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泷大约也是被公衍生气得狠了,什么也没说,带着他去了偏殿,拂尘甩得比马尾还高,一声不吭地走了。
“姜统领,”见姜文还没走,冯泷便埋怨,“你方才怎么不提醒咱家?害得我在这种野小子面前出丑。”
姜文闻言才勉强把目光从已经消失了的公衍生身上收回,“太子殿下的遗体早被我送了回来,你没看到?”
冯泷没好气:“自然没有!”
姜文点点头:“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听姜文这样说,冯泷也只能自认倒霉,眼神一扫马车上的其余三人,“皇后娘娘吩咐,记得把尾巴处理干净。”
姜文点头。
冯泷叹了一声,“咱家也知道姜统领舍不得,可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不是?”
“此行姜统领辛苦,娘娘和咱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你的家人。”
“臣明白,多谢娘娘体恤。”
姜文命人驾车离宫,待回营后,便把剩下的三人都外派了出去。
没过几日,一人死于热病,一人死于城外械斗,一人醉酒失足淹死在城河中。
不过这些与公衍生没什么关系,他一路上没有见到其他人,冯泷也没有给他安排侍从,看来也是考虑到太子换人的影响。
“真是小气,还以为能准备个汤泉宫什么的。”公衍生自己脱了衣裳走入浴桶中,清洗身上的污尘。
公衍生眯着眼,享受着温水掠过皮肤的感觉,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他的身体比原本要小了几岁,看着只有十六岁的年纪,头发也长了不少,乌黑浓密,漂浮在水面如同随水移动的荇藻。
有人端着新衣进殿,隔着朦朦胧胧的屏风看到模糊的人影,她迅速垂下眼,轻声道:“殿下可要换衣?”
人影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放一边,你先出去。”
“喏。”她退到殿外。
公衍生苦恼地叹气,一会儿要去见皇后,也不知道要面对什么,自己得罪冯泷,说不定对方正给皇后给自己讲坏话呢。
但是多想无益,他清洗干净后就出了浴桶,将身上擦干,手指摸摸衣物,眉头一皱。
殿外的人忽然听太子殿下道:“这是你送来的衣服?”
她忙要进去看看情况,忽然想起殿下的吩咐,忙又止了脚步,站在殿外问:“是。太子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进来。”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推开殿门,好在殿下仍然在屏风内,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见衣服还整整齐齐叠在盒内,便一件件翻看,手在上面细细抚摸。
体感粗糙,看着华丽,却只比普通人家的麻布衣衫好上一点,绝对不是一国太子应有的品格。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回想着冯泷将衣服递给她后有没有出什么差错,会不会有人调换。
但想了一遍没有丝毫头绪,只好跪下请罪:“也许是妾身拿错了,殿下莫要怪罪,妾身这就去换。”
“罢了,”殿下无奈道,“母后要等不及了,你将衣服整理好就出去吧。”
“喏。”
整理好后她就关上门,站在殿外等候。
很快,门被打开,眼前出现一双鞋子站在她面前,接着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抬起头来。”
她眼睫一颤,依言抬头,目光顺着他的衣角渐渐攀缘而上——身侧垂落的玉佩宫绦,轻轻点在腰间玉带上的手指,叠色绣着暗纹的衣襟,白皙的脖颈,唇角含笑,眉眼温柔。
公衍生看清女子面容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稍微一想就明了怎么回事,便含着笑说:“别担心,孤只是觉得你眼熟,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女子想了一下:“妾身原本是长公主的伴读,住在后宫之中,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很好,和萧衍不熟悉,不用担心露馅。
公衍生恍然:“原来如此。不过怎么是你亲自来给孤递衣裳,其他宫人呢?”
“以后妾身便要贴身伺候殿下了。冯公公说有皇后有要事相商,一切闲杂人等都要回避,殿下去见皇后娘娘,妾身也不能跟随。”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妾身姓谢,双字长鸢。”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这是你的名字?”
谢长鸢笑:“是。”
“长鸢……不错。”公衍生点点头,抬脚离开,谢长鸢退了下去。
椒房殿铺满青色石砖,木质的墙体散发着淡淡的椒花香气,屋檐下方用鲜艳的颜色画满仙桃与红蝠,寒鸦在兽脊上停留,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公衍生。
他站在椒房殿外,深深呼吸了几下。
等会儿面对的就是目前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人,说错一句话都有掉脑袋的可能,但太过小心也面临着被处处压一头,到时候想找机会脱身就难了。
走入殿内,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椒房殿窗户紧闭,只用数架烛台照亮方寸之地,幽幽烛火静静燃烧,打下一小片光亮。
高位上女人端坐,身披织霞锦缎如金乌吞曦日,手中茶杯绘着玉山青鸟图,旁边是人高的成堆的书简。
她头发花白,浑身气势威严,眼角刻着细纹,看着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但精神矍铄,随意瞥过的眼神中带着精光。
公衍生疑惑,萧衍不到二十岁,他还以为皇后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谁承想已经到了高寿。
冯泷此刻正站在她身边说什么,一见公衍生来了,立刻住嘴,呵斥道:“大胆,见了皇后还不跪下!”
公衍生置若罔闻,抬头对着盯着他的皇后说到:“在下一介升斗小民没见过大人物,皇后娘娘勿怪。”
“放肆!”冯泷大喊,皇后却淡淡抬手,“罢了,你下去,本宫和他单独说几句。”
冯泷闻言,不甘心地瞪了眼公衍生,但还是退了下去,一时间椒房殿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皇后将茶盏放在案上,看向公衍生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笑:“你读过书?”
