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万国会馆。花厅。
诸国使团齐聚, 议论着“神迹”。
“传闻将‘神迹’说得神乎其神,还说是天女散花,也不知真假。”
“大汉公主不是说了吗, 三日后宫宴,神迹再现, 与传闻是否一致, 是真是假, 到时便知。”
“神迹再现?你们当真信这世上有人能沟通天地, 与神明对话,让神明为他降神迹,只为了让我们一睹为快?”
这话语气中藏这些不同的意味。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那位蒙面美人。这一路行来,大家都看到楼兰使团对她恭敬有加, 听闻亦是出身王室, 乃公主之尊。
“能不能沟通天地我不知道,但大汉夸下海口,特设国宴, 必定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这‘神迹’必会有, 莫非楼兰不这么认为?”
楼兰公主抬眸看过去, 说话之人是大宛正使。她嘴唇微勾:“能如此轻易再现的, 又怎会是神迹?”
“无论天降还是人为,能令满天金雨,全城共赏,如何不算‘神迹’?”
此话一出, 使团多数人暗自点头。
“焉知不是戏法手段, 纯做观赏罢了。”
大宛正使摇头:“这倒未必。这等神迹是如何做出来的,何种鬼神手段, 我们一无所知,怎知它除了观赏外就没有其他功用呢?
“这些年大汉做出的匪夷所思之物还少吗?似我们这两日参观的各类农具,若不演示,于我们而言,是否也只是个摆着看的玩意儿,不知其用途?
“再有前几年的河西之战。若非真实上演,谁能想到人竟然还能上天,可以向天借道?”
说到这点,众人脸色各自变幻,楼兰公主更白两分,好在藏于面纱之下,旁人看不出来。
“不说向天借道,我们来长安路上遇到的那一波匈奴兵,你们也瞧见了,大汉派出的不过二十来个十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竟也能将百余精壮打得落花流水。”
“何止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听闻还全是平日只管吃吃喝喝的贵族子弟,非正经将士,别说特训,军营都没进过。”
“我们昨日去的格物司,那些展品可不只有农具,还有新式弓箭,我仔细看过,不知原理为何,但确实与我们现今所用不同。”
“大汉当场展示,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都可三箭齐发,发发命中红心,不偏不倚。此等实力,难怪能几战匈奴,让匈奴屡屡受挫。”
“此次行程安排,是参观,也是震慑。正如大汉天子这些天不接见一样。你们莫非真以为是为了禀告神明,再现神迹才耽搁?这是给时间让我们自己掂量。”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掂量什么,心照不宣。
各国使团内部,自己人看向自己人,匆匆一瞥又瞬间敛下神色,但其中含义都已明了。总归匈奴他们惹不起,大汉也惹不起,都不得罪就是了。
别看大汉与匈奴停战数年,这种局面绝不会维持太久,必定会有进一步动作。且看两边最终如何吧。
如果真要选,他们宁愿赢的是大汉。毕竟大汉物华天宝,能给他们带来许多好东西,匈奴不能。利益驱使,大汉在匈奴之上。
对于众人心思,虽未言明,但楼兰公主又怎会猜不到,心中冷意更甚。她目光扫视一圈,在乌孙公主身上定了定,站起身来:“我有些累,想去休息会儿,不陪诸位。”
有她开头,诸国使团也都立马找各种理由离席。
乌孙。
正使缀在乌孙公主身后:“公主怎么看?”
公主轻嗤:“你们不都已经做好决定了,我如何看还重要吗?”
“自然重要。”正使蹙眉,“公主,乌孙要想拥有绝对的自主之权,完全脱离匈奴掌控,必须借助大汉的力量。与大汉联盟是国之大计。而和亲是联盟最便利的手段。”
乌孙公主冷哼:“所以就要牺牲我?”
“公主若愿意自然最好。这些天公主也看到了,大汉水土比乌孙好,物资丰饶,生活富足。公主入宫为皇妃,身份尊贵。如能得大汉天子喜爱,便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即便无法得大汉天子喜爱,以你的身份,兼具维系两邦友好之职,于日常起居上大汉也不会亏待。而凭借大汉的物资与国力,这份不亏待已经能让你生活得不必乌孙差,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乌孙公主讽笑:“既然这么好,你为何不自己上?”
本以为正使会驳回来,哪知正使点头:“大汉乃天/朝/上/国,若是可以,我自然愿意。但我一介臣子,又无惊世之才,何德何能让大汉看中,特许留朝?”
乌孙公主顿住,多看了好几眼,见他神色认真,目露向往,可见所言是真心实意,瞬间一口气堵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正使又道:“倘若公主不愿意,此事便作罢,待出使结束随臣等回国便是。”
乌孙公主讶异:“你们让我来不就是把我当做礼物送给大汉皇帝陛下的吗?怎么礼物不送了?”
“以公主意愿为主。”
乌孙公主神色动了动,忽而再度嗤笑:“以我的意愿为主?你们不过是怕我若抵触情绪太高,在面上表现出来,或是做出点什么,惹怒大汉陛下,于你们联盟不利,反而有害吧?”
正使低头。这点他无法反驳。乌孙此来是为交好,不是结仇。
乌孙公主深吸口气。说得好听,她可以回国。但是她身为昆弥最喜爱的公主,享受子民供奉,满身尊荣,却不愿意为乌孙牺牲。
回去后,他人会怎么看她?昆弥还会待她如初吗?她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雍容尊贵的公主吗?
她不是不愿意为乌孙牺牲,但她讨厌这种被当做礼物送给他人的感觉,更讨厌一辈子困守宫墙,还是在异国他乡的宫墙,举目望去,无一人是她族亲故友。
她甚至汉话都说不明白,只能听懂那么两三句。大汉虽好,可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乌孙公主垂在身侧的双手抖了抖,转瞬又握紧,深吸口气:“正使放心,本公主临行前已经答应了父王,知道怎么做。你回院吧,我想一个人逛一逛,静一静。”
正使以为她想通了,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等他离开,乌孙公主回望楼兰院落方向,一步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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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转瞬即至。这场十几个国家聚首的国宴到来。
在刘据看来,与以往正旦宫宴没什么太大区别,甚至人还没少一些。
毕竟正旦宫宴是君臣同乐,稍微有点品级头衔的都可以来,还能带家属。乌泱泱一大堆人。
国宴不同,规格更高,能进场的人不多。因而所需场地小一些,不必去池苑,殿中即可。
傍晚,使团依次进宫,由鸿胪寺官员引领入席,一路上边走边看,感受着东方宫廷建筑的魅力。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①庄严肃穆,巍峨壮丽。
等所有人到场,刘彻终于姗姗来迟。甫一露面就引得众人行礼拜见。
刘彻免礼赐座,开口慰问使团。无外乎是可习惯长安水土,这几日太子安排的行程可还满意等场面话。使团一一回答,自然都往好了说。
彼此寒暄结束,进入歌舞环节。不管喜欢看的不喜欢看的,在这种场合,都表现的规规矩矩,好似兴致盎然。
唯独刘据,撑着下巴偷偷眯眼养神,在他快要真睡过去的时候,歌舞进入尾声。
使团出列:“大汉皇帝陛下,我们也准备些表演,想献给陛下。”
刘彻自然应允。刘据坐直身子,来了来了,正片终于来了。
如他所料,最先出场的是乌孙公主。西域的舞蹈与中原大不相同,音乐也是风格迥异。别说,还真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尤其领舞的乌孙公主长相艳丽,是个美人,还是与中原女子不一样的美。这于刘彻而言,就好比吃惯了烹煮之物的人,突然发现食材还能爆炒。
那滋味,懂得都懂。
一舞终了,刘彻意犹未尽,好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乌孙公主下去,楼兰公主上台。
楼兰的舞蹈又有不同,五六个伴舞配合,将公主众星拱月在中间,借助伴舞的衬托,让公主成为焦点,处处突显公主的曼妙。
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甚至因为公主带着面纱,还给人一种朦胧之美。
——啧,刚刚乌孙公主已经很美了。楼兰公主未见真容,但看这舞姿,这身段,我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她的模样了。
——这就是楼兰公主的聪明之处。神秘感给的足足的。还没接面纱呢,就让你们男人一个个欲罢不能。不过这种技俩也有风险。就怕想象得太美好,把大家的期望拔高,面纱一摘,长相不符合预期,直接翻车。
——应该不至于。毕竟猪猪一个大汉天子,楼兰不至于蠢到觉得普通美色能入他的眼,既然拿出第一美人的称号,怎么也该当得起这个名头。
——我坐等接面纱。
刘据双目瞪圆,他也等着接面纱。即便知道这是楼兰的手段,就为了吸引他们的关注,勾起他们的兴致,但他还是可耻的“上当”了。
然而等啊等,直到音乐渐歇,舞步停止,楼兰公主面纱还在脸上。
刘据:……居然不是在跳舞途中摘面纱。这公主不按常理出牌!
献舞完毕,乌孙公主与楼兰公主一同上前拜见刘彻。
刘彻拍案叫了三声好,令内侍赐酒,与两位公主隔空对饮了一杯,笑道:“听闻公主一直戴着面纱,来长安这么久,我长安众人竟无一得见公主真容,不知今日朕有没有这个荣幸。”
楼兰公主福身谢罪:“大汉陛下不知,我的面纱并非出使才戴。我自幼长相出众,十岁后年岁渐长,容貌长开,更见沉鱼之姿。
“十二岁时行走宫外,常会引得路人侧目,甚至为见我一面,大打出手,闹出许多荒唐事。自那以后,为了不惹争端,我便轻纱遮面,不再以真容示人。
“我曾立过誓言,此生不会摘面纱,除非他日得遇良人,由我的夫君亲手为我取下。”
刘据:……???
弹幕也是一圈问号。
——敢情,你当自己是木婉清呢。面纱不能摘,谁摘了就得娶你是吧。
——聪明啊。这不就是故意透露面纱要刘彻自己来摘,真容只能刘彻见的意思?啧啧,好心机。她这么一搞,乌孙公主的风头被抢了个干净,在她面前都不够看的了。
——前有赵钩弋手握成拳,需遇命中贵人方可得解;后有楼兰公主轻纱遮面,日后夫君才能摘下。好好好,你们古人都喜欢搞这套是吧?
刘据:……不,我不喜欢,别把我算进去。
不过抬头看他父皇,不知道喜不喜欢,至少不讨厌。毕竟楼兰公主如果当场拒绝,刘彻一定会生气,但这么个拒绝法,刘彻脸上一点恼怒都没有,只深深看了楼兰公主一眼,就此揭过。
“二位公主舞姿翩然,朕十分欢喜。诸位使团都已献了礼,朕也该回礼。请大家看一场‘天女散花’如何?”
来了来了,“神迹”来了。
使团众人聚精会神,浑身抖擞,眼睛瞪大,一眨不眨,就怕眨眼错过精彩瞬间。
刘彻将众人表现收入眼底,嘴角上扬,朝身边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悄悄退下。也不知去了哪里。
没过多久,但听咻砰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一束光亮倏然升空,绽放出无数星点。
紧接着咻砰的声响接连而起,一束又一束光亮腾升炸开。很快,天空下起金雨。如传言中一样,绚烂如仙人散花。
“是真的。传闻竟然是真的,神迹。这果然是神迹。”
“怎么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大汉天子真能沟通天地?”
