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送过一次早膳后,云端宁秉承着“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让萧煦饿着”“养好身体从小事做起”的原则,日日拎着食盒去书房给他送饭。
但当她知晓了萧煦所谓的病重不过是掩人耳目,实则除去幼时雪地里落下的腿疾外,他的的确确是身康体健,无一不好后,再不曾送过一次饭。
有一种分明无人欺她,但却被人骗了好些时候的感觉。
沉香捧着一盏新烹的热茶进来时,果便看见王妃在窗边支颐发愣。
自打那日殿下回来后,王妃便眉头紧锁,或坐或走,一个人不知在想什么。
她将那盏茶放在云端宁手边,柔声问道:“王妃在想什么?”
云端宁思绪叫她打乱,终于将失焦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而后抬手拈起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杯沿上。
“殿下病弱是以药所致,此事你也知晓?”
沉香闻言身子一僵,不自在地眼神闪躲起来,嗫嚅着点了点头。
云端宁偏头瞧她这情状,冷哼一声,端起那盏茶轻啜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道:“此后你是我的人,便当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沉香点头如捣蒜,“是!”
*
云端宁口中较大盛承鸾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香楼在长息其实颇有名气。
这酒楼地段与门面都谈不上好,但因着菜品口味绝佳,菜式精致独特,日日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座无虚席。
老板是个聪明人,出了名的爱钱如命,以至于都无人记得他真名姓,人人玩笑唤一声“钱老板”,他也不去反驳,乐在其中。
这钱老板想方设法地赚钱,天香楼里的菜不仅价格贵,量还少,尤其是酒价,几乎是一酒抵十菜。若是讲究些的客人嫌弃大堂吵嚷,还可加钱升坐雅间。
是以寻常人家十天半月来一次天香楼,已算得上奢侈;略有些小钱的,纵使常来,也是坐在大堂,稍稍点几道菜罢了。
至于在雅间长袖一挥点上十来道菜,再配上一两壶酒,那必然是富贵已及的大人物的手笔。
此时天香楼的雅间里,正坐着这样两个人。
苏悭看着眼前一桌摆满的珍馐美食,心如刀绞。
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壶酒,宝贝似的贴在心口,还没舍得喝上一口。
“不过吃你一口菜,喝你两口酒,你至于么?”
“柳轻衣!”苏悭叫他这话一激,瞪他一眼,“何处不能吃酒吃菜?偏要来这天香楼?”
柳轻衣冷哼一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天香楼又如何?你给我的不过一顿饭,我可是为了你违背医德,谎报病情!”
苏悭理亏,一时语塞。
刚想松口时忽然想到什么,又来了劲。
“若不是你要应那信王之求去诊治,哪有这档子事?”
柳轻衣一顿,将筷子一摔,没好气地道:“他贵为王爷,在我门前长跪不起,我不过无权无势还无钱的一介草民,哪里承受得住他这样跪?”
苏悭幽怨地盯着他,将酒壶默默搁在桌上。
“你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还来诓我?”
柳轻衣叫他说中,身子一僵,神色有些不自然。
苏悭指头屈起,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桌子,恼道:“信王要你去给谁看病你一清二楚,你顺着他半推半就,不过是想来敲我一笔!”
柳轻衣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咳,低垂下眼帘,默默偏了偏头,不去看苏悭。
气氛凝滞了半晌,他清了清嗓子,拾起筷子夹了块肉搁在苏悭碗里,干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分得这样清楚。”
苏悭咬牙,“奸诈。”
柳轻衣拍桌,“不过吃你一顿饭!”
“饭钱你结?”
“我心自坦荡,何惧恶言伤。”
苏悭:“……”
*
昏暗幽静的大殿中,风顺着未关牢的窗子闯荡呼啸进殿内,蹂躏撕扯着昏昧微弱的烛光。明灭的光影映射在屏风上,颤抖着如履薄冰般摇摇点点。
裘思道挺直身子垂首跪在殿下,额际冷汗悄然滑落,垂在眼皮上,模糊了视线,也依旧不敢动分毫。
除去风声肆虐,裘思道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已在此纹丝不动地跪了半个时辰。
“裘思道。”
殿上人陡然开口,他猛地一惊,忙不迭膝行着向前挪了几寸,双手撑地恭敬地回着:“小人在!”
那人又噙着笑意缓缓开口:“当日你不是说,齐王已死?”
裘思道毫不犹豫地猛磕着头,汗水顺着脸侧随动作飞溅出去。
“小人的确亲眼看着齐王坠崖,不敢欺瞒主子!”
