尾巴断口处流的血。
断面外翻出殷红的肉,却被几道咒语封住了大部分的血水。
花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恶心:“你想让我做出什么反应呢?将军,你怕是真眼瞎,认错人了吧。”
祝山青道:“我说了,错了不要紧,杀了他能让你快活,死一个就死了。”
花侑攥回衣服,像是怕染脏:“看出来了,你是真快活,所以才疯了。”
“嘶——”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响起蛇吐信子的冷声,那些倒悬的长尾仿佛被激怒了,地板淅淅沥沥淋了许多血水,又仿佛是被这话伤到了,像是眼泪。
真是疯了。花侑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安静,安静。我没关系,不要怪她,小妹向来任性,让她发发脾气好了。”祝山青掐住她的颊面,俯视道,“阿月,我的确疯了,我为了你们,疯得彻底!你怎么能忘?那双爬上你腰的手,那双推高你衣裙的眼睛,那些笑和涎水,恶心!太恶心了!好,好,没关系,我都砍掉了,都拔掉了!你别哭,我不说了。嗯……是我不好,怎么又提起这些事,你忘了那些好吗,我会为你报仇。”
祝山青将自己的银镖递到花侑手里,声音从怜惜变得冷厉:“既然你活过来了,我不管你如今身体里住着谁,我都为你报仇。阿月,我曾告诉过你,这个世道无论妖还是神,想要活下去都很难,蛆虫是杀不完的,我们一刻都不能松懈。这镖刀都是兄弟姊妹们剥的活骨,现在捡起来,你亲自去将他的双臂砍下来吧!”
晏安神色一凛:“她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吗……你怎么了?”
临枫笑了声:“活该。”
晏安呆愣道:“你说什么?”
临枫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活该。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没错,我说的就是花侑。”
第58章 脾气
临枫无动于衷:“殿下可曾疑惑, 修行之人下山需得衣着低调,行事收敛,为何我与师妹却如此张扬?这并非是我们不服钤束, 心智叛逆, 而是犯不着在打扮上做手脚,我们二人本就不以真相示人,这张脸,是假的。
“易容有两种, 一是自己捏造皮囊, 二便是借用别人的相貌。花侑便是后者, 她最在意皮相,却又最不听劝, 偏偏攫取了一只小妖的样貌,将其占为己有,此后花侑下山, 很爱用这张脸。可那小妖死前曾特意叮嘱, 让花侑用这张脸可以, 但千万不要轻易下山,想必此情此景就是这个原因, 花侑顶着这张脸惹出了是非,所以我说她活该, 走吧。”
临枫伸了个懒腰, 正要转身, 晏安拉住他, 道:“她就在这里, 你要到哪里去?”
“回去睡觉。”临枫隔岸观火,神色中写满了事不关己, “这事她求我也没用,老师最常说过的一句话便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闯祸搞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晏安不料他这么冷漠,竟说走就走。
正这时,二人脚下忽地一阵踉跄,只听“咚”地声,视线天旋地转,临枫二人腰腿发痛,原来是花侑一不留神,从床上猛栽倒在地上。
晏安顺势扶着临枫,说:“看吧,你偏要惹得小师妹发脾气。”
其实不然,所谓的小师妹是被人给踹翻的。
银旋镖随之“哐当”一声落到地上,祝山青冷眼旁观,说:“捡起来,阿月。既然兄弟姐妹们都死光了,你便是唯一的寄托,你不要辜负了他们,让他们死也死不安心!”
花侑发丝凌乱,面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满鬓都湿了。她坐在地上,姿势落拓不羁,闻言抬脚将银镖踹得更远,疼是疼,却并没有害怕:“你要我杀人,总得给我个理由。你叫我阿月,是因为阿月也会认可你做这种事吗?”
这句话像是触及了祝山青的逆鳞,让他一度想要发作,却又一再克制,他忍了又忍,蹲身在花侑跟前,低声道:“好阿月,都怪我。我想让你忘掉痛苦和凌迟,却不想你忘掉仇恨。你如今活过来了,怎么不明白了呢?你不记得厘祟门了吗?也好,我再替你回忆一遍好吗?你……”他叹息道,“……你不要怪我。”
祝山青从袖中摸出个青铜铃,他摇响手中的铃铛——
“叮当。”
房檐之上倒挂的断尾如离弦之箭一般,全然掉落在男人身上和嘴里,那尾巴急剧蠕动挣扎,仿佛被烈火烫来痉挛了一般。
“你看我。”祝山青掰过花侑的脸,那目光里充斥着浓稠的疯狂和占有,“阿月,你不要觉得兄弟姐妹们是怪物,他们……他们是不得已变成这样的!都怪我!”
“啪!”
