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这是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 既疑惑又好奇。
刘据勾唇:“你们尝尝。”
卫长顿住:“尝尝?能吃的?”
“能,不过只能吃一点点。像这样。”
刘据伸出一根手指,沾了几粒“砂砾”凑到刘彻嘴边。刘彻轻轻一舔, 眉宇微蹙,然后怔住:“咸的, 是……盐?”
语气不确定, 盖因这“盐”与寻常所见外观不同, 味道也不同。寻常盐块大, 颜色偏乌带黑,此物皎洁;寻常盐块尝之咸中带苦,此物只有咸,并不苦。
众人都学着刘据,轻轻尝了几粒, 脸上困惑愈胜。
确实, 似盐却又不像盐。
好几双眼睛纷纷看向刘据,寻求答案。刘据点头:“是盐。细盐。”
“细盐?”刘彻看着眼前的陶罐,“细腻如雪, 倒也恰当。怎么做到的?”
“这一罐我用的蒸馏法。让祁元娘辖下琉璃坊做的工具。”
怕他们不懂, 刘据特意画出图纸, 按照图纸所示, 一一解释。
刘彻神色微闪:“蒸馏法,也就是说还有别的方法?”
“对。最简单的是煎煮法。与我们目前所用相同。”
相同?若相同,为何产出食盐品质会差这么大?
“因为缺少洗涤,缺少稀释。我们如今用的盐, 多是凿井采卤所制, 或者利用海水所制。不论凿井采卤,还是海水, 两者中除了盐,都含量许多杂质,譬如硫酸钠、硫酸镁、氯化镁等等。”
众人一脸懵逼:“什么酸,什么美?”
刘据大致知道是些化学成分,但无法仔细解释清楚,干脆道:“一些杂质的名称,理解为非盐杂质就行了。
“我们现今制盐,通常是将水分完全蒸干,只剩结晶才停止。如此,盐与杂质混合在一起,就造成盐块颜色不纯,味道也偏苦涩。”
刘彻敏锐听出他的言外之音:“不能完全蒸干?”
“是。氯化钠……嗯,也就是盐。盐的溶解度低,会先析出。其他杂质溶解度高,会后析出。”
溶解度、析出是什么,大家不是很懂,但结合上下文,基本可以理解意思,不必多问。
刘彻挑眉:“也就是说,只需在盐析出而杂质未析出时,将盐块,也就是你所谓的结晶采集出来,基本就能得到眼下这罐洁白如雪的盐粒?”
“差不多。至于析出到什么地步采集结晶,这个界限虽然未知,但多试几次就能把握了。这是应对海水煮盐的方法。应对井盐开采,盐类矿物,可以先洗涤,再加入淡水稀释。”
刘据点头,继续道,“如此得到的盐,颗粒不一定都能达到这么细小,但几乎可以去除大部分杂质,纯度更高,便不会再有苦涩之味。食用起来不但味道更好,也更健康。”
说完,刘据从怀中掏出两份资料……
有了纸张,不必用笨重的竹简,随身可以携带,相当便利。
他将其中一份交给卫长:“长姐封邑产盐,这些方法长姐都可用。蒸馏法留存多,浪费少,可以最大限度的制出细盐,盐的颜色与细腻程度更高,但流程较为复杂,造价高昂,不适宜大量产出。
“煮盐法与其相比,却简单许多,虽难免有些浪费,但熟能生巧,次数多了,浪费也就少了。不过这两种方法都需大量柴火。”
停顿片刻,刘据将另一份资料递给刘彻:“还有一种晒盐法。”
“晒盐?”刘彻打开资料纸张,“用太阳晒?”
“对。挖坑建池,池底可以用青砖或陶片进行平铺,防止渗透流失。将海水或淋制卤水灌入池子,通过日晒结晶成盐。还可以采用多级蒸发池来分步制盐制卤。
“这种方法非但可以大量产盐,提升盐的品质,得到纯白盐粒,还不需要柴火,极大降低产盐成本。
“只是对地理位置要求高。需要太史令监测天时气象,选取日照充足,蒸发量大,降雨量小的地方建设专门晒盐的盐场。”
卫青深思:“若建设成功,日后我大汉便能有源源不断的细盐。”
是的,细盐,而非如今杂质混和的粗盐盐块。
刘据点头:“海水源源不断,用之不竭,盐自然也能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只需我大汉产盐量大幅提升,制盐成本降低,就能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吃得起盐,不必为食盐所苦。
“还有一点,从二姐与张骞自西域传回来的消息看,西域所用食盐同我们差不多,或是比我们更差。似这等皎洁细腻如雪之盐,他们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年白玉纸能风靡西域,而今雪山盐亦可。”
白玉纸,非白玉,而是光滑洁净如白玉;雪山盐也非雪山,而是皎洁细腻似雪山。
刘据勾唇:“父皇,匈奴也是要吃盐的。而且他们靠游牧为生,农物少,大多时候靠畜牧而活。但牛羊生长有周期,并非四季都可任意宰杀。”
这话一出,刘彻几人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匈奴需要借助食盐储存食物,应对每年难以避免的紧缺期。
刘据眸中亮光闪烁:“所以食盐非但是人体日常生活所需,还是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四字,说得极重,这一句后,他言及重点。
“父皇前年下令,将盐铁收回官营,历时两年,至得今岁才基本完成官营规划。如今这新式制盐之法刚好能派上用场,也让那些被触及了利益,愤愤不平的人看看,我们收回来,自有我们的底气。”
这话说得简单,却暗含深意。
春秋时,管中提出“官山海”政策,将盐铁列入官营。后来秦国商鞅变法,控山海之利,亦实行盐铁官营专卖。从此,官府垄断盐铁经营之权。
但大汉初立,数代帝王采用黄老思想,遵从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将盐铁开放民营,以致经营盐铁之商人富比王侯。
这些年朝廷战事开销大,刘据捣鼓各类新事物,促进农收,开源工商。刘彻也没闲着,一直寻思着将盐铁之权收回来。
前年正式下令,将此事交于桑弘羊。只是有些东西给出去容易,拿回来难。
铁相对好一些,当初就算开放,也没完全开放。如今把铁矿的开采与冶炼牢牢控制住,问题不大。尤其政策一出,若再有人打主意,视同谋反。后果太大,谁都得摸摸脑袋思量思量。
盐就麻烦点了。
如今表面虽也拿了回来。毕竟触及许多人的利益,难保那些富商贵族不会留下阴私手笔,就等着什么时候搞点事。
刘据献出的新式制盐之法,是个契机,朝廷可借此修建新式盐场,顺理成章拔除钉子隐患,再来场盐界改革。
刘彻眼眸深邃,手指敲击在制盐资料上,神色严肃:“此事需尽快与大农令,桑弘羊商议。”
话音刚落,就有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大农令在宫门外候着,说要入宫觐见。”
众人:???
刘彻愣住,刚提大农令,人就来了,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稍顿半秒,恍然回过神来,不对,那场烟花雨!
淦。被刘据的制盐新法一打岔,差点忘了那场烟花雨。烟花雨城中皆可见,看到的人不知多少,平民就罢了,那些皇亲与朝臣能不动作?
心念刚起,便听又一个小黄门过来:“陛下,桑侍中、少府寺卿于宫外求见。”
“陛下,汲黯都尉求见。”
“馆陶大长公主,隆虑长公主求见。”
“武安侯求见。太常寺卿求见。”
……
一个个人名官职往外冒,刘彻鬓角青筋大跳。
刘据立时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父皇,我好困啊,先告退了。”
说完,利落开溜,几乎用上百米冲刺的迅速,生怕晚一步就被刘彻强行留下。
刘彻反应过来,刘据已经转角没影了:……
说实话,这些人刘彻不想见,全部打回去。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日朝会总是要见的,况且还有制盐之事要议。
朝会上,大家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朝会结束,刘彻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甚至还有许多皇亲不断上觐见折子。
刘彻无奈,只能一边商议制盐之事;一边绞尽脑汁,在不泄密的情况下,透出点“人为”的意思,却又不妨碍众人对“天降神迹”的幻想,还需推波助澜,悄咪咪引导他们传言开来,努力实行刘据的“计策”。
然而天降金雨的影响太大了,求见者层出不穷。
这一整天,刘彻几乎没停歇,应付完一批又一批,终于耐不住发脾气,抬脚往东宫去。
凭什么他一个帝王深陷此等“困局”,被人烦扰不堪,罪魁祸首就可以逍遥自在?必须将这个祸首抓回来。他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
可惜一入东宫扑了个空,只得来留守侍女一句话:殿下说酷暑已至,他畏热,天气太燥,夜间睡不好,白日不舒坦,去博望苑避暑了。
刘彻:……
好家伙,刘彻直呼好家伙。
畏个屁的热,这分明就是躲出去了,把烂摊子留给他。
淦!
另一边。
博望苑占地不算大,但与上林苑接壤,彼此互通。依山傍水,建筑设计巧妙,实乃避暑之佳地。
因此刘据虽然是为了躲避,却也真是为了避暑。
坐在躺椅上,旁边案几放着冰盆,冰盆内镇着水果。吃吃喝喝,累了再美美睡上一觉,惬意舒爽。
至于未央宫里正在“受苦受难”的刘彻?
刘据表示:嗯……不坑爹的儿子不是好儿子。作为父皇的好大儿,他怎能让父皇缺少被“坑”的快乐?
而且,老父亲这种生物,不就是专门给儿子擦屁股的吗?
所以啊,没毛病。
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睡。
第 82 章
然而刘据“惬意快活”只维持了两三日, 就迎来一位“不速之客”——霍去病。
彼时,刘据正趁着清晨旭日刚升,空气温度不高, 穿着劲装跑了两圈马,晨练归来, 一进院子就见霍去病十分不客气地躺在他原来的躺椅上, 优哉游哉吃着他让侍女挑过籽葡萄。
另一边, 霍光与侍从护着霍嬗在不远处草地上骑着小马驹玩。
刘据目露惊讶:“嬗儿才三岁吧, 就开始学骑马了?”
又一颗葡萄入口,挑过籽的吃起来就是爽快。
霍去病一边感叹着当太子的果然会享受,一边连眼皮都没抬,语气满是轻蔑:“都三岁了,还不学?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学个骑马还得有两年的准备期, 等五岁才正式开始?”
刘据:……
懒得跟霍去病争,他将霍光唤过来:“你几岁学的骑马?”
“六岁。”
刘据看向霍去病,鼻子哼哧:“舅舅当初八岁才学呢。”
卫青身世与霍去病类似, 都是生母与来平阳侯府的县吏露水情缘所生。
不同的是, 卫青出生后, 由于生活困顿, 卫母将其送回生父郑家,唤作郑青。但郑家对他很不好。
卫青吃了许多苦。六七岁上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孤注一掷离家出走,来平阳侯府投奔生母, 然后在侯府留下来, 自此弃郑姓改卫姓,与郑家再无瓜葛。
也是自此, 他开始有机会接触马匹,自学骑射,无师自通,展现出傲人的天赋。
有卫青的这段经历在前,卫少儿生下霍去病后才痛定思痛,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几乎没想过将霍去病送去霍家,一直带在身边独自抚养。
卫家诸人也都多有爱护。
所以对比卫青,霍去病可以说是幸运的。
听完刘据的话,霍去病不以为然,淡淡道:“我当年就是三岁开始学骑马。”
刘据抿唇:“你那是异类,不能什么都跟你比。跑马骑射这种事需根据个人情况来,循序渐进。
“嬗儿才三岁,你确定不是在拔苗助长?你就不担心会对他的身体发育有影响?好歹是你儿子,你用点心行不行。”
霍去病睨他一眼,站起身冲霍嬗道:“不用侍从护,你自己骑。”
“好。”
霍嬗脆生生点头,侍从放开缰绳,他居然还骑得挺像那么回事。
霍去病又道:“跑一个。”
这三个字一处,刘据整个心差点跳到嗓子眼。不是,你怎么回事。三岁的孩子,没人护持,慢悠悠骑着踱两步就够了,怎么还让跑呢。你不怕出事,我还怕呢。
刚想阻止,霍嬗一勒缰绳,小马驹已经跑起来。
虽然跑动速度不快,但确实是跑了起来,还在草地上转了个圈。
刘据:!!!
霍光适时解释:“嬗儿从会走路开始,兄长便每日带着他骑马跑一圈。嬗儿也很喜欢,每次都乐得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如此坚持了一年,今岁开春后,兄长让他自己学着骑,大约是有先前的经历,嬗儿上手很快。
“兄长也没有让他放肆骑,每日都规定了时辰,只需玩两刻钟,避免臀部与大腿擦伤,更是问过侍医,侍医点头说可以,才这般安排的。”
刘据愣住,忽然想到当初自己学骑马,霍去病还阴阳怪气说他骑一会儿就要歇息。如今面对霍嬗居然这般细心?
刘据很是诧异:“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慈父?”
霍去病斜眼:“你什么意思,我不像吗?”
“不像。”刘据摇头,语气笃定。
“我哪点不像?”
“哪点都不像啊。你自己觉得你哪点像?”
“哦,我觉得我哪点都挺像的。”
刘据:……你对自己是有什么误解?
霍光无语望天:你们搁这绕口令呢。
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已经从“跑”再次变为“骑”的霍嬗,刘据神色复杂。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世上就是有基因好,天赋异禀之人,轻叹一声,将话题接过,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你那烟花雨,也不看看自己扔下多大的雷,这会儿京中街头巷尾谁不议论此事。”
刘据颔首,一点也不意外:“早有预料,不然你以为我来博望苑作甚?”
说完,身形一顿:“父皇让你来抓我的?”
霍去病哼哧:“我好心给你传个话,你要是再不回去收拾你自己捅出来的烂摊子,只怕下次陛下派人过来,就真是抓你了。”
本以为这话一出刘据会急,哪知他神色十分淡定:“我知道了,你告诉父皇,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
正要详细问问,就听侍从来报:“赵过求见。”
赵过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个两个仆从,挑了好几个箩筐。
“参见太子殿下。”
刘据轻笑:“你如今已是父皇亲封的搜粟都尉,负责教授代田耕种之法,有职责所在,当以本职为主。孤不过要些东西,随便找个人就行,何需你亲自送来。”
“臣虽是搜粟都尉,却仍是殿下从属。殿下有令,臣岂能轻忽?殿下放心,现今非耕种之时,因而教授之事并不忙。臣分得清轻重,公务农事在前,余者在后。今日刚巧休沐,听闻殿下所需之物都已凑齐,这才揽了此事,亲来一趟。”
刘据点头表示明白。
霍去病却看着几个大箩筐很是好奇:“什么东西?”
赵过一一打开:“是麸皮、谷糠、秸秆。”
刘据逐个检查,蹙眉道:“多了些。”
“是。殿下传话未报具体数目,只言几斤就够。臣不知殿下想用来做什么。但臣想着,数目太少,殿下取用需有计较。
“左右不是什么难寻的物件,此前麦田收割,这些东西留存许多,多送一些总没坏处。殿下若用不着无妨,若用得着也可做预备之需。”
刘据笑道:“你考虑周道,辛苦了。”
赵过直言不辛苦,躬身告退。
刘据又命侍从将东西搬到储存室去。
霍去病观看全程,一头雾水:“你要这些做什么,莫不是在博望苑设了个玻璃花房用来种菜不够,如今还想在此养鸡鸭?”
刘据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一言难尽。
博望苑建成之时,他确实特意造了个玻璃花房,用来搞冬日温室种菜,颇有成效。去岁冬季,刘彻卫子夫并卫青霍去病等人都尝了不少他产出的蔬菜。
其他人都是夸的,偏霍去病完全没有吃人嘴短的觉悟,夸的同时还不忘挤兑吐槽。
“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吃?你瞅瞅这是哪。博望苑,太子别院。谁会在这种地方养鸡鸭?”
霍去病怼回去:“那谁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种菜啊。你是个异类,鬼知道你会怎么做?麸皮谷糠这些,不都是养鸡鸭需要的吗?莫非你想养猪?”
刘据:……一言难尽plus。
“我是想做点东西,不知能不能行,先实验一下。”
“实验?”
刘据点头,走在前头,霍去病会意跟上。
二人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入一屋舍。屋内放了许多瓶瓶罐罐,形状不一,多是玻璃所制,旁边桌上还有烧火的小炉子,十分精巧。
刘据一一介绍:“这是烧瓶,烧杯,试管,滴管。做实验用的。细盐就是通过这些蒸馏出来。”
霍去病扫视过去,目光落在另一边,若说这边都是玻璃器皿,那对面便都是木制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木管木桶。桶的下方设一小洞,洞口插竹管。
看出他的疑惑,刘据继续道:“也可蒸馏,各有用处。我做出这许多器具,总不能就为了制个盐。那太浪费了。总得再做点别的。”
霍去病挑眉:“你要制的东西很难吗,需要用到这么多器具?”
这些瓶瓶罐罐,他光看着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了。
“不算难。这些器具多是为了日后所需,并不是现在都用得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虽然不难,造价却不低,原料损耗大,不适宜量产。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用别的原料平替。”
霍去病满脸不可置信:“平替?用麸皮谷糠秸秆?”