……
众人惊骇,诧异,疑惑,不解。但无一例外都被这场烟花雨深深震撼,不自觉起身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离天女散落之花更近一些,或许就可以察觉其中端倪一般。
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烟花雨吸引之际。异变突起。楼兰公主趁此机会,将头上钗环摘下一扔,钗环拆解分离,瞬间化作三四个暗器朝刘彻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一个酒杯扔来,直接将暗器击落。
楼兰公主并不意外,即便是借助烟花雨制造的空隙攻其不备,也没想过一击必中。
她动作未停,几乎是在钗环扔出之时就一声令下,与几位伴舞女侍一同摸向腰间,取出腰带中藏着的软剑,脚尖点地,一跃而起,直击刘彻面门!
第 92 章
金钗便是信号。
在此之际, 楼兰国使团剩余人员亦自席中跳出,且弥国也不遑多让,两边几乎同时出动, 暗自从隐秘处掏出兵器,与公主女侍一同暴起。
大汉这边反应极快。继酒杯之后, 卫青脚尖轻轻挑起食案, 将之扔向楼兰公主。
与此同时, 霍去病几个箭步已然来到刘彻身边, 卫青后脚亦至。殿中禁卫也一拥而上,共同护驾。
一时间,刀兵相接,电光火石。
殿内其余人被这突然的一幕惊懵了,呆愣在场。待反应过来, 纷纷后退, 避免被误伤,也避免拥挤一团,阻挡禁卫行动。
所有人紧盯战局, 刘据一双眼睛更是眨都不眨, 面色冷沉。
看得出来这些刺客是经过特训的, 个个身手不凡, 甚至他们应该提前设想过宴中行刺会遭遇什么,禁卫会如何防守,卫霍会怎样出手,做出诸多假设, 私下演练无数回, 最终找到最佳应对方案。
若是寻常刺客,禁卫出击, 卫霍动手,刘据自认拿下他们不会超过三招。但现今已过七八招,战局仍在继续。
其余刺客几乎都是以命相搏、不惜代价,用尽一切能用的手段,就为了拖住兵力,给楼兰公主制造机会。
但楼兰公主仍旧被困战中,根本无法近刘彻之身。
“杀!”
楼兰公主一身暴喝,女侍们全部拔下金钗,如法炮制,全部化作暗器朝刘彻飞去。
卫青同霍去病使了个眼色,不必多言,甥舅俩自有默契,两人脚步挪动,移形换位,卫青承担住全部战力,霍去病脱出身来,长枪横档,直阻暗器。
但出乎意料的是,楼兰公主所谓的“杀”字命令,并非紧紧针对女侍。与此同时,乌孙使团中两名随侍腾空而起,不是冲刘彻,而是冲距离更近的刘据。
他们没有金钗,但发髻之中亦藏有银针,一致的手段,暗器与兵刃同时出动,对准的全是刘据要害。
殿中禁卫全被战局牵制,霍去病需营救刘彻,卫青若是想,倒是能脱出身来。可刺客早有预料,在金钗出动,霍去病离去之时,已经且战且走,引着卫青退后数步。
虽然唯有数步,可刘据远观在战局之外,与他本就有一段距离,再拉开一点。他即便脱身营救,也赶不上暗器的速度。
“据儿!”
一直坐在案桌前稳如泰山,岿然不动的刘彻倏忽起身,心神大震。
可刘据是谁,卫青与霍去病亲手教出来的,就算不以功夫见长,比不得身经百战的军中精锐,也非毫无还击能力之辈,甚至自保能力并不弱。
他伸手握住食案边缘将食案提起,抓起桌脚,转动桌子成圈挡在身前,将暗器全部拦下。
同时,卫不疑已经与霍光一起迎战而上。晁南连同好几个东宫宿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环绕成圈,将刘据团团护在圈内。
乌孙侍卫神色倏变,如何还不明白,即便大汉以帝王为尊,似太子这等紧要身份,身边又怎会真的空虚无人,这忽然冒出的宿卫,便是大汉留的一手。
就算刘据没自己挡下暗器,也有的是人帮他挡。
两边战局胶着。刘据静静看着,等双方又打了二三十招,未见有再出动者,他低低呢喃:“应该没有了吧。”
说完,他勾唇:“晁南,帮孤搭台!余穗,弓箭!”
晁南应下,将席上食案一提一扔,不多会儿就一个搭一个架起高台。刘据自余穗手中接过弓箭,脚步轻点,拾级而上,站于桌案顶峰,俯视全场,搭箭拉弦。
咻,羽箭破空,正中乌孙侍从之一。
咻,又一遇见破空,正中乌孙侍从之二。
紧接着第三箭。
三名乌孙侍从解决,刘据将箭头调转方向,开口高喊:“舅舅。”
卫青打了个手势,与半数禁卫一起退出战局。
刘据拉弦,瞄准,开启属于他的猎杀时刻。
咻,咻咻。
一只又一只羽箭袭来,每支都正中刺客,例无虚发。
不过数息,战局结束。刘据将弓箭居高扔给下方的余穗,抬脚欢快跳下高台,跑到刘彻身边。
“没事吧?”
即便明知有后手,还不只一处后手,刘彻仍旧忍不住心惊。见刘据摇头,又观他方才大发神威,活蹦乱跳的模样,长舒了口气,将心底悬着的石头落下来。
与他不同,刘闳恨不得刘据真被杀了,眼见他转瞬脱困,力压全局,内心遗憾不已,垂在身侧的手不断篡紧,但很快又松开,面上恢复喜色,高高兴兴上前靠近,崇拜道:“太子哥哥刚才真厉害。”
可不是厉害嘛。全场焦点,宛如明月之光,璀璨夺目。让所有人都看到,太子不但有创造之能,还有非但武艺。可谓文武双全。
刘彻轻哼,伸手戳了刘据一指:“有你舅舅和表哥在,还有这么多侍卫,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刘据微抬下巴:“不让我跟不疑一起去接应使团,还不让我现在过过瘾了。”
刘彻无奈,摇头失笑,目光转向殿中。
刘据出手,只管射中,至于射中哪里,是否要害,是否致命,他就不管了。他如今的能力足够箭箭命中,却不足以全部在要害,一击致命。
因而这群刺客,有的已死,有的却还活着,却也多处伤势,失去再战之力,被禁卫拿下。
刘彻抬步走过去,刘据刘闳跟随,三人来到刺客面前。
楼兰公主右肩中箭,此刻捂着伤口,被迫跪在地上,只能仰视:“你们早就知道我们会出手?”
“不知道啊。”刘据摇头,答得十分爽快。
楼兰公主一愣,若非早知道,怎会布局恰到好处?
刘据耸肩:“就算不知道,多算一步总没坏处。”
这话楼兰公主显然不信,她看看卫霍,看看刘据,再看旁边的禁卫与东宫宿卫。
若说最开始他们确实是牵制住了卫霍,但后续便是卫霍故意拖延时间。既不让他们有机会伤到刘彻,又不把他们直接拿下,就为了观望他们是否有后手。
等她底牌尽出,刘据才居于高处,结束这场战局
“若只是多算一步,你们怎会配合得如此巧妙。”
刘据勾唇:“因为父皇信任我,信任舅舅与表哥啊。舅舅与表哥是舅甥,表哥还是舅舅教出来的。他们看着我长大。不疑与霍光更是我的伴读,数年来日日与我相处。这点默契,我们还是有的。难道你没有吗?”
最后一句话还调皮地眨了下眼睛,话毕一声叹息:“那你真可怜。连个懂得自己,相信自己,与自己默契无间的人都没有。实惨。”
楼兰公主:……
身后,霍去病没忍住噗嗤笑出来,又觉场合不太对,将脸偏向一边,装作无事发生。
“不过你们也挺猛的。我本以为你们只是想探听我大汉军机,查证军器秘密,最多再搞点小动作,给我们添些麻烦。没想到你们居然直接行刺。”
刘据轻嗤,“怎么想的呢,真当我大汉禁军都是吃素的?更何况我们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呢,你们是不是把他俩给忘了?”
忘自然是没忘的,这是大汉两大杀器,如何会忘。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军器机密重要,可若是能给你大汉沉重一击,于匈奴而言更为有利。况且防守再严,未必没有疏漏;卫霍再强,未必不能取巧。”
刘据了然:“所以你们做了两手准备。先刺杀父皇,若能成功最好,但你们也知几乎不可能,所以你们准备了第二方案,将殿中兵力全部吸引,出动后手刺杀我。”
“陛下乃大汉天子,天子忽然驾崩,朝中必生乱象。至于太子殿下……”楼兰公主嘴角勾起,“那些军器机密几乎都出自你手。
“你比军器更重要,军器毁了还能再有。但如果你死了,大汉再无新式军器出世,便是解决了我匈奴心腹大患。”
“我匈奴?”刘据愣住。
刘彻也敏锐察觉到不对,命令压着她的侍卫:“扯掉她的面纱。”
面纱摘下,楼兰公主真实面容显露人前。
长相也算清丽,但只是清丽,不丑,可称一句好看。但远远比不得乌孙公主,甚至比不得大汉后宫诸多美人。
刘据微微蹙眉,一个念头自心中萌发。就在此时,人群中出现一声轻呼:“是你!”
他与刘彻循声看去,是匈奴休屠王之子金日磾。
四年前,河西之战休屠王与浑邪王战败归降,刘彻封侯,闲散养着。这两人还算懂事,这些年安安分分过着富贵日子,没生异心。刘彻对他们逐渐改观。
这次国宴,命两家派人出席,一则是显示隆恩;二则借他们匈奴人的身份震慑使团,让使团知道,匈奴都只能做大汉的降臣,更何况他们;三则使团中若有匈奴手笔,也可算是警告。
刘彻看向金日磾:“你认识她?”
金日磾上前:“是。回陛下,她是翠羽公主,匈奴右贤王之女。”
翠羽公主?
刘据整个人懵了。那个存在于弹幕言辞里,霍去病死因的诸多猜测之一,传闻与霍去病相爱相杀,为他生下霍嬗,却又因为彼此政治立场不同,为报父仇,给霍去病下毒,让他英年早逝的翠羽公主?
刘据下意识看向霍去病。
察觉他诡异目光的霍去病:……???
刘彻轻笑出声:“你一直以轻纱遮面,不是因为需要保持第一美人的神秘感,而是你不能以真容示众,会被归降我大汉的匈奴人认出来。”
楼兰公主也不装了,或者说自打事败之后就没有装的必要了,她抬眸,丝毫不惧:“是。我是匈奴公主,单于的侄女,右贤王的女儿。
“我匈奴诸多将士死在你汉军手中,我父亲更是被冠军侯斩杀。不论为公为私,我都巴不得你们去死。
“此行是单于派我来,也是我自愿而来。匈奴生我养我,给我无上荣光,我誓死效忠匈奴。我可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为了苟活,无视两国血仇,自甘俯首。”
这话说的谁,人人皆知。
金日磾垂着头,没有不喜,也不作辩解。翠羽公主说的是事实。但他们当初若不降,下面几万士兵都会没命,降了不但是自己的生机,还是数万将士的生机。
有些事没有绝对的对错。只能说个人看法不同,选择不同罢了。
刘据更奇怪了:“宫宴大殿行刺,凶险至极,无论成败,你们都只能死路一条。你是匈奴公主,为匈奴效死也就罢了。楼兰与且弥为何要配合你们,让你们冒充自己的人马,不怕我大汉反击,万劫不复吗?”