不知是那半截男人身体的哪一处破裂了,血溅上屏风,就响在花侑耳边,然后屏风上的绣竹化蛇,将血水和肉渣吞吃干净。
周而复始,哪怕在说话的空隙里,祝山青也不放弃对男人的折磨,不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
祝山青道:“你原本是山中的藤妖,有位兄长,你哥哥几十年便化了形,但你不一样,你灵根开窍得晚,修炼了一百多年也还是棵小草,什么畜生都能欺负你。
“你兄长化形之时靠喝活体的生血,便也为你下山寻找生血。只是你灵根很差,寻常牲畜的血肉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效果,反倒在吃了肉喝了血过后变得更弱小了。既然如此,他就认为是这血不够有灵。世间什么血最有灵呢,自然是人血。
“于是他在为找你人血的途中,顺手屠了一个村子的人。将里面百来口男女老少的血肉都剁成渣,悉心喂给你吃。这方法果真有用,你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体内灵力也变得更加充沛!不再是任人欺辱的伶仃小草,竟也能自行在山间捕食野兽,绞杀路过的人,啖食生肉。
“你哥哥很开心,以为不久就能迎来你的化形。可他没想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余载,你还是一颗只会吃血肉的妖草。生血不行,人血不行,你哥哥很疼爱你,又为你想到了其他的办法,既然凡人的血肉吃了没用,那不妨……再试试吃神祇。
“可你们藤妖一族实力羸弱,当世三位主神他哪里打得过,现世七族又十分团结,互相通信,他照样攻不破。正当山穷水尽之时,他发现山下突然新兴起了一个神教派,也就是厘祟门。
“厘祟厘祟,就是要杀尽天下所有妖物邪祟!他们不论对错,不分黑白,见妖就杀,宁可错杀,绝不漏杀。厘祟门中集结了天下受鬼怪迫至深的人,他们从前是七族最边缘化的弟子,如今脱离了七族,却也个个修炼出了神脉,哪怕微弱,也足够了。你兄长自然而然将歪心思动到了厘祟门之上,一是容易得手,二是小门小派,闹不出什么大风浪,不至于惊动主神。他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设法在凡尘中迎娶了一位美娇娘。”
花侑道:“哦?我还有位嫂子。”
祝山青霎时发起疯来:“住口、住口!蠢货!你竟喊她嫂子?!她是厘祟门的人!你哥哥娶她,是为了杀她,乃至杀了整个厘祟门的人喂给你吃!可是坏就坏在厘祟门比他想象中棘手,虽是新生的门派,那门主却练了许多十分强悍的法器,很快识破了他的伪装,而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当真是羊入虎口了!
“你哥哥成亲那夜,杀新娘不成,被这女子反算计!她封了你兄长的灵力,打断了你兄长的经脉,又将他的手脚砍掉,最后将其拖到了厘祟门的门主跟前,将藤妖的四肢献宝一样献给了门主,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则扔到了炼丹炉之中,练成了鸩鸟族的丹药。
“可他死就好了!这个猪油蒙了心的蠢货,竟在临死前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了厘祟门!他想用你还未炼化的内丹来换自己活命的机会!好巧不巧,厘祟门追踪到你真身所在之地的时候,你已吃了太多的生血和人肉,得了其中的助力,在偶然间化了形!可厘祟门不论什么妖,只要是妖,一律杀无赦,还要练成丹药!你分明什么都没做过!!”
祝山青深吸了一口气,那汹涌的愤怒让他的手臂都在颤抖。他极力平息道:“嗯。那日我正在山中练剑打野,无意中听到了你的呼救,我赶来将你救下,从此后你便跟着我了。”
他神色柔和下来,说:“阿月,我原本也是修道之人,你适才同我交手也能明白,我并非什么邪魔外道。我不想你误解我,好吗?我不仅救下了你,还救了很多被厘祟门迫害的小妖,他们有的已经断了身子,有的正躺在厘祟门的法器里,可无论强弱,他们都成了你的兄弟姊妹,你是十二个中最小的一个。你们十二个生得都很漂亮,可在这尘世间,拥有好皮囊是件坏事,我适才也说过,那些附骨之疽是杀不完的,我只能带你们躲起来,将你们藏在我的府中。我不许你的姊姊们轻易示人,你的兄弟们生得也很动人,于是我也不许你的兄弟们踏出府邸。
“你们住在我的府上,不谙世事,却很快乐。你们很听话,真的……你知道吗,我从小也有个妹妹,可惜被吃了,我和你们在一起,便时常想起我的妹妹,我将你们当做我的亲人。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那一天,对!那一天!”祝山青想到什么,变得满面惶恐,“那日我跑了满城,为你们十二个搜罗了十二样爱吃的糕点,我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却不见你们的身影!你们向来最喜欢在院中打闹,可那日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我的结界不知道被谁打破,我好害怕,一个一个来到你们的房间,我喊啊,我喊你们的名字,到处都是空落落的!那里……那地上全是你们的血!还有你们的衣服!我、门框上还有带血的手印,地面的血迹好长啊!一直拖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在井中找到了你兄弟的内衬,在池子里看到了你姊妹的钗裙,好多……你们的头发和血,我找到好多……可我却独独找不见你们的尸首!”
祝山青双目猩红,那充血的眼眶中泪水在打转,他怒声道:“我明白!这是厘祟门的手段!他们最喜欢羞辱人!可厘祟门多年前便已经分崩离析,我去到他们的旧族,却已经人去楼空!我便日日追查,夜夜追查!”
“打断一下。”花侑说,“我瞧见那土里种下的人并不全都是厘祟门的弟子。”
有神脉之人和寻常人的区别,她一探便知。
“自然不止。”祝山青流干了泪,就笑,“那些啊……那些都是有罪的人。”
花侑很好奇:“有什么罪呢?都是寻常百姓。”
祝山青怒不可遏:“什么罪?!世间王法做不了主的罪!他们用眼睛看你们,我便挖了他们的眼睛!用嘴说你们的名字,我就拔了他们的舌头,哪个地方碰到你们,我就砍了哪个地方!世间哪有什么庇佑?!什么神祇,什么鬼怪,都有畜生!这世间最不该以正邪分人!”
花侑了然:“哦,看一眼就要死,那就是欲加之罪。我现在把你们看了个精光,岂不是也要杀我?”
祝山青怜惜地说:“说什么傻话呢?阿月,我出身名门正派,从来只做正确的事,你说我疯了,我现在告诉你,我就算发疯也看得清对错。你如今明白这些原委了,就去将他的手砍掉吧!”
花侑这次得了令,不再拖沓。她似乎认同了祝山青的行径,一骨碌爬起身:“行,那我杀了他好不好?”
花侑掂量了下手中那柄银镖的分量,似乎正在感受武器是不是得心应手,她轻笑一声,下一瞬,笑意骤凉!
银镖狠厉地回旋飞过,屏风被遽然削成两半,将那个男人一刀开喉!化成了乌有。
盘踞在男人身上的断尾立马四散逃走。
她竟然正将男人杀了!