“麸皮谷糠制曲,正式平替原料我打算先尝试秸秆。”
先尝试,也就是说,如果秸秆不行,会再尝试其他。
霍去病脸上疑惑更甚:“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据没有回答,神色闪烁。
霍去病便知,这是对成功与否没有把握,不想过早透露,以免被打脸。熟知刘据性子,霍去病不再追问,转口道:“需要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两个月吧。”
霍去病:……
半晌后,他神色复杂道:“你真是为了做东西,而不是为了躲避你留下的烂摊子?”
不管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京中烟花雨的后续反响都将趋于平静,烂摊子再大,陛下也早就处理完了。
刘据眨眼:“你猜?”
霍去病:……不,他不想猜。
明知刘据藏着小心思,就算那个“东西”需要用时这么久,应当也不必刘据一直守在旁边。霍去病还是沉默下来,当什么都不知道,刘据怎么说,就怎么禀报给刘彻。
刘彻恨得牙痒痒,但碍于“正事”在前,只能作罢,歇了将刘据抓回来的心思,暗地里却开始好奇。
麸皮,谷糠,秸秆。
臭小子要这些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兰林殿。
刘闳也一头雾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没从自己有限的知识里想出来这三样东西能做出什么来,蹙眉询问脑子里的系统。
是的,系统。这是他自出生就携带的东西。哦,不,准确点说,是他上辈子死亡时遇见的东西。
——系统损毁,任务机制关闭,信息库资料不可调用。
对于这个答案,刘闳显然很不满意:“废物。你不是主体吗?刘据不过得了你裂解的一部分就能拥有诸多信息知识,创造无数发明,风光无限;而你这个主体却跟我说机制关闭,不可调用?”
——刘据并没有使用系统,只是机缘巧合得到了当初系统故障损毁时,信息库逸散出来的小部分知识碎片。
刘闳冷嗤:“那你逸散一个给我看看,也弄点碎片给我。”
——抱歉,系统无法自主损毁,更无法自主逸散。
刘闳差点气笑了:“那你能做什么!别忘了,要不是你,我上辈子怎么会死,是你欠我的!”
此话一出,系统沉默了片刻,确实是因为它在时空中穿梭,被乱流影响,经过宿主时空之际,方向偏移了那么一点点,导致宿主车祸濒死,但是……
——宿主,当初本系统给过你选择。可以利用系统能量治愈你的身体创伤,你不会死,也不会有损健康,只是根据当前世界规则,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异常,能量治愈会缓慢进行。待宿主痊愈后,系统再自动脱离。
——在这期间给你造成的医疗以及误工等钱财损失,系统会搜索世界信息,通过彩票股票等方式等价弥补给你。
等价?他要的是这点等价吗!这点等价有什么用。
刘闳咬牙:“但也是你自己提的第二种方案。时空位置是波动的。是你害怕在我所处时空停留时间太久,没法重新找回原来的锚定路线,影响你到达目的地。
“所以你主动提议,说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与你绑定,成为你的宿主,跟你一起走,一起降落西汉。
“是你答应我,说我是宿主,你会为我服务,为我找寻合适的躯体,帮我实现梦想,走上人生巅峰。与此同时,我也承诺会帮你完成观测任务。”
——是,但系统为宿主选定的躯体为刘闳。彼时刘闳未出生。人类是在出生后才会一步步缓慢滋生自主意识与精神体。换种说法便是“灵魂”。出生前,都只有吸取母体营养的生物本能。
——所以按照国际穿越公约,系统可以为你选定没有“灵魂”的躯体。你进入躯体,可以完完全全成为他。有你在,他不会再产生自主意识。可你自作主张选择了刘据。
——刘据已经有完整的自我意识与精神体,属于拥有全部主权的个体,进入他的躯体,需要驱除他的意识,等同谋杀,这是有违国际公约的。
刘闳轻嗤:“说得好听。选择刘闳,不也是剥夺了刘闳产生自主意识的可能,抹除了他的存在吗?所以两者都一样,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系统再次沉默,对此无法反驳,好一会儿叹道:
——宿主,就你所在时空的律法。婴儿出生后才享有人权,被称为“自然人”。出生前在律法上是没有人权的。国际公约与此道理一样。
——系统不否认你的说法。任何一份律法、公约、规则都不会完美无缺,漏洞在所难免,对于公约中部分条款,国际舆论一直有争议。
——但公约暂且未改,系统程序就会按照公约履行。你的行为违反国际公约,所以系统不得不出手阻止。
刘闳咬牙。他瞒着系统,速度转移目标。本以为刘据一个小娃娃,驱逐对方会很容易。
只需事成,碍于宿主保护条例。系统只能认栽。
哪知刘据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精神力怎么那么强,居然跟他打得难舍难分,隐隐还有占上风之势。但小孩子的精神体耐力不济,只需战局持续,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疲软之态,他就能反扑取胜。
偏偏就在这紧要档口,系统劝阻他不成,居然临场反水!
若非如此,他怎会被刘据一个小娃娃压得死死的。
这下好了,不但他差点被刘据打得魂飞魄散,系统还被啃去了一大块。
系统濒临崩溃之际,碍于宿主保护条款,强制将他踢出刘据身体,拽入王夫人腹中,此后他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济,系统也陷入沉寂。
经过休养,他终于痊愈,而系统也慢慢苏醒,结果统是醒了,却成了一块破烂,这也损毁,那也缺失。除了跟自己顶嘴,什么都干不了。
这一局属实是他和系统两败俱伤,刘据白得便宜。
淦!
刘闳越想越气。
——宿主。刘据因祸得福,你就当是你攻击他的补偿吧。系统建议你放平心态,与他对立并不是明智之举。
——你是穿越者,拥有超脱这个时代两千多年的知识。就算没有信息库,你也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去走属于自己的路。
刘闳翻了个白眼。
他为什么放着现代舒服便利的生活不要,跟着系统来物资缺乏的古代?他要是天才还用系统作甚!
他知道的能回忆起来做法的那几样东西,几乎都被刘据完成了。
靠他自己,他还能干什么。
似刘据现在所为,麸皮、谷糠、秸秆。他便怎么想都不知道有何创造用途。但若是系统完整,若是信息库可用,必然知道。
所以,缺失的那一半裂解体他必须拿回来,他一定要将系统修补好!
他不能失去这个强劲的倚仗,也不甘心就此白白便宜刘据。
绝不。
********
博望苑。
对于刘闳不甘不忿不愿的心理,刘据浑然不觉;对于系统的由来,以及自己当年遭受“梦魇”背后的种种纠葛,刘据更是一无所知。
他在博望苑住到八月初,每日吃吃喝喝,时不时去上林苑溜达一圈,闲下来就开始在实验室捣鼓。
制曲,沸煮,发酵,蒸馏,提纯。
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与等待,终于收获成果。
刘据晃荡着手中的玻璃瓶,瓶中是满满一瓶子澄澈纯净的液体,宛如山间清泉,透明无色亦无垢。
实验室内,爽朗笑声传出。
丰禾等人齐齐起身,注视着房门。门扉打开,几人不约而同上前:“殿下,是成了吗?”
“成了!”
刘据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找个木箱子来,将孤做出的这几瓶东西都装好,用稻草木屑填充,避免磕碰碎裂。”
然后大手一挥:“走,我们回宫!”
第 83 章
宣室殿。
刘据过来的时候, 卫青与霍去病也在,就干脆让他们都留了下来。
五个透明的玻璃瓶子依次排开,刘彻与卫青正好奇观看, 霍去病已然嘴角微勾:“你在博望苑一个半月就为了做这个?这是什么?水?”
“似水,但不是水。”
刘据摇头, 将瓶盖打开。
一股奇怪的味道冲鼻而来, 不知为何物, 但三人都肯定了, 确实不是水。
刘据也没遮遮掩掩让他们猜,直言道:“此物唤作酒精,也叫乙醇。”
三人尽皆懵逼。酒精,乙醇?什么玩意?
刘彻:“酒,朕明白。但这酒精是何物, 可与酒有关?”
“有关的。酒精可以通过酿酒蒸馏提纯得来。”
刘据从木箱子里掏出唯一的陶罐, 将里面的液体倒入杯盏。
同样透明澄澈似水,但闻起来味道更柔和,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一共三杯, 刘据第一杯奉给刘彻, 剩下两杯递给卫青霍去病。
还十分贴心的提醒:“慢慢喝, 小口抿, 不要直接一口闷。”
三人但觉奇怪,举起酒杯依言抿上小口,液体入喉,流进腹中。
卫青神色微微变幻, 肯定道:“确实是酒。”
霍去病眼眸闪亮:“比寻常吃的酒要烈, 更有劲。是个好东西!”
刘彻晃动着酒杯,看着杯中未饮尽的液体:“寻常酒是乳白色, 此酒清澈如山泉。”
又看看旁边的酒精:“与酒精外观一致。”
“外观一致,但度数有区别。”刘据轻笑着开始解释,“酒精,父皇可以理解为酒中能醉人的精华部分。度数代表它的纯度。
“寻常我们吃的酒是醪糟酒,也称浊酒。酒精度数很低。就连我也能吃一些,不怎么醉人。但父皇以为,你此刻杯中之酒呢?”
刚刚只是轻轻一抿,现在刘彻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辛辣爽口。
刘彻轻咳了一声,终于明白刘据此前为何要提醒他浅尝了,若毫无准备之下一口闷尽,只怕会呛着:“此酒更辣更烈更有劲。”
刘据点头:“此酒我称为清酒,与浊酒的酿造方式略有不同,经历过滤,使其色泽清澈,又经提纯,使其酒精度数更高,所以才会更辣更烈更有劲,也更易醉人。
“但清酒终究还是酒,仍旧处于能‘喝’的阶段。酒精相较而言,度数更高,已经不能称之为酒,也无法食用了。若误食,恐出人命。”
最后四字,神色严肃。
刘彻微讶:“既不能食用,用来作甚?”
“那就厉害了。可以消毒,杀菌。”
三人满脑子问号:消毒,杀菌,这又是什么东西?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总之是医用的,主要针对殇科。”
殇科,何处殇科患者最多?军中,战场。三人几乎同时想到这点,面色逐渐凝重。
刘据取出一份资料递给刘彻:“这是我让军医调查搜集的。行军作战,伤亡难以避免。部分人因为外伤过重直接导致死亡。
“还有一部分人外伤其实并不致命,他们最终没能活过来,是因为后续感染,也就是所谓的伤口恶化、化脓等情况,甚至后者死亡的比例比前者更大。
“酒精对前者无用,但对后者或可起到决定性作用。它可以用于伤口的换药清创,也可以用于清洁伤员所处环境。
“一般感染恶化,除伤口本身因素,也有环境因素。伤员休养环境太差,会加重感染恶化的几率与程度。
“但这个环境并非是看上去干净整洁就够,还需要酒精清洗。也就是消毒杀菌。消杀一些我们肉眼不可见的隐患存在。如此才能最大限度防止伤口恶化。
“只需伤口不恶化,这部分伤员的存活率就能大大提升。”
存活率,大大提升。
“当真?”
霍去病蹭一下瞬间坐直身子,面上吊儿郎当的表情尽去。作为一个经历战场厮杀的猛将,他怎会不知这句话蕴含着怎样的重量。
卫青认真听着,神色也一点点严肃。但他并不似霍去病那般乐观,缓缓看向手中酒杯:“殿下,臣喝着这酒似乎是用小麦所酿?”
“是。你们喝的这壶确实是小麦酿造。我知道舅舅想说什么。如今酿酒,多用五谷。
“一斤粮食能出多少酒?而要再蒸馏提纯为酒精,更是十不存一。我大汉军中将士众多,若要保证军中医治用量,所需粮食数目必然巨大。
“若将粮食都用作制造酒精,会导致军粮紧缺,甚至导致民间陷入粮荒之境。这是舍本逐末,择轻弃重,不可取。”
话毕,他冲刘彻俏皮一眨眼:“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利用其他原料代替。”
刘彻神色闪动,立时明悟:“ 秸秆?”
“对。秸秆。小麦秸秆、稻米秸秆等等都可以。今岁小麦丰收,稻米丰收,都剩下许多秸秆。我们可以暂时用秸秆取代粮食,制造酒精。
“至于这酒……近几年我们改进农具,百姓耕种省时省力后,又开辟了些荒地,粮食产出明显增加,已能基本填补前些年的战事耗损。
“而今又有赵过的代田之法,亩产直接提升四分之一,过上几年,必能让我大汉国储满仓。
“所以粮食虽仍旧不适宜用来大肆酿酒制造酒精,但适当酿造些清酒,供父皇日常享用或作为珍品赏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说着,刘据举起陶罐酒壶,又为刘彻满上一杯。
刘彻没有直接喝,而是又想到了另一层:“秸秆制造酒精,耗费几何?”
刘据点头:“比粮食更甚。”
十斤粮食得不来一斤酒精,秸秆就更低了。
刘彻脸色一沉。
卫青言及关键:“秸秆虽非粮食,不至于酿成粮荒。但殿下莫忘了家禽畜牧。数年前殿下提议劁猪与黑室养鸡,而今民间养猪与鸡鸭者不少。
“这些牲畜不能浪费粮食,食用之物多会混杂其他,除山中挖掘外,麸皮、谷糠、秸秆等也都在其列。
“甚至不只这些家禽,还有牛羊与马匹,皆会在草料中掺杂秸秆。秸秆若用来制造酒精,殿下可有想过,此间耗费是否会影响家禽畜牧?”
刘据轻笑:“舅舅思虑周全,我懂的。所以我刚刚才说暂且用秸秆,而非一直用秸秆,单一用秸秆。”
霍去病讶然:“除秸秆外,还有其他也可?”
“可。我想到了一样更合适的替代物。但现今不是此物的成熟期,需再等一两个月。到时我会重新实验。若证实可行,便能多一种原料,减轻秸秆的压力。
“彼此混用,加大种植,日后就不用为原料发愁了。尤其这东西还有别的作用。曹宗满月当日,我献上制盐新法,提及盐为战略物资,但战略物资可不单单只有盐。”
刘彻挑眉:“是什么?”
刘据不语,眼珠骨碌碌转动,眸中满是狡黠之色。
霍去病啧啧两声:“这是又卖关子?”
刘据眨眼不说话。
这么多年过来,众人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鉴于对自家“好大儿”的信任,刘彻不再多问,直接放手:“行,那朕就等着你的又一大惊喜。”
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刘彻指着几瓶子酒精道:“需让太医署与军医共商试用,你去教教他们怎么弄。”
刘据点头,确实要实验一番效果的。
他眼珠转动,既然要教,是不是还能教点别的。
正思索着,霍去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酒精真有此等奇效,便是为我军作战又添一大利器。”
利器,可不只包括前线神兵。谁说后勤救死扶伤者不算吗?
霍去病面上大喜,刘据目光幽幽看过去:“所以,你往后记得对我好点,别总是跟我呛声斗嘴。天知道为了你,我有多努力!”
这话是真的一点不假。
为保住霍去病这条命,刘据可谓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鬼晓得所谓战事后留下隐疾这条猜测里,隐疾是哪一种?别的隐疾他不懂,但弹幕提过,伤口感染是有几率引发败血症的。
有些败血症死得很快,但有些败血症能拖一两年。
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刘据知道自己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至少要尽最大努力将能堵的缺口全部堵住。
奈何,自己在这头累死累活,殚尽竭虑。当事人霍去病一无所知,还总跟他抬杠。
刘据鼻尖哼哧,将酒精迅速收入木箱,背上肩带离开,临走还不忘瞪霍去病一眼,目光恶狠狠地,活似对方欠他千万金。
霍去病一头雾水,迷茫询问卫青:“他什么意思?我刚刚不是在夸他吗,他生什么气?还有怎么就是为了我?他制酒精,难道不是为了我大汉全体将士?”
卫青细品着杯中清酒,淡淡道:“你不是将士中的一员?”
霍去病顿住,不服道:“这如何一样,我……”
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甚至从小手把手教大的外甥,几乎一开口,卫青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如何不一样?你再英勇,敢说自己绝不会受伤,不会有用到酒精的时候?”
霍去病哑然。
“所以殿下那话有什么问题?”
霍去病:……舅舅,你要这么说,那就没得聊了。
刘彻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仲卿说得不错,逻辑满分。
哈哈哈。
霍去病……霍去病除了憋着,还能咋地。
********
兰林殿。
刘闳低低呢喃着:“酒精……原来是酒精。麸皮,谷糠,秸秆居然能做酒精?”
在他的认知里,酒精并不只有粮食可做。隐约记得煤与石油也能制作酒精,但制作方式似乎很复杂,具体不清楚,估摸着不是西汉现有条件下能够完成的。
粮食虽可完成,但在古代农业基础薄弱的产能与环境下并不适用,所以他从未想过这遭。
没想到秸秆也行。这点属实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刘据言辞中透露出,不用粮食,不用秸秆,还有别的平替?是什么?