翠羽轻嗤:“且弥与楼兰本就国小力弱,举国兵力不足三千。想要拿下,易如反掌。也就是怕闹出动静太大,被其余诸国察觉端倪,我们这才费了点功夫。而今两国王宫并所有王室都在我匈奴手中,他们有的选吗?”
若是如此,且弥与楼兰几乎等于名存实亡,确实没得选。
可乌孙实力虽比不得匈奴,却也不弱,至少绝对不是匈奴能悄无声息掌握在手里的。他们这么做只能说是自己的选择。
刘彻眼眸深邃,挥手道:“全部带下去。”
翠羽闭上眼,没有挣扎,因为无力挣扎,也没有意义,配合着被押走。其余伤员也一样。
唯独乌孙。
正使副使连连呐喊:“大汉陛下,此事有诈。这三人……这三人为何突然行刺,我等也不知道。但这绝非我乌孙之意。”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几乎要被这话气笑了:“他们是你乌孙使团的人,是你们带进来的,出了事就说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你自己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乌孙使臣面色大白,却仍旧咬牙坚持:“还请大汉陛下明察,我们确实不知。”
可霍去病不信,刘彻又怎会信呢,不耐烦挥手:“带下去。”
乌孙公主奋力将侍卫甩开,急切上前,侍卫拔刀横在她脖子,她不得不停步,双拳紧握,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陛下就不怕中了匈奴的离间之计吗!”
刘彻身形一顿,侧目看向乌孙公主。
乌孙公主也不惧,直视他,目光坚定:“陛下,乌孙此来,是为与大汉联盟,为此不惜把我这个昆弥爱女当做礼物送给你。我们既带着联盟之意,又如何会行刺杀之举?”
刘彻神色淡淡:“那就要问你们了。”
“两国联盟,是乌孙所愿,想必也是大汉所愿。但陛下以为,可是匈奴所愿?”
刘彻眸光闪动,没有回答。
乌孙公主指向地上两死一伤的乌孙刺客:“陛下怎知他们不是匈奴的手笔。或是被匈奴收买,亦或本就是匈奴的探子,借此机会想来个一箭双雕。既刺杀太子,又离间我们。
“事情一出,人是我们的,无论太子是否有事,陛下必定震怒。非但联盟不了了之,两国还结下死仇。乌孙国内得知此事,得知与大汉交好无望,甚至被记恨,会如何?
“乌孙承担不起大汉的怒火,只能再次投向匈奴。”
有理有据,逻辑自洽,甚至句句直指关键,一针见血。刘彻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挥手令侍卫收回兵刃。
脖子上的威胁去除,乌孙公主微微松了口气,她上前一步,继续道:“陛下,乌孙刺杀能得到什么?除了大汉的仇恨,什么都得不到,反而将乌孙再度推向被匈奴掌控掣肘的局面。
“此等举措,于乌孙无益,于大汉无益,唯一得利的只有匈奴。还请陛下深思,不要中了匈奴的奸计。”
刘彻抬眸:“那你觉得朕要怎么做,就这般轻轻放过你们?”
自然不可能。
乌孙公主咬牙:“请给我三日,不,两日,一日也行。给我点时间,让我们自查自证。我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就在万国会馆,哪也不去。大汉可派人全程跟随协理。”
囚于牢中跟软禁会馆,对乌孙而言,无论国家尊严还是自身体面方面,区别都很大。但是对大汉来说,区别不大。
刘彻思忖片刻,点头道:“可。”
乌孙使团松了口气,虽然死劫未去,但至少有了伸冤的机会。正使副使看向乌孙公主,眼中满是赞赏与感激。
果然不愧是公主,即便最初对和亲不太情愿,总归是向着乌孙的,有公主的风范与气度。
乌孙公主也舒了口气,面上神色略松。她再次向前两步,右手叠在左手之上①,弯腰屈膝。行的不再是乌孙之礼,而是大汉跪拜大礼:“多谢陛下。”
双手贴额伏地,好似无比敬重。但谁都没看到,头接近地面之时,她的神色蓦然一沉,目光转变,似是下定决心,叠交的双手趁机伸到袖中,握紧袖中匕首。
第 93 章
乌孙公主很紧张, 刘闳也很紧张。
系统给予他的信息一共四条。第一条是江齐,第二条是赵繁,第三条便是乌孙公主。所以从她开口起, 刘闳就紧盯着她,随时准备动作。
若对方针对的是刘据, 他会欢喜看戏, 顺便祈祷对方别跟匈奴人一样没用, 最好能一击得手。是的, 他就是恨不得刘据立刻去死。
但若是对方针对的是刘彻,那情况就不同了,刘彻绝不能出事。
刘彻出事,刘据以太子之尊顺理成章继位,卫霍拥立, 还有他什么事?而即便刘据没了, 刘彻也不能死,至少在自己长大前不能。
他虽是成年人灵魂,却是小孩身体, 太幼小, 根基浅薄, 羽翼不丰。诚然帝王太子如果都死了, 他这个二皇子被百官推上皇位的可能性大。
但主弱臣强,这强臣还不是他的人,此种局面绝非好事。
所以刘据他不管,但事关刘彻安危, 他不能不警醒。尤其只需设计得当, 他还可一箭双雕,从中获利。
刘闳聚精望去, 面前乌孙公主已经行礼完毕,抬头之际忽然起身,手握匕首,直刺刘彻!
前一秒跪拜,下一秒行刺。反转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就在大家都始料未及之际,比乌孙公主更快的是一声童稚呐喊:“父皇小心!”
伴随一声惊呼,刘闳冲过去推开刘彻,挡在他身前。
与此同时,霍去病一跃而上,杀向乌孙公主。如果没有意外,以他的本事是能轻松制住对方的。一个乌孙公主,武艺并不出众,如何会是霍去病的对手?
但意外出现了。刘闳将刘彻推离危险位的那一下导致刘彻的身子向左偏移,撞上霍去病,虽然幅度不大,却仍旧带累霍去病的动作也出现偏移,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霍去病抬腿踢向乌孙公主手腕,乌孙公主吃痛,匕首脱手。霍去病再一脚,将乌孙公主踢出两丈有余。
但危险并没有去除,那把在霍去病看来,本该顺势跌落的匕首,不知道为什么竟直接飞出去,好巧不巧击中刘闳右胸。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现场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刘彻刘据霍去病,连带刘闳自己。
场面陷入喧嚷混乱。最终是刘彻先反应过来,大怒下令将乌孙所有人关起来,一边命人宣侍医,一边弯腰抱起刘闳往起居殿去。
此等大事,侍医怎敢耽搁,太医署几乎全部出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来,围在床前处理。刘彻退出来,站在不远处焦急看着,衣裳染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颤抖。
刘据霍去病落在后面,互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疑问。
以霍去病的身手,就在刘彻旁边,怎会失手,根本用不着刘闳出面。可刘闳偏偏来了这么一招,其中意味让人不得不多想。
但二人也都明白,就算刘闳确实有小心思,但他现在身受重伤,生死一线,有些话也已经不能说了。
次日之举在刘彻,甚至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会是“涉及君父,关心则乱”,刘闳救驾之心毋庸置疑,除非拿出确凿证据,否则质疑者反而会落于下乘。
局势已定,刘据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走到刘彻身边,握住他的手:“父皇别担心,二弟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刘彻转头看着他,良久,神色有几分古怪,似是在挣扎。
刘据心念转动,微微垂眸:“若我当时警醒些,先一步察觉乌孙公主的动作就好了。我年岁比二弟大,身手比二弟好。若我出面,二弟也不会……”
话没说完,啪,脑袋挨了一巴掌,抬起头就见刘彻满面怒容:“你是不是蠢,由你出面,若你跟闳儿一样出事怎么办!”
“可那是父皇啊。父皇遇险,我怎能坐视不理。只要父皇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此话一出,刘彻双手更抖了,连带声音都在抖:“朕不许。你听好了,不管何等处境,哪怕今日局面再现,你也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朕的安危重要,你的安危同样重要。你记住了,朕身边从不会无人,自有人救朕。若遇此等情况,你的第一要务是保护好自己。朕不需要你来救,听到没有!”
声色俱厉,双目逼视。
刘据愣愣回应:“我知道了。”
见他应下,刘彻松了口气,伸手将其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幸好不是你,幸亏不是你。幸好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没有说下去,但刘据已经敏锐察觉。
幸好只是刘闳。
但刘闳刚刚救了他,还为此身受重伤,生死不知,他居然……
刘彻知道这种想法在此时此刻出现不太应该,但他就是忍不住会去想。
天知道,他看到浑身是血的刘闳时有多害怕。既害怕刘闳出事,也害怕匕首扎中的是自己,更害怕伤的是刘据。需知彼时刘闳在他身边,刘据也在他身边。
他毫不怀疑刘据对自己的敬爱与关切,尤其在刘据说出这些话之后。幸好刘据没有发现乌孙公主的举动,幸好,幸好。
刘彻抱着刘据,目光看向床上的刘闳,眸中挣扎更甚,心情复杂无比。
一边愧疚着,一边又庆幸着。
两种情愫无限交织,心绪纷乱。
刘据终于知道他神色古怪的原因,同样侧目看向床上的刘闳,心中却在想。
亏得刘闳现在已经痛得几度晕厥,无暇他顾,不然听到这话也不知会不会怄得直接一口气上不来彻底死过去。
收回实现,刘据轻声安抚刘彻,专捡好话说,待刘彻心绪平静,拉着他在旁边坐下,陪他一起等。
不知过了多久,侍医们满头大汗出来:“回禀陛下,太子。二殿下身上匕首已经拔出,伤势处理完毕。
“未中要害,但伤口较深,幸亏有太子殿下早前教授的缝合术,目前已经止血上药,伤情控制,无性命之忧,不过还需仔细观察,不可轻忽。”
无性命之忧。
刘彻提着的心落下来,微微点头,走入内室。
刘闳暂且清醒着,但小脸苍白,满是痛苦面容,看到刘彻,鼻子一酸,委委屈屈唤:“父皇!”
刘彻心中一软,蹲下身坐在床旁握住他的手:“别怕,侍医说已经没事了,好好养着就行。”
刘闳轻轻点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可没有人知道,他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悄悄篡紧。
事情发生之后,他几乎是懵的。
他确实想保下刘彻,顺便博一个救驾之功。但在他的视角与计划中,他最多受点轻伤,谁知会弄成这样。
钻心的痛感传来,刘闳头上冷汗涔涔。他第一时间想到被扣掉的百分之十气运,脸色又白了两分。
淦!什么鬼气运值,不过百分之十而已,怎么就这么厉害呢,差点要了他的命。好在是差点,他还活着,那么一切就有可能。
事已至此,罪都受了,他就必须抓住机会让利益最大化。
“是我不好,让父皇担心了。我……我身量矮,视线比你们低,我看到乌孙公主手中闪过寒芒,顿时就慌了。
“我……我忘了还有卫大将军和冠军侯在,我……父皇,对不起,是我坏了事,反而伤了自己,令父皇担心。”
刘闳委屈巴巴垂眸,小心翼翼用余晖去看刘彻,似乎怕他怪罪,又道,“不过好在父皇无恙。只要父皇没事就好。”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挂念着他,怕他担心,刘彻如何能不动容,轻轻抚摸他的头:“乖,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太关心父皇。别胡思乱想,你的心意父皇都明白。你还伤着,安心养伤最重要。”
轻声细语,温柔安抚。
刘闳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经历一场生死折腾,他早已疲软,戏演完,很快睡过去。刘彻贴心为他掖好被角,留下两个侍医照看,轻手轻脚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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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内。
乌孙使团怒目看向乌孙公主,十分不理解为何前一刻还大义凛然的公主突然暴起行刺。本来他们已经有了生机,却又转瞬从天堂坠入地狱,还是更为惨烈的地狱。
正使目眦俱裂:“公主,为什么!”