花侑叹息,好像还很遗憾似的。
然而此举没让祝山青满意,反倒让祝山青猝然变得惶悚起来,他发了疯一样扑过来:道:“不、不是这样!你怎么回事?!我让你砍了他的手,不是要取他的性命!”
他一发疯,那些尾巴便疯狂地蠕动起来。花侑扔了刀,像是看不懂,她诚心地问:“怎么?你折磨了那么多人,用了那么多残忍的手段,如今却连杀人都不忍心吗?嗯?将军。”花侑和他对视,神色柔和道,“还是我该叫你厘祟门门主呢?”
祝山青如晴天霹雳,仿佛见到鬼了一般,他呆呆地盯着花侑,似乎已经快站不稳了,他强撑片刻,最后说:“我不是。”
“哦,你不是,都听你的好不好?”花侑蹲下身,用他适才的口吻回敬道,“你将所有欺负过你兄弟姊妹们的凶手活埋,却不忍心杀了,只能将这些人的魂魄拖进来,反复凌迟,来消解你心中的仇恨。这是你自个儿开的魇境,你怎么反倒分不清了呢?”
祝山青大惊,忽然跌倒在地:“我不是。我……我是祝山青!”
花侑像是在哄他:“那好,祝山青,你反复说着自己归属名门正派,是想骗我?还是在蒙骗你自己呢?因为你知道我不是阿月,才编出这样的谎来,让我相信你是君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仇恨你正因为我不是阿月,若是真的阿月,这些事情已经真真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她不会忘的!你所做的只是自欺欺人!”
祝山青盯着她,面色不改,似乎仍想像从前那样,找回从容和克制。可是全是徒劳,祝山青对花侑的眼神感到全然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他胸口闷痛,吐出血来!
然而花侑穷追不舍:“你就这么喜欢折磨人?还是说,你做不了好人,坏人也做得不彻底?嗯?当初你创立厘祟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教你的弟子的吗?你门下的弟子凌辱阿月兄长的时候,心软过吗?你杀妖分尸的时候也像这样犹豫过吗。妖怪的皮囊是可以自己决定的,大部分的妖都很好看,况且当时她兄长为了和美娇娘成亲,自然弄了一张极好看的皮囊。事实就是,当年阿月兄长并不只是被肢解那么简单,还被你门下的弟子挨个凌辱了遍,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手下的人是些什么禽兽,但你为了杀妖便放任不管。你憎恨人,也恨妖,可你保护不了任何人,也恨不了任何人。你的骨子里早就作恶多端,又怜世爱人。你好可怜!”
“不是……”祝山青道,“不是!”
花侑说:“我很好奇。你在外面供奉着我的神像,我却从来没听到过你的祈愿。你求过神吗,我想自然是求过的,我神像前的香火你日日更换,可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祈愿呢?那只有一种原因了。”花侑语气寻常,仿佛对先前祝山青折辱她一事并不芥蒂,“你不是你,对吧,祝将军?”
此话一出,花侑说:“看够热闹了吗。”
临枫得了令,当即羽扇一扇,周围霎时间狂风大作,那魇境犹如破碎的镜子,带着祝山青的那些自欺欺人一起,“哗啦啦”垮塌掉。
房梁坠落,四面都是哀嚎声。万象崩塌瞬间,祝山青再也撑不住魇境,他发冠坠落,泪流满面地说:“不要叫我……对不起,是我的错!你们走开!”
屋外不知何时围满了提白灯的花面小僮,那些断尾正蜷曲乱舞,屋内屋外,魇内魇外,无数声音重叠交织,他们齐声喊祝山青:“阿姐!阿姐!”
第59章 妩净
狂风肆虐, 吹散祝山青的发,也吹散了花僮满面类似花瓣的白蛾,露出其下面血肉模糊的脸。
魇境崩塌一寸, 祂们便提灯靠近一寸。祝山青退无可退, 花僮们忽然蜂拥而上,拉扯住祝山青的头发,似乎要将他分食殆尽。
花僮们凄声呜咽道:“阿姐、阿姐,我的手被砍掉了, 心也被吃了, 我们好痛啊!”
阿姐阿姐
祝山青的皮囊被花僮们撕开, 一层皮囊之下,是另一张别样的脸。
眼颦秋水, 青眉如黛,竟是个女人模样!
祝山青从扑食的花僮中伸出手来,挣扎道:“阿月, 不要走!不要走好吗?”
花侑明白是这张脸惹的风波, 当即舍弃女相, 幻化出本相。祝山青从缝隙中看到这一幕,如轰雷掣电, 几乎是怔愣着流下泪来。
花侑立在临枫二人身侧,道:“真够执迷不悟的。”他抱着手看, 并不动容, “走吧, 这里面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但是有个人——”
花侑神色微变。
晏安先一步并指, 在空中凝出一圈冰针,打散反扑而来的花僮。花侑受凡人之躯的压制很严重, 他没料想过事到如今,祝山青还敢突然发难!
一时不防,那银旋镖从他脖颈前削过,划出一条血线。
花侑慢了一瞬,他仰身躲过刃风,同时从发中拔出根花尾缀的银簪,还未出手,一条白绫带如蛇一般追过来,缠住他的腕。
难缠!
花僮被晏安当场打散,化作纷飞的白蛾,晏安手中再凝霜,骤然对着祝山青打过去,岂料那霜针飞到一半,却“哗啦啦”垂掉下来。
临枫见状,只道:“还不松手?”
花侑簪落,另一只手也被缠住,颈间的血让他有些不悦,闻声道:“松不开,你来教一下?”
此言不假,他根本无法挣脱手中的绫带!只因这条绫带上面咒文明灭,十分强悍!这些咒文活过来,爬上花侑的手背,宛如烙印的红刺青,不仅让他使不出咒力,还令他脸上的皮肤很疼。
前者倒没什么,后者却让花侑不敢轻举妄动。
“不是说你。”临枫盯着指尖,也很奇怪,他发现自己咒力又瞬时弱了下去,不是被禁锢住了,而是流失得更快了。
人发从地缝里爬出来,像水蛇一样席卷而来,缠绕至临枫的双腿。
祂红瞳微现,好似盛着两轮血月,怒道:“混账!”