刘闳不知,心情越发烦躁。
不是烦躁无法得知信息,即便得知,以他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抢在刘据前面做出来,直接暴露底牌,引来杀机。
他烦躁更多是在于眼下的无力感。这种眼睁睁看着刘据越飞越高,而自己只能困顿于浅滩,什么都做不了,不知道前路何方的无奈与焦急。
刘闳咬牙切齿,忍不住又将系统骂了一顿。
系统不是人,没有愤怒、委屈等情绪,但也耐不住提醒。
——宿主,造成今日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你自己。如果不是你非要夺舍刘据,系统不会损毁,你就不会无助力可用。投胎刘闳,亦是皇子,同样有身份优势。系统为你选择的是最佳躯体,为你规划的也是最佳路线。
刘闳不以为然:“即便都是皇子,也是不一样的。旁人怎么能与刘据相比?就算有巫蛊之祸,但祸事发生之时刘据已经三十多岁。
“三十多年的积累,还有卫霍这等SSR级盟友,我只需保住他们不死,或者晚死一点,还有系统助力,何愁不能改写命运。
“什么最佳人选,最佳路线。刘据才是最佳。他为太子,我表现太突出,让他怎么想。他手握卫霍,你再强,我也需长大才能有办法染指军权。
“而在这之前,太子党如何容忍我这个威胁?他们有的是手段弄死我。这算什么最佳!”
——宿主,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放在刘据的对立面?刘据未必不能容人,卫霍也未必……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
宿主钻牛角尖,系统无可奈何,只能闭嘴。
半晌后,刘闳神色闪动:“我记得当初绑定时,你给我看过绑定条款,也为我逐条解说过条款内容。
“里面提到,正常情况下,我要借用系统助力,需要完成系统任务,达到一定条件。但我有两次机会,可以在深陷险境之际,采用应急程序,越过任务机制获取信息。对吗?”
——对。但应急程序需要宿主付出巨大代价,一次要付出寿命十年。此处需提醒宿主,虽标价寿命,但实际付出不只寿命。
——人生在世,意外众多,旦夕祸福。即便系统能够根据宿主的身体情况估算存活年限,也具有不确定性。
——所以寿命通常与身体康健以及自身气运关联。扣除寿命十年,宿主身体健康值会自动下跌百分之十,气运值也会下跌百分之十。这个下跌一生伴随,不可逆转。
——因此应急程序虽然存在,但标注极度危险,就是给宿主警醒。这是应急,而非捷径,不建议宿主使用。
——它的设置,仅仅只是系统创造者们为各位宿主留下的一条生存后路,以备宿主身处绝境,其他所有手段都无望之际,可以通过此条通道,获取有用信息,借助信息扭转局势,重获生机。
——宿主此时未处绝境,远不到需要使用之时。请宿主慎重考虑,不要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身体健康值,气运值……
若只是寿数便罢,关联这两项就很致命了。
刘闳犹豫起来。但又一想,只是百分之十而已,应该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应急程序设置的机会是两次,而不是一次。这点也可以佐证,一次似乎没那么严重,至少不足以击垮他。
他天天顶着高压刷刘彻刘据的好感值,时刻需要做戏,偏偏作用有限,眼见刘据越来越强,局势对他越来越不好。他的心理防线临近崩溃,他快撑不住了。
此时此刻,他迫切需要抓住点什么,撑起自己的希望。否则他怕自己会在与刘据日复一日增剧的差距中发疯癫狂。
刘闳深吸口气:“扣除寿数的是我,受影响的也是我,所以绝境与否,不应该由你评估,而应由我评估。”
系统默然。这话很有逻辑道理,它不能站在自我角度为宿主做决定。
“扣吧。我要使用应急程序。”
——好的,指令收到。请问宿主需要调取信息库哪方面的资料?
刘闳冷嗤:“不,我不调用信息库。”
此时调用信息库的知识资料有什么用?能帮他扭转局面?不能。所以他要换个方式。
“你当初提出第一方案时曾说可以搜寻世界信息,将我的损失以彩票或股票的形式弥补给我。也就是说,你是有搜寻世界信息功能的。”
——宿主想要系统为你搜寻本世界信息?定向搜寻机制损毁,系统只能采取无差别搜索,可以保证搜寻的信息必定重要,却不能保证一定是宿主想要的。即便如此,宿主还要继续吗?
——宿主,系统再次建议你放弃。你可以保持现在与刘据兄友弟恭的局面,未来获封诸侯,去往封地,做逍遥诸侯王。这是系统计经过计算,得出的风险最小,对你最有利的方案。
风险最小,最有利?
刘闳蹙眉,他握紧双拳,神色挣扎。
系统给的方案他不想选,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若得到的信息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赌吗?拿十年寿命,百分之十的健康值与气运值去赌吗?
刘闳犹疑不定,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不能赌,代价太大了,而且得到的信息具有不确定性,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个说赌一把又何妨,信息方向不确定,但可以保证绝对重要。只需是重要信息,就能为他所用。
两边吵来吵去,刘闳只觉得脑子快要炸裂。
最终他一咬牙,破釜沉舟道:“确定继续,使用应急程序。”
两次机会,扣了一次,还有一次。大不了……大不了……
他总归还留有最后一次机会,有希望翻牌,不是吗?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难成大事。危急时刻,当断则断!
——好的,确认宿主指令,扣除宿主寿命,为宿主搜寻世界信息。
时间一点点流失,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刘闳感觉有好几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等来系统的再次回复。
——世界信息搜寻完毕,请宿主查收。
话音落。刘闳面前出现一道虚拟光屏。光屏上是一行行文字。
文字不多,用纸张抄下来也未必能写满一页。
十年寿命换来这么点信息,刘闳有些恼怒,可在看完全部内容后,他愣住了,目瞪口呆。
这……这信息也太震撼了吧。
果然系统所谓的“重要”是真的很重要,半点不需。虽然信息方向确实不是他最想要的,可正如他先前猜测,只需足够重要,就有可用之处。
刘闳勾唇,笑容刚爬至脸上,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突觉胸口一痛,咚,瘫倒在地。
第 84 章
兰林殿。
床上, 刘闳脸色微微泛白,面露虚弱之态,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侍医已经诊了脉开过方子, 退至一边,恭恭敬敬同刘彻汇报, 给出的结论是:心疾。
刘彻蹙眉:“闳儿自出生至今从未有过心疾之症, 如何忽然有心疾?”
侍医跪伏于地, 不敢抬头:“二殿下的心疾并不严重, 有些疾病隐于表下,平日不显现,也就无从察觉,唯有发作后才能诊出。”
世间隐疾不少,有些病症确实如此, 不发作就诊不出。
刘彻一叹, 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刘闳却不淡定了。他没料到百分之十的健康值产生的后果居然来得这么快,尤其还是心疾。心疾在现代大多时候都只能缓解,无法治愈, 更别提医疗条件极其低下的西汉。
这种病症在现有环境下几乎无解。系统没说错, 还真是一生伴随, 不可逆转。
刘闳低垂着头, 神色很是郁闷。
刘据不知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担心身体,友善地拍拍他的头:“别乱想,侍医说了不严重, 日后多注意休养, 不要太累,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
目前看来似乎确实问题不大。但日后病情如何发展, 谁知道呢?这种间歇性发作的病症,鬼知道下次发作在什么时候?
联想到被扣除的气运值。如果平日无事,宛如正常人,却刚好在自己生死一线之际发作……
那后果光是想想刘闳就觉得窒息,也忽然清醒过来,别看百分之十不多,但在关键时候,百分之一都可能影响结局。
可惜决定已下,不能回转。
见他神色淡淡,刘据又道:“别不开心,有时候心情也是会影响身体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点病痛。
“你看我,我还有头疾呢,偶尔也会痛一痛。可我不活得好好的吗,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脑子灵活,身体健壮,不论文学武艺,都比那些无病无灾的人还强一些,对不对?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不太严重的病症,顺其自然就好,不必过分忧虑。你听太子哥哥的。太子哥哥还能坑你不成?”
刘闳:……
他神色复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乖巧道:“好。我知道了,谢谢太子哥哥。”
刘据满意点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两人谁也没想到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刘彻听进了心里,浮想联翩。
头疾,心疾……
他看看刘据,又看看刘闳,再看看刘据,脑海中莫名浮现四个字“慧极必伤”,心头突地一紧。
刘彻上前,安抚了刘闳两句,便说:“好好休息,这两日功课先放一放,身体要紧。”
刘闳听话应下。
刘彻带着刘据离开,一路上心事重重,牵着刘据的手力道越来越紧。
刘据莫名其妙,疑惑询问:“父皇怎么了?”
刘彻恍然回神:“最近头可还痛吗?侍医还在,朕让他们再给你瞧瞧。”
“不用了。昨日才诊过平安脉的,父皇忘了?”
刘彻当然没忘。他只是不放心。
他子嗣不多,刘据刘闳皆是聪慧过人,唯独刘旦,前几日刚过两岁生辰,连话都说不全,比起两位兄长,略显鲁钝了些。但食量不错,身体壮实,健康程度明显比两位兄长要好。
而两位兄长……
从前唯刘据一人,他只以为头疾与“奇遇”有关。如今看来,或许是,却又不全是。焉知这不是上天有意为之呢?
太过聪慧之人,总会引来老天妒恨。
项橐十余岁而亡,甘罗亦少年早逝。
据儿……他的据儿……
刘彻心脏猛地抽痛,不悦蹙眉:“这些年太医署的侍医也太没用了些,对你的头疾,研究了这么久,仍是一无所知。一群废物!”
刘据心虚地低下头。
他的“头疾”其实也就刚开始那一年,爬“天梯”有点力不从心,累着了出现过,之后就没有了。但他偶尔会装一装。
只因弹幕说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很注意分寸,不会装得太严重,让刘彻过分担心,却又能获取他的心疼与怜惜;
更重要一点是他不想让刘彻认为东西得来的太容易,借此告诉刘彻,他所有“发明”都是有代价的,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
刘彻能够拥有诸多神器,成就千古帝王,政绩斐然,是因为有人在为其负重前行。
刘据不否认他与刘彻之间的父子深情,但弹幕说得对,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用心经营与维系的。经营与维系需要手段,有时候也需要点小心机。
刘据不是一根筋的人,并不排斥利用点无伤大雅、不损及他人利益的小技俩来为自己营造一个更有利的局面。
他偷偷摸了摸鼻子,知道刘彻将他宽慰刘闳的话当了真,笑着挽上刘彻的胳膊:“父皇放心,我很注意的。若有不适,一定及时召侍医。你看,我现在很好啊,活蹦乱跳的。”
说完还原地跳了两下。
刘彻失笑,却仍旧不死心:“那些方士当真……”
“父皇!”刘据及时打断,青筋暴跳,“关于这点,我们当年不是都查明白了吗?他们就是普通人,最多是会些把戏,懂点炼丹的方法。可用,但不可信。”
一提方士就急眼,刘彻连忙安抚:“好好好,朕不说了。不提他们。”
刘据仍旧死死盯着。
这回轮到刘彻心虚移开眼:“咳,当年那场骗局,砍了好几个方士脑袋,悬挂城门外,昭告天下,以儆效尤。如此重典,还有谁胆敢玩此等欺君之局?
“你放心,当年之事朕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断不会再轻信方士之言。你也说方士自有方士的本事,只需用对方向即可。所以方士要寻,但凡是寻到的方士,朕都会让你过目。
“你不是说了吗,你是什么……专业打假人?朕记着呢。”
刘据勉强满意,亲昵点头,将话题揭过。
刘彻又问:“最近又是烟花,又是盐,还有酒精,累不累?歇会儿吧。有些事情不急一时。”
“好。是可以歇会儿,不过太医署那边还有点零碎事情要办。父皇放心,是早就想好的东西,不需要额外再耗费脑力。之后就能休息一两个月,等着南边的原料到了再说。”
见他自有安排,刘彻犹豫了片刻,又道:“鄂邑与张骞人虽没回来,但遣人送了许多东西回来。各色珠宝奇珍不少,你得空去选一选,有看上的,朕让人给你送东宫去。”
专业的事情刘彻帮不了,只能多多关怀,并一遍遍地赏赐往东宫送。
刘据没客气,来着不拒:“好。多谢父皇。”
殿内。
刘闳看着不远处父子二人的身影,听着对话,只觉得刺眼又刺耳。
你们是不是忘了这还在我的兰林殿呢。
父皇啊父皇,合着我这刚心疾发作的人还躺在这,你就三两句安抚打发,心里眼里只记着刘据的头疾是吧?
就说刘闳跟刘据怎么一样!
淦。你们要父子情深,好歹出了殿,走远点啊。
刘闳翻个身,闭上眼,只觉得无比窒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掩耳盗铃,不看不听。
********
太医署。
如今虽非战时,没有伤员可供实验酒精,但外伤并不唯独战场有,寻常民间也不鲜见。太医署联合军医出面,招募些许伤患还是很容易的。
不过数日就得出结论,酒精真的有用。使用的八个伤患唯有一个恶化,其余七个都没有,非但如此,伤口恢复速度也比以往类似的情况要快一些。
这个消息可谓振奋人心,尤其是对军中将士而言。
霍去病带着全体将士的感激高高兴兴来找刘据,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去太医署了。彼时,霍去病还奇怪,酒精实验之事已经了结,后续自有人负责,还需他去做什么?
满腹疑惑来到太医署,就见刘据让人绑了只兔子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割开一个口子,然后又用针线给缝上。
霍去病目瞪口呆,瞳孔地震。周遭军医与侍医却兴奋不已:“成了,成了!活的,这兔子还是活的。”
霍去病:……你们是魔鬼吗?
医官们磨搓着双手:“殿下,这法子确实有用。臣等从前竟未曾想过。这工具似乎不难,镊子夹子都可做出来,只是这线,臣瞧着似乎有两种线,不太相同?不知可有什么讲究?”
“有的。”刘据点头,“孤决定教授你们清创缝合之法,是为了在酒精之外,给大汉子民,尤其是大汉将士多一层保证。
“似有些伤口,比较浅表,只需用酒精清创,预防恶化,上药后愈合不难。但有些伤口,长而深,不易愈合;更有一些深可见骨,无法愈合。对于它们,酒精派不上多大用场。
“但我们并非没有别的办法。譬如缝合。将这些伤口里夹杂的碎屑与腐肉挖除,用针线将其缝合起来。
“皮肉贴紧,既能有效促进新肉生长,还能止血,避免伤口过大,导致失血过多而亡。”
此话一出,霍去病愣住,诸位军医侍医神色严肃,一个个竖起耳朵聆听。
“你们刚刚也看到我怎么缝合了,缝合的手法不难,贵在多练,熟能生巧。刚刚兔子的伤口划开不深,因此我可以直接用寻常棉线缝合,待伤口长好后,再将缝线拆除。
“但有些伤口太深,一层缝不了,就需要在里面再缝一层。而缝在里面的线是无法拆除的,就必须选用合适材料。譬如这种羊肠线。”
刘据举起羊肠线给众人看:“羊肠线,顾名思义,利用羊肠所制。留在体内,可被吸收。”
“羊肠线?吸收?”
“这……这闻所未闻啊。”
“真的假的。”
众人窃窃私语。
“这些年孤做出许多东西,你们见孤何时说过假话。不过这是理论而言,实际如何还需尔等践行。”
“践行?这……”
刘据知道他们顾虑什么,指了指案板上的兔子:“自然不是用人,可以用兔子。至于缝合练习,取块猪肉即可。具体如何,你们自行商议,由太医署与军医各大长官安排细则。”
众人纷纷行礼,言道:“臣领旨。”
“伤口太深,缝合太痛,不宜清醒缝合。孤这里有个方子,可以止痛昏睡。但只有成分,每种药量取多少入方不知。你们可以琢磨着来。这是你们的专长,你们比孤要懂。”
刘据朝丰禾示意,丰禾将方子递上。
上面内容很简单:闹羊花、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芎、天南星。
太医令与军医官互视一眼,开口询问:“不知殿下这方子从何而来,可有方名?”
刘据勾唇,自动忽略前一个问题,只回答后一个:“麻沸散。”
“麻沸散,麻沸散。”
二人呢喃了会儿,同时抬眸,坚定道:“殿下放心,臣等必竭尽全力,完善药方。”
刘据点头:“倒也不必执着于这六味药。你们懂得药材药性,哪些药有止痛昏睡之效,当如何配伍,你们最清楚。可以慢慢尝试,适当改良,研制出最佳药方。”
“是,臣等明白。”
缝合术不难,难的是麻醉。
这方面刘据是一窍不通,将所知资料给出去,剩下的就只能看这些医者自身了。
刘据目光微动:“缝合术有了,学会后,你们也可以再想想,此法是否还有别的用途。”
“别的用途?殿下是指……”
刘据不答,有些东西现下未必适用,他也无法说得太深,但他可以给眼前的医者留颗种子,由他们自己去浇水施肥。
“孤指哪方面不重要,重要在于你们能往哪方面努力。诸位,孤对医术并不了解,但孤明白一点。医术在于钻研。
“一个好的医者,不但要有仁善之心,要有精湛医术,还要能锐意进取的钻研精神。医术是无止境的。你们不能什么都等着别人给,而需要自行开拓。”
这与发明创造是一样的。
所以他不能纵容对方的“拿来主义”。拿来的东西太多,成为习惯,有些“雄心”就会慢慢退却。
因此,比起创造发明,更重要的是培养大汉各专业人才自身的钻研习惯与精神。
格物司如是,太医署亦如是。他所能给的终究有限,尤其他会老、会死、会有力所不逮之时。而唯有大汉人人有突破之心,有钻研之志,传承方可永存。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恭敬应是。
刘据挥手,让众人散去,各自忙碌,吩咐丰禾拿上兔子,转身走到霍去病旁边,两人并肩往外走。
霍去病瞄了兔子一眼:“这种缝合术,你以前做过?怎么没听你提起?”
