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一双看不清全貌辨不清喜怒的双眼自面具后钉向他,迫使他节节弯腰,裘思道低眉应了声:“是。”
对方沉默了一瞬,裘思道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呵着气,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微微蜷起,藏在宽袍大袖下。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适应主子从不生火炉、烧地龙取暖习惯,甚至寒冬腊月里也不过是只着一袭薄衫。
“徐家和叶靖安有何关系?徐家举家迁往渚安之时,叶靖安不是尚还在奉天好好地做他的大将军么?”
裘思道摇了摇头,“思道不知,只是……”他抬了抬眼,低声迟疑道:“似乎与徐家那个独子有关,咱们的人在渚安街头见过齐王夫妻和徐家公子。”
这玉公子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裘思道问:“可要属下……”他手虚握着,拇指掐在食指关节处,暗自使劲向下顿了顿。
玉公子淡淡看了他眼,“怎么?你做得不干净?”
“主子放心,源头的那几个人全死了,任凭齐王多有能耐,也决计查不到什么。”
“既是查不到你头上你急什么?”
裘思道一愣,“若是齐王在徐家那小子身上知晓了些什么,那我们祸水东引的计划岂非……”
他冷笑。
“叶靖安于陛下非同小可,这条路本身就是死路,算是我们棋差一着了,让萧煦查去吧。”
“无论他查到什么,陛下都会站在叶靖安那一边。”
这句话看似不经意,但裘思道心里清楚得很,玉公子不是说者无心的人。
房内很安静,裘思道没抬眼,也知道厚面具下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等着他说话。
半晌,他开口。
“依主子所言,若有人站在叶靖安对立面,那便是,站在陛下对立面。”
玉公子闻言轻笑,拍了拍他的肩。
*
云端宁冷冷睨着眼前的饭菜,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先前在王府时,给萧煦送几回饭也便罢了,那是她一时心软又心血来潮,眼下竟还要想方设法,让那徐拂月吃饭。
她拎食盒的手都恼得紧了紧。
不是很客气地撞开徐拂月的门,将食盒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一面将里头的菜端出来,一面看也不看身前榻上背对着她一言不发躺着的徐拂月,道:“吃饭。”
徐拂月依旧不说话,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云端宁抱着双臂凉凉扫他一眼,冷笑道:“你这样的,饿两顿就老实了。”
徐拂月叫她精准地戳中了心事,腹中也很应景地传出轻微的响动,他面色一变,唇线紧绷,仍是没有起身的势头。
倔强地将头偏向床榻帷幔之内,义正词严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云端宁倚在桌边,本想端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没想到竟是这句话,猝不及防地一愣,继而禁不住嗤笑出声。
徐拂月叫她一笑,是无论如何也躺不下去了,愤然起身转头,怒瞪向她。
云端宁依旧带着笑看他:“真正的君子,是连这话都羞于启齿的。”
徐拂月实在是恼了,咬牙切齿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云端宁直起身,朝一旁走去,让出摆了半桌子的吃食,扬了扬下巴,不咸不淡地道:“吃饭。”
“若我不吃呢?”徐拂月固执地拧眉盯着她。
云端宁答:“会饿。”
徐拂月:“……”
他倏地起身,动作太大,牵扯到了颈上的伤口,一面捂住脖颈,一面指着云端宁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门就叫人霍然推开,叶珏跟在萧煦身后,走了进来。
徐拂月一见到叶珏,便双眼一直,登时愣住了。
他捂住颈侧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落下,瞳孔微缩,怔怔地看着向他越走越近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叶珏,是在七年前一个暑气弥漫的夏日里。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
尚宁巷来了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前一天晚上就在渚安传开了。
他知道来的人是谁,大将军叶靖安,在他脑子里响了好几年的名字。
他甩开所有跟着的奴仆家丁,一个人跑去尚宁巷,在街头一棵老榕树下,沉默地远远看着街那头的府宅。
叶宅其实并不大,尚宁巷也算不得一个好地段,但叶靖安就是住在那,像猛虎一时疲累,歇在了草垛旁;像雄鹰一朝敛翅,窝在了巢穴里。
但草垛旁的猛虎终究还是猛虎,巢穴里的雄鹰依旧是雄鹰。
他兴奋地躲在树后面,看着叶府里人来人往,直到额前渗了密密一层细汗,身上也湿热得厉害,实在受不了时,还是没有等到叶靖安出来,但他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小女孩,从府里小心翼翼捧出两碗粥递给门口连声哀求的乞丐。
他笑了笑,心道这两个乞丐可瞧不上小小一碗粥,他们都是这条街的老蛀虫了,只捡生面孔宰,要的不是吃食而是钱财。
果然,他二人推开那粥,继续举着碗央求施舍。
他虽然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但这女孩毕竟是叶家的人,年纪又还小,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叫人欺负。
心里如何想,脚下如何动作,他开始往前走,离他们只剩一丈不到的距离时,就忽地听见一道稚气未脱的童声,带着莫名的气势。
“原来不是真的乞儿,你快些去,不要在我家门口耍赖!”