这一声训斥更像敕令,仿佛千斤巍峨巨石砸下,非但砸断了这院中的头发,还令所有东西都胆寒。
长发被拉扯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土块霎时间翻涌成紫色,腥味很快浓郁起来。
花侑手腕一痛,被人捆着拉到跟前。他撞上祝山青的胸膛,又被她翻了个面,反擒在身前。脖颈上的血还未擦净,刀便又架到了脖子上。
花侑很无奈:“祝将军,你如今知道我是谁,还要乱来吗?还有,你怎么这么强壮?!”
祝山青不语,只听簌簌扑翅的声音,夜空之下飞来万千虫蛾,数目庞大得恍如大漠中的砂砾。
晏安凝神,抬掌一团火球抛上,岂料那些飞蛾却不躲不闪,发疯似的径直冲着业火而来,所谓飞蛾扑火,简直是不要命的招!
方才那些被打散的花僮重新凝结起来,组装成了孩童的身形,只是祂们面上不再是沉寂的花瓣,而是满面燃火的震颤的短翅。
晏安烧了地下疯长的头发,将临枫拉在身后。
花侑瞧见什么,柔声提醒道:“殿下别走神哦。”
原本晏安指尖的火是为驱散花僮和飞蛾,却不知怎的,反倒成了引诱花僮的信号了!花僮先扔了手中的提灯,晏安立时将其燃成灰烬,他冷声道:“祝将军,适可而止了。”
祝山青挟持着花侑,她那张男相皮囊已经被撕得烂碎,余下的假皮挂在脸上,瞧上去像是被灼烧后的疤痕。
她说:“我明白,殿下,你也一起去死吧!”
提灯破碎,那些花僮便紧随其后,飞扑而来。晏安正要捏诀,那花僮的面颊忽然向外绽开,底下是一个黑洞,与此同时,一条长舌伸了出来。
临枫悠闲看了半晌戏,此刻忍无可忍。他挡在晏安身前,徒手捉住了长舌,其上的咒文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爬上临枫的手臂,却在触碰到祂的瞬间被焚成灰。
祂一双赤瞳里浸满了冷血:“将军,过了河就要拆桥,不太道德吧。殿下为你布谋这么久,怎么翻脸就不认人?”
原来祂竟早就知道晏安在帮祝山青!
晏安身形一顿,说:“对不起。”他默然一瞬,道,“我会解释的,稍后。”
“错了。”临枫手臂用力,那咒文反向爬回花僮的舌头上,“你有自己的选择。”
飞蛾席卷重来,晏安“嗯”了声,却忽然感觉脸上被溅上了什么东西。他抬眼望去,血却不是临枫的,而是那些飞蛾身上的。
再准确一点,应该说是飞蛾吸食的花侑的血。
“哒、哒。”
花侑额上烂了块皮肤,那血“嘀嘀嗒嗒”地落下来,落进地里,被烧死的白蛾吸食了地里的血,身子重新膨胀,复活。
花侑那粉敷似的脸上爬满血痕,他一时半会没有动作,只是脸色变得很沉。
晏安说:“不妙。恐怕先前那滴落在他额上的东西不仅是简单的毒液,更像是诅咒!”
临枫少见地皱眉:“不错,还是个很凶的诅咒。”
听他语气疑惑,可想而知在这之前,临枫并不知道这是道诅咒,至少没料想过它的威力。
然而细细想来,不仅这诅咒能蒙蔽过双神,将军府中的区区雾气和门上的咒法,也能压制双神之灵。
花侑冷声说:“原来如此。”
世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一个人选了。
神祇牵制神祇,这里面有第三个神!
花侑在额头溃烂的瞬间便想明白了。
祝山青也察觉到了血,她面露闪过一瞬间的惶恐,将花侑翻过来,说:“我没有允许你擅自喂血。”
花侑充耳不闻,他表情始终不咸不淡,轻睨着祝山青:“你根本不知道……”
晏安听他的语气有种绝望的麻木,按捺不住,又要上前,反被临枫摁住。
“……我为这张脸、这件衣裳,花了多少心思!”他反手攥着祝山青的手腕,“好啊,你不是将我认作谢月吗?如今就这么对我?”
临枫忽地嗤笑一声,淡声道:“原来如此,果真活该。”
花侑恢复成了男相,不再是阿月的模样,祝山青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她看向花侑的眼神不似之前,变得冷漠而清明。
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该用这这张脸。”
花侑点点头:“现在清醒了?不疯了?”
临枫揉了下眉心,似乎已经提前察觉到令他头疼的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花侑说:“你拜我那么久,知道为什么不灵吗?你根本没有了解过自己信奉的神祇最忌讳什么,你心不诚,自然不灵。嗯,你是好了,该我疯了。”
他有自己的疯法,临枫欲言又止,却已经有些迟了,花侑念了句咒诀,天上当即闪过一抹流光溢彩的长尾星。
这一绺星尾自化鹤山上的庙宇飞出,划过整整一片漆黑的苍穹,那璀璨的亮度一时覆盖过万家灯火。
然而将军府外没有任何结界遮挡,人间受星光晃眼,百姓们纷纷跑出门,仰头喟叹。
“苍天老爷,真是生了大祸!怎么连妩净神也下山了?!”
一人道:“什么妩净神,这是祂那柄遗矢花弓!!”
又一人说:“什么妩净神!分明是无敬神!谁也不敬!祂发起飙来,六亲不认的!不、岂止六亲不认,连另外的主神都不敢招惹祂!”
另一人终于听不下去了:“什么神!祂发起疯来哪里是神,你们不知道祂还有个外号叫‘红海棠’吗?!”
“祂发飙了?!祂又发飙了?!谁惹祂了?!小孩儿又不听话了?!”