“没有。今儿头一回。”
霍去病脚步顿住:“头一回你也敢?”
“有何不敢?只是做个示范,那一刀切得不深。”
“就算不深也没有完全保证吧,若是失败了呢?而且我瞧着你们刚才所说,止痛昏睡之药还没完全钻研出来。那这兔子……”
“打晕了的。我还没那么残忍让它清醒着感受自己被开刀缝合。至于失败……”刘据看向霍去病,“表哥,这是太官令献上来供我烤着吃的。我只是思忖着反正要做演示,干脆在吃之前合理利用一下。”
言下之意:失败了仍旧烤着吃就行。对吃不影响。
刘据又吩咐丰禾:“好生照顾着,看缝合愈后如何,把情况记录下来,交给太医署。至于这兔子,等恢复好,放生吧。
“好歹为我大汉医疗事业献过身,就不吃它了。让太官令重新送只过来,再送点蜂蜜,咱们做蜜汁烤兔!表哥一起啊。”
霍去病嘴角抽了抽,无语望天。
第 85 章
太官令的动作很快, 几乎是刘据与霍去病刚走到东宫,东西已经送来了。刘据直接摆出烤架。
当然步骤分配到每个人就是霍去病负责烤,丰禾负责刷蜜汁, 余穗负责控火,盛谷负责腌制撒盐。至于刘据?他负责指挥。
本以为所谓“表哥一起”只是“一起吃”的霍去病沉默了, 但最终没有拒绝, 接受了这个提议。
他一边转动着烤架, 一边说着酒精在军中的反响。
“表弟, 我上战场的次数不如舅舅,但我同样见识了许多场面。许多伤口太深、失血而亡的;许多伤口不深却后期恶化,或发热或化脓溃烂而死的。
“甚至他们之中有一些头一天还同我喝酒吃肉,上一瞬还与我并肩作战,但下一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 然后为他们收尸。”
即便战场生死乃常事, 即便霍去病生性洒脱,也难以做到淡然接受,无动于衷。这种感觉并不太好, 以至于霍去病回想起来, 心脏锁紧, 双手不自觉用力蜷曲。
“如果……如果当年就有酒精, 有清创缝合术,他们会不会多一线希望,会不会有机会活下来。不过……”
短暂地沉湎过后,霍去病笑起来:“现在也不晚。”
他举起酒杯:“表弟, 敬你。”
说的仍旧是表弟, 可见是以私人身份。但表情却是刘据少见的严肃与认真。
刘据也同样认真举起杯,两人相视, 一饮而尽。
当然这回喝得是浊酒,清酒目前数量有限,耗不起日常饮用。刘据也喝不得,太辛辣呛人。浊酒微甜,他还是能尝一些的。
两人刚喝完,藏海就来了,带着骊山的消息。
“殿下,是李少翁。李少翁托人传信想问一问殿下。殿下当年发布指令,广招天下会炼炉,尤其是会炸炉的方士;更言及若他们有认识懂此道的同行,亦可举荐。他想知道如今是否还可?”
刘据立时明白话中之意,李少翁想举荐。
他目光转动,询问道:“他最近可有同何人通信?”
骊山工坊是绝密,知道有这个工坊的人不多,知道工坊干什么的就更少了。
工坊处于峡谷,四面峭壁,唯一的出入口便是洞穴。但这条出入口设置了三道关卡,每道关卡不但有人值守,还有各种机关。
工坊内更是戒备森严,流水线工作,各区域独立,等级分明。
刘据没有黑心到利用工坊的人干活,还剥夺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权利,让他们完全沦为与世隔绝的“囚徒”。
他们是方士,是工人,不是犯人。
所以他们可以写信,可以与亲友交流,只是程序严苛。从工坊进出的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也需要经过多层检查,没有问题才能放行。
藏海点头回答:“有,是他的师弟,栾大。”
刘据怔住。无他,许久未见的弹幕再次出现。
——栾大?居然是栾大。现在曹襄还活着呢,栾大就来了?
正当刘据疑惑,栾大跟姐夫活不活着有什么关系时,又一条弹幕刷出,差点闪瞎他的眼睛。
——有据崽在,曹襄会不会死还不一定呢。而且有据崽打假,方士在刘彻心目中的信任度极具降低。就算曹襄仍旧会死,刘彻应该也不会再把卫长二嫁给栾大了吧。据崽也不会允许啊。
——历史上刘彻就是太捧着方士了。栾大无尺寸之功,就因为会戏法,让刘彻以为他能通神仙,封他做五利将军,还把爱女嫁给他。后来发现被骗,又把栾大腰斩。
——猪猪这行为真的让人无语。虽然栾大死了,但卫长算什么,有这么个二任夫婿,恶不恶心呢。
刘据:!!!
什么鬼。曹襄就算了,出身不凡,能力过关,人品也没得说,又与阿姐青梅竹马。栾大算哪根葱,也敢娶他阿姐?
关键还是父皇赐婚。
父皇是疯了吗!一个坑蒙拐骗的方士,也配娶皇家公主?
有那么一瞬,刘据很想撬开刘彻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稻草。但下一瞬又反应过来,这想法很危险,太大逆不道了。
再一思及“能通神仙”四个字,刘据莫名心梗。他父皇确实……哎。
果然,破除迷信,崇尚科学的科普之路,任重道远啊。
刘据神色几经变化,眸光逐渐冷沉。
那头霍去病已经发问:“李少翁想举荐栾大?”
这点是很明显的,因此霍去病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随后又讥嘲道:“两年前工坊初立,人手最为紧缺时不举荐,现在举荐?”
藏海看了刘据一眼,犹豫道:“两年前陛下斩杀了好几位方士,若非殿下求情力保,现今工坊这几个也会没命。”
帝王一怒,伏尸万里。
彼时刘彻破大防,迁怒情绪高涨。别说京中方士,天下方士都战战兢兢,肝胆俱颤。
此等局面,李少翁如何敢举荐?就算举荐了,旁人又如何敢来?
“现今时局稳定,殿下对工坊诸位方士多有看重,尤其眼下工坊钻研略见成效。”
这话的意思就更明白了。
两年前,前途未知,现在前途光明。总不能等钻研完成后再招来,那时还有什么用。自然要在希望可期,却又还没成功之时,如此人一进来,等事情一成,直接捞功劳。
如此大功,多一个自己人就多一份势。李少翁是提携栾大,也是为自己打算。
霍去病心知肚明才语带嘲讽。他看不上这点小心机。
刘据沉声道:“李少翁虽有小心思,但不是蠢人。他如今是工坊钻研的主力,既然敢举荐,想来这个栾大必定有些本事。”
毫无本事的草包举荐过来,不怕受牵连热闹帝王太子,连同他自己一起砍了吗?
刘据一惯的准则,有本事有能用,端看怎么用。
想了想,他道:“跟他说,可。”
“诺。”
藏海离去。刘据转身请托霍去病:“我这边事情多,对于工坊恐顾及不全,还需劳烦表哥帮我多看着些。”
霍去病一顿。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从前刘据也忙,工坊自有监管巡防,何须他额外照看?除非……
“这个栾大有问题?”
“目前没有。”
霍去病挑眉:“以后会有?”
刘据坦白:“不确定。”
霍去病:……
“表哥,正如你之言,李少翁为何从前不举荐,现在举荐?藏海所说确实有理。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霍去病面容一肃,看向刘据,彼此对视,可能为何,心照不宣。
“左右现在也不开战,我时间宽裕,帮你盯着。”
刘据思忖着道:“我稍后同父皇说一声,让你多调一队禁卫军去。”
说到这,霍去病轻笑:“何必一队,整个营拉过去。”
刘据:???
不是,你搞这么大的吗?整个营工坊也安不下啊。
“虽非战时,军中亦是需每日训练的。”
刘据立时明悟:“拉去骊山驻扎练兵?”
说完,他眼眸锃亮,一拍手:“这法子好,你是冠军侯,出营练兵,名正言顺。而且驻扎练兵范围设在工坊附近,也可为工坊做遮掩。
“如此不但能时常来往工坊,还可以借练兵在周遭巡防,消除其他隐患。就这么办。”
拍板定下,刘据也不急一时,等兔子烤好,和霍去病分着吃了,擦干净嘴巴,将剩下的两只兔腿包起来往怀里一揣,朝宣室殿而去。
“父皇快尝尝,这可是我亲自烤的。”
“你烤的?那朕可得好好尝尝。”
刘彻笑着撕下兔腿肉。
刘据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询问:“如何?”
“稍微有点焦。”
刘彻实事求是,笑眯眯看着刘据,等他反应。
“焦?我吃着还好啊。”刘据看了看兔腿,确实比他吃的部分要焦一些,轻咳道,“肯定是表哥没烤匀。”
“表哥?”刘彻挑眉,“不是说你亲自烤的吗?”
“我亲自指挥烤的。差不多。”
刘彻:……亲自烤,跟指挥烤,差不多?
刘据心虚摸了摸鼻子,立马转移话题,说起来意。骊山练兵,为的还是工坊正事,刘彻自然不会反对,当即同意。
将兔腿吃了个七七八八,刘彻在内侍的伺候下净手,将一份折子递给刘据。
刘据打开,神色微愣:“南越想派王子入京?”
“当年南越王赵□□赵婴齐入京为质,是表明南越态度,令我大汉放心。而今用意也一样。”
刘彻手指敲击着桌面,嘴上说着一样,但心里却并不完全这么想。
刘据了然:“赵婴齐说是送来给父皇做侍卫的质子,但父皇也没亏待了他。他虽远离故土,久居长安十年,却并非没有收获。若不是我大汉支持,他回归南越继任王位,不会这么顺当。”
这是实话。南越王赵胡已死。赵婴齐一举压下其余兄弟,顺利继位,虽有己方筹谋的因素,也少不了大汉的态度。
刘据歪头:“听说赵婴齐从前在南越有妻有子,来到长安后又再娶妻生子,如今想遣派入京的王子是哪位?”
刘彻言道:“传来的消息说叫赵繁,非南越正室所生,亦非汉女樛氏所出。生母是赵婴齐在南越的妾室。赵婴齐入京之时,刚刚怀上。
“此子经历有点意思,据闻早年体弱,出生后数度病危,不得已养在宫外神明殿,以祈神明庇护。没想到此举竟真的有用,让他平安长大了。”
简简单单几句话,刘据脑补了一出宫廷大戏。
“体弱,神明?不一定吧。”刘据勾唇,“赵婴齐原配正室膝下似乎也有一子,赵婴齐入京,未来如何不可知。
“没了主君照看,太子妃想对付一个妾生子很容易,尤其此子一死,赵婴齐若回不来,太子妃所出便成了他唯一遗孤。
“妾室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寻个体弱的毛病,降低太子妃疑心,借机送往宫外保命,反而成了彼时最佳方案。”
至于是不是,谁知道呢。
别人的宫廷阴私,刘彻没兴趣,继续道:“数年前,此子身体康健,自山中神明殿出来,重入王宫,备受已故南越王赵胡宠爱。赵胡病危之际,也是他铁腕手段,压住各方势力,拖到其父赵婴齐归来。”
刘据瞳孔收缩:“是个有本事的,应该也是个有野心的。我猜,此次入京是他自请。”
刘彻点头:“不错。”
刘据丝毫不意外:“王后是赵婴齐原配,有子赵建德。樛氏陪赵婴齐在长安十年,膝下两子赵兴赵次公。两边各有优势。
“唯独赵繁,万事都需靠自己。他要想上位,还得给自己找点助力。赵婴齐可以靠我大汉做后盾继位成功,他也可以。
“入京为质是步险棋,但走好了,收益可观。不过若只是这样,并无所谓,不打紧。”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对于赵繁这点心思,刘据与刘彻都不甚在意。可以等此子入京再做观察,若不可用,不必搭理;若可用,支持一下又何妨?
巧就巧在自请入京为质的时间。
烟花雨过去两月有余,差不多刚好是流言传遍天下之际。
刘据眯眼:“没想到最先动的居然是南越。”
刘彻睨他一眼,神色微妙。
刘据不明所以:“怎么了?”
刘彻又将另一份奏折递过去。
刘据睁大眼睛:“西域诸国想派遣使臣前来朝贺?”
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乌孙,龟兹,焉耆,楼兰,莎车,姑墨……
好家伙,一排看下去,足有十来个。
刘据张大嘴巴:“这才两个多月,消息传这么快的吗?”
“并非正式国书,而是我们留在西域的人探听传回的消息。国书大约还需一阵子。”刘彻说完,又提点了一句,“飞鸽传书。”
刘据:……好吧。
但是,再看一眼名单,心中仍旧狐疑,这数目是不是太多了点?尤其这才刚开始,后续还会增加吧?
就一场烟花雨而已,这么猛的吗?
第 86 章
“不是你有意为之, 想引蛇出洞,观察各方态度吗?怎么现在反倒不自信了?”刘彻但觉好笑。
刘据抿抿唇。确实是他有意为之,想看看各方态度。这个态度未必都是坏的。似眼前这些国家, 无论南越还是西域,不可能全是对大汉带着敌意, 想搞事情的。
有些许是单纯好奇, 有些许是意向结盟, 有些许是探听虚实……
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但必定有部分是见不得他大汉做大做强的。
他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来一波筛查,把有问题的钓出来,但没想到“响应者”会这么多, 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虽说不是国书, 但刘彻言及时说的是“国书还要一阵子”,也就是说这并非诸国仍在议论之事,而是已然确定, 国书既下。
见刘据满面疑惑, 刘彻轻笑:“觉得来朝贺的太多了?”
刘据点头。
“为何觉得多?”
“烟花雨确实美观震撼, 堪称奇迹, 能勾起许多人的好奇心与探索心。再兼我们这些年流入西域的玻璃竹纸等一系列东西。”
刘据指了指纸张上列明的国家,“别说这十来个,便是西域三十六国全都想来,我都不意外。但是这些国家大多疆土小, 人口少, 国力弱,且与匈奴比邻。
“他们看似拥有主权, 实则受匈奴辖制。前来大汉朝贺,势必引来匈奴不满。匈奴不满就可能有所动作。他们不怕……”
说到此,刘据蓦然顿住,宛如故障的机器,语音卡壳。
刘彻面带微笑,也不催促,静静等他自己想。
半晌后,刘据深吸一口气:“他们派使团来大汉,是匈奴默许,甚至有些说不定还是匈奴指使?”
刘彻眸中透出肯定与欣赏,示意他继续。
“匈奴不可能派使团过来,不论带着什么心思,此举都有低头之意,落于下乘。匈奴单于不会容忍这等将匈奴放置于大汉之下的举动。但匈奴不行,西域诸国可以。尤其法不责众。”
刘据眯起眼睛,“是我想岔了。原本以为唯有国力尚可的西域大国可能来。实则刚好相反。
“西域诸国,即便现今实力靠前者,诸如乌孙,亦不敢正面与匈奴硬刚。匈奴若想倾覆一二,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也是迎刃可得。
“但若要对付七八呢?甚至对于十几,二十几呢?”
刘据手指划过纸张上的国名:“一国之力虽弱,诸国合力则强。若西域诸国都来,匈奴难道还能全灭了?
“我猜使团出使途中,匈奴会想办法制造麻烦,但动作不会太大。如此既表现出他们的不满,又可以让我们认为他们是碍于出使的国邦太多,不得不退让,
“唯有这样,这趟诸国出使,并顺利成行,才会显得合情合理。也唯有这样,出使之国多了,才便利匈奴藏于其间,浑水摸鱼。”
刘彻点头,面上尽是满意之色:“那你觉得我们可要答应?”
诸国出使乃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外交,不是说你想来就能来,还得这边点头才行。
刘据挑眉:“当然,莫非我大汉还怕了他们不成!”
刘彻莞尔,当即拍板:“行,那此事就交给你吧。”
刘据:……!!!
“我?”
刘彻淡定回问:“有什么问题?”
“我……我才十岁。”
“十一了。”
刘据咬牙:“十岁半。”
刘彻无语:“虚岁十一岁半。”
刘据表情凝滞,就算争赢多这一岁有什么意义?十岁跟十一岁区别在哪,年纪都不大啊。哪有诸国出使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孩子的。
“父皇,我还年幼,尚未听政理事。”
点明关键,这种事不是一个尚未听政理事的孩子该管的。
刘彻不以为然,语带轻蔑:“西域小国,也配我大汉听政理事的成年太子出面?”