副使却想到一点:“先前刺杀大汉太子的三名侍从中,我记得有一个是二王子的人。”
一个是,就代表三个都可能是。
乌孙昆弥有数子,最看中的是太子。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行,近两年更是每况愈下,恐天不假年。
太子之下是二王子,也是个本事强的,因太子体弱不能劳累,这些年一直是二王子辅助昆弥,执掌国内半数军机。
无论从年纪还是能力上,太子若没了,二王子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可昆弥似乎有点别的想法,对太子的儿子爱屋及乌,颇有舍二王子扶持幼孙的意思。
这让二王子怎能服气?但昆弥尚且康健,暂且压得住他。他没法直接越过昆弥夺位,就需为自己寻找额外助力。
匈奴对昆弥这两年的敷衍早有不满,若对方答应助二王子登位,二王子未必不会答应配合他们,帮他们做事。
正使也反应过来,诧异看向公主:“你……你竟与二王子联盟?公主可知,倚仗匈奴,即便二王子多得王位,也终将落入匈奴掌控!这对乌孙有害而无利。”
公主轻嗤:“那又如何,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
“我们逼的?”使臣狐疑不解,“我们何时逼你?和亲虽是我等主张,昆弥选定,但最终是你自己同意。若非你请缨,昆弥本有其他公主可选。”
其他公主?
乌孙公主讥笑:“是,是我同意的。可我不同意,难道让三妹来吗?”
乌孙未婚的适龄公主只有两位,一个自己,一个三妹,她们是同母姐妹,感情深厚非他人可比。
“我怎能让三妹远离故土,去陌生的国度,学习陌生的语言,融合陌生的习俗,身边无一族亲故友,前路未知?所以只能我来。
“我也已经做好准备,一辈子困守汉宫,做大汉陛下的笼中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都来大汉了,还要送三妹去匈奴。
“父王明明答应我。我临行前,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善待三妹,会让三妹一辈子做昆弥爱女的。”
公主抿着唇,泪水不自觉滑落。
她为什么请缨,不就是为了保住三妹吗。结果她的牺牲并没有换来三妹的安稳,反而把三妹推向了更深的黑渊。
早知如此,她宁可自己去匈奴,让三妹来大汉。毕竟大汉物资气候比匈奴强得多。但人生没有早知道。她收到消息之时,使团已经行走过半,一切已成定局。
正使哑然,解释道:“昆弥是逼不得已。匈奴不知从哪里听闻我们有与大汉和亲的意图,派兵威逼,让昆弥给予说法。
“昆弥不得不送三公主前往,以表示没有要与大汉合谋背刺匈奴之意,维持现有的微妙平衡。
“公主,大汉虽强,但距离乌孙路远。匈奴更近,对乌孙威胁更大。所以哪怕我们不喜匈奴更倾向大汉,又如何能无视卧榻之侧的猛虎。
“在大汉没有将匈奴彻底打败,让其被迫北迁,离我们远远的之前,我们只能虚与委蛇。这是无奈之举。公主聪慧,怎会不懂呢!”
大道理谁都会说,乌孙公主岂会不懂,但涉及至亲,她不想懂,斥道:“你们要虚与委蛇是你们的事,凭什么牺牲三妹!
“你们可有想过,两位公主,一位在大汉,一位在匈奴。大汉与匈奴是死敌,他日双方开战,让我们如何自处?两国又如何会容忍乌孙左右逢迎?
“你也说了乌孙更倾向大汉,那你以为到时匈奴会怎么做,他们焉能容得下三妹?更何况三妹性子软,匈奴王庭是虎狼之地,她要如何在这等局面下生存?
“你们这是逼三妹去死!”
死字出口,公主声音颤抖,泪流满面:“我与三妹注定只能存一。母妃早逝,唯有三妹与我最亲。
“我知道三妹一定会选让我活,她来死。所以我不能等她来选,我必须在她动作前先出手,只有我先选了,她才能不用去选。她得好好活着。”
使臣如何还能不知她此举何意。
借用烟花吸引大家注意,行刺刘彻是匈奴的第一步棋;集合殿中兵力致使刘据身边空虚,令乌孙侍从出手是第二步棋。
除此之外,他们还埋了第三步,以防前两步都失败后可以派上用场,那就是乌孙二公主。
前两步棋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全部落败,事情看似已经尘埃落定,谁都以为匈奴后手已出,怎会想到还有一步?
此时让二公主借争辩自证之机靠近,再次动手,绝对是惊诧当场,出乎所有人意料。大汉不会想到一个刚刚还在为自己争取,言说匈奴离间的人会有行刺之心。
只需他们想不到,成功的概率就能大上几分。
如果得手,二公主虽然必死,但于匈奴而言是大功,必会给予三公主相应的尊荣;
即便不得手,只需二公主这一招刺过去,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了态度,将乌孙推入死巷,再无选择余地,匈奴也会给予三公主该有的身份与体面。
尤其这一举动更加促进了二王子与匈奴的联盟。二王子若胜了,多少能守那么点承诺,关照关照三公主。
“就为了三公主,为了一己私欲,你们就要陷乌孙于险境?公主,事有轻重,家国在前,个人在后啊!”
正使身子一晃,摇摇欲坠,痛心疾首。
乌孙公主不以为然:“那是对你们,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三妹更重要。别跟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们以为自己能好到哪里去。
“你们不也是在利用我,利用三妹为乌孙谋前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用乌孙来为三妹谋前程!”
好一个为三妹谋前程。
噗。
正使一口血喷出来,看着乌孙公主,双目赤红,悔不当初。
第 94 章
张汤将案情回禀给刘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看着乌孙公主行刺的原因, 刘彻神色没有什么波动,一如之前的黑沉,淡淡道:“处置了吧。”
四个字, 其中意思十分明确,参与行刺之人, 无论身份, 全部斩杀, 无一例外。
“诺。”张汤应下, 又试探着问,“陛下,乌孙使团那边……”
刘彻微微蹙眉。
行刺乃乌孙公主与二王子的谋划,使团其实并无针对大汉之心,甚至乌孙从上到下, 主流上是更偏大汉的。因为与大汉联盟更符合乌孙的利益。可惜被二王子和二公主联手坑了。
对此, 刘据有些咋舌。
但刘彻考虑的并非这点。以他的行事,殿前行刺,还伤了大汉皇子, 管他知不知情, 是否被牵累, 都是乌孙人, 全砍了又如何?
只是乌孙公主千错万错,有句话没说错,这般一来,等同将乌孙彻底推向匈奴。
刘彻手指敲击在桌案上, 思量起来。
刘据瞥他一眼, 父子默契,自然明白对方想什么, 言道:“我朝国力日增,兵强马壮,已非数年前可比,若论战事兵力,加个乌孙我们也是不惧的。但匈奴在侧,匈奴未灭之前,我们无法单独对乌孙下手。”
因为只需开战,匈奴必会插手。匈奴不会容忍大汉打下乌孙,一旦大汉占据乌孙,就可借此要地,剑指匈奴咽喉。这等局面,匈奴如何会允?
所以对乌孙开战,等于对乌孙和匈奴一起开战。
而现在,九月未至,霍去病死劫没过,刘据不想贸然行动。更何况骊山工坊又有进展,已经攻克初步难关,火药面世指日可待,甚至这个“指日”不会太久了。
“还有一点……”刘据轻叹,“乌孙路远,即便打下来,以我们现在的情况,也很难做到有效管理,更不便派遣大部队驻军。尤其张骞与二姐还在西域,大汉与西域的商贸刚有起色。”
与乌孙结怨,将其推向匈奴,在匈奴的指使与控制下,难保乌孙不会阻拦使团回汉,或俘虏或击杀,都有可能;更会扰乱大汉商贸,断绝大汉与西域的商路连通。
刘彻点头:“如此一来,你辛苦数年艰难打开西域商路的局面遭受重创,商贸计划只能被迫搁浅。”
就国家利益而言,乌孙活着,且偏向他们,是眼下最合适且□□的局面。
对此,父子俩心知肚明。
身为帝王,自然是家国利益为先,刘彻将迁怒情绪按下,言道:“查查乌孙使团里面可还有谁是二王子二公主的人,略有问题的都留下,确定完全没问题的,放他们走。”
这个留下是怎么个留下法,就不用刘彻多说了。
“不过……”刘彻眸中寒光闪过,“告诉使臣,我大汉宽宏大量,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端看这次机会,他们抓不抓得住了。”
即便放归使臣,也不代表事情轻轻揭过。大汉将这个问题抛给乌孙,端看乌孙如何处置,在联盟谈判中又如何显示诚意了。
有这么好的筹码握在手里,刘彻自然要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为大汉争取最大的利益。
使团处置交待下去,行刺一事就基本告一段落。
被软禁在万国会馆的诸国使团也全被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再度打开万国会馆的大门,恢复自由。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也没了再逗留长安的兴致,陆续启程回国,不过在回国前都适当表达了态度,并购买了一大批物资,确定了初步商贸的决议。
总得来说,这一趟十三国使团来朝,大汉是获利的,且获利不小。
使团全部离开之时,已至五月,众人将视线再度放回自家朝堂,敏锐地发现,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譬如刘彻对待刘闳的态度。
从前刘彻待刘闳也不错,但仅仅限于不错。而今刘闳因救驾重伤,刘彻几乎天天要去兰林殿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各类珍稀赏赐更是三不五时往兰林殿送。
刘闳也十分机灵,借此机会向刘彻求了块令牌,获得了可自由出入宫廷的准许。
帝王的态度决定大家的态度。
刘闳水涨船高,连带着出现的不只是后宫众人对他更为恭敬,就连皇亲与朝堂也都高看他几分,以探望伤势病情名义前往寒暄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东宫。
刘据半倚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啃桃子,啃一颗,将桃核投篮一般投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命中,再挑一个继续啃。
卫不疑看了他两眼,忍不住道:“如今宫里宫外人人都说,陛下待二皇子尤为不同,都快赶上太子了,你倒是一点都不急。”
“快赶上我,也就是仍旧在我之下,有什么好急的。”
卫不疑无语,如今确实仍在刘据之下,焉知以后呢?总不能养虎为患,眼睁睁看他坐大吧。
刘据勾唇,没有回答卫不疑,反而看向霍光:“赵钩弋那边有动静了吗?”