世间诸多闲言碎语,都被遗矢花弓的星芒湮灭。花弓如苍鸟,以迅疾无比的速度飞向将军府,融入结界之中,骤然消失。
花弓猛然落下,砸起一片巨大的风浪。
临枫正要结印,晏安先一步从腰侧摸出一张符,开了个结界。然而这神器的气浪岂是他能抵挡住的?
临枫手指捏住小殿下的衣角,悄悄送灵。
祝山青受灵浪冲击,身子一轻,险些被冲撞飞走,花侑单手将她拽回。他脸上的血啊疤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额间一枚类似于云浪似的金色符纹,这枚小小的诅咒灼痛着花侑的皮肤,让花侑非常、非常地不开心。
祝山青在风浪中吐出血来,她为了困住神祇,献祭了太多。她垂下头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祝山青松了手,她臂力朝外,有将花侑推开的意思。
“遇归,蛊惑苍生,借刀杀人,你也就只会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了。”花侑面朝着祝山青,却仿佛说给某个藏在暗处的人听,“百般教诲你不听,看来还是对你太慷慨了。爷爷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鬼!化鹤,冰晶不在这,你另去寻找。”
临枫眸中的咒印熄灭,道:“嗯、嗯?在这儿。”
花侑怒声说:“臭小子,你开灵眼了?!”
祝山青在神灵余怒的震颤下昏死了过去,花侑一探,竟发现她脉络被人寸寸扯断!祂立刻封住她的心脉,可这太不对劲了!遇归若是操控了祝山青的活魇,又怎么敢让祝山青死去。
活魇之主死了,里面一切事物都会坠入惘海,遇归也会被永远困在其中。
“嗯。”临枫面不改色,“就一瞬,后果应该不大。我忘了说,适才院中那座假山盆景是一道魇境的裂口,你先前掉进的竹林兴许就是那里。”
晏安道:“不错。妩净神,您若还要深入,便是重魇了!”
花侑说:“谢谢你们,现在才说。”
“不客气。”临枫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遇归在魇境中很强大,无论是谁的魇。”
由于云浪咒印只烙印在了花侑的额上,这类咒只允许中咒人进入,临枫无法一同前往,他因而露出了十分罕见的焦躁来:“冰晶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再造一个。”
花侑道:“你说得轻巧!”
祝山青冷道:“你说得轻巧。”
二人对视一眼,就是这一瞬的对视,花弓凝滞在半空,弓弦如琴弦震颤,一弹花开,再一弹花落,花侑真身虽不在此,其灵却封在花弓之下。
重魇开!
“遗矢”的意思并不是说花弓无箭也能射杀,而是根本用不上箭!因为这是一把苍古之琴,拨弹一弦,便使万灵震颤!不过显然,花侑并未动真格,祂只拨了两成的灵。
“随便你吧。”临枫说着就揽过晏安,正要挥舞羽扇,又顿住身形。他回身之时,花侑和祝山青已经被油蜡般的魇境混沌吞噬了大半个身子,“我再说一遍,丢了就丢了,拿不到就不要了。”
临枫对遇归是有所忌惮的。
花侑没回答,祂身影已经湮灭,但临枫知道祂肯定听见了。
临枫不再逗留,说:“扔个火,不能让这里的东西逃出去了。”
晏安得令,准确无误地捏了个业火诀。
临枫羽扇轻挥,火浪瞬间喷薄滔天。那些尖叫之音一同融化进祝山青的魇境,悄然无迹。
将军府外火光闪闪,霎时间惊动了周围的人户,大伙儿纷纷喊着“走水啦!”,又参差地拍手叫好,说“作孽太多!该绝!该绝!”
临枫携着晏安快速穿过围聚而来的人群,临枫阔步走,晏安在后面有些追赶不及。直到远离人群,进入一片野林,忽听“扑通”一声。
临枫顿住步子,奇道:“为什么跪?”
晏安看着地面,道:“老师,对不起。”
不出所料,他已经认出了圣子的身份。
临枫不奇这个,而是疑惑:“为什么道歉?”
晏安如实说:“我因为祝将军,将您和芜净神骗下山来。祝将军家里十二个兄弟姐妹全部惨死,所谓的道义和君主都不能为她做主,走投无路,我才编撰了‘将军辱尸’的谎闻,将事情闹大,天理不容,神祇才会听到,才会投来目光。”
回宫最近的路便是过将军府,晏安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则传闻。
临枫说:“那好。你既为太子,知道祝山青杀了那么多百姓,你觉得对吗。”
晏安沉吟片刻,说:“若世间王法是对的,那她便错了。可若世间王法不能为她做主,我将做主的权利交还于她,我是对的。我未曾考虑过人言可畏,坏了祝将军名声,此为我错。”他看着临枫,诚恳地说,“老师,世间王法若是错了,我只有自省,没有资格评判他人。”
临枫看了他一会,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叹了口气,说:“回去吧。”
晏安心里实在难安,说:“可是……”
临枫道:“傻子。向来朝代更迭,国破城亡都求不了神,你真以为因为这小小的将军府,就能让神祇下山吗?”他蹲身,拿扇子抬高晏安的下巴,“圣子是圣子,老师是老师,不必对神下跪,今夜之事无须放在心上,只有另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晏安说:“嗯。”
临枫墨发长垂,目光很温情,语气却很霸道:“今夜我无处可去,你将我带回去。”
晏安执拗道:“那妩净神怎么办,你适才为什么又说祂活该?”
“祂啊……”临枫起身,似乎并不担心,“不久就能出来。你一口一个妩净神,怎么这么敬重?平日里也不见得你叫几声老师,今日只有你犯了错,我才尝到些甜头。”
他说得很可怜,好像他不是给晏安当了老师,而是受尽欺负的仆从。
晏安紧抿双唇,果真开始反思起来。
临枫不再逗他,羽扇一合,走在前面:“妩净神是指花侑的形象,祂的确最喜欢这个称呼,可祂还有个别称,叫‘红海棠’,没听过吗?”
