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起那人是谁了!”
叶珏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手撑着双膝,抬眼朝他们道。
叶珏慢慢直起身子,调整了半晌气息,方才接着说:“他是我爹爹的徒弟。”
徒弟?
云端宁闻言拧眉。
既是师徒情分,那人怎会对叶靖安的事如此漠视?
萧煦眸色一暗,“你可知他是何人?”
叶珏摇了摇头,道:“他素日里来找爹爹时,总戴着个面具,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角下颚。是以他脱了面具,我只觉着眼熟,在酒楼里瞧了半天也并未认出他来。”
“方才酒楼中有人唤他徐三郎,话里又提到徐家,你可知端的?”
叫萧煦这么一提醒,叶珏恍然,猛地想起了什么。
渚安上能叫得出名姓的世家并不多,又姓徐,那便只那一家。
“他是……徐国公家的三少爷!”
萧煦眯了眯晦暗的双眸,“徐国公?”
这小小渚安,微末宿县,哪里冒出来一个国公爷?
叶珏忙解释道:“徐家的祖上,曾出过个国公爷,虽说眼下已然没落了,但在渚安,还是颇有些威望,人也都称一句国公爷。”
前朝的确有位姓徐的国公爷,不过有名无实,承了个爵位罢了。
但再往前数,最开始得封国公的,获赐世袭罔替殊荣的那位徐既明,却是了不得的人物。他是长息的开国五大功臣之一,位居文臣之首,在朝堂上几乎有一言半定事的地位,又得先帝遗命,辅佐幼帝,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主少国疑的局面。
只可惜后代人一辈不如一辈,竟将徐氏基业尽皆糟蹋了。
既是知道了徐拂月的身份,那一切就好办了。
*
是夜,红纱青帷里,袅袅升腾的烟雾散发着腻人的甜香,火盆里烧着的是上好的银丝炭,混着甜香将房里烘出如在云端的安逸和暖。
徐拂月正随意哼着曲子,只穿一件雪白的中衣,掀开被子准备睡觉。
他满足地躺进被窝里,阖上眼正准备睡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叫人盯着似的。
不耐地翻身,将头朝向里间,便更觉如芒在背。
他又辗转回来,拧眉睁眼一看,险些惊叫出声,他骤然弹起,抱着被子下意识向后退,脊背撞上床架的痛感真实地告诉他,眼前一幕不是梦——
竟当真有人在盯着他看!
云端宁抱着双臂倚在床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拂月。
心底里嗤笑一声,就他这反应能力,翻了几个身都没发现身旁站着人,若自己是来杀他的,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见面了,徐三郎。”
徐拂月惊恐之后,更多的是恼火。
他攥着被角恶狠狠地盯着云端宁,又将冒火的眼掷向正中央斟茶饮茶神态自若的萧煦。
牙根底下硬挤出一句话来:“你们……你们,胆大妄为!”
他那个爹惜命又爱财,徐府上下别的不多,守卫家丁是随处可见。他们两个大活人,竟是在一众戒备森严到眼皮的的守卫下旁若无人地闯进他的卧房。
徐拂月有些气结。
再对上眼前这个女人高高在上的眼神,他更恼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嚣张大胆的女子。
天下不屑骄横若有十分,十一分都纳入了她的眼底。
云端宁懒得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叶靖安是你师父,为师正名,于情于理,天经地义,知道什么就快些说。”
徐拂月蓦然一滞,张口喃喃:“你怎知……”
“我如何得知,这重要么?”云端宁没什么耐心,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快些说,夜已深,你也要睡觉不是?”
徐拂月动了动唇,探寻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交替流转。
“你二人又是何人?深更半夜,私闯我的卧房,二话不说便要我说这道那,”徐拂月冷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云端宁烦了,二话不说就将袖中匕首甩出抵在手心架在他脖子上,不容他反应地逼问:“说!”
徐拂月身形一僵,惶然抬眼,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她来真的!
颈间的刀锋刺破他的皮肤,他明显感觉到有血渗出,顺着刀身滴落在衣襟上,他眼前陡然一阵眩晕。
“你疯了!”
