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房屋内部十分简陋,到处堆叠着稻草,地面的土坑积攒着上次下雨过后的水,不知名的小虫子在门框上乱爬。
水缸沿口生着裂缝,公衍生用老人给的碗在水表面撇了两下,然后舀上来,轻轻吹去表面的浮尘,坐在一边喝。
倒不是他忽然不急了,准备休息好了跟那些人拼命,只是他半途突然想起来,古代山林是十分恐怖的。
老虎狼群野猪林,大蟒狮熊豹猞猁,没有武器就想在里面行走简直是痴人说梦,他又不是武松,就算是这等奇人都要喝三碗酒,更何况是他。
他想找个商行,但看这里的发展程度,显然是没有什么商队来的,又想找镖局,但遇到了同样的困境。
所以一切还需从长计议,至少现在出去是不可能的,那些人又紧追不舍,寻个人家躲起来再做打算。
脑中思考了一会儿,水面上又开始飘灰尘,公衍生吹去,喝下一半,看老人杀鸡。
老人显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行动十分生疏,用刀刃割了鸡脖后,看着血液流出才手忙脚乱地要去拿碗盛。
公衍生面无表情的把水一饮而尽,袖子一抹嘴巴就放在地上。
“用这个吧。”
老人没有说话,看着血满了一碗,渐渐干了,就把血放在一边,揪着仍在扑腾挣扎的公鸡拔毛,一时鸡毛满天飞。
公衍生听老人说,要把血放干,毛拔尽,皮肉骨头都拆开,才算做好了。
他问,拿这些去做什么?
老人说:“治病。”
公衍生问:“是谁生病了?”
老人一指屋内,他走进去,见床上躺着一个老婆婆,面容灰白,气若游丝,显然时日无多。
公衍生不是大夫,不会看病,但也知道一只鸡不管怎么做,都不能把一个濒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便问:“得的什么病,可看过医生?”
老人说:“你说巫医?我们倒是请了,说是难治,只能请神。已经供奉了一年,这是最后一次。”
“老婆子很快就能好了,很快就能……”老人在口中喃喃了一句,忽然把目光盯紧了公衍生。
公衍生不明所以,但能感觉到对方眼中的恶意,皱了皱眉,就听对方说:
“等会儿你必须去后面,不能到跟前来,听到没有?”
说着,老人拿起刀具威胁似的向他挥了挥。
公衍生心中疑惑,但识趣地点点头,知道老人是要供奉神明,似乎有什么禁忌,不能让人看到。
不然这种物质匮乏的年代,宰只鸡也算个乐趣,没道理到现在都没有人经过。
他在四周看了一圈,很轻易就看到了一尊披着红布的神像。
但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没有去碰。
古时巫医不分家,这种请神的事常有,只是他不信鬼神之事,从来敬而远之,就算穿越也没有让他改变这种想法。
生病就应该吃药治病,而不是去拜神明,祈求神明一挥手就能让人瞬间好起来,简直痴人说梦。
吃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但拜神也不过是心理安慰,白做无用功罢了。
不过看这户家徒四壁的样子,就算想要吃药估计也吃不起,空耗家底,还不如求个心理安慰。
如此想着,公衍生紧了紧领口,贫苦人家生不起病,吃饭也是困难,怀里玉佩就愈发显得珍贵起来。
“家里的儿女呢?”
老人把公鸡都拆完了,就在院里头摆桌子,闻言木然道:“女儿去城里给人做奴仆,说错话,被主人家打死了。儿子被征去打仗,到现在也没音讯,应该也是死了。”
公衍生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话语间的沉重能压得任何一个家庭喘不过气,但老人说起来却仿佛不值一提,似乎早就不在乎了。
他见老人要搬神像,心底突然冒出的一点可怜,下意识伸手去帮忙,老人却避了一下,一脸警惕地看他。
他讪讪收回手,把兜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掩盖自己的尴尬,抬脚绕到屋后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天色忽然昏暗了许多,风卷细沙撒于天地,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灰黄的纱,水腥味和鸡血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沉闷古怪的腔调仿佛从老人胸膛发出,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小院,像是生锈的铜钟,又像是不知名动物抓挠干枯树皮的声音。
他浑身肌肉紧绷,后背陡然冒出一阵冷汗,一种恐怖又无法言说的感觉向他袭来,忽然他猛地就地一滚,翻身跪地,抬头一看,刚刚站立的地方果然插着一柄剑。
公衍生的余光看到年轻男人的身影从篱笆处翻进来,下意识去拔剑,却被对方一颗飞快弹来的石子逼得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把剑重新握在手里。
他想要直接跑,却被对方几招剑式锁在原地,攻不破围堵,只能借着身体灵活与之周旋。
公衍生眼见着对方越来越靠近,心中焦急,一咬牙,寻着机会将玉佩闪电般掷出,正巧打在他的右臂上,只听对方闷哼一声,手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公衍生忙飞身一扑将玉紧紧捞进怀里,手一伸握住剑滚到一旁。
他来不及看玉佩有没有损坏,随手揣进怀里,提剑倾身刺去。
年轻男人来寻公衍生的过程中被那些人所伤,猝不及防被击中伤口,疼痛瞬间麻痹整条手臂。
长剑被夺,还不等他再做什么,对方就已经攻到他面前,他只能边躲边找机会反击。
但过了几招后,他惊讶地发现,公衍生所使用的招数和他十分相似,也就是说对方在短短时间内学会了他的剑招,并且能用于作战,虽然带着些许生涩,但也算难得的天才。
他心中感叹,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公衍生见自己迟迟刺不中年轻男人,心中暗暗着急,想起刚才对方右臂有伤,于是大臂一挥,砍向对方右臂。
谁知对方腰往后一塌折,躲过此式,趁着他用力过猛,没反应过来前,直接擒住他的手腕,接着右手小臂一抖,匕首滑出,比在公衍生的脖子上。
公衍生吓得手一颤,长剑“当啷”一声落地,另一只手忙抓住对方右手,却无济于事。
胜负已定。
年轻男人一边擒着他的手,一边用匕首将他一步步逼退,直到他后背紧紧贴在屋后墙上。
脖子上冰冷的触感让公衍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手腕还在年轻男人手里,力道很大,仿佛要把他的手骨捏碎。
“其实……”公衍生吞咽了一下口水,能清晰地感觉到匕首利刃贴着脖颈的皮肤微微上下挪动了一下,冰冷锋利,似乎下一刻就会割断他的喉咙。
“其实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对吧?”