第60章 口脂
所谓“红海棠”, 晏安自然听过一个版本。
“传说妩净神养了一条小白蛇,这白蛇日夜跟着祂,也有了神灵。有一日, 小白蛇偷跑下山玩耍, 途中遇见一条青藤小妖,白蛇见着妖怪便开口扑食,谁料那青藤小妖修为了得,三两下便将小白蛇咬死了。妩净神出门采花的时候路过, 捡到了爱宠的尸骨, 一时大发雷霆, 杀了整座山上的草木精怪。凑巧,妩净神耳旁的那朵白海棠也生了灵, 但同时,也无辜受此波及,被残忍毁灵, 花死之时流出血来, 白花染血, 变成了一朵红海棠。”
临枫说:“这是世间广为流传的版本。”
晏安听出弦外之音,便问:“这不是真的吧?另一个版本是什么?”
临枫道:“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妩净神生性爱玩又爱装扮, 却因常常受到神祇规则的限制,不可随意入世。某一日, 祂听闻山下兴起了一类叫“云妃子”的口脂, 涂在唇上如同抿了一片绯色的云雾, 令祂很好奇。于是祂左思右想, 最终选择化成一朵飘零的白海棠, 择了位进城游逛的姑娘,落在了那位姑娘的耳边。那日那位姑娘便戴着妩净神化的海棠花进了口脂店, 里面的饰品胭脂琳琅满目,妩净神正低头选得入迷,忽然“啪嗒”一下落在梳妆台上。
这一落便被姑娘瞧见,姑娘“咦”了声,笑说:“我正缺一个涂口脂的。”
妩净神一听,以为是拿祂试色,正合祂意!
可谁知道,这口脂不是涂在这朵白花上,而是姑娘的嘴上。而姑娘缺的不是试口脂的白素花,而是擦口脂的。就这样,白海棠被姑娘嘴上的口脂染红了。
花侑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唇印,可他样子如常,好像很风流,乐在其中,还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能同姑娘们一起游玩。
晏安道:“原来如此,那白海棠上染的不是血,而是姑娘们的口脂,这样一比,倒是一桩美谈了。这才符合我见到的妩净神。”
“祂自己拈花惹草得多了,拿不准就成了谁的眼中钉。我说祂咎由自取,也没错。但世间总传第一个不无道理,祂这个人,很可怕的,所以你不要浪费时间去担心祂,还不如担心我。我呢,打不过祂,说不过祂,更玩不过祂!”
临枫心思百转,忽然道:“嗯……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祂呀,我们虽时常鬼混,但各混各的。姑娘们都爱祂,我就不同了。”
他前面说那么多,到这里说了个“不同”就止住了话头,仿佛再多说一句就要暴露自己的可怜处境,好像从没有人和他玩,也没有人肯爱他似的。
晏安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轻咳了声道:“你适才说受‘神祇规则’限制,你们不是主神吗?还有谁能限制你们吗?不可轻易入世,这算一个吗?”
母神陨落,世间主神掌管万灵,祂们便是规则,怎么反倒还被规则圈禁呢?
“这算什么?神祇往往逢乱必出,因此神祇入世也时常象征着天下祸乱,倒不是规则,而是安抚人心的条件罢了。”临枫说,“神的规则是神,你是太子,作太子也有作太子的规则不是吗?”
晏安道:“我当不好太子。”
临枫说:“这就是你限制你的规则,你必须当个好太子。”
晏安问:“你呢?什么能限制你呢?”
临枫散漫地说:“没有。”
这话虽然狂妄,但确有几分道理。晏安略一思忖,心说:也是,虽说天下三位神祇,另外两位算是辅佐圣子的。毕竟姣子才是主神,祂直接继承了母神的衣钵,也就相当于是母神了,自然不会有什么能禁锢祂。
说话间,二人已经绕路回了皇宫。然而临枫站在一扇小门前,却不动了,却听“吱呀”一声,小木门开了,临枫立时匿去身形。
里面的仆从提着恭桶从门口来往,见了晏安也不奇怪,七零八落地喊了几声“太子殿下”,晏安“嗯”了声,为他们抬桶的让开路。
临枫用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前面两个人被齐齐定住,却因为没稳住重心,抱着桶摔到了地上,那些污水粪水倒了俩人满身。
其中一个立马跳起来,指着喊了声:“太子殿下!”
“咔。”
手指断了。
临枫显出身形,正立在晏安身后摇羽扇,似乎很嫌恶也很好笑:“摔倒了第一反应竟然是叫殿下?你这猪头,殿下可抱不动你。”
那人疼痛到弓起身子,周围人霎时不敢动作,见鬼似的盯向这边。断手指的人羞愤至极,又看晏安身后凭空显现出一人,更是一副“好啊终于让我抓住了把柄”的模样,他顾不上疼:“你!我早就知道你在练鬼怪之术!就是想报复这个国家!我们尊敬你,还叫你一声殿下,你出去看看,这皇宫里有几个管你的死活——”
他话没说完,膝窝像是别人踹了一脚,“扑通”跪了下去。
临枫那扇子遮住半脸,说:“这不叫尊敬。”
那人腰一闪,似乎被人摁着后脑,脑袋“咚”地声撞到地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临枫“嗯”了声,道:“这才叫尊敬。”
这一套动作实在太快,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碎了膝盖又破了脑袋,他被强制弯腰磕脑袋,怒声道:“我何须你来教,你知道他——”
临枫就在此刻,忽然“嗯?”了声。
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殿下猛然上前一脚,踹中那人的肩,那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挨了这最后一踢,直接倒在了地上眼冒金星。
他这一倒,吓坏了所有人,周围一瞬间“扑通”跪倒了一片,齐齐弓腰磕地,不敢抬头。
临枫悠然道:“你是什么货色,配我来教?”