霍光点头:“有。赵钩弋已经与赵繁偶遇,赵繁知道她是二殿下的人,对她颇为礼遇。二殿下听闻两人交往之事,干脆顺水推舟。昨日赵钩弋已入质子府,成为赵繁的妾室。”
卫不疑神色微讶。听这意思,此事是刘据背后推动的,只怕最初两人的“偶遇”也是刘据刻意安排。
对此刘据并不避讳,直接挑明:“确实是我。赵钩弋是个有‘上进心’的人。但女子韶华短暂。她跟着刘闳虽没什么不好,但终归只是奴婢。这不是她想要的。
“等刘闳长大,她早已过了少女年华,到时能否获得刘闳怜惜,谁说得准呢。我不过让我们潜入庄子的人跟她说了几句话。
“她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就此蹉跎岂不可惜。若能有个好人选,既能帮到自家主子,又能为自己求个身份,要层保障,为什么不呢?”
卫不疑立时了然:“二殿下想与赵繁结盟,彼此必然要互通消息,可他又不能亲自出面,与赵繁来往过于频繁,自然需要寻求别的方式。
“让心腹私底下连通是可以,但若被人发现不免心生怀疑。赵钩弋是他的人,有救命之恩在,若成为赵繁的侍妾,借恩情名义两边来往,也属应当应分。
“有时候将事情从暗转明,堂堂正正,反而更为便利,也更不会引人怀疑。若是鬼鬼祟祟,不论鬼祟目的为何,鬼祟本身就会引来诸多猜测。
“所以赵钩弋之举正中二殿下的下怀,甚至远超他的预料。他不但有了连通牵线的渠道,还能借机名正言顺将人安插在赵繁身边,帮他盯着赵繁,所以殿下只需给个引子,剩下的事,赵钩弋会自己去努力,而二殿下也乐得成全。”
霍光莞尔:“二殿下说他无意中救了赵钩弋,赵钩弋在他庄子上呆了这么久也算有缘,让江齐认赵钩弋为义妹,刻意抬高赵钩弋的身份,又送了许多嫁妆,还为其添了两个婢女伺候。”
卫不疑心道:果然。
刘据轻嗤:“他倒是挺会做人。”
卫不疑忽然抬眸:“有一点我仍旧不解,殿下为何要推波助澜,促使二殿下与赵繁结盟?”
“当然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刘据神色闪烁,没有详细说明,而是再度看向霍光,问道,“二弟那边还有别的消息吗?我听说江齐告假了?”
“是。江齐告假,说是要回乡处理亲人亡故后家中产业并族里诸多琐事。这名头没什么不对,但他告假前两日曾去过兰林殿,告假后又去了兰林殿。我派人跟着他,发现他确实出了长安,却并非往赵地去,走的是南下方向。”
江齐祖籍赵地,赵地在长安以东,应该往东走,不需要南下。
刘据眉宇蹙起:“也就是说,他告假是二弟授意,回乡也不过是个由头。二弟让他南下做什么?”
霍光微微摇头,这点无人得知。
刘据神色严肃:“让人继续跟着,小心些,别跟丢了。”
话毕,刘据突然一顿,他想到一事。
南下……淮南也在南,莫非……
刘据眸中光亮一闪而过,转瞬又压了下去。若真是这样,那么……
他突然有种预感,江齐或许会给他一个大惊喜。
刘据看着前方喃喃道:“燕绥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知是不是刘据这几天天天念叨,这次话音刚落,就听侍女来报:燕绥归来,在殿外求见。
刘据欣喜不已:“快让他进来。”
燕绥入殿,刘据甚至等不及让他行礼,直接走上前询问:“调查的结果如何?”
燕绥虽一路疾行,风尘仆仆,面上有明显的倦意,但精神还算不错,眼眸嘴角满是笑意:“不负殿下重望,有大发现。”
他将调查结果递给刘据,足有好几页纸,有图像有文字。每一页都是爆炸消息,也彻底证实了刘据的猜想。
刘据神色逐渐凝重,察觉他情绪波动,霍光卫不疑纷纷上前询问。刘据也不避讳,将调查报告递给二人,二人一页页翻看完,怔在当场。
卫不疑睁大眼睛:“这……赵繁居然是刘陵的儿子,而且他生父还是……这是真的?那他怎么敢再来长安?”
说完,卫不疑神色大变:“他想要报仇,还是想继承刘陵遗志,亦或两者皆有?”
霍光脸色沉重:“你们说,这秘密,二殿下知道吗?”
此话一出,卫不疑神色再变。知道与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可太大了。若不知道,刘闳或许只是想借用南越王子的身份与人手;若知道还与其搞在一起,其心可诛啊。
想到这,卫不疑突然灵光一闪,看向刘据:“殿下推波助澜,故意将赵钩弋推出去,是为了让二殿下与赵繁彻底绑在一起,并趁机将这层关系浮于水面?”
刘闳是皇子,还是刘彻较为信任与疼爱的皇子,目前没有做任何出格之事,也未有针对太子的明显举动。
他们的怀疑、揣测、忌惮都是不能明说的,更不能被皇上知道,可若是他与谋反逆贼的余孽搅和在一起,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据重新接过调查资料轻轻拍了拍,默认了卫不疑的说法,言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即刻禀明父皇。”
刚要抬步往外走,就被霍光拦住:“殿下,赵繁之事自然要说,但若是我猜的不错,你此去不只要说赵繁,还要说二殿下,对吗?”
刘据点头。
霍光略有些犹豫:“殿下,对于赵繁,证据确凿;但对于二殿下的心思与意图,证据不足。他与赵繁的几次交往,或是琉璃街偶遇,或是重伤在床,前去探望,都属寻常,没有可非议之处。
“唯一能提的也就是赵钩弋这层关联。但赵钩弋本就是攀龙附凤之人,一门心思往上爬,这点陛下很清楚。
“她与赵繁之事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也可以说是赵钩弋有意为之,并不能归咎于二殿下身上。至少目前不能。二殿下又刚救过驾,陛下对他厚爱有加。
“殿下,不如还是谨慎些,只提赵繁,二殿下且等一等。”
刘据拍拍霍光的肩膀:“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不疑先前说如今人人都知二弟圣宠浓厚,我为何不急。现在我来回答你们,因为我不用急。”
他微微眯眼,嘴角含笑:“人人都知刘闳救驾,父皇担心不已,却不知他尚在救治,生死一线之际,父皇在庆幸,庆幸伤的人不是我。
“人人都知刘闳深受父皇喜爱,天天前去探望,赏赐不断,却不知许多时候是我主动拉着父皇去的,而父皇每每在赏赐过刘闳后,都会额外给我一份。
“给我的这份,从不会比刘闳少,只会比他多。”
霍光卫不疑愣住。这点别说旁人,他们都不晓得。
刘据勾唇,他知道刘彻这么做是在告诉他,不管他对刘闳有多喜爱,都越不过自己这个太子去。
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没有白费,父皇一直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他,信任他,并时刻记得给予储君该有的安全感。
“我曾说过一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去病表哥很喜欢这句,并十分信奉这个道理。但我还有一句。”
刘据看向霍光卫不疑,继续道,“在绝对的偏爱面前,一切技俩也是纸老虎。我赌,即便没有真凭实据,即便唯有丁点关联,只要提出质疑的是我,父皇也会上心。”
凭什么?就凭他是那个被绝对偏爱的存在!
刘据将资料一卷,大步出门,往宣政殿而去。
第 95 章
刘据与刘彻在殿内说了什么, 无人得知,本也无人关注。
毕竟太子与陛下父子感情好,三天两头往宣室殿跑。这举动在所有人看来都属寻常, 没什么好在意的。
偏偏这回有些不一样,太子进去约莫一刻多钟, 里面爆发激烈争吵。争吵的内容听不真切, 殿外守候之人也只隐约听到陛下叱骂中似乎有“以身涉险”几个字。
争吵结束, 太子便被勒令回东宫闭门思过。
思过?太子有何过?
看似只是简单的父训子, 但父是帝王,子是太子,就很可能引发巨大反响,甚至影响朝堂局势,天下安定。
这下大家不淡定了, 纷纷想办法旁敲侧击, 打探原因,反倒是卫家一派,个个气定神闲, 仿佛事不关己。
众人费了好一番功夫, 终于得到消息:因使团行刺之事, 太子愤懑不已, 欲要剑指匈奴,请缨亲征。
众人:……
不是。行刺之事,你生气可以理解。我们也气。剑指匈奴,开战同样可以理解, 我们也想。问题是, 你一个太子,你才十一二岁, 亲征?你认真的吗,犯得着吗?
那是什么地方,是前线,是战场。敌方还是兵强马壮的匈奴。即便我军实力日增,匈奴也不是酒囊饭袋,仍旧不可小觑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是太子,即便有大军护卫,但谁敢保证就一定万无一失呢?
众人突然理解了陛下为何大发雷霆,卫家又为何袖手旁观,连个求情的都没有。
哎。熊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是该治治。闭门思过而已,多大点惩罚呢,不打不骂的,有甚着急,散了散了。
东宫。
所谓“闭门”,只是不让刘据出去,没说不让人进来。因而刘据并不憋闷,也不觉冷清,霍光卫不疑仍旧日日来,霍去病也三不五时往东宫跑。
霍去病十分无语:“你去同陛下说明情况,就只说情况好了,何苦献策,竟还以自己为饵。陛下能不生气吗,这下子翻车了吧。”
“思过罢了,也就是关几日禁闭,没什么大不了。”刘据摆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霍去病嘴角抽搐,亏得刘彻不在这,不然看到他如此无所谓的态度,只怕就不是简单的思过了。
刘据轻叹:“父皇虽信我,心中有了怀疑,却也没有完全笃定。毕竟那也是亲儿子,还是刚救过他的亲儿子。除非彻底暴露,否则父皇的怀疑也仅仅只是怀疑。”
他原本是打算谨慎点,一步步来的。可刘闳最近动作太多了。
赵钩弋,江齐,还有栾大……
对于“历史上”熟知的人物,刘闳网罗了前两个,又怎会放过后一个呢?不论这些人是否与“巫蛊之祸”有关,曾在史料中留下痕迹,就能被刘闳知晓,设计利用。
所以刘据让人盯着刘闳,也让人盯着栾大,果然发现两人微妙的联系。
霍去病蹙眉:“陛下既已疑心,揪出狐狸尾巴便是迟早的事。”
“确实如此。”刘据点头,却又一叹,“可我不想等了。我想速战速决。”
霍去病一顿。刘据继续道:“此为其一。其二,他能知道栾大,知道赵繁,或许还知道其他。我想钓出所有人,将全部隐患一并解决。”
霍去病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刘据又说:“表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霍去病哑然。
刘据接着问起正事:“骊山工坊那边如何?”