她通身威严骤然散去,仿佛一个关心后辈的普通老人。
可虽如此,公衍生不敢放松片刻,反问到:“若我读过书,皇后娘娘可愿将祭天之事如实相告?”
他开门见山,直接将话题带到祭天,希望皇后能告诉他些事情。
皇后安抚他:“不必紧张,你看着比我儿还要小几岁,姜文老实木讷,远道而来辛苦你了,这段时间就在宫里住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实木讷?这是在说姜文?那他见到的人是被鬼怪附体了?
她瞧着公衍生眉眼青涩,心中难过,便招手:“过来,孩子,让我看看。”
公衍生只好走过去。
皇后将他仔细地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叹道:“真像……百闻不如一见,不是同生兄弟,却如此相似。”
“见你之前我本不相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皇后握住他的手,问:“今年几岁?父母是谁?家住哪里?”
“不知年岁,不知父母,四海为家。”他平静地回答。
他现在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年龄,父母也不再此世,以后要是能跑出去的话,估计也只能四处漂泊。
没说真话,但也不算说谎。
皇后看着他的手,指尖清瘦,皮肤白皙,没有长年累月下练习骑射留下的薄茧,亦无幼年时嬉闹闯祸留下的疤痕。
很干净、漂亮,但不是她的衍儿。
皇后眼中黯然:“真是可怜的孩子。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喊我一声母后,我也会待你如亲子。”
公衍生沉默不语。
“罢了,”皇后失望道,“你不愿意,本宫也不会勉强你。”
“不过在外人看来,你就是衍儿,就是太子,时刻谨言慎行。本宫已将衍儿身边之人尽数遣散,从今往后长鸢会跟着你,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大可以放心。你只需安心等着祭天,其他事一律与你无关。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明白本宫的意思,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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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掌宽厚有力,让公衍生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动,反而被对方攥得更紧了。
“我尚有事不明。”
公衍生抬眼看她,“传闻都城大旱三年,国师欲祭天祈求降雨,萧衍却跑了,这是为何?”
皇后放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水,半晌后才道:“你想知道,本宫也不瞒你,只是此事你必须守口如瓶,任何人不得提及。”
公衍生答应。
“都城三年大旱是事实,本宫没什么好隐瞒的。但国师去年告诉本宫,如果再不抑制旱情,便会布及全国,到时遍地饿殍,国将不国。”
皇后抽出旁边架上的竹简递给公衍生,他接过,上面用古文写着发生旱情的地方,密密麻麻填满了十数根竹简。
公衍生扫了一眼,看到某个名字,眼神一顿,面无表情地收起来。
她面容严肃:“年初到如今,全国滴雨未下,无数河流干涸,农田龟裂,颗粒无收,饿死无数。”
“祭天祈雨是一定要做的,且必须是你。”
公衍生问:“为何是我?”
“我们不是第一次求雨了,只是没有任何效果。”皇后凄然,“祭五牲,祭奴隶,祭公卿,仍然没有解决。”
公衍生听了直皱眉,问:“可安抚了百姓?”
“自然,”皇后点头,“但粮食总有吃干净的时候,等那时,又用什么来安抚百姓呢。”
“皇帝病重,国师与本宫一同占卜了一个月,最终获得一丝神明启示。”
“但衍儿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消息,竟独自出了宫,本宫只好派人去寻,不承想反而把你找了回来。”
“凡人祭祀,如蝼蚁舞蹈,而你漂亮些,神明会更喜欢你。”皇后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希冀,显然对这种话深信不疑。
公衍生被她的话震撼到了,暗骂了一句神经病,天不下雨乃是天象使然,他什么也不会,去了有什么用?
虽然平时他会说些“神明保佑”“祖宗保佑”的话,但从来没当过真,也不认为只要人祈求,就会有法力无边的神明出现帮助人实现愿望。
这套话甚至比因果论更让他觉得荒诞无稽。
“折一位太子,不觉得代价有点大吗?”
毕竟是从小作为储君养起来的,天下好物供养,就这样死在偏远小城,只为了寻找不知能否让天降雨的他。
公衍生心中竟升起一丝可惜。
皇后正色:“身为储君,这是他分内之事。”
他低头默言。
公衍生能感觉到皇后对萧衍的母子感情有多深,也知道皇后看他的眼神中满是怀念,但她仍然认为,萧衍的死是值得的。
也不知是天家亲情如此,还是迷信作祟,公衍生不由得对这里升出一丝厌烦。
“不对,”公衍生忽然想到什么,突然出声,“我所在的小城里,贫农家尚有水喝,外面仍有集市,虽不富裕,但生活还算平乐,况且森林茂密,亦无流民,哪里有大灾景象?”
皇后静静听完,问:“你可曾见到山?”
公衍生回忆了一遍,摇头。
“无山如何生林?”
公衍生一怔,喃喃:“大河流经?”
皇后点头:“姜文带你回来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小城,而是灵州最繁华的城镇。三里外是灵河,水位一降再降,镇河兽早已露出来了。”
公衍生听了,许久没出声响,他仍然不认同祭天这种行为,尤其是杀了那么多人,这种国家不如趁早完蛋。
“祭天也要用我的命,以悦神听吗?”
这是公衍生最关心的事,但有前面几次作为先例,他对结果并不乐观。
皇后笑着安抚他:“哪里有让太子殉身之事?你只需要把自己当做衍儿,他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且放宽心。”
公衍生这才笑了,眉眼弯弯,眸若星子。
“多谢皇后娘娘告知,只是我还有一问。”
皇后耐心地说:“但讲无妨。”
“皇帝……是不是已经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