仆从们伏在地上使眼色,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他不是要教他们什么是尊敬,而是在教太子如何让他们变得尊敬。
“我难得下山来瞧你,便撞见这样的景色。”临枫说,“打你爹的脸可就算了,竟还一并打了我的脸。”
晏安配合他演,说:“明白了,老师。”
他这一句轻飘飘的“老师”宛如炸雷一般,炸得地上的人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狂抖了起来。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有个不入世的老师,只是从来没见这老师来教过他,便以为那位老师同其他人一样,也不待见太子。
平日不入世也就算了,偏偏在今天下山。关键是这人法力傍身,还敢称皇帝为“你爹”,这么目中无人,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今日在靖京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
二人演够了,下马威给够了,临枫还要有动作,晏安却是立刻识破他要干吗,拉着人赶紧进了门。
晏安边走边悄声说:“八抬大轿什么的,你太夸张了。”
临枫被他拉着,意犹未尽道:“哪里夸张?你是太子,走正门,受朝拜是理所应当的……嗯?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晏安心说:你那表情都快把“我金贵我体弱我乏累”写脸上了。
临枫被他眼神看得窘迫,惋惜地说:“好吧。不过你为何不问我,今日我为你出了头,日后若更遭人记恨,变本加厉了怎么办?”
晏安说:“不必。我……”
“不行。”临枫用羽扇盖住他的唇,说,“你快问,我已经想好怎么回答了。”
晏安叹了口气,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哪里像老师了,说:“……你今日为我出了头,来日你若不在我身边了,他们更欺负我了怎么办。”
临近亭下,临枫说:“我会在的。”
晏安一愣。
临枫摇着扇子,神情自若道:“你多问了一句,我便先回答一句。至于其他的,我今日若不为你出头,便是视而不见,不就和那些欺负你的人没什么两样了吗。总要有第一次为你出头的人,一次不行,便两次。总要有第一次立规矩的时候,我想要这做第一人。”
晏安“嗯”了声。
临枫说:“你在笑话我?”
晏安说:“怎么敢?”
临枫道:“不敢就是不敢,还‘怎么敢’。好大的胆子,我从来没教过你这样的学生。”
晏安嘴角勾起,临枫逍遥地走在鹅卵路上,穿过这条小道,便能瞧见前方错落的几间恢宏富丽的殿宇,其中位于最中间的那座,也是灯火最暗的那处,想必就是太子的寝殿了。
临枫羽扇一合:“此刻我那在宫内陪皇帝喝酒的替身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晏安落后他两步,问:“今夜还有课吗?”
临枫道:“今夜没有,不仅今夜没有,之后半月也没有。无极观在哪里?”
“老师。”晏安忍了又忍,最后说:“你不要教我了吗?”
临枫拿扇子敲他的额头:“我要闭关半月。还有,不要心里着急就叫‘老师’,这样就相当于露了尾巴,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说到尾巴,让晏安想起来一些事。他目光冷了又冷,强行扭转思绪,他想到第一次在梦里见面的时候,临枫胸口还有伤,当时看起来还蛮恐怖的,是个黑不溜秋的窟窿,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晏安说:“你要养伤吗?需要我帮忙吗?”
临枫道:“你不是只顾着心疼什么妩净神去了吗,现在想起来还是我最亲了?”
晏安皱眉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临枫哈哈一笑,什么都没说。总之,晏安回到自己的房间修整了半个月,半月后的夜晚,他如期入寝,和临枫共享识海。
晏安在识海中睁眼,还以为会同往日一样,身处化鹤山上,可他此刻清醒过来,却骤然发现周遭漆黑一片,四肢还像被人栓了千万条绳子一样!
他勾勾手指,便听见叮铃哐啷的声音。
忽然,四面的蓝色烛火“噌”的声燃起来,晏安适应光线,缓缓睁眼,这处宫殿的全貌从一点扩散,变得高而瑰丽,仿若琳宫。
角落里一座琉璃展柜,里面琴、剑、字画琳琅排列,更收有各类玉石珠棋,各类剔透盏瓶。
只是晏安此刻被重重裹束在这殿内正中,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丝丝缕缕的细线和布条!
“像个蜘蛛精的洞。”
晏安吓了一跳,这话好奇怪,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正当这时,又是一阵微微铃响。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白丝布缠上头顶悬置的水晶盏,如瀑布一般飞泄垂落。一个声音就从这缕缕白布条的后面传来。
晏安抬眸,瞧见白布条后面走出来一个白衣公子,发如柳垂,只简单系着一条青丝带,祂用羽扇拨开帘子。
晏安看见那张脸,率先晃了神。
这白衣公子不是临枫又是谁?!
只是祂不似从前所见那般红衣灼灼,明艳张扬,此刻赤足踩过白狐绒毯,手摇白羽扇,清丽出尘,如荷也如月。
祂道:“怎么样,伤好了吗?”
晏安心说:奇怪,我不是来找祂上课的吗我哪里来的伤?
然而他正要开口,却发现嗓子不受控制,转瞬变成一道冷冷的声线,道:“可恶,化鹤,你杀了我吧。”
脱口而出的瞬间,晏安一惊。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被封在了这个人的体内。方才他说“蜘蛛精的洞”,也只是恰好这个人说了同样的话而已。
化鹤晃着扇子,慢悠悠卧倒在了美人榻上:“每天不是生气,就是想死。你真是……”祂语气颇为无奈,似乎习以为常,“就这么恨我?我最近很忙的,老师们轮番和我上课,你呢,在屋子里玩耍养花,负责打碎我的茶具酒盏,涂乱我的字画,如今自己同自己玩也能被傀线缠住满身,也不知道是谁的错。”
晏安一时想到自己在花园里碰见的猫。
那声音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你的。傀儡不成器,肯定是主人学艺不精。”
晏安心里又是一惊,原来这人是化鹤做的傀儡人偶!