自接应使团回京,骊山工坊的监察事宜又交回了霍去病主管。
“李少翁已制出初版火药弹,声响颇大,但威力不足,与你所说相差甚远。不过万事开头难,既已有了方向,改进起来便容易许多,想来很快会再次突破。”
刘据摇头:“不,他们已经突破了。”
霍去病顿住。
刘据轻笑:“表哥,他们已经成功突破,做出了威力充足的火药弹。”
霍去病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
说完突然愣住。
如果是真的,为何闭门东宫的刘据知道,他这个三不五时往骊山跑的人不清楚?再观刘据眸中狡黠的笑意,霍去病瞬间领悟。
这是要故意将消息放出来,让别人认为做出来的火药弹真实可用、效果显著,而非威力不足的实验品。
此乃鱼饵。
霍去病神色闪动,站起来:“我这就去办。”
霍去病离去,刘据继续读书写功课,该吃吃该喝喝,即便禁闭,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起居与心情,但得知消息的人就不那么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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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上。
刘闳将信封好递给赵钩弋:“你回去交予赵繁,跟他说,若他同意合作,烧了此信,按计划行事;若不同意,便入宫一趟。”
入宫作甚见谁,刘闳不做要求。只需赵繁入宫,他自然就明白,合作破灭,赵繁不愿意配合他。
但话是这么说,刘闳脸上表情却十分淡定,一点都不担心后一种情况。以系统给予的有关赵繁的信息。谋反无望,但若能报仇,必会动作。
报不了刘彻,报一报刘据也是可以的。总比什么都不做,枉为刘陵之子强。
赵钩弋领命离去,刘闳也站起身来,吩咐道:“回宫吧。”
与侍女一同上车,等行驶到宫门不远处,刘闳再次吩咐:“不回未央宫,去长乐宫。”
长乐宫乃太子东宫,与未央宫彼此并立,马车转个弯就到。
进入内殿,刘据仍旧亲亲热热将他迎进来,给他倒茶:“听闻你今日出宫了,伤势如何,怎不多休息几日,若有个好歹,岂不让我与父皇担心?”
“多谢太子哥哥挂念,我伤势已经好了,让侍医瞧过,侍医亲口认证痊愈的。更何况我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都快闷死了,正好出宫透透气。”
说完,刘闳又看向刘据,眼带担忧:“太子哥哥已经闭门数日,父皇还不松口吗?”
刘据撇嘴:“谁让他气性大呢。”
刘闳:……这话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刘据又道:“若不是身为帝王,诸多顾虑,他自己都想去杀杀匈奴,扬扬威风呢,好意思说我。”
刘闳再度无语:父皇只是想,想想无所谓,但你是要把想法付诸实践啊,这能一样吗。
刘据摆手:“不管他,无妨,过几日等他气消了,我低个头哄哄他就行。”
说得十分轻巧,却也是实情。别说刘彻只是担心刘据安危才会生气,即便刘据当真犯了大错,大约也不过恼怒一阵子,刘据哄哄就无事了。
果然,如他所想,刘据优势过分明显。卫霍在时,不但朝堂无人敢露异心,于刘彻的父子情分上,也是无敌的。
刘闳捧着水杯微微用力,转瞬抬眸:“那应当不会误了今年的马球赛吧?”
近几年,每年京中都会举行马球赛,参赛的全是贵族子弟,而举办方则是东宫。按规矩,基本都定在五月中下旬,而现在已经五月十三了。
“自然误不了,不过今年准备事宜我可能不方便了,却也是小事,随便交给谁都行。”突然又一顿,笑着望向刘闳,“不如你来?”
“啊?”刘闳有些懵。
“本来是想交给霍光卫不疑的。但马球赛这两年都安排在与博望苑接壤的上林苑那一块,他们来办,虽然可以,毕竟身份不那么方便。你出面更合适些。”
“我……我怕自己办不好。”
刘闳有些犹豫,他此来确实是想借机接手马球比赛准备事宜,但他还没开口呢,刘据就主动提起,让他颇感意外,也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刘据倒是表现如常,仍旧笑呵呵的:“一届寻常比赛罢了,本也没多少事,如何会办不好。
“你也六岁了,该学着管点事。我似你这么大的时候,三不五时就拉着权臣贵族子弟一块耍呢。这个赛事那个赛事,层出不穷。
“不过你第一次主事,心中忐忑也能理解。这样吧,我让霍光卫不疑帮你,如何?”
刘闳心中思量着。有霍光卫不疑在,他行事需避着两人,要更加小心。但也有好处。真出点纰漏,怪不到他头上。
毕竟他才六岁,办事不慎,思虑不周很正常,谁都不会强求一个六岁的孩子面面俱道。
但霍光卫不疑就不一样了,他们没看出问题就是他们的错。划分责任时,他们首当其冲,自己就能躲在后面,完美隐身。更何况让他出面主事还是太子自己提的。
这么一想,刘闳忽然觉得比自己主动揽事强上许多,略微思忖,点头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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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宅。
赵繁接过信,没有立即拆开,笑盈盈看向赵钩弋:“一来一回奔波,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赵钩弋福身告退。赵繁虽非中原人,隶属南越,但身份不低,对她也还算宠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然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信里写了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对于赵繁几乎不加掩饰的支开之举,她欣然同意,没有半分不喜,更没有一丝怨怼。
屋内没了外人,赵繁拆开信封看完,又递给桑枝。
桑枝心惊不已:“二殿下想对太子动手,好大的胆子。”
“储君之位,诱惑之大,几人能忍得住。更何况二殿下之聪慧,天下难有。若无太子,二殿下便是大汉上下拥护的麒麟儿,偏偏有太子珠玉在前,他再聪慧也只能排在太子之后。他如何能不嫉不恨?唯有太子死了,太子的风光才能落到他的头上。”
所以对于刘闳的心思,赵繁十分理解,他指向信中第三行:“问题不在于他想杀太子,而在于这里。”
桑枝抬眸:“嫁祸给匈奴?”
“对。匈奴在使团宫宴上安排了三步棋。大家原本以为翠羽公主为明,乌孙侍从为暗;后来以为此二者皆为明,乌孙公主才是暗。却没想到,除此之外,匈奴居然还有后手。
“他们有一队人马混于西域商团之中,作为探子,打听大汉军机。他们这是军机要,刺杀也要。若都能成功最好,若不能,得手一样也不亏。”
桑枝轻嗤:“二殿下发现这么大的秘密,却不告知陛下,反而想借机除掉太子,嫁祸给这群匈奴人。好一个一箭双雕,直接将匈奴探子化作自己计划里的棋子,好谋算啊。不过……”
桑枝顿了顿,疑惑道:“他这个计划里,并不一定需要我们。为何要选我们合作?”
“桑枝姑姑,这位二殿下再聪明,年纪太幼,根基太浅。他人手不够,这么大的计划他办不到,只能让我们出面。”赵繁一针见血,却又道,“桑枝姑姑难道只看到这些?”
桑枝微愣:“小郎君的意思是……”
“姑姑,匈奴这队人马只怕大汉陛下都不晓得,你觉得二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桑枝恍然,转瞬眉头紧锁:“这位二殿下确实有些奇怪,知道得太多了。”
赵繁眼眸低垂,看向信纸:“那么姑姑以为,对于我的身份,他知道吗?
“若不知道,他怎敢将计划和盘托出,算准我会助他?难道只因为他承诺,一旦他上位,会推我坐上南越王位,并为我打下闽越?若知道……”
赵繁声音稍顿,眸光忽明忽暗:“那他想得恐怕就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
桑枝浑身一震。
赵繁继续:“他怎能容得了一个谋反余孽的存在。按计划,太子死了,匈奴死了,死无对证。但我们还活着,就是他最大的隐患。
“你说他会不会想着一网打尽。利用我们完成杀害太子之局,然后将我们与匈奴人一起灭掉。他真正要嫁祸的应该不只匈奴,还有我们。”
桑枝面色大变,双手紧握:“此局我们不能入。”
“不。”赵繁神色坚定,“难得有这么好的报仇机会,我怎能不动。”
“小郎君明知这是一个圈套,为何还要……”
赵繁抢先打断她:“姑姑,我们不知,它才是圈套。我们已经看清他的手笔,那就不存在圈套了。刘闳人手有限,想弄死我只能趁我无知不备。可我有了警惕,他就不能得手。
“只要我此局不死,刘闳再要杀我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可以布下诸多后招。他要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同时解决我留下的所有手笔。
“只要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们却实实在在掌握住他致命的把柄。他若想成功上位,若想日后安稳,就得一直与我同盟,满足我的要求。”
有什么比辖制大汉未来“储君”对他们更有利呢?
他当然知道这其中风险很大,可收益也很大不是吗?刘闳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自己能力手段也不差,端看谁胜得过谁了。
赵繁将信从桑枝手中抽出来,放置烛火之上,看着它全部燃尽,嘴角微微勾起,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第 96 章
上林苑。
经过前两日的激烈角逐, 第三日,马球赛终于迎来最终决赛。距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半个时辰,但参赛人员并各自的亲友团们都已早早到场准备着。
有相熟的三五一团凑到一起, 轻声交谈;也有人与马儿低语,似乎再说老搭档, 呆会儿配合默契点, 助我拿下魁首;更有人坐在树荫下一边纳凉, 一边闲适等待。
比赛场地人头攒动, 热闹非凡。
刘闳游走其中,不期然与赵繁偶遇,礼貌寒暄,一点都不惹眼。
两人音色极低,身边侍从都落后一截, 唯有彼此听得见。
“都准备好了?”
赵繁点头:“准备好了, 二殿下只管等着坐收成果,必不会让你失望。”
“那些匈奴探子……”
不过起个话头,赵繁立刻会意:“都已带入上林苑, 按计划让他们晕着。只等事发时将他们扔至现场。”
刘闳侧目:“俘虏他们的时候, 没闹出什么动静吧?”
“没有。二殿下特别交代过, 还已经给足了信息, 我若再把事情办砸,岂不是无能?这群人为了不引起朝廷注意,将据点设在郊外偏僻之地,人烟稀少, 倒是方便了我们行事。
“不过匈奴人身手不凡, 不能等闲视之。我这边就算仗着人比他们多,攻其不备, 能勉强拿下,也难保意外。尤其如果真打起来,恐压不住动静。
“因此,我特意让手下人买了最为强劲的迷药,带他们药效发作,全部昏死,再神不知鬼不觉擒拿。
“抓住后这几日都关在黑屋子里,迷药没断,保证他们不死也没有反抗之力,看管的人一直守在外面蒙着脸。只怕他们至今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面对面正儿八经对抗,匈奴人可不这么好对付。可谁让他们占据信息高地呢,匈奴人大概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又为何会暴露。
刘闳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眯眼赞道:“二王子行事谨慎,不愧是本殿下选中的人。”
“二殿下谬赞,能为二殿下效劳,赵繁不甚荣幸。”
对于他的态度,刘闳很受用,微微点头,使了个眼色,驱马离开,彼此分道。赵繁隐入人群,再悄悄溜走,去做他该做的事。
刘闳满目望去,意料之中没发现刘据,却发现了燕绥与晁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呼吸都慢了半拍,瞬间勒紧缰绳,稍顷又平复情愫,纵着小马驹走过去:“燕队长,太子哥哥还没到吗?”