刘据:……懂了。
他是国之储君,身份高。若他成年且已理政,由他出面,接待的规格太高了。他年幼没理政反而更合适。
接待使团是其次,锻炼与培养他才是首要目的。
刘据犹豫,不是很想干:“我现在很忙。”
刘彻瞄他一眼:“不是现在。诸国国书估摸还需半月才能到京,我们的回信也需要时间落到各国国君手中。
“再有一个多月就入正旦。冬季不便远行。就算要出使,也会等开春之后。使团到京最快也要春末夏初。距今还有半年,来得及。你安排一下,将那段时间空出来就行。”
刘据:……神色微妙。
真不是他的错觉吗?
总感觉自家父皇早知道他会如何反应,提前想好话术对策在这等着他一样。
刘彻又道:“不会让你一个人负责,你为首,大鸿胪辅助你。”
刘据张着嘴,刚要说话,便听刘彻再道:“诸邑也可助你。她这些年西域文字与语言学得不错,正好派上用场。”
“诸邑”二字成功让刘据把嘴巴闭上,将未出口的言辞吞回去。
有自己在,是不是三姐想施展抱负更容易些,想让鸿胪寺众人看到她的优势,奠定日后入主鸿胪寺的基础,是否也便利些?
刘据想着,点头答应下来。
出了宣室殿,回到东宫,还未入内,丰禾便提醒说:“大长秋来了,在偏殿候着。”
“大长秋过来作甚,可是母后有何吩咐?”
刘据一边问一边往偏殿去,刚至门口,就发现霍光与卫不疑也在,正同大长秋说些什么。
瞧见刘据,三人噤声,躬身行礼。
刘据笑着免礼,询问大长秋来意。
大长秋言道:“非皇后之事,与二殿下有关。”
二殿下?二弟?
刘据狐疑。
大长秋接着说:“二殿下院中有位洒扫婢女来汇报皇后,言二殿下近日颇有些心绪不宁,瞧见他两次原本对侍女们还好好的,侍女一走,便一个人在屋里发脾气,还砸坏了几个杯盏。”
刘据蹙眉,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而面带担忧:“他自诊出心疾后就情绪不佳,但他性子温和,不愿把气往下人身上撒,便只能关起门来自己宣泄。不过这也不是办法,改明儿孤带他出去散散心,宽慰宽慰他。”
此话一出,霍光卫不疑互视一眼,又将眼眸垂下。
大长秋接着道:“这位洒扫婢女偶然听到二殿下在室内自言自语。本以为他在同谁说话,可她亲眼瞧见伺候的人都被二殿下撵了出去,屋中该只有二殿下才对。
“因此心中狐疑,担心是否宫中进了贼子,恐伤及二殿下,悄悄凑近,自窗户缝隙看去,发现屋内确实并无外人,是二殿下在对着空气说话,宛若对人一般。”
对着空气说话,宛若对人……
刘据怔住,不是,你说什么鬼故事呢,刘闳中邪了?
不对。破除迷信,崇尚科学。不会是中邪,所以刘闳身体出问题了,不只心疾,还幻听幻视?
“二殿下声音弱小,婢女听不真切,只隐约闻得系统,损毁等词,也不知是何意思,尤其二殿下这行为属实古怪。婢女不知该怎么办,便来报于皇后。”
系……系统?
刘据瞳孔震颤,呆立当场,宛如大脑宕机。
大长秋仍在继续:“皇后说,太子殿下长大了,有些事情可以交由太子殿下自行抉择与处理,因而让奴来禀告太子殿下,令太子殿下知晓。”
说完又看了霍光卫不疑一眼,躬身告退。
及至大长秋离去,刘据还在懵逼中,没能回过神来。
刘闳怎么会知道系统,还是说刘闳也有个系统?
是了。刘据猛然想到一点。他是从什么时候拥有系统的呢?
是五岁那年的事故!但那场事故的受害者不只他,还有王夫人,并王夫人肚子里的刘闳。
他能借此契机获得“奇遇”,为何刘闳不能?
再一想刘闳同样远胜同龄人的聪慧,刘据悟了。原来如此!
可是问题接踵而来。
他完全不可透漏关于系统的任何消息,就连弹幕涉及的只言片语都不行,为何刘闳不受此影响?哪怕是自言自语。
因为自言自语并不保险,看,这不就被婢女听到了。
莫非刘闳的系统与他不同,没有他的“限制”?
可如果没有限制,刘闳为何不与他们说?
刘据陷入深思。
察觉他神色不对,霍光试探询问:“殿下可是知道系统为何物?殿下……殿下!”
唤了好几声,刘据都没反应。霍光脸色倏变,正担心刘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刘据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抬步往外走。
霍光卫不疑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殿下这是要去哪?”
“去看看二弟,当面问问他。一个人藏着秘密,宛若背负重担,很累的。而且此事明显让他很困扰,不然他不会自己生闷气,自言自语,骂骂咧咧。
“我去问问他,他同我说一说,有了倾诉之人,或许会好些。”
霍光心下一抖,脸色复杂难言,好半天憋出一句:“殿下,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正是因为其多数时候并不能宣之于口,被他人知晓。
“而且秘密通常都与自身利益相关,并非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重担,需要倾诉。有些人更想掩于暗地,藏在心间。”
刘据脚步停顿。似乎有理,确实是他以己度人了。刘闳的处境与想法同他未必一致。
他当初害怕惶恐,想要倾诉,想有人与他一起分担,刘闳未必。
尤其他第一反应是刘闳觉得此事过于离奇,不敢言之于口,怕他人不信,更怕被人当做妖孽。
霍光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
他不知刘闳有系统,但他的“异常”如此明显,刘闳一定想到的他有。既然有他这个“前辈”在,对别人不能说,对他也不能说吗?
然而这些年里,兄弟单独相处的时候不算少,刘闳从未与他提及半个字。可见刘闳是不想被别人知晓的。这个“别人”甚至包括他,包括父皇。
思及此,刘据心情有些复杂。
理智上他明白,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必事事毫无保留,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感情上却忍不住有点小小的难过。
霍光犹豫再三,又提醒了一句:“殿下也曾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防人之心?你在防着二弟?”刘据挑眉,目光一点点凝聚,定格在霍光身上。
霍光深呼吸。他再与刘据亲厚,也只是伴读,最多还有点从霍去病这边得来的“爱屋及乌”,刘闳与刘据却是亲兄弟。
以疏间亲,是臣属大忌。
但有些话,他不能不说;有些事,他不能不提醒。
“殿下,凡事留一手总不会错。殿下若此刻贸然前去问二殿下,多有不妥。望殿下三思。”
刘据没答话,他的心绪已经不在刘闳身上了,定定看着霍光,又看向卫不疑,目光在二者之间逡巡,半晌后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刚刚被系统二字惊懵了,现在回过神,发现许多端倪。
譬如大长秋为何说可以由他抉择处理。母后身为后宫之主,刘闳嫡母。刘闳有异常,当由母后处理决断才对,或是禀明父皇,为何母后什么都不做,偏要交给他。
而且大长秋告退前看霍光卫不疑的眼神,明显此事跟二人有关。
刘据蹙眉:“二弟院子里的婢女,就算有事要禀,也该先禀玉夫人,而非直接越级报于母后。婢女这么做,必定是因她为母后的人,并且母后私下有过交待。
“玉夫人这几年还算安分懂事,对母后也礼敬有加,兰林殿之事,母后多有放权。若无旁的原因,母后不会突然关注二弟。”
话语中没有言及霍光卫不疑,但言外之音句句指向二人。
霍光卫不疑同时一滞,知道瞒不过,皇后几乎打了明牌,刘闳异端已现,也没有再瞒的必要,二人齐齐跪下,将心中顾虑和盘托出。
卫不疑低头:“是我去同姑母说的,请姑母多多观察二殿下。”
霍光亦道:“不只宫中。二殿下的庄子,臣让人混进去了,虽然在外院,进不去内院。但混进去之人颇会来事,能说会道,同内院下人相处融洽,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些东西。
“虽不知二殿下独处时会自言自语,更不知二殿下自言自语什么,但二殿下确实有些喜怒不定,庄子上也摔过碗碟。”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刘闳不对劲,不对劲的根源或许就在于“系统”。
霍光看向刘据,再问:“殿下可知系统是何意?”
刘据张张嘴又闭上,无奈摇头。
他知道,但说不得。
霍光有些失望,凝眉道:“殿下,二殿下那边恐不宜泄露我们已知此事。需先查查系统具体是什么东西,所谓损毁又指的什么。”
损毁?
刘据顿住,恍惚想起,是了。大长秋言及系统时,还言及损毁。
他当年梦魇,系统一闪而过,说了句损毁后,再也没出现。如今刘闳的系统也损毁。这么巧的吗?
是系统这个东西出现在大汉本就带有巨大风险,难以做到完好,还是……他们拥有的其实是一个系统,因为损毁导致彼此都不全?
这个念头一出,刘据心脏蹦蹦直跳,自己都被自己的猜想吓住了。
“不会吧。”
他低低呢喃着,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兰林殿的方向。
不会真是一个系统吧。
如果是,他这边系统跟死了一样,毫无动静,且限制巨大,半个字都无法泄露。刘闳却可以与系统……嗯,对话?
是不是说明刘闳那边系统的权限高于自己?
权限高于他,又知道另一部分系统在他身上,却隐而不发,一字不提,刘闳……想做什么?
刘据眉宇蹙起,神色渐沉,眸中光亮忽明忽暗。
沉思良久,刘据不得而解,叹息一声回头过来,身形一顿,奇怪道:“你们怎么还在,为什么跪着?”
一脸惊诧,半分不做假。
霍光&卫不疑:……殿下,你没让我们走,更没让我们起啊。
合着你刚才是把我们给忘了吗?
刘据尴尬不已,讪讪摸了摸鼻子,上前搀扶二人:“快起来吧。你们也是为我着想,我没生气。”
末了,又板起脸道:“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霍光卫不疑纷纷应是。
卫不疑犹豫问道:“二殿下那边……”
“按你们说的办,先看看吧。宫里盯着些,庄子上也继续盯着。若有别的消息,或是其他异动,及时告知我。谨慎行事,以小心为主,不着急,咱们有的是世间慢慢耗,最重要是不要打草惊蛇。”
这便是信了他们所言,尤其能说出“打草惊蛇”四字,可见对刘闳也存了几分戒心,霍光卫不疑松了口气,低头应道:“诺。”
第 87 章
官道上, 一辆马车不疾不徐行驶着。
车厢内。车窗帘子半卷,刘闳斜靠着厢壁懒洋洋打哈欠,昨夜思虑一晚, 没有睡好,晨起就开始犯困。
即便如此, 他的眼睛也一直睁着, 透过窗户观望外面形形色色的人, 面上神情古怪, 一会儿兴致勃勃,一会儿又兴致缺缺;一会儿眼眸发亮,一会儿又蹙眉失望。
侍女没发现他的异常,只瞧见他精神不济,开口劝道:“殿下若累了, 不如眯一会儿, 庄子距离此地还有段距离,到了婢子叫你。你病了一场,身体刚好, 陛下与太子都交待, 让你多休息。”
刘闳眼神闪烁一瞬, 摆手拒绝:“无妨, 我身体已经大好了,昨日还骑了马呢。”
这是实话。心疾让他病弱了好几天,但好转后与以往无异,就连骑射也完全不受影响。这跟他认知的心疾有点不一样。
据他所知, 现代心疾, 似乎大多是不能剧烈运动的,有些跑步都够呛, 更别提骑射了。但他的“心疾”很玄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毕竟只扣除了百分之十的健康值,这个比例对他的日常活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他仍旧可骑射习武。只是给他埋了个雷。
刘闳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心脏的位置,他忘不了发作时那种仿佛快要死去的痛楚感、无力感与窒息感。这个雷太大了,他要随时小心再次发作。
好在祸福相依。他因此获得了刘彻的怜惜。在他有意撒娇卖乖之下,刘彻放宽了对他出入宫廷的限制。虽然仍旧比不得刘据,却也总算掌握了点自由度。
侍女瞄了眼车外,面露疑惑:“殿下在看什么,外头并无什么景致啊。”
刘闳不答,他看的可不是景,而是人。
系统给的资料篇幅虽短,寥寥之语,但言辞简洁精辟,无一字废话。堪堪一页的内容里,提到了好几条重要信息,并给出由此产生的推论。
譬如言及某人上京,预计今日抵达某道。
贴心的是,最下方还放了几张一寸照片。一张嵌合内容里提到的一个人。
刘闳舒了口气,这大概是他拥有系统以来,第一次升起“总算有点用”的欣慰。不然就现在系统这样子,他都快要怄死了。
突然他身形微顿,目光一凝。前方有个人形容狼狈,神色警惕,快步往前,却时不时观测四周,尤其身后,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刘闳唇角勾起,将车窗帘子放下,转身出了车厢,与车夫并肩而坐:“瞧你赶车挺有意思的,怎么赶,教教我。”
车夫讶异不已,连连摆手:“这……这怎么行。殿……主子怎能做这等活计。”
“什么这等活计那等活计,我又不是要专门干这个,不过瞧着好玩,想试试罢了。”
说着刘闳拉住一半缰绳,将赶车的鞭子夺过来。
车夫不知所措,侍女笑道:“听主子的。主子有兴趣,戏耍一番又何妨。”
车夫不再多言,认真开始教。
“主子,那只手高一点,对,这边轻一点。这样。”
有骑马的底子,刘闳上手很快,没一会儿就赶得似模似样,嬉笑起来:“也不难嘛,还挺好玩的。”
“啊,主子小心,主子慢点,莫撞到……”
话还没说完,砰,“车祸”立现。被撞的正是先前所见“形容狼狈,神色警惕”之人。
车夫侍女吓了一跳,刘闳好似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懵了。
随行侍卫忙上前查看:“是个青年男子,晕了。”
刘闳闯了祸,颇有些惴惴不安:“我……我不是故意的。”
侍卫言道:“应该不是主子撞晕的。主子那一下撞得不重,不至于此。这人身上本就有伤。”
伤?
此话一出,全场讶异。刘闳叹气:“总归是因我之故。这里离庄子不远了,抬他上车吧,先去庄子上。”
又点了侍女出来:“你去寻个医师来。”
一番安排,众人应诺,按吩咐办事。
转瞬到达庄子,医师来得也很快。刘闳守在屋外花厅,等待看诊结果。
没多久,医师便出来回话:“病人撞车留下的痕迹不大,身上外伤多,似是刀剑一类利刃所致。不过都在浅表,不算严重,且正值壮年,身体底子好,问题不大。
“之所以晕厥,更像是持续数日精神紧绷,没休息好,又被伤势所累,再经撞车一激发,便昏了过去。如今算是半晕半睡。无生命之忧,开个方子,吃两日就行。
“最关键是需好好休息,外伤勤换药。”
话毕,犹豫一番补充道:“听闻太子殿下做出酒精,对清洗外伤有奇效,可预防伤口恶化。但目前唯有太医署与军医处有,未曾流入民间。小郎君若能弄到,就更好了。”
医师不知刘闳身份,但他穿戴不俗,身边还有侍卫保护。尤其这处庄子的主子是谁,少有人晓得,但附近人都听说过,据说出身不凡,还与宫中有关系。
若是旁人,这话医师定然不会说,可鉴于种种传言,他多了两句嘴。
刘闳点头,请医师开方,又令仆从跟着去抓药,转头再吩咐侍卫:“你去一趟太医署,问他们讨一份酒精来,就说我要用。”
侍女蹙眉:“不过一个平民,何须殿下这般费心。”
酒精目前量少,但再金贵,二皇子要用,太医署也会不给。只是为这么个无关紧要之人,舍出身份特意去问,很没必要。
“到底是我撞的他,我闯的祸,需负责到底。”
“医师也说非是因殿下……”
话未说完,刘闳一个眼神看过去,侍女瞬间闭了嘴。
刘闳言道:“此事就这么办吧,不必再说。侍卫去取酒精,你留在这里照看他。我累了,去内院歇歇。等他醒了,派人禀报我。”
侍女不解。她可是宫中有品级的大宫女,二殿下的心腹。这男子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值当她亲自照看?尤其殿下的态度,对这人是不是太好了点?就算是撞了他,也用不着吧。
心中万分狐疑,但作为一个心腹忠仆,仍旧秉持着仆婢的准则,以主子的吩咐为令,躬身应下来。
刘闳在内院用了膳食,散了会儿步,再睡了个午觉。午觉结束,起床更衣才知,青年男子苏醒已经有一会儿了。
刘闳快步往前院去,还未入内,便听侍女同男子说话,交谈中一直言及他对男子的种种安排,嘴角微微上扬。
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刘闳自然明白对方什么性情,让侍女留下是正确的。许多他不便说的事情,侍女就是他的嘴替。
男子也会些医术,如何看不出他刚刚吃的药汤所用皆是好药,伤口敷的亦属上等,更别提所谓的“酒精”。
他虽从外地而来,暂且不知酒精为何物,但侍女解释了是太子前阵子刚制出来,如今医官们不过按照方子做出第一批,独太医署与军医处有。
男子心中生出两分感激,神色思量,暗自琢磨着庄子主人的身份。
刘闳便是在此时进门的。侍女起身行礼,男子拱手作揖:“多谢小郎君救命之人。”
“救命谈不上。你本就无性命之忧,而且确实是我驾马车撞了你,我有过在先。”
“小郎君言重了。在下会医,知道自己是因何晕倒,与小郎君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总也有些关系。”刘闳笑着摆手,“不说这个了。你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多谢小郎君挂念,在下已经无碍。”
“这便好。”刘闳点头,状似好奇询问,“听你口音不是京中人士,外地来的吧。身上怎么会有伤,这伤还是利器所致?