化鹤敷衍地“嗯嗯”两声,摇着扇子就要睡着了。
人偶看祂果真不在意,气势立马软弱了下来:“喂!化鹤,凭什么我只能在这个蜘蛛洞里活动,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实在很会说话,见风使舵的本领施展得无比熟练。晏安心生疑惑,一个傀儡怎么能做到这么逼真?
化鹤懒散地说:“嗯?刚刚还喊打喊杀,现在又要和我做朋友了?呆在这里不好吗?没有老师的敲打和念叨,能天天睡觉,将自己玩成个茧也不会挨骂,当然了,还有我这样的朋友伺候你。”
人偶根本听不进去,他忿忿不平地说:“什么朋友,你不过是怕母神知道你造出了个有灵的傀儡,将我销毁了,然后你就又变得孤零零。喂,化鹤,你这么神通广大,再造一个不就好了?”
化鹤没说话,扇子也摇得没了力气,那白手腕上戴了圈荷叶绿镯,顺着主人的动作微微下滑。
就当晏安和人偶都以为祂睡着的时候,化鹤侧了个身,慢悠悠地说:“嗯,傀儡有很多,你只有一个。你答应过要陪着我的。”
傀儡垂下脑袋,坐在千丝万缕里,像是赌气。
神奇,神奇!只是不知这时的临枫才多大,那气质虽然仍是如出一辙的谁也不放在眼里,说话却是带着点少年气。
晏安一时为偷看一事心里难安,一时又情不自禁,实在稀罕。他还要再看,忽然背后受人一推,被强行给挤了出来。
晏安睁眼便瞧见了那人的红衣角,抬眸就看见床边站了个人。
临枫似乎已经看了他很久了,也不料他忽然就醒过来,四目相对之时,双方都有些错愕。
临枫说:“外面都兵荒马乱了,你去哪里了?”
晏安坐起身:“方才不是你将我带去的吗?算了,外面怎么吵,发生什么事了?”
临枫低声道:“我闯祸了。”
晏安乍然一惊:“你?!”
随即他再次头疼起来,说:“这不是闯不闯祸的问题,你这么期待做什么?”
“我有吗?没有吧。”临枫用扇子遮住半张脸,难得心虚:“你不要这么看我,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祸事,只是千月镇起了大风波,整个镇子险些覆灭了,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冰晶落到了千月镇里。”
千月镇是列修国边界处,一座临海的镇子。那里说是临海,却长年风调雨顺,没有过风浪,因为那海不是别的海,是母神留下的天水池海,向来平静无波。
若此刻小镇受了海浪,便不是简单的气象问题了,该是有什么邪祟冲撞了天水池海的咒印,才起了风波。
晏安还没睡醒,便瞧见一枚红袖拉着他就走。他鞋子蹬得乱飞,忙说:“好好,你先等一下!你要去千月镇,是不识路吗?可你若想去哪里,何须告诉我。不对,我发现,你今日怎么那么虚弱?”
临枫一边走一边厌恶地说:“这凡人的身体太弱了,我稍微动用些灵力,就要爆体。”
晏安被他吓坏了:“这么严重?!”
“嗯!”临枫生气,“所以我暂时封了咒力,如今是货真价实的晕头转向不识路,手无寸铁打不过。正好最近给你放个假,不必上课,你招呼辆金车,铺张厚毯,事情看上去很严重,我们这就悄悄出城吧!”
晏安终于下手将临枫往回拉了一下,难以想象道:“你真是……都偷偷出门了!你还要坐金车!”
临枫认真地问:“不可以吗?”
晏安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道:“不可以!”他略微头疼,“不仅这个不可以,你这身衣裳也不许穿!”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一黑一白悄咪咪坐在老农驱策的驴车后面,浑身都灰扑扑的,那草垛高高垒起,两人缩身子坐着,这才被全然挡住。
临枫捂着口鼻,皱眉说:“你可是太子殿下,怎么忍受得了?”
晏安悄声说:“那你是公主吗?有车就不错了,请不要装了!”
临枫顶着一头干草根,语重心长地说:“我没装,我只是觉得你既然贵为太子,无论在何处都该是风光的。”
晏安说:“我习惯了。”
临枫道:“为什么要习惯。”
正要说什么,忽然那驴车急刹,听前方的车夫骂道:“又是你这瞎子!成天晃悠什么!快滚快滚!”正骂到一半,又听后方“扑通”两声,骨碌碌滚下来两个人。
与此同时,车身立马回弹长高了些,一时轻了很多。
车夫没想到屁股后面还偷偷拖了两人,又往后面骂:“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来的?对啊,怎么来的?”临枫羽扇一指,“老人家,你问他,我不识路的!”
晏安常住在宫里,哪见过这种二话不说就被指认的世面,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是手忙脚乱,立马“哗啦啦”从口袋了拿出一大袋钱了。
车夫锄头扬到一半,看到钱呆住了。
晏安冷静地说:“够了吗?”
临枫也不明白,跟着问:“够了吗?不够我们可没有了!”
那车夫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傻子。当即冷哼一声,忙收了钱袋,驱车走了,生怕他们反悔。临枫看他模样,低声道:“是不是给多了?”
晏安说:“你看千月镇损毁成这和模样,就算多了也是不够的。先不说这个了。”晏安蹲身,拾起一个紫色的果子,说,“姑娘,下次小心。”
面前的是一个盲女。她杵着根光滑的树枝拐杖,像是经常用它出门。女子身材瘦弱,却背了一大袋果子,她模样和动作都匆匆,仿佛急着回家。
原本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这女子腰间挂着块木牌,应该是家里人怕她走丢,才在上面刻了她的名字,而这名字不偏不倚,刚好两个字,刻着:谢月。
正当这时,那车夫忽地“呼哧呼哧”赶着驴回来了,他面色忸怩,似乎是钱拿太多了,有些良心受谴,可他没有退钱的迹象,只哼哼说:“你们两个外来的,晚上别出门!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戏台子搭好了,你们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