见那两个乞丐还没动作,她更恼了,将碗往底下一搁,抬起手指了指门匾,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说:“你们怎的还不走?看清楚,这可是叶靖安叶将军的府邸!”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
是以他改变了想法,不急着出去“拔刀相助”,想看看她接下来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那两个乞丐当然不会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吓走,反而更加不依不饶地扑在她脚下,扯着她的裙摆央道:“可怜可怜我们吧,赏点钱吧。”
小姑娘见他们四只黑手攀上自己的湖蓝襦裙,提着裙子就急急忙忙往后退。
“你们做什么!”
“行行好吧,给点钱吧。”
她皱着一张粉团似的脸,欲哭无泪。
是时候“拔刀”了,徐拂月心想。
“玉儿。”
他一只脚刚迈出去便叫这道颇有气势的声音扼住,他猛然抬眼一看。
从府里缓缓走出来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简单的黑袍,身量高大,拄着根黑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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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步履稳重而轻缓。
待他走近了徐拂月才看清,原来这人走得缓慢,是因为右脚跛了。
“爹爹!”这小女孩一把扑向了身后人怀里。
然后很是神气地牵着这男人的手走到两个乞丐面前,颇为炫耀地说:“这就是我爹爹叶靖安大将军,你们怕不怕?”
叶靖安。
徐拂月一瞬间僵住了,原来他就是叶靖安。
后面发生了什么,徐拂月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知道他很恍惚很茫然地站在你墙根下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叶靖安,一瞬不眨地看着,仿佛要将他这么多年没看过的全都看回来。
叶靖安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他想象里的叶靖安,是骑着战马驰骋疆场,威风凛凛气势如虎,是一团不知疲倦熊熊烧着的烈火。但眼前的人,似乎就像夏日午后的一盏凉茶,清润平和,抚慰人心。
最终,他微微发颤的双眸落在了叶靖安那一条右腿上。
怎么会呢?怎么可以呢?怎么应该呢?
叶靖安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到渚安的么?
腿伤罢了,暂且歇息在渚安罢了,叶靖安这样的人,迟早要返还皇城,迟早要驰骋沙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珏,叶靖安的独女。
那时的她一双眼睛里盛满了亮盈盈的慧黠和灵动,像阳春三月碧空上的纸鸢,自由自在地高飞。
不像现在的她。
她很平静,眼里是无波无澜一潭水,还溢着浅淡的哀愁,纸鸢不再高飞,因为牵着她线的人已经不在了。
徐拂月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叶珏,他甚至以为叶珏也已经死在了那场洪灾里。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应该说些什么呢?
说他是谁?可除了今日,他从未有一日以真面目示她。
问她怎么在这里?可他有什么资格,站在什么立场问她?
摘下面具的徐拂月,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福悦哥哥。”
徐拂月瞬间一僵,错愕地抬头。
“你……”
“从前爹爹让我唤你一声哥哥,我偏不愿,总觉得你除了年纪长了我几岁,也并无什么比我强的地方。”
“我总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要胜过寻常女儿家许多,便将等闲事物一概不放在眼里,”叶珏哽了哽,有些艰难地继续下去,“眼下我才明白,是爹爹将我保护得太好了,让我不知道,原来他羽翼外的世界,其实有多可怕。”
“玉儿……”徐拂月红了眼眶。
叶珏扯了个笑,“初次见你时,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偏不告诉我,后来我好容易知道了,又问你是哪两个字,你又卖关子。”
“我花了足足两日,才知晓你的‘尊姓大名’。”
徐拂月噙着泪轻笑,“活着就好,还能再听你叫我一声名字。”
叶珏的泪陡然滑落到脸侧,她抬起手背用力擦去,然后将脸转到一边,不去看徐拂月。
半晌,她低声呢喃,“为何不帮我爹爹?”
徐拂月的心像叫人紧紧攥住,一瞬间瑟缩起来,抽痛得无法呼吸。
他垂着头叹了口气,良久,方缓缓抬眸道:“玉儿,是师父他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