“二殿下忘了,太子殿下有晨跑的习惯,算着时间,应当两刻钟后就能回来。二殿下放心,不会耽误了开赛。”
刘闳担心的哪里是开赛。刘据的习惯他自然不会忘。
住在宫里不便,但只要住在博望苑或上林苑,刘据每日都会晨起骑马跑几圈,运动运动。赛事前两日仍旧如此。
只是身为太子,去哪都是要带宿卫的。藏海一直在骊山,少有回京,撇开不提,但燕绥与晁南,日常伴随刘据,刘据至少会带其一,而今两人皆在。
他喉头吞咽,神色微动:“看到两位队长,我还以为太子哥哥今日不跑了呢。”
“殿下说,今日赛事时间较早,因是决赛,参赛者虽不多,但观赛者比前两日更甚。殿下恐上林苑原本的护卫军不够,命属下二人协理巡防护卫之职。
“让我等早点来做准备,便不必随他一起晨跑了。左右霍小郎君与卫小郎君都在,让他们作陪就好,更何况还有两个亲卫跟着,又在上林苑内,出不事。”
出不事?
刘闳眸光闪了闪,对此不做评价。不过心头大石算是落了下来。不论跟着刘据的人是谁,只需刘据仍旧依惯例晨跑,他的计划就能实行,不必紧急中断或调整。
“那我不打扰两位值守。”
刘闳心下微松,了解到想要的信息后转身离开,却没有走多远,立于看台旁边。这是他选定的最佳位置。
他现在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主,站定不过须臾,身边就围了三两个小郎君,刘闳也不恼怒,顺势笑着与几人交谈,心中却在估算着时间。
一刻钟过去,燕绥晁南神色如常。
两刻钟过去,二人开始下意识望向左侧,那是刘据应该回来的方向。
三刻钟过去,仍旧不见人影,赛事虽然未开,但燕绥晁南明显脸色凝重,略带了几分焦急。
刘闳眼角余晖看到燕绥走向晁南,似乎在交待什么,听不见却能猜到。大概是想留一人盯着此地,一人去寻刘据。
刘闳手心浸出汗水,越来越紧张。
应该快了,按理该得手了才对,但半点声响都无,刘闳有些不确定。但他确定这等关键时刻,不能让燕绥晁南赶去,以免横生枝节。
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阻止燕绥晁南之时,砰,一声巨响陡然传来,宛如天降惊雷,在场众人都唬了一跳,呆呆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猜测纷纭。
“出什么事了?”
“什么声音?天气这么好,竟还打雷吗?夏日晴天霹雳?”
“不像,怎么像是山体崩塌,山石滚落呢?”
“这几日又不下雨,哪来的山体崩塌,山石滚落?”
……
“那是……是殿下平日跑马的方向。”
燕绥晁南同时循声望去,脸色皆变。
刘闳早就准备着,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点了旁边的上林苑戍卫长出列:“吩咐下去,从此刻开始,上林苑戒严,不许进也不许出。在场所有人全部看管起来,不要动他们,但也不许他们妄动。”
戍卫长应下。刘闳转向燕绥晁南:“你们带一队人马随我走,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东宫宿卫除太子外,只听命于帝王,但如今二人都不在,现场唯有刘闳身份最高,安排也算合理,燕绥晁南对视一眼,齐齐点头,翻身上马,一行人奔驰而去。
快马疾行,没多久就看到前方山坡不知被什么炸出个土坑,周遭山石散落,好几个人躺在地上,衣衫染血,从衣物来看,似乎有两个是东宫宿卫,另外则是霍光卫不疑以及……刘据。
另外还有几个人站立着,头上身上也可见明显血迹,身形摇摇晃晃,好似同样遭受重创,但因为有段距离,无人看清他们一副刚刚苏醒之相,眼中满是迷茫。
这几人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地,听到马蹄声,下意识看向来人,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为首者来不及理清眼下是何种情况,只大约猜出对方是大汉的兵卫,他们暴露了,于是大声斥令:“走!”
晁南扬鞭,带着人马火速追过去。燕绥身形一动,刘闳适时开口:“他们就几个人,威胁不大。上林苑戒严,出不去,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有晁南追足够了。燕队长,太子哥哥要紧。”
燕绥也知这点,比起捉拿凶手,刘据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两人奔过去,翻身下马,同时跑向刘据。
“太子哥哥!”
刘闳直接扑过去。刘据躺在地上,满身是血,脸上更是脏污与血迹混合,可见其伤势之重,让人触目惊心。
燕绥唬了一跳,脚步都微微颤了颤,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偏偏此时,检查霍光卫不疑几人的大喊:“都……都没生气了。”
燕绥脸色再变,急忙哆嗦着手探查刘据鼻息,又触摸脉搏,骇然之下又有些庆幸:“一息尚存,但很微弱。”
刘闳神色闪了闪,当机立断:“其余人留下善后,燕队长,需尽快将太子哥哥带回去,只要赶得及时就有救。”
对,赶得及时就有救。
燕绥深吸口气,立刻伸手抱起刘据,动作迅速却又十分小心,防止再次伤到刘据。两人上马,不再回赛场,直奔博望苑。
丰禾余穗盛谷三位侍女鱼贯而出,瞧见刘据的情形,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燕绥快步进入殿内,将刘据放置床榻。
刘闳后一步赶到床前,再度下令:“燕队长,博望苑与上林苑都非寻常之地,那几个人贼人如何进来的,今日参赛观赛的人中是否还有他们的同伙,是否还会生出别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
“人员太多,戍卫长恐顾虑不周全,还需劳烦你协理。留几个人守在殿外,护卫太子哥哥周全,其他人你来调度,务必查清是谁对太子哥哥动手,将其中隐患全部抓出来,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燕绥领命而出。
刘闳又看向三位侍女:“丰禾,劳你去烧水。烧好后端来,我们需先为太子哥哥净面,唯有洗清头脸的脏污血渍,才能知道,太子哥哥究竟伤得如何。
“我知道这种粗使活计是小事,用不着你,但太子哥哥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寻常粗使女婢我信不过,也担心她们没你细致被人钻空子,请你盯着些。
“从现在开始,但凡需要接触太子哥哥的所有东西,都必须你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
丰禾神色凝重:“是。”
“余穗,盛谷,你们会武功,马术好。两个人一起走,分别行动。一个速去太医署,将所有擅长殇科的侍医都叫过来,若有不当值的,让太医署李恪去传唤!另一个前往未央宫,禀报父皇。快去!”
一番安排,井井有条。既将刘据身边的人全部调离,又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甚至不论谁听了,都要夸一句,安排妥当,顾虑周全。
等丰禾三人全部出去,刘闳脸色立时变幻,哪里还有半点担忧兄长的好弟弟模样。
他站在刘据床边,眼泛凶光:“真是命大,火药弹将霍光卫不疑都炸死了,居然炸不死你。但是不要紧。我早就算到了。
“你是太子,多的是人愿意用性命护你。其他人或许都会死,可你不一定。不过火药弹威力凶猛,你就算不死也会重伤。只要重伤,就是我的机会。”
如今刘据人事不省,动弹不得,宛如待宰羔羊。只需他轻轻动一下手脚,就能彻底没命。
至于之后?
呵。这么重的伤势,撑不过去,没能等到侍医赶来不是很正常吗?
他平日与刘据那般亲厚,又得刘彻疼爱,有救驾之功,谁会怀疑他?最多刘彻发疯,迁怒太医侍卫,血洗一大波人。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别怪我,怪只怪另一部分系统解体在你身上,我必须拿回来。”
刘闳眸中寒光盛放,拿起旁边的枕头朝刘据捂去。然而就在枕头靠近刘据口鼻之际,刘据倏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刘闳:……!!!
下一瞬,刘据扔开枕头,自床上麻利坐起,单脚踩在床边笑盈盈看着他:“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反派死于话多。”
动作麻利,话语中气十足,哪有半分重伤之态。
刘闳浑身一僵,哪还不明白自己中计,他下意识后退,脑中风暴席卷,高速运转,想着能否有补救的对策。
没等他反应,刘据紧接着说:“哦,这句话用在此处不太对。”
毕竟他是假装,即便刘闳“话不多”也不可能得手。
刘据眼珠一转:“但作为反派,话少点总是好的。话越多,暴露越多,不是吗?”
“你……你早就知道……早就怀疑我?”
刘据点头又摇头,伸出食指摇啊摇:“不只我知道,也不只我怀疑。”
话音落,屋内传来动静,循声望去,自侧后方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横眉冷目,脸色阴沉,浑身气压低到仿佛能将人直接冻毙。
不是刘彻又是谁!
咚。
刘闳好似全身血液被瞬间抽离,脸色惨白,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第 97 章
另一边。
晁南连同几个侍卫正与对面的贼人厮杀, 彼此人数差不多,实力也相当,一时竟分不出胜负。两方陷入鏖战, 不免都有些焦急,其中以匈奴人更甚。
毕竟晁南等人只需拖下去, 总能等来上林苑的援兵, 匈奴人却不能, 若无法及时突围逃脱, 便唯有死路一条。
虽然被派来大汉当探子,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他们什么都没探听到,稀里糊涂死去毫无价值。这是他们所不愿意接受的。
树林角落里,赵繁静静看着眼前战局,岿然不动, 颇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意味。而他身边的栾大就不这么淡定了。
“二王子,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援兵一至,事情就不容我们控制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尤其是匈奴探子。
“看东宫那几个宿卫的打法, 明显是想留活口。若有活口, 我们的计划就会败露。唯有死无对证才能置身事外。”
赵繁瞄他一眼, 自然明白他此话何意。匈奴人是他掳来的,计划虽是刘闳制定,但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行事。若要暴露,他首当其冲。
他敛下神色:“我此次上京是为质子, 不能带太多人手, 心腹就更少了,拢共这么几个。无论匈奴探子还是东宫宿卫, 实力都很强劲,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全部击杀。万一出点纰漏……不知二殿下是否有后手?”
“殿下的计划都已告知二王子,哪里还有其他后手。至于二王子担心之事……”栾大眸光闪了闪,再次看向战局,“二王子不必过谦。
“双方对战多时,都已现疲软力竭之态,二王子身边即便就这么几个人,也非寻常之辈,你们当日既能顺利拿下匈奴探子,现今拿下战局也不成问题。”
赵繁没接话,转而道:“其实有个更稳妥的法子。”
栾大愣住:“什么?”
“不是有火药弹吗?火药弹能炸太子,也能炸他们。用火药弹远距离攻击更为妥当,也更迅速,更能保障不留活口。”
栾大心头一紧,面上笑容有些牵强僵硬:“二王子说笑了。火药弹何其重要,防守何等严密,我费了许多心思,也只勉强带出来一个,已用在太子身上,如何还有其他。”
“是吗?”
赵繁语气看似平淡,可栾大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抬眼看去,但见赵繁微微勾起唇角,右手缓缓举起,手中正是一颗火药弹。
“那我怎么从地下挖出了这个?”
栾大面色倏变,双手下意识握紧,极力掩饰心中慌乱:“这……这是……”
“不是说了吗?地下挖出来的。”赵繁指向战局,“就在那块地面。除了我手中这个,应当还有两三个。我还以为是二殿下的布置呢,想着二殿下当真是算无遗策。”
栾大整张脸又青又白。
地下的火药弹确实是他埋的,就连地上也做了些处理,就等着赵繁加入战局后点火引爆,一网打尽。哪知赵繁竟早有准备,猜中他们的心思,截留了他们的后手。
栾大嘴角抽了抽,犹豫数息,瞬间做出决定。杀死赵繁是不可能了,但至少要先将对方稳住,把今天这关应对过去。
“或许当真是二殿下的布置吧。只是其中许是出了什么纰漏,没来得及通知我。二王子,既然有火药弹在,不如快快动手吧。”
时间紧迫,确实要速战速决。赵繁只想自保并与刘闳维持微妙平衡,并不想跟对方撕破脸,所以懂得适可而止,不再多言,拿出火折子点燃引线扔出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巨响没有传来,爆炸也没有出现,火药弹在地上滚了几圈,悄无声息。
栾大懵了,赵繁也懵了。
后者看向前者,立即将其抓过来,卡住喉咙:“说,是不是你们的手笔,你们莫非还做了其他布置?”