云端宁哼笑一声,手里的匕首非但没有退让,甚至还停在他颈间动了动。
自将这匕首抵在他脖子上时,便明显感觉他抖得厉害,一见血则更如临大敌了。
好,怕死还胆小,这便好办了。
“夜深人乏,我举得也倦了,若手一抖,这匕首不当心伤了、杀了公子,”云端宁一顿,凤眸藏着流连翻转的狡黠,“公子想说也说不了了。”
徐拂月心底里什么情绪都有,一时间翻腾涌动,颈上的刺痛,云端宁居高临下的折辱,又惊又怒之间,他竟是陡然平静了下来。
抬眸冷冷地迎上去,使得匕首又刺得深了些。
见徐拂月这般破罐子破摔,索性和她硬碰硬,她唇角一沉,眸色暗了暗。
徐拂月咬牙切齿道:“我平生最恨旁人威胁,你要什么,我偏不如你意!”
他双眸紧闭,恶狠狠道:“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云端宁指尖蓦地收拢,攥紧匕首。
她依旧不是轻易退让的人,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锋利的刀刃还在放着徐拂月的血。
徐拂月唇色发白,不肯松口。
还是那边自始至终未出一言的萧煦淡淡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叶靖安无辜,若阁下念及些许师徒情分,还请据实相告。”
云端宁微微皱眉,似是有些惊讶于萧煦同这人说话也太客气了些。
和这种人,不来硬的,只会让他蹬鼻子上脸。
谁料徐拂月听了萧煦这话,竟是冷哼一声,瞪了云端宁一眼,继而向后退了退,远离了那匕首。
虚虚捂着渗血的脖颈,呲牙咧嘴地应了声:“早如此,你们早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云端宁一愣,听他这言下之意,方才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是对叶靖安之事绝口不提,而是在因自己威胁他?
简直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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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宁有些幽怨地乜了他一眼,适才就应当多割他一会儿。
徐拂月神情倏地有些凝重,颈间一道血丝顺着指缝缓缓流下,云端宁皱眉看了他一眼,丢了个帕子给他。
徐拂月叫云端宁这一帕子扔在脸上,思绪回笼,毫不客气地拾起帕子就往颈上按。
他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闷闷地开口:“松阳江决堤那时,叶靖安同我在一起。”
萧煦云端宁俱是一惊。
叶珏分明说决堤之时叶靖安死守着松阳江不肯逃命,如何能跟徐拂月在一处?
徐拂月苦笑一声,接着说下去,语气里多了些许落寞悲戚,“他这个人,既固执又严苛,一件事没做完天塌了也不会搁置。”
“我平日里练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日□□我练至深夜。决堤那天练得最晚,将近丑时,好容易结束,松阳江就出事了。”
徐拂月脸色有些灰白,默了默,仿佛那夜的大雨下进了他的眼底。
他垂着头颓丧出声:“我们当时离松阳江并不远,理当朝反方向越逃越远才是。但他不顾一切地要回去,我拼命劝他、拦他,他狠心得要命,将我打晕后仍是赶了回去。”
“他说松阳江畔百姓无辜无依,家中妻女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不能抛下他们。可与我何干?他若走了,我便没有师父了。”
徐拂月突然扯了扯唇,眼眶倏然砸落下连串的泪来。
他抬手用力地擦去,哼笑一声,摸着颈侧刀口抱怨道:“疼死小爷了。”
萧煦面色有些凝重,半晌,开口:“你可知何人掘了叶将军衣冠冢?”
徐拂月冷笑一声,指尖血迹凝成血痂,悄然攥紧了手帕。
“谁敢掘他坟墓,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杀了他?”
徐拂月抬眼对上萧煦审视的目光,森然出声:“我怎会那样好心?”
他开口说的话都夹杂着不浅的恨意,蓄着凛冽的仇怨。
“不管那人是受人指使还是叫谣言蒙骗,总之我剥了他的皮,将他剁成肉泥铺在宿县最繁华的街头,任千人日日践踏。剥下的那张皮里头放了烛火,悬在叶靖安的新墓前,令他日日忏悔。”
云端宁有些惊异。
倒不是惊诧于他手段如此狠辣,而是未曾想到他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见他第一眼起,便觉得这人阴柔狡诈,接触之下更是胆小如鼠,将人剥皮绞肉之事,竟也能做得出?
萧煦依旧沉着眼,“同我去奉天。”
没有任何多余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徐拂月觉得眼前两个人都疯了。
一个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一个轻飘飘一句话要让他远去奉天。
徐拂月抚着颈项转身,没好气地说:“二位慢走不送……”
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陡然一阵漆黑,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愕然瞪大眼睛晕了过去。
云端宁这一手刀下去并未收着力道,多半也是腻烦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心里憋着气。
萧煦倒是毫不讶异云端宁的举动,只是打晕了要麻烦些,还须背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