“而且我让人将你带上马车的时候,远处好似有人鬼鬼祟祟,侍卫前去查看,说似乎是跟随你而来,瞧见被人发现,立时跑了。”
男子身形一顿。
刘闳单手撑着下巴,面上全是孩童的天真:“我看你不像坏人,那跟着你的人是坏人吗?你的伤是不是他们干的?
“他们为什么跟着你,你可是得罪了谁,或是遇上匪盗了?也不对,京畿附近,哪有胆子这般大的匪盗。”
一连串问题,让男子双手不自觉收紧。
刘闳仍旧天真着:“别怕,不管你遇上什么事,如今已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没人敢造次。有什么难处,你同我说。我虽然年纪小,但在京里还是能说上话的。
“你若是遇见歹人,我可以让人护送你去官府,咱们报案,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你若是得罪了人,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可以帮你说和说和。
“就当是我撞了你的补偿。”
男子静静听着,暗自在心中权衡。
这小郎君能从太医署拿到酒精,身份可见不凡,刚刚言辞中还提及侍卫……
若是护卫,大多贵族人家都有。但侍卫,唯独皇室。
皇室中现今年岁能与其对上的,似乎只有陛下次子。
二殿下?
男子心跳加剧,不敢确定。是吗?要不要赌一把?
没有思量太久,男子转瞬有了决定。赌。就算不是二殿下,身份也必定不低,且与皇室关系密切。输不了。
下一刻,男子撩袍跪下:“在下确有一事想求助小郎君。小郎君若能派人护送在下去官府,不如护送在下去廷尉府。”
“廷尉?你要找张汤?”刘闳歪头。
男子深呼吸:“是。在下要诉冤,但在下的冤屈非寻常官府能管。在下名唤江齐,要状告赵王太子刘丹!”
江齐。
刘闳暗自勾起唇角。虽然有系统的信息,他已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听到对方自报姓名,心头悬着的那百分之一才终于落定。
是他要找的人,没错。
********
江齐的状告在朝中引发巨大浪潮,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东宫。
“你说什么?他告赵王太子肆意玩弄女人,荒淫无度,丧尽天良,甚至……甚至连亲女与同胞姐妹都不放过?”
刘据几乎惊掉下巴,下意识掏了掏耳朵,看向霍光与卫不疑:“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吗?”
霍光点头:“殿下,我们听到也是这样。”
卫不疑亦点头:“所以别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能我们三个人的耳朵同时出错。”
刘据再看前来禀报的燕绥。
燕绥十分无奈,却也能理解,别说殿下不敢相信,他也不敢。
“殿下,这些话是江齐亲口对张廷尉说的,并且因为事情太大,罪名太重也太……太令人震惊,朝臣们提议让江齐上殿禀明。在朝会大殿上,江齐仍旧这么说,信誓旦旦,言辞肯定,一字不改。”
刘据:……这是什么大型人伦惨剧?怀疑人生JPG。
“江齐还说,他妹妹就是嫁给了赵王太子,被赵王太子玩弄的女人之一,甚至因此而死。他发现赵王太子的秘密。赵王太子怕他将事情捅出去,派人抓拿他。
“他侥幸逃脱后,赵王太子为泄愤杀害了他的父兄。他独身一人奔袭上京状告,一路被赵王太子追捕。
“若不是有淮南太子的前车之鉴,赵王太子不敢动作太大,他又足够机灵,且一入京就遇见二殿下,得二殿下相助,上达天听。他只怕早就死了。”
这么听来,江齐也挺惨的。但有赵王太子□□的罪名在前,这些已经引不起众人心中涟漪了。
刘据神色相当复杂。突然觉得怪不得弹幕老是吐槽他老刘家。他老刘家这都出了些什么人!
前一个淮南太子刘迁,气量小到因为比剑输了就处处刁难雷被,四次三番往死里针对,他已经觉得很丢脸了。没想到这还有个更厉害的,简直三观尽毁。
老刘家风评就是被这些不肖子孙给带坏了!
淦。他老刘家怎么会生出这种畜生!
你这么能,咋不上天呢!
刘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卫不疑神色恍惚:“这……会是真的吗?”
霍光蹙眉:“他敢在朝会大殿当着陛下与文武百官的面这么说,还对赵王太子所为说得十分详细,应该不是胡扯。
“而且这种事,涉及的还是诸侯太子,必定要查清楚的。若他所说为假,一查就会穿帮。除了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从逻辑上看,九成九是实情。
刘据也这么认为,而适时出现的弹幕也佐证了他的想法。
——就我所知,史料记载的确实是如此。属于“我伙呆”“震惊我全家”“三观尽毁”系列。
——我不理解。好歹是个诸侯太子,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玩弄女人,玩弄点普通人家,最多也就是风评不好,啥事都不会有。可你……你……我说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怎么好意思做的!人性呢。就问人性何在。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下得去嘴!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江齐这名字有点耳熟吗?
——楼上你认真的吗?我以为自己历史已经够渣了,居然还有比我更渣的。这就是江充啊。巫蛊之祸中大名鼎鼎的江充。
——+1。江充的原名就叫江齐。他是因为被赵王太子追捕,入京后改的名。这里入京就被刘闳碰上了,估计还没来得及改名,现在可能也不需要改名了。
江齐等于江充?
刘据瞪大眼睛,又问了燕绥一遍:“告发赵王太子刘丹的人叫江齐?”
“是的,殿下,此人名唤江齐。”
江齐,江充……
刘据神色变幻不定:“他怎么碰上的二弟?”
“二殿下因为心疾之事,心里不太爽快,觉得宫里憋闷,向陛下请求去庄子上玩两天散散心。陛下应了。去往庄子的路上,二殿下心血来潮,想同车夫学赶车玩,哪知赶岔了,正好撞在江齐身上。”
“好一个心血来潮。”刘据低低呢喃。
霍光敏锐察觉异常:“殿下怀疑他是故意撞上江齐得?”
刘据抿唇不答。
霍光蹙眉:“二殿下为何故意这么做,难道就为了帮江齐上告?不至于啊。而且他如何得知江齐的行迹?”
刘据苦笑。刘闳自然不能得知,但系统呢?
系统的能力他是见识过的。系统可以让他看到弹幕,让他获得诸多知识,为何不能让刘闳知晓些事情?
或许刘闳那边的系统与他这边功能不一样,他这边不能做到,刘闳那边就是可以呢?
又或者……刘闳是不是也有一个弹幕?
不然他怎么知道赵钩弋,怎么知道江齐?
若只有一个赵钩弋,刘据不会深思,只当是巧合。但是再加个江齐呢?
一次巧合,两次还是巧合,这巧合会否太多了点?
尤其这两人身份都不寻常。
刘闳有系统并对他隐瞒也就算了。赵钩弋也无所谓,他死后,刘彻要再立继任者,不是刘弗陵也会是别人。但江齐不一样。
刘闳笼络赵钩弋,又笼络江齐,究竟意欲何为!
刘据心尖一梗,嘴唇颤抖,四肢百骸忽然升起一股冷意。
他对刘闳虽不如几位阿姐,却也是真心当他是兄弟的。他自问这些年待其不薄,没有对不起对方之处。对方也一直表现得与他友好和睦,甚至看上去很敬佩亲近他这个兄长。
现在他忽然察觉,这一切都是表象。刘闳非但不信任他,对他似乎还存着敌意。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何要主动去认识江齐,收服江齐。
“江齐,江齐……”
刘据下意识低喃出声。
霍光不解:“殿下,江齐此人是否有问题?”
刘据苦笑:“薛定谔的问题吧。”
霍光与卫不疑对视一眼,二脸懵逼: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可能有问题,可能没有。”
时空不同,许多东西本就不一样,再加上他这个蝴蝶翅膀,是否有问题,真不好说。
刘据眸光闪了闪:“但二弟大约是真有些问题的。”
霍光卫不疑神色同时一凛:“殿下发现什么?”
刘据无法回答,只能道:“盯紧他!”
又有些担心,再次叮嘱:“谨慎些,盯着就行,千万不要妄动,盯梢探查的举止也不能太激进,不要越线。”
语气十分严肃。
霍光卫不疑面上应诺,心底却满是疑云。二殿下聪慧,当小心行事没错,但也用不着这么郑重吧。
他们哪里知道刘据谨慎的对象不是刘闳,而是系统。
许多东西刘闳不能,不代表系统不能。他现在对刘闳的系统一无所知,摸不清它的具体功能,如何能不谨慎?
“若他是有其他想法,并非针对我,也非想要害我,便当是我小人之心,我亲自同他赔罪;若他真有贼心,那么他一定会动。我等着他动。”
刘据转头望向兰林殿方向,眸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第 88 章
江齐状告, 满朝哗然。刘彻设立专案小组前往赵地严查严治,江齐自然也在小组之列。小组办事效率很高。来回不到一月,事情便已尘埃落定。
赵王太子刘丹罪证确凿, 褫夺太子之位,判处死罪。赵王刘彭祖也没讨到好, 刘彻下旨训斥, 更是借机打压警告了一波。
赵王这边乌云满天, 状告人江齐却刚好相反, 得了刘彻青眼,在刘闳的举荐之下,成为谒者。
谒者,官职不高,却揽着为帝王传达诏令之职, 能在帝前行走, 前途可期。
当然这是外人看到的。刘据知道的要更详细些。
譬如刘彭祖曾上书言江齐是逃亡小臣,不可轻信,更不可为了这么个人赐皇族宗室死罪。又言愿意倾赵地之勇士, 助刘彻抗击匈奴。
这个世上, 贵族总有些特权, 皇族更甚。于皇族而言, 即便刘丹所为属实变态,人神共愤,只需不是谋反,亦是可赦的。
刘彻确实犹豫了, 但被刘闳一通插科打诨, 撒娇卖乖压了下去。
刘闳甚至指出:“父皇赐刘丹死罪是因刘丹触犯国法,罪责难逃, 此为公;赵王故意避重就轻,将其曲解成与江齐的私怨,是何意?
“将父皇比作因他人私怨而借机处死诸侯宗室之人,将父皇置于何地?
“再有,父皇早年就下过诏令,颁布全国。无论何时何地,何等身份,只需是有参军抗匈雄心之勇士,任何人不得阻拦。此令各郡县通行,各诸侯国亦不例外。莫非就他赵地特殊不成?
“而且匈奴不只是父皇心腹大患,更是我大汉心腹大患,是我大汉有志儿郎共同的目标,当天下一心、共同勠力,诸侯王只是王,本就该听命天子,配合父皇。
“召集赵地勇士抗匈是他赵王分内之事,如今拿分内之事来与父皇交易,若父皇不答应,他便不做,甚至出手阻拦吗?那他此举与威胁何意?”
一番话有理有据,点明关键,还很巧妙地把“不满刘彻”“威胁刘彻”的帽子扣在刘彭祖头上,直击刘彻心头要害。
以刘彻对诸侯王的微妙心思,听了怎会不怒。于是非但刘丹的死罪被压得死死的,刘彭祖也被敲打了一波。
刘据啧啧两声,轻叹道:“要不是当时场合不对,我都想为他鼓掌叫好。”
卫不疑点头:“二殿下这些话说得属实漂亮。”
霍光看的却是另一方面:“江齐家破人亡,当堂状告,与赵王仇恨已深。赵王太子若不死,如何消他心头之恨。而赵王太子一死,还有赵王在,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所以他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刘据了然,转动这手中杯盏,“若是白身,或仅仅是个普通的谒者,赵王身为诸侯,日后总能找到机会对付江齐,报今日之仇。
“但如果是帝王亲子,宫中颇受宠爱的二殿下之心腹,赵王一个混吃等死的诸侯就要掂量掂量了。”
这个“颇受宠爱”并非虚言,刘闳的帝宠确实比不得刘据,但刘彻对他也是很不错的。只需不牵扯刘据,绝对算得上“疼爱有加”。
霍光眸光微动:“殿下若要阻止,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为何要阻止?”刘据轻笑,“我还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就如弹幕所言,即便是另一个时空,卫霍在时,魑魅魍魉也是不敢跳脚,也没有跳脚余地的,更别提现在他比另一个“刘据”的地位更稳,与刘彻的感情更好。
如今局势,就算收拢江齐,又要如何复制“巫蛊之祸”?几乎不可能。
刘闳不蠢,应该不会一意孤行,还想着运行“既定轨道”这种没脑子的事。那么他打算怎么办呢?
刘据没说谎,他确实挺好奇的,很想看看。
垂眸思量了番,刘据又吩咐说:“赵钩弋是在二弟的庄子上吧?”
“是。”霍光有些奇怪,突然问赵钩弋作甚?
刘据挑眉:“你的人既然已经进了庄子,便是接近不了二弟,但要想接近赵钩弋,应当不难。”
江齐心思深,不好动;赵钩弋心思外露,更便于打探。
一个江齐,一个赵钩弋。刘闳若真有贼心,收拢这俩不会只放着做颗闲棋。人在手里是拿来用的。
刘据勾唇,将事情安排下去,就先搁置,提起另外一事。
在朝堂忙碌赵王太子一案期间,西域各国的国书也已经到了,刘彻一一批复,来者不拒。
刘据眼珠转动望向卫不疑:“想不想去会会匈奴人?”
卫不疑愣住:“我?不是说现在不开战吗?”
“不是开战。西域各国使团来京,路上匈奴肯定会有所动作。他们既然要做戏,我们就帮他们把这出戏做得更漂亮点。”
卫不疑眸光闪动:“殿下是想派人去接应使团?”
“为什么不呢?匈奴是为做戏,但未必不是想借此机会向西域诸国显示威仪,震慑各国使团,迫使他们仔细掂量该对大汉采取何等态度。
“若他们心向大汉,恐就要想想有没有命回去了。来时能碰上匈奴,回去时也可以。尤其来时匈奴只是想做戏,回去可未必。
“他想扬威,也得看看我大汉允不允许。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只需对我大汉友好之邦,皆是我大汉的客人。客人来做客,岂容他人骚扰,就算是匈奴也不行。
“管他做戏还是其他,来都来了,就全给我留下,一个都别想跑。”
刘据声色俱厉,眸光锋锐。
霍光眼眸微亮:“如此即可让匈奴吃瘪,也能让西域诸国更为直观地看到我大汉实力,态度与立场上也会发生相应变化。”
刘据点头。
卫不疑:“殿下这法子确实不错,但就算派人前去,也是军中将士。我才十一岁,并未入军,轮不上我,而且阿父不会许的。他必会说国家大事容不得我去添乱。”
“怎么是添乱呢?你骑射武艺又不差,只缺在经验。经验这种东西,不给你机会,你怎么积累。别拿年龄说事,年龄不代表能力。”
刘据挑眉,继续道,“更何况,我也不是只让你去。京中诸多少年郎,好些将军家的子孙都长大了。十几岁,本事不错的,我觉得只要愿意,都可以去试一试。”
霍光&卫不疑:……!!!
对战匈奴,扬威使团这种事,你居然打算派一群“娃娃兵”?认真的吗?
刘据不以为然:“匈奴此次出手非是为了阻止使团来京,相反,他们需要使团来京,出击只是做个样子,所以不会派遣军中主力,也不会派遣勇猛大将。
“小股兵力,无名将、无精锐,可谓是给你们练手的最佳机会。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而且我想过的,不会让你们单独去,让去病表哥带队,在旁边给你们掠阵。
“反正他现在也在练兵。都是练兵,在哪练不是练呢。他走了,骊山那边还有舅舅和曹襄表哥可以帮我看着。不耽误。”
霍光&卫不疑:……合着这是把匈奴纯纯当成给我方练兵的大冤种了。匈奴若是知道,只怕气都能气死几个。
不过言及让霍去病在旁边掠阵,也就是不直接出手。
如此安排,等于给了卫不疑这群少年郎们最大的自主权利,却又为他们的生命防线与战局结果上了一层绝对保险。
卫不疑十分意动,神色变幻,已经有些跃跃欲试。
刘据眨眼:“别担心舅舅,不管他许不许,我许就行了。舅舅那个性子,你也知道的。你只需寄出一招,君权大于父权,保管好用。有我在,你只管冲,舅舅那边,我给你兜着。”
刘据拍着胸脯,豪气万千,转瞬又有些丧气:“我也好想去。可我偏偏是太子,父皇肯定不许的。”
霍光嘴角抽搐,别说陛下不会许。就这种小股匈奴兵,也配太子出马?尤其西域国邦虽多,但对比大汉都不算强,来京后由太子接待就不错了,还值当太子跑那么远去接?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合适!