“那你便也去跳一回崖,亲身实践一遭,告诉我为何齐王万丈危崖坠落却安然无恙。”
裘思道浑身一颤,只顾着拼命磕头。
“求主子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那声音轻哼一声,尾音上扬,卷起殿内冷厉呼啸的寒风,轻轻砸落在裘思道弯下的脊背上。
“机会?如何给你机会?”
裘思道握紧了手,咬唇强迫自己思维集中,他眼神慌乱,只能暂时用沉默回答着那人。
殿上传来阴鸷的冷笑,“你值得我再给你机会么?”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性,这样的话一出,他几乎即刻连自己怎样死的都想象到了。
他这主子终日以面具示人,跟了他近十年,除了知晓他名字里有个“玉”字,人人都叫他玉公子外,裘思道对他一无所知。
若说还有什么,那便是这玉公子手段狠辣,暴戾无情。
他眼前蓦地白光一闪,霍然抬头低呼:“羲和公主!”
殿上玉公子半个身子隐匿在昏暗不明的阴影里,脸上戴着张刻着兽头的玄铁面具,看起来狰狞可怖。
他复又换了个姿势倚着,慵懒随意地轻声道:“哦?”
“荣王未能如愿以偿得到羲和公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裘思道吞了吞口水,颤声接着道:“若是引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同那公主生米煮成熟饭,当真得了她……也,未尝不可。”
那人轻笑:“你这逻辑不合理,岂非是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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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虑给荣王做了嫁衣?”
“事成之后……便杀了那公主。小人听闻,大盛女子最是看重名节贞操,若羲和公主不堪受辱而自戕……”
“又如何?”那人幽幽道:“她死,非我意。”
裘思道眼底寒光毕现,蓦然高声道:“那若齐王不得不与羲和公主同生共死呢?”
这话似乎让那人来了兴致,他徐徐坐直身子,示意裘思道接着说下去。
……
裘思道是今日午时未过便被玉公子唤来,提心吊胆,浸透了一身冷汗出来时,抬眼已是夜色如墨。
冷风霍然吹进他胸膛,他眼前发黑,禁不住一抖。
勉强在砧板上挣扎着捡回一条命,失魂落魄地回府时尚还觉得后怕。
还未进府便远远看见妻子贺清柔独自守在门口,正盼他归家时,他心下一暖。
他与妻子是青梅竹马,成婚三年,家里的事都靠她一人操持,贤惠能干,他不用多费半点心。
贺清柔见他回来,忙迎上前去为他披上斗篷,面带忧色地问:“如何?那公子可有责难你什么?”
他为何人做事、做些什么事,向来不瞒着她,一概是言无不尽。
他闭了闭眼,深呼出一口气,腿有些发软,叫妻子搀着进房,将方才同玉公子的话原原本本告知了她。
“算是平安渡过眼下这关。”
贺清柔搀他坐下,为他倒了盏热茶。
“照夫君所言,直截了当杀了那公主即可,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牵扯荣王进来?”
裘思道冷笑:“玉公子谨慎得很,若直接杀了那公主,只能动自己的人,有暴露的风险。他一贯爱借刀杀人,荣王那么蠢,不利用他利用谁?况且,前番青鸾山借他之名,不也称手得很?”
她抿着唇,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向裘思道,犹疑道:“只是,无端玷污了那公主的名节,怕是有些……”
“妇人之见,”裘思道面色一变,冷冷看她一眼,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谁叫她嫁谁不好,偏偏要嫁齐王?玉公子又不知怎的似乎和齐王有血海深仇般,她遭波及,只能怪她嫁错了人,与旁人无干系!”
贺清柔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什么,但抬眼瞧着丈夫的怒容,仍是把话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默默点头,扶着案几缓缓坐下。
“日间荣王殿下遣人来过。”
裘思道闻言眉头一皱,不耐地搁下杯盏,没好气地说:“他说什么了?”
“他让你得空了去王府里坐坐。”
裘思道冷笑一声:“玉公子要跟我算账便罢了,他还能怪到我头上不成?!”
贺清柔温顺地走到身后替他捏着肩,柔声道:“妾看着荣王的人态度神色十分恭敬,应当不是什么坏事。”
“谅他也不敢!离了我,他萧照还能指望谁?”
自打玉公子让他去接近荣王,为他做事,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已一年了。
在他身边待了一年,这荣王心思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
莫说是与那妇人之仁的信王斗了,就连同病弱无所依傍的齐王也争不到什么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