年轻男人没有说话。
公衍生说:“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老人声音低沉喑哑,就像一柄小锤子敲打在公衍生的耳膜上,他脑袋嗡嗡作响,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之前,污蔑你,还设计陷害你,是我不对,我……我跟你赔礼道歉……”
他跑了一天,体力不支,此刻被威胁着性命,顿时软了话语,只见他颤抖着手把玉佩又拿了出来,死命塞到年轻男人手里。
“……给你,这个玉佩很值钱的,我不要了,给你当做买命钱,你不要杀我……”
年轻男人握着玉佩摩挲了一下,目光将他从到脚打量了一遍,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小臂一抖,公衍生吓得闭上眼,男人却是将匕首收回,转过身去拾起长剑。
公衍生双腿一软,失神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没有轻举妄动,年轻男人刚刚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根本打不过对方,现在逃跑除了惹怒他以外,没有一点用处。
年轻男人又向他走了过来,对方身形高大,几乎能将他整个笼罩在阴影中,他深深呼吸才压下恐惧。
“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一点也不像……”年轻男人冷嘲了一句,忽然住了嘴。
公衍生暗地里白了他一眼,能活下来就行,他才不管其他的。
年轻男人捏着玉佩,拍在公衍生肩膀上,他吃痛,眉头一皱,就听对方说:“这东西脏得很,我没兴趣。”
玉佩一滑,重新落入他怀里。
“那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公衍生生怕对方变卦,忙补了一句。
男人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只有老人的吟声,却让公衍生手心都开始发汗,心跳仿佛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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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想想说点什么……
“刚刚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公衍生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但一开口立刻就后悔了,把自己伤害对方的事重新拿出来说,真的不会让对方恼羞成怒么……
但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只是低着头,声音也沙哑着,“我、我只是觉得,要是一会儿就死了,不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死也不安心。”
“我平生没欠过别人,只有那三十个铜钱来路不正。若因此与少侠这等英雄结怨,让你手下徒增一条冤魂,我也实在不忍心。”
“我如今身无分文,这条命也不值钱,我死了,钱也无法偿还,不如留我一命,我……等我有能力了,我愿尽心图报。”
语罢,公衍生没有再说话。
他独自来到异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无钱无权,命如草芥,他与面前的人甚至只是第一天见面,更没有情分可言,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想活命,可以。”
年轻男人将两枚铜钱塞进他手中。
“铜钱有两面,要是掷出的是同面,我就放了你。”
公衍生:“……”
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住他,他觉得自己的命就这样被决定太过草率,可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他不敢把男人的话当耳旁风,只能认命地把铜钱攥在手心。
生死概率一样,如果是同面,他就能活命,但如果是异面,他就真的要死了。
这也太儿戏了。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铜钱边缘锋利,刺进肉中,钝痛传来,公衍生眼睫轻颤,长长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老天一定要保佑啊……
公衍生在内心随便许了一个愿,如同向池子里的王八投硬币一样把铜钱掷了出去,然后铜钱就落到了年轻男人身后。
公衍生:……嚯哦,完蛋,他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吧。
可年轻男人没有说什么,转身去捡铜钱,公衍生看不见,只能静静等着结果。
“我不会杀你。”
公衍生面露喜色。
“但你要跟在我身边,不能跟那些人走,我才能保你平安。”
他茫然:“什么意思?”
“你知道追你的那些人什么身份吗?”
公衍生摇摇头。
“他们是宫廷禁卫,原本只听命于陛下,现在的主人是当今皇后。”年轻男人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脸。
“都城三年不降雨,国师有言,陛下祭天。而你被他们选中,同样是用来祭天。不同的是,你与那些畜生没什么区别。”
年轻男人伸出手,指尖在公衍生的脖颈上缓缓滑动,冰冷的触感令他毛骨悚然,“他们会割开你的脖子,拔净你的毛发,剥下你的皮肤,拆出你的骨头,只留下一滩泥肉。而你那时,仍然清醒着。但你除了尖叫哭泣外,什么也做不了。”
公衍生冷静下来,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
年轻男人右臂上的伤估计是那些人造成的,说明他们真的有过节。
那些人逼他,年轻男人用性命要挟他,难道非要从他们中间选择一个吗?
公衍生垂眸,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情绪,“……宫廷秘事,你怎么会知道?”
虽然那些人算不得好人,但年轻男人对他来说也和他们没有差别。年轻男人能找到他,那些人同样可以。
自己能不能从他手下跑掉,就看那些人来的速度了。
“我自有我的方法,”年轻男人疑惑,“你不信我?”
当然不信,公衍生在心里暗道。
信任一个人需要很多条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着陌生人说出“你不信任我?”这样白痴的话。
见公衍生沉默,年轻男人继续道:“你能接受老人的帮助,却不愿听我的一句劝告?”
“你难道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好心把你放进来?”年轻男人冷笑一声,“如果我说,他同样也要拿你做人祭呢?”
话音刚落,如同死寂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黄沙漫天,只有风在呼啸。
老人的声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