刘据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感慨一下,没执着于此。总归,往后一定还有机会的。一定,握拳!
*******
将事情计划完毕,时节已经入冬,正旦过后,天气逐渐寒冷,刘据的心却越发火热起来,因为他等了许久的东西要来了。
果然十月底,去往南方两月的晁南终于回归,身后跟着好几大车,装着的全是甘蔗,粗粗长长,宛若竹竿。
刘据大手一挥,直接让人拉去博望苑。而今博望苑可不只是他休闲玩乐、使通宾客之所,还是他的实验基地。
这回在博望苑一住又是月余,出来时,身后多了好几个瓶瓶罐罐,再次奔往宣政殿。
没多久,刘彻面前就摆了三个罐子。
第一个罐子里头装着许多四四方方的小块,呈红褐色;
第二个罐子里装着的也是小块,亦是四四方方,但形状没那么平整规则,颜色透明偏白,晶莹剔透;
最后一个罐子装着小“砂砾”,形似雪山盐,只是颗粒比盐要大一些。
刘彻略显诧异:“这都是你这一月内做的?这回一次做了三样?”
“是三样,但也可称一样。”
刘彻挑眉,明明三样看起来不同的东西,如何能称一样?
“父皇尝尝就知道了。”
刘据敛眉,从第一个罐子开始,一样取了一块放入嘴中,品尝完毕,突然明白了刘据的话:“都是……糖?”
不太确定的口吻,是因为味道是甜的,但和他以往吃的糖口感有差异,形状外貌也大不相同。
刘据一一介绍:“这是红糖,这是冰糖,这是白砂糖。我们从前食用的糖为饴糖,这些是蔗糖。”
“蔗糖?”刘彻立时明悟,“甘蔗所制?你让晁南前往南方就为了这个?甘蔗也能做糖?”
“能。理论上来说,天下间一切味甜的东西都可做糖,只是做出来的糖不一样,制作方法并不完全一致,产糖量有很大区别。甘蔗算是产糖量较高,制作也相对容易的。”
刘彻看向三个罐子,面上仍旧有几分困惑:“这两罐,冰糖与白砂糖,略有几分相似,可这红糖……一白一红,竟是同出甘蔗?”
“是。甘蔗正常做出来为红糖,但只需用点手段,去除杂质与色素,就能变成冰糖与白砂糖。”刘据眯眼,巧笑道,“父皇,我说过,战略物资不只有盐。糖也是。”
刘彻面色严肃。
确实,糖,亦是战时极为重要的物资之一。
“战时将士体力消耗大,有时为了抢占先机,行军匆忙,日常膳食只能囫囵对付着来;更别提两军对垒之际,就越发难以顾及了。
“我问过舅舅与表哥,军中会给每位将士分发炊饼,若遇到类似情况,就自己抽空啃两口。但炊饼干硬,啃起来难咽,只能用水送服。
“而且此举堪堪能保证将士不至于饿晕,无法保证他们汲取到身体所需养分。时间一长,力气不济,就会出现疲软之态。
“糖不一样。糖虽然无法代替膳食,却比炊饼好用,可以在危机关头为他们补给必备糖分。
“从前我们唯有饴糖,饴糖产能不大,也不太便于长期随身携带保存。蔗糖不同。这三样不论哪一样,都可以装进小荷包里,塞入怀中,需要时取出来含进嘴里即可。简单,便捷,好用。”
刘彻听着,眸色逐渐加深。
“蔗糖……北方甘蔗种植不多,南方……”
刘据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轻笑道:“晁南可不只这回去了南方。开春那会儿,我便让他南下了一回。”
刘彻惊诧不已:“你那时便已想到要用甘蔗制糖了?”
“是。只是我整理出完整方案时,甘蔗的成熟期已经到达尾声,不便制作了。我让晁南南下,便是令他花钱部署,扩大种植。父皇放心,我特别强调过,不能占用五谷田亩。
“现今他送到长安的只是第一批。父皇若想,还能有第二批第三批。但是运输不易,我建议在南边就地设置糖厂。”
刘彻认真思索着。
刘据又道:“父皇,甘蔗的用处可不只这点。”
正当刘彻疑惑时,他转身取出一个玻璃瓶,与此前装载酒精的一模一样,里头也是无色液体。
“父皇可还记得,我当日提及,并非唯有秸秆可代替粮食制作酒精,我已经寻到了另一物品。”
刘彻挑眉:“甘蔗?”
“是,也不是。用的是甘蔗渣。甘蔗榨汁熬煮做糖,剩下的甘蔗渣可以制作酒精。浑身是宝,一点都不浪费。”
甘蔗渣,居然只用甘蔗渣就可以。
如此非但可以减轻秸秆的压力,不必担心会影响牲畜的饲养;也不必分去甘蔗此等原料,减少蔗糖的产出。
鱼与熊掌全部可得。
刘彻:……心潮澎湃,瞳孔震颤!!!
不愧是他的好大儿!即便这些年历经种种震撼,仍旧能给与他莫大惊喜!
第 89 章
甘蔗两用。一个制糖, 一个酒精。让少府寺卿与太医署军医处欣喜若狂。
这些年刘据做出来的东西不少,各部门学习接管起来已经相当熟练。一套流程做了好多回,早就没了当年的兵荒马乱。
大家也已习惯了太子殿下负责研究, 后续交给他们的安排;更习惯了太子殿下一出手,朝中上下脚不沾地的局面。
这头忙忙碌碌, 那头刘据优哉游哉等开春。这期间卫青与平阳迎来的大婚。大婚过后, 便有消息传来, 各国使团准备相继出发。但南越二王子赵繁率先来了。
西域诸国无论大小强弱, 都属外邦。南越为臣属国,政治层面上地位不同,倒不必刘据出面,甚至他呆在东宫都没出门。
但赵繁是个懂事的,在见过刘彻之后, 略作休整, 便遣人通禀前来拜见他。
刘据在东宫接见,居上首与他交谈。发现其人眉目清秀,长相俊朗, 举止沉稳得体, 谈吐优雅风趣。
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大汉都城, 不因远离故土而怅然, 也不因长安繁华而沉迷。
说话时始终保持着该有的态度,没有看不清时局,仍带着身为南越王子的倨傲;也没有过分看清时局,夹杂着身为质子的困窘。
不卑不亢, 不骄不躁, 恭敬有礼,却又不逢迎讨好。全程进退有度, 分寸把握适当。言辞温和,总能找到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几乎不会冷场,反而使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上一个让刘据有这种感觉的人是刘陵。
刘陵……
想到此,刘据抬眸多看了赵繁两眼。
不像。
刘据微微松了口气,心底不免觉得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李夫人和王婉仪的事情让他PTSD了,对任何似曾相识的感觉都过分敏感,哪怕只有一丁点。
擅于交际之人何其多,又不只有刘陵。
等赵繁告退,丰禾忍不住感叹:“这位南越二王子还真是个人物。”
“那是自然。”刘据点头,“他现在也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算起来,赵婴齐归国之时应该只有十来岁。
“十来岁的孩子,能在前南越王病危之际,压下一众夺位者,拖延时间等到赵婴齐归来,岂是个简单的。
“聪明,懂事,知进退,长得还好。也难怪父皇对他印象不错,让他住进赵婴齐当年在京的宅邸,还允他时常入宫说话。”
当然这个入宫说话不会单纯是因为“印象不错”,刘彻大约也想多观察他,看他是否有资格被大汉扶持接掌南越。
刘据转头,目光望向偏殿,那里余穗和盛谷在整理着赵繁送来的礼物,登记造册。他想了想,吩咐道:“礼尚往来,他送了这么多东西,孤总不能毫无表示。回个礼吧。”
丰禾称是,问道:“殿下想回什么?”
刘据勾唇:“我不是为西域诸国使团每人准备了手信礼吗?给他也送一份去。”
丰禾应下,刚好告退出去准备,余穗与盛谷便走了进来,一人捧着册子,一人端着个乌木匣子。
刘据挑眉:“怎么了?可是赵繁送的礼有问题?”
他是太子,给他送礼的人太多了,惯常都是由三大侍女整理入库,他事后看看单子就行,用不着多费心,眼下这二人举止与以往不太相同。
余穗摇头:“回殿下,并无问题。其余都属寻常,或是南越特产,或是普通珍宝,唯有一样较为特殊,婢子觉得需要殿下过目。”
“什么东西?”
刘据来了几分兴致,坐直身子,接过盛谷递来的木匣,啪嗒一下打开,但见里面是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与鹅蛋不同的是,通体圆润,形似珍珠,但比珍珠透亮。
余穗言道:“殿下请往内室。”
刘据不明所以,捧着珠子转入内室,余穗与盛谷将窗帘一遮。室内幽暗,珠子散发出白色略带点点浅绿的荧光,皎若明月。
咦?
刘据眨眼,眸中兴趣立显。
余穗介绍道:“殿下,这是随侯珠。”
随侯珠啊。
刘据勾唇:“孤听闻过。随侯珠乃春秋战国时随国之物。有传言是随侯一次在野外遇见受伤的大蛇,出于恻隐之心敷药施救,大蛇痊愈后前来报恩,从腹中吐出宝珠赠予随侯。据说此珠圆滑剔透,流光溢彩,可代膏烛。”
低头看了手中的随侯珠一眼:“倒是与传言一致,是个宝贝。”
嘴上说着“宝贝”,实则并不十分重视,将盖子一盖,交给余穗:“正常登记入库就好。”
转身出去,突然又顿住,恍惚想起一事:“赵繁先前也给父皇送了许多东西,其中有块和璞。”
丰禾等人怔愣片刻,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据说这块和璞也是大有来历。
昔年楚人卞和献玉石给楚厉王,楚厉王令人鉴玉,言为普通石头,大怒降罪。待楚厉王死,文王继位,让人凿石,发现确为稀世宝玉,遂做和氏璧。
玉璞是利用制作和氏璧后剩下的原料所制,同出玉石。鉴于后来秦始皇得和氏璧,将其制成玉玺,此玉的意义大不相同。
赵繁特将同出一源的玉璞献给刘彻。
刘据侧目看了眼匣子:“不论玉璞还是随侯珠,都是早就下落不明之物。为这两样东西,他恐怕花了大功夫。”
丰禾摇头:“殿下,玉璞与和氏璧同出一源是南越人说的,虽说玉质纹理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天下玉石相似者并非没有。真假谁知呢?便是这随侯珠,也未必就是传说中的那颗。”
余穗言道:“确实如此。但即便不是,想找到两件相似的宝物,也并非易事。南越二王子这次来京,可谓做足准备,费尽心思,只为讨得皇上与殿下欢心,以便他日所求。”
他日所求为何,自然是南越王位。
刘据眸色内敛:“他是个会做人的,不只孤与父皇,各宫都送了东西,去问问,都是什么。”
丰禾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禀报:“皆是寻常之物,便是有珍稀,也再无玉璞与随侯珠的贵重。”
话毕轻笑道:“殿下,似这等珍贵物件,能寻来两样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还能有第三件。”
刘据点头表示理解,眉宇却未曾舒展,仍旧深思着,不知想些什么。
这个状态持续了约莫有半日,他将燕绥叫过来:“你去趟淮南,帮孤办件事。”
燕绥愣住:“淮南?”
“对。当年刘陵嫁的虞家,似乎是淮南名门。既是名门,天下不显,在当地总有些声望的。你去查查他们家,尤其查查虞郎君死后,虞家是否还有人存活。
“尽量找到虞家人,带来长安。若找不到,也尽量询问当地人,描绘出虞郎君的画像。还有关于刘陵昔年与虞家的一应事宜,无论大小,能打听的都打听清楚。
“不用着急。但记住,孤求的不是速度,而是精细与详尽。”
听完,燕绥神色一凛:“殿下可是怀疑这其中有何问题?”
刘据抿唇:“孤不确定。不知是端倪,还是孤过于敏感了。总之你去一趟,查查再说。”
思忖了下又道:“孤会以让你南下扩大甘蔗种植为由调你出京。不要暴露你的真实目的,行动轨迹也掩一掩,不要将淮南之行摆在明面上,以免他人得知,察觉异常,打草惊蛇。”
燕绥挺直身姿,郑重应道:“诺。”
但又有些许顾虑:“藏海如今负责监察骊山工坊,难有时间来东宫值守,臣若一走,殿下身边只剩晁南,会不会……”
刘据轻笑:“晁南虽行事不如你周全,观察也没你细致,但身手不比你差。经过这些年历练,也早就改了当年莽撞的性子。若只是护卫孤的安危足够了。
“孤这东宫宿卫数百人,也是时候提拔几个上来了,到时候你们都在外有任务,孤身边总得有人领事。
“莫担心,孤在长安,在宫里,本就没什么危险,更何况还有禁军,有舅舅与表哥呢。能出什么事。”
燕绥一想,确实如此。他虽为东宫宿卫统领,却也没重要到那个份上,就此接下任务,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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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重礼在前,面圣表现也极佳,刘彻对赵繁态度尚可。说是送来给其当侍卫,但刘彻并未让赵繁当值,只做普通贵族家小少年对待。且行且观望。
赵繁在长安的日子与在南越没有太大差别,反而因长安更繁荣,物资更丰富。他不差钱,生活反倒更精致些。
站在庭院内,赵繁遥望西边。赵宅居东侧,对面西侧往前数过去第三座宅邸,是他生母刘陵当年的故居。
刘陵故去,宅子被皇家收回,但目前并未赐予他人居住。数年荒废,他路过瞄了几眼,墙头已有杂草,里面只怕更甚。
桑枝上前禀报:“马车已经备好,小郎君要出去吗?”
“出去吧。来长安数日,该拜见的人都拜见了。正事办完,也该好好看看长安现今是什么模样,在那位太子殿下的努力下,有多大的变化。”
主仆依次出门,坐在马车上观望着车外的场景。
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行人如织。各大店铺客人进进出出,似乎生意不错;路上百姓也多洋溢着喜悦,那是生活安逸,温饱不愁才有的笑容。
他们之中许多人穿戴并不华贵,十分朴素,粗布麻衣,但正是因此,更可见这是长安平民的常态,而是上层权贵那一小撮的繁荣。
赵繁是来过长安的,在他尚且年幼之时,借用商贾家的身份来见识过长安的景况,并私下偷偷与刘陵见过两面。
彼时长安与现在天差地别,不能比,完全不能比。
赵繁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早有预料,以那位太子殿下的本事,如今的长安与当年必定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没有想到,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数倍。
不知不觉,马车行至琉璃街道口。
赵繁长舒口气:“进去看看吧。琉璃街声名远播,人人都说,不去琉璃街,枉到长安城。既然如此,咱们来了长安,总要去看看。”
说完,跳下车入内。
一路行一路走,琉璃街的震撼比先前所有给他的都大。赵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潮拥挤着来到镜子迷宫的。
不过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人——大汉二皇子殿下。
刘闳歪着头,微感讶异:“是你啊。你今日也来琉璃街玩?”
“是,小郎君常来?”
若非常来怎么这么巧碰上?
刘闳摇头:“不算常来。琉璃街来过几回,于我而言已经不新鲜了。但镜子迷宫这两日变幻了布局与设计,与以往不同。每回变幻我都会来体验一遍。”
赵繁点头,心下了然。镜子迷宫的设计是太子与柏山和格物司众人一起联手,虽然好玩,但迷宫这种东西,多走几次就记住路线,没啥意思了。因此里面的设计每隔一段时间会换。这点他听说过。
刘闳又道:“既然碰上了,不妨一起进去吧,也好有个伴。阿兄今日有事,没法与我同来,可否劳烦你作陪?”
赵繁眼睫动了动,欣然应允。
两人“偶遇”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镜子迷宫这等太子名下场所。几乎是二人前脚刚进去,后脚消息就送到了刘据面前。
此时,刘据正在云松书肆。
他轻轻点了点写着信息的纸条,将其展开,放置烛火上烧掉。转头笑盈盈看向霍光:“不疑准备出发了,你真不去?这样的机会可不易得。”
“是不易得,不是不能得,以后总有的,不急一时。”
霍光十分淡定,他有自己的考量。
藏海在骊山,燕绥马上前往淮南。东宫旗下人虽多,但能被称之为刘据心腹,让刘据毫无顾忌使用的就那么几个。
卫不疑去了,他若也去,恐刘据再遇上什么事,身边人手不够。
见刘据还要再劝,霍光抢先道:“殿下,我有自己的规划。我与不疑往后要走的路本就不同。”
如他所料,此话一出,刘据不说话了。他尊重每个人的人生选择。
祁元娘慢步上楼:“殿下。”
刘据有些讶异。只因祁元娘刚出月子不久,现在还没全面复工,书肆与搜集消息之事仍旧是银柳在做。他今日来,也是银柳全程汇报,祁元娘并不在。
忽然半路而来,必定有事。
果然,祁元娘下一刻便说:“属下今日外出,去琉璃街店铺看了看,偶遇了南越二王子赵繁,彼时他与二殿下正从镜子迷宫出来,两人一边观赏店铺内玻璃饰品一边闲聊交谈。”
刘据点头:“此事孤知道。银柳刚将消息汇报于孤。”
祁元娘垂眸:“属下发现南越二王子身边跟着个人,是位女子,看上去比他年长许多。”
刘据仔细回忆,赵繁当日来东宫拜见之时,身边也跟了这么个人,遂言道:“你说得应该是他的女侍,孤记得好像叫桑枝。听闻自幼照顾他,虽为主仆,但感情与一般的主仆不同。她有什么问题?”
若没问题,祁元娘不会特意提起,更不会是这个神情。
“桑枝……原来她叫桑枝。”祁元娘眉宇蹙起,“殿下可还记得,当年白玉纸刚做出来时,您曾让属下在升平楼开拍卖会,其中有人以高出数倍的价格将白玉纸买去。”
刘据记忆回笼:“孤记得你回禀过,那人叫桑竹。”
桑枝,桑竹……
若不摆在一起,没人去联想;若摆在一起,这名字有些类似。
祁元娘紧接着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想:“这位桑枝与当年的桑竹有几分相似。从年岁上看,很可能是兄妹或姐弟。”
刘据眼珠转动,唇角勾起:“不过一刀竹纸,孤既然敢开拍卖会,就是不在意卖家是谁,卖给谁都一样。
“此事本没不妥。不管背后是南越的意思还是赵繁个人的意思,见我大汉有此好物,想要买回去,都属正常。
“但当年桑竹所言高价购买是为了回去后拆分二次销售。而且他自称为徐州行商,还有相应户籍。”
南越人购买没问题,但假造户籍,另立名目购买,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刘据挥手让祁元娘退下,手指敲击在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赵繁入京为质,是要长住的。他虽从南越带了几个人,但太少。宅子必定要另买奴仆。”
霍光闻弦音而知雅意:“殿下想派人混进去?”
“那宅子是父皇赐的,父皇必定会留一手,可我们也得有点自己的安排。二弟庄子上的人是你所派,赵繁这边便也交给你吧。两边你都多看着些,如何?”
霍光哪能不应,立即点头,心中不免庆幸。
看,亏得他不随卫不疑同往接应使团吧,殿下这不就用上他了?
若他不在,殿下虽可交给别人,但哪有他好使。
霍光唇角上扬。刘据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辛苦了。”
当然还有一句没出口的:能干你就多干点。
刘据是一点都不客气。毕竟他事情多,不可能什么都亲力亲为,亲自执掌。譬如现在,自然是准备使团的一应事宜才更紧要。
次日,霍去病带着一众“小将”悄咪咪出发前往关外接应使团。除朝中少数人员,无人得知,就为了给匈奴一个“惊喜”。
半月后,宫中收到飞鸽传书。“惊喜”成就圆满达成。
当然对匈奴而言,“惊”是必然的,至于有没有“喜”……嗯,好歹让他们全部埋骨在水草丰茂之地,总比弃尸荒野被秃鹫鹰隼啄食好吧。
所以,也勉强算“喜”?
但这喜匈奴想不想要,就不在刘据考虑范围之内了。反正他大汉挺“喜”的就够了。
又半月,使团终于抵达京师。
第 90 章
一共十三国, 使团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去,相当壮观。
刘据立于未央宫池苑渐台, 拿着望远镜居高眺望。眼见长长的队伍步入城门,横穿街道, 进入万国会馆。
万国会馆是近半年新建, 专为接待西域使团之用。
倒也不独为了这一回。大汉日渐强盛, 稀奇事物越来越多, 可谓“走在时尚前端,引领世界潮流”,又兼实力雄厚,威名赫赫。他日来往朝贺者必定绵绵不断,而今早做准备也算未雨绸缪。
旁边, 刘彻轻声询问:“诸国使团已到, 你就在这看着,不去见见?”
“见自然是要见的,但不急在今日。”刘据放下望远镜, “我大汉泱泱大国, 该谦和的时候谦和;该摆架子的时候, 还是得把架子摆起来。父皇你也说了, 我是太子。我大汉太子,总得矜持些。”
刘彻顿住:矜持一词是这么用的吗?
“父皇放心,我虽人未去,事情却都安排好了。我有分寸的。”刘据将望远镜递给刘彻, “父皇慢慢欣赏, 我还需出宫一趟。”
刘彻狐疑:“出宫,不是今日不见吗?”
“没说是去见使团啊。”刘据笑靥绽放, “不疑回来了,此次我大汉‘小将’首次出击,战果显著。据说不疑当属头功。我提前同去病表哥说好了,在冠军侯府给他开庆功宴。”
“冠军侯府?”刘彻微讶,“为何不在大将军府,莫非你舅舅不许?”
刘据无语:“舅舅只是性格谨慎,行事过于规矩了些,又不是不讲理。虎父无犬子,不疑颇有乃父之风,舅舅也是高兴的。
“即便他看不上这点功绩,却也不至于连庆功宴都不许办,非要干这种讨人嫌的事。
“之所以选在冠军侯府,是因为这次庆功宴不打算让你们长辈掺和,只我们小辈自娱自乐。
“在大将军府,舅舅与平阳姑姑必定会出面。虽说他们不会做什么,但有长辈在,终归不尽兴啊。”
刘彻挑眉,合着是他们这群长辈碍事喽?怪不得也不在宫里。在大将军府,怕卫青跟平阳掺和;在宫里,便是怕他掺和了。
“行吧,快走。”
刘彻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心底却微微有些吃味。据儿小时候多乖顺多可爱啊,什么都想拉着他这个父皇一起,如今竟嫌弃他了。啧。
再瞧一眼儿子,身量渐高,过得两年便将赶上他了。
孩子幼时想他快点长大,尽早能独当一面;可等孩子真的长大,雏鹰振翅,已经不需要他的呵护,能独自翱翔之时,刘彻不免又觉得有些怅然,还有些隐约的失落。
对于他复杂的心路历程,刘据一无所知,得到刘彻首肯,欢欢喜喜出发,去往冠军侯府,与众人吃吃喝喝,美酒佳肴,好不快活。
你说什么,使团?让他们哪凉快哪呆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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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会馆。
此处占地宽广,院落林立。每处院落紧密相连,却又彼此独立,自成空间。内里布局并不相同,但无论假山叠石,还是亭台雕花都十分雅致。有别于西域本国,是来自东方的独特魅力。
对于住处安排,诸国使团都很满意,纷纷向大鸿胪道谢,又试探着问起:“我等既已到达长安,就该第一时间拜见大汉皇帝陛下,还望大鸿胪通禀引路。”
大鸿胪并不接话,只道:“此事不急。诸位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休息。”
正当众人想说不必时,大鸿胪笑眯眯道:“我朝太子殿下为诸位准备了一份薄礼。”
太子殿下?那位惊才绝艳的旷世神童?
众人愣住,一时忘记了说话。
大鸿胪招手,身后一群仆从有序而入,每人手中捧着个匣子,一一送给各国使团。
匣子是普通木材所制,并不金贵,做工也一般。但里面摆着两个玻璃罐子。罐子透明剔透,边缘顺滑圆润,无一丝杂质。
“是玻璃,这是大汉名品啊。”
“不过这里头是什么?”
“有个看上去似乎是雪山盐。”
“雪山盐?我知道,大汉最近新出的,近半年才传入我国。我国国君王后并一众贵族都十分喜爱。味道纯净,不带苦涩杂质,哪是以往盐石可比。但另一罐……”
众人面露疑惑。大鸿胪上前介绍:“此乃水晶糖。”
“水晶糖?看上去如水般晶莹,不愧水晶之名。”
说实话,刘据取这个名,单纯是想给糖一个与“白玉纸”“雪山盐”相匹配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他若是在此也不会反驳,大概会笑眯眯说一句:你要这么解释也行。
使团众人迫不及待取出些许放入嘴里,满齿甜香。
“是糖,真的是糖。”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美妙之糖。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想想白玉纸,雪山盐。大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还少吗?”
“大汉……大汉当真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听大汉人提过几回,哦,对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
众人议论纷纷,有震惊、有激动、有欣喜,当然也有些心中微凉。
大鸿胪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笑道:“我大汉喜欢以和为贵,只需诸位与我们友好结交,自然可以开放商贸、互通有无,我大汉对待友邦素来宽和仁善。”
对友邦如此,若是非友邦呢?
在场都不是蠢人,在译官的翻译下,众人神色各异。再思提及的“开放商贸、互通有无”。
这几年一直有商人来往行走,货物流通,若只是想维持已有局面,不必大鸿胪特地强调这八个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是要往大了搞的。
再低头看手中礼物,说是薄利,实则贵重得很。盐与糖本极为重要,更何况是这么优质的雪山盐与水晶糖,别提还有大汉诸多“独有之物”,皆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存在。
各国使团心思各异,纷纷与自己人窃窃私语。
大鸿胪适时离开。等大家回过神来,人呢?汉朝接待使呢?
整个万国会馆,除了女侍仆从,哪还有其他人影在。抓住女侍仆从问,也只得来一句:“诸位使者一路劳累,辛苦了。不如稍作歇息,整理行装。”
至于问大鸿胪,摇头。
问太子,摇头。
问陛下,更是摇头。
诸国使团无奈,只能各归各院。好在他们也没有等太久,次日刘据就来到万国会馆。
使团们脸上终于展开笑颜,有些人甚至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不断往刘据身上瞄。差不多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同样的心理:让我看看大汉名扬内外的麒麟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卫家人无论男女,个顶个的好相貌。刘据拥有一半卫家血脉,可谓集父母之所长,五官精致,眸若星辰,眉宇间已经褪去孩童的稚气,多了两分少年的意气,丰神隽永,英姿勃勃。
众人看得连连点头,即便各国审美略带差异,也都不得不承认,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更有人奇怪,也不是三头六臂啊,怎么就能做出那么多神器物件呢?从前只在传说中听闻过此等天资非凡的旷世英才,没想到而今竟亲眼见识到活的。
当然最初的激动褪去后,大家也没忘了正事,纷纷询问:何时拜见陛下?
两国出使,面圣才是头等大事。
可刘据仍旧没让他们如愿:“诸位远道而来,我大汉自然要尽地主之谊。长安风貌众人听闻过,但都未曾亲眼见过吧。
“今日孤带你们逛一逛。诸位可以看看真实的长安是何等模样,与你们所想是否一致,同尔等国度又有何不同。”
“来,大家这边走。看着我的旗子,跟紧了,不要掉队。次序上车,我们现在去此次旅途第一站,享誉盛名的琉璃街。”
刘据举起小旗子,瞬间化身旅行团导游。
一旁兼任翻译的诸邑忍俊不禁。
琉璃街至,刘据边走边与大家诉说,从街边玻璃点塑到各大店铺,到露台花房,再到镜子迷宫。
每一处都能收获惊呼无数,尤其镜子迷宫,将好些使者弄得晕头转向,又气又急又大呼过瘾,甚至提出再来一次,再来两次……
简直又菜又爱玩。
将整个琉璃街游览完毕,众人连连赞叹:当真是鬼斧神工,不负盛名,更不似人间能得。
出了琉璃街,大家高亢的情绪才终于回落些许,第三次提起正事。
刘据摆手:“长安之奇怎会只有一个琉璃街,譬如这几年令我大汉粮食丰收之农器,诸位就不好奇?这些东西八成出自格物司。对格物司,大家又想不想参观参观?”
众人愣住。农器……
西域诸国水土地形不一,有些国度也是有农业发展的。这几年流入西域的珍稀商品多,但农具几乎没有,只于传闻中存在。众人怎会不好奇。
尤其是格物司,他们就更好奇了。本以为这是大汉重要官署,不会让他们进。可听大汉太子这话,这些都安排在行程之内?
众人瞬间忘了面圣之事,心头一动,纷纷道:“自然好奇,太子殿下,不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农器,格物司,快走,快走,都要迫不及待了呢。
刘据轻笑:“不急,已至午食,该用膳了。诸位先回万国会馆,孤在会馆内备了佳肴,请诸位享用。饭后,诸位可以在馆内休息。”
休息?不是说去看农器和格物司吗?
“诸位难得来一趟长安,可要多呆几天。咱们一天一个地方,慢慢来。不急不急。”
众人:……不去你说个屁,故意吊人胃口吗!
就看一个琉璃街,半日都用不到,这也叫累。还有,大鸿胪说不急,你一个太子也说不急。合着不急是你们大汉的口头禅吗?
刘据摆摆手,转身上车,当然不是跟着去万国会馆,而是直接回了东宫。
众人:……
行吧,看来只能等明日了。
哪知翌日,刘据压根没来,唯有诸邑公主与大鸿胪作陪。第三日,亦是如此;第四日,仍旧如此。
众人已经没脾气,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所谓参观农器与格物司是真的。
公主带他们去了“农具示范村”,又参与了“格物司开放日”。
但是……但是!
所有项目都参加完,这下该进入正题了吧。结果并不,公主扬言,接下来是“自由活动”,他们可以自行游逛长安。
众人无语,大无语。
你们大汉是闹哪样。国书送来,是你们自己点头认可我们出使的。结果我们来了,皇帝陛下不见,太子殿下露了个面就没影。几个意思,就问几个意思!
东宫。
就连霍去病也忍不住吐槽:“陛下让你负责使团接待事宜,你就是这么接待的?没见过哪个接待使像你这样清闲。合着你的接待就是把事情全都分摊给别人?”
“不然呢?一个好的掌权者当擅于用人,敢于用人。父皇教的。”
霍去病:……他敢肯定,陛下绝对不是这么教的。
刘据耸肩摊手,一副“我就这么用,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不过这理由只是其一,还有第二点,他若是全程出面,还有三姐什么事。唯有他不在,鸿胪寺才会把三姐当做主导者。
这是三姐的舞台,是她展现自己的好机会。他为何要去抢走三姐的光芒呢?
不过对于这番心思,刘据秉承着当初的承诺,秘而不宣,对谁都未诉说。
两人斗嘴间,诸邑走了进来。
刘据屁颠屁颠凑上去,又是端水又是捶肩,殷勤地霍去病没眼看。
诸邑按住他,让他坐下,说起正事:“十三国使团,使臣在本国都身份显赫,任当朝要职。其中有三位是王子,分别为大宛、车师,且弥。”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还有两位女子。一位是乌孙公主,长相艳丽,颇具异域风情。另一位据说是楼兰第一美人。”
据说?
刘据挑眉。
“她全程带着面纱,不曾显露真容。”
霍去病回忆:“我去接应使团时,在使团中确实发现有这个人。一直轻纱遮面,从未在人前摘下。”
诸邑抿了抿唇,继续道:“我听他们的意思,这两人是为和亲而来。”
刘据眸光闪动,立时想明白一点:“千呼万唤始出来吗?想保持神秘,留到最后惊艳众人?”
当初李夫人就用过这招,可惜失败了。
千里迢迢,一路坚持戴面纱,就为了这份神秘感,也是很能忍。
刘据轻嗤:“楼兰小国,举国人口不足两万,在这两万人中选个第一美人,啧,我倒要看看能美到哪里去。”
话毕又深思起来:“大宛距离匈奴和大汉距离都比较远,国力不错,独立自主。他们与匈奴合谋的可能不大。
“乌孙虽与匈奴有些渊源,但现今已生异心,早就不服匈奴管辖,对匈奴而言,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车师,且弥,楼兰,皆比邻匈奴,且全受匈奴控制。”
意思是,后几个使团都有可能听命匈奴,藏着匈奴手笔。当然这还不只,那些没派王室出使,也未有进献美人之意的,未必就没问题。
诸邑神色凝重:“在参观农具与格物司之时,这些使臣或多或少都有表现出些许异样情愫,单从神色看不出来。”
刘据并不意外,本就是试试,失败也无妨。匈奴手笔不会如此浮于表面,若纯靠观察脸色就能发现,那匈奴早就亡了。
霍去病扬眉:“都防着就行了。一个两个是防,三个四个是防,五个六个区别也不大。”
他信奉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他连匈奴大军都不惧,又如何会将这些使团放在眼里。
刘据手指轻点:“父皇已决定三日后设晚宴款待使团,还准备了歌舞表演。乌孙与楼兰若有‘和亲’之意,这是表现的最佳场合。”
顿了下,他又问诸邑:“三姐可有透露我打算在宴会上再现‘天女散花’?”
“有。你特意交待,我怎会不提。”诸邑勾唇,“我主动说起神迹,问诸国使臣,此次出使是不是最关注的就是这个。”
霍去病轻笑:“我猜他们本想慢慢摸索试探,结果被你挑明,当时表情一定很精彩。”
诸邑点头。确实精彩,好几个人差点惊掉下巴。
她看向刘据:“按照你的意思,我说大汉有神明庇护,父皇乃天选国主,君权神授,有沟通天地之能。
“使团来京不易,为了让大家得偿所愿,不虚此行,父皇特意禀告神明,得神明准允,答应再现神迹。这也是父皇这些天没有接见的原因。”
诸国使团未必信这番说辞,但就是因为不信,到时候看到“神迹”才更有趣。
万事具备。农器格物司钓不出鱼,这场宴会必定能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