栾大只觉得冤枉:“二……二王子,没有,真的没有。明明……明明会炸的。就算一个出问题,难道地下埋的两三个全出问题?只需碰上火星子,至少地下的那几个也会炸。二王子,不是我,我不知道。”
赵繁神色不定,一边觉得栾大的表现不像说谎,一边又唯恐自己算错了哪一步,入了刘闳的圈套。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兀闯入:“我们作证,不是他干的,他确实不知道。”
赵繁栾大脸色倏忽变幻,几乎同时往声音处看去,头顶参天树木的枝丫间,两个少年立于枝头,握着长剑,抱臂观望。
大树枝叶繁茂,将两人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若非二人主动暴露,谁又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参差的枝丫自树上跳落,对面而立,不是霍光卫不疑又是谁?
赵繁栾大惊恐不已:“你们……你们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被炸死了?”卫不疑轻笑,“抱歉,让二王子失望了,我们可没这么容易死。”
霍光接着道:“说错了,二王子只怕与你身份不符。我们是该叫刘繁,还是虞繁?”
赵繁心头猛地一沉,没等他反应。霍光话音落下,身后瞬间出现十几个侍卫,环成人墙,挡住赵繁等人的前路。
与此同时,后方也突然出现好几个人,强势加入战局,配合晁南将匈奴人全部斩杀,转而围过来,同样环成人墙。
至此,赵繁栾大并心腹随侍被团团围住,再无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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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望苑,内殿。
刘闳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额头后背冷汗涔涔。
刘彻没有打他,没有骂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直接吩咐丰禾端了温水进来,亲自拧了帕子为刘据洗脸净面,又拉他入屏风后更换衣物。
父子俩亲亲热热,刘闳却仿佛坠入冰窖,汗毛竖立,四肢百骸尽皆泛冷。
一切都如此平静,可越是平静,刘闳越是悬心吊胆。因为他很清楚,平静之下藏着的是狂风暴雨,是波涛汹涌。随便一个浪潮打过来,都能将他淹没。
他整个人都哆嗦着,心中恐惧宛如涟漪,不受控制地一圈圈扩大。
换完衣裳,刘彻与刘据自屏风后出来,刘闳瞬间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殿外侍卫禀报:“皇上,太子殿下,霍侍读与卫侍读已将赵繁等余孽全部擒获,前来复命。”
刘据看向刘彻,刘彻点头,刘据立刻扬声道:“让他们进来。”
似栾大桑枝这等手下人便不必入殿了。霍光卫不疑只让人押了赵繁上前。
赵繁此时发髻散乱,衣衫破碎,伤痕累累,更是被五花大绑,对比刘闳,那可真是惨不忍睹。
当年刘陵身为皇室翁主,刘彻好歹让人给其松绑看座,而今轮到赵繁就没这个待遇了。
他只能被迫跪着。但好歹有几分气性,知道事已至此,绝无生路,没有多此一举求饶,他轻轻瞥向刘闳,只一瞬又收回视线。
算算时间,刘闳与他应该差不多同时落败,他的身份大概率不是刘闳说的。那便只能是刘彻与刘据早知实情。
赵繁抬眸,神色平淡:“就算要死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不知陛下与太子可否告知我何处露了破绽。”
刘据欣然应允:“你既然如此诚心诚意的问了,那孤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不吝赐教。”
刘彻:……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差点笑出来。
“你可还记得你入京时给各宫送的礼?手笔之大,让人咋舌。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但给孤与父皇的礼单中有二物。与和氏璧同出一源的玉璞以及随侯珠。”
赵繁点头:“不错。此二物是我精心挑选,就为了能配得上二位身份,不知哪里有问题?”
“传闻这两样东西当年都被始皇所得,藏于秦王宫。后来秦朝消亡,它们也便不知去向。”
赵繁仍旧不解:“不错。但被始皇所得只是传闻,即便为真,前朝末年,战事四起,各地纷乱,王宫中遗失的珍品名品不知凡几。”
所以仅凭玉璞与随侯珠能代表什么?
若真能从这两样东西看出他的身份,他又怎么会选。
“本来确实代表不了什么。”刘据眸中带笑,“但你们应该算错了一件事。你们以为你的身份唯有身边心腹知晓,却不知采芹与撷芳也知。
“她们不但聪明地发现了你的存在,更聪明地发现你母亲用来贿赂京中各官员的财物不对劲,远超淮南给予之量。”
赵繁顿住,脸色阴沉。
刘据继续:“撷芳死后,孤与父皇依照刘陵送出的礼单,能查证的都摸排了一遍,发现数目确实不小,而且其中有两样古物很不寻常,声名在外,还都是春秋战国年间珍宝,传闻中后来被始皇所得。
“但那两件东西贵重程度远不及和氏璧玉璞和随侯珠,因而彼时孤与父皇就如你所想,觉得前朝散落民间消亡之物何其多,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你的出现。”
刘据轻叹:“子女或容貌、或性情、或为人处世,多少会有几分肖似父母。你言谈有度,表现出的那份长袖善舞,颇有几分刘陵的风范。
“再加上玉璞与随侯珠,难免就让孤联想起前两件物品,从而生出疑惑。于是孤派燕绥南下去了一趟淮南,你猜孤发现了什么?”
赵繁默然不语,脸色却更白了两分。
“你若是刘陵的孩子,生父是谁?不排除真的是赵婴齐。但这样一来无法解释刘陵为何有这么多财物。南越可没这份能力,即便有,赵婴齐也没这么大方。
“孤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突然想到一个人。看你的年岁,刘陵怀你的时候,或许正是她前任夫婿身死之际。若说你是刘陵与前任夫婿的孩子,也并非不可能。
“尤其是刘陵性子倨傲,不会轻易给人生孩子。当年她曾说过,前任夫婿是难得真心待她,她也曾真心待过之人。
“唯有曾真心待过,才会如此甘愿。更重要一点,也是我们一直忽略的一点。她的前任夫婿,姓虞。
“天下虞姓不少,却也不多。虞氏名人,能数出来的没几个,但其中有一位女郎,具体名字不知,被人唤作虞姬,乃西楚霸王项羽最宠爱的美人。①”
殿内侍卫全部怔住。
不是,殿下之前和他们略微透过一点东西,赵繁是刘陵跟前任夫婿的孩子,但没说前任夫婿还有这层身份啊!
这……这也太劲爆了!不会是项羽的……
念头刚起就听刘据道:“燕绥去深挖了一下虞家,查到虞家掩埋的族谱,按你父亲的辈分,当唤虞姬一声太姑祖母。
“燕绥还找到一位虞家的老忠仆,他当年侥幸逃过一劫,只能装疯卖傻,隐姓埋名。从他口中,我们证实了虞家族谱的真实性。
“并且他还说,刘陵杀夫之时疑似已经有孕。彼时她闻不得腥味,曾有过几次干呕。这几乎佐证了孤的猜想。”
侍卫们齐齐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虞家之后,跟项羽无关。
刘据又叹:“当年高祖虽先一步攻入咸阳,却未正式占据咸阳,对秦王宫的美人宝物,全都未取。而后项羽入关,屠戮咸阳,杀子婴,烧王宫。
“王宫内的宝物,一部分被项羽搜罗;一部分被宫人哄抢,下落不明;更有一部分被烧毁消亡。
“可这些都是传闻。谁知道后两者是不是项羽故意放出的消息,实则八成宝物都入他囊中呢?
“若真是如此,这批宝物去了哪里?后来项羽乌江自刎,楚地归降,高祖在此间收获的钱财珍宝数目可远远不够。
“项羽如果真藏了这么大一个宝库,此等秘辛必不是一般人能得知。但身为爱姬的虞姬不是一般人。她可能知晓,就代表虞家也可能知晓。”
赵繁深吸口气,闭上眼又睁开:“太子殿下果然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宝库确实是项羽的。
“当年鸿门之宴,项羽放走刘氏高祖,范增便猜到他会败。所以提议搜罗秦王宫金银珍稀,力主建了一座宝库,预备项羽落败后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偏偏项羽不肯按他的路走,不但与他离心,最后当真兵败,宁可自刎也没过江东。致使他的布局全废。
“我生父也确实是虞家后人。他深爱我母亲,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母亲得知后欣喜若狂,觉得可以将宝库据为己有,供淮南所用。
“偏偏父亲不肯,虞家二老也不肯。二老固执,说这是项羽的,即便项羽死了,虞家也不能擅自盗用。若项羽留有后人,要等后人来取。若项羽后人断绝,就当没有宝库这回事。
“父亲想法不同。他认为项羽所得也是前朝之物,前朝所得更大多为他国之物,本就没有所谓该是谁的一说。他不反对母亲取用,但不许母亲多取,恐生祸患;更不许母亲借此行谋反之事。”
刘据恍然大悟:“所以刘陵杀了他,甚至杀了虞家满门。刘陵的杀心不仅仅是因淮南王逼迫,防备虞家告发,更是为了夺宝。
“这么大的秘密,虞郎君都肯告知刘陵,刘陵却……当真是冷酷无情啊,虞郎君实惨。果然冤大头也。”
赵繁不以为然:“你当母亲杀死父亲,自己就不心痛吗?然而做大事者,当断则断。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父亲死后,母亲大病一场,避出淮南偷偷为其守孝,借机偷偷剩下我,更在那时偶遇赵婴齐,故意引诱,就为了给我寻一条后路。
“她就算身边男人不断,却从未忘记父亲。父亲于她而言是不同的。所以她为父亲建冢立碑,年年为父亲祈福祷告,望他来生平安顺遂。”
刘据哑口。这是三观问题。三观不同,没必要浪费唇舌。他淡淡道:“怎么暴露的,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
赵繁愣了下,反问道:“你不问我宝库在哪里?”
刘据嗤笑:“孤问了,你就会说吗?”
“我说了,你同陛下会放过我吗?”
“不会。”
赵繁也笑了:“那我为何要说?左右都是死。我何苦在死前送你们一座宝库,白白便宜你们?”
“说得有理。”刘据点头,半分不意外他的回答,并不强求,淡定挥手吩咐,“带下去吧。”
两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正要去押赵繁,但见赵繁突然暴起撞向侍卫,脚尖踢向刀柄,长刀出鞘,升至空中又落下,赵繁侧身换位,利用长刀的自由下落割开身上绳索,转瞬握住刀柄,杀向刘彻与刘据。
同一时间,殿外没能进来,被刀兵架着脖子的桑枝等人听到声响,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瞬间暴起而攻,招招拼命。
殿内殿外杀局再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刘据霍光卫不疑似乎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抽出兵刃,齐齐对准赵繁。
刘据弯腰转身,避开赵繁的刀尖,自下而上对准其心窝;霍光卫不疑腾空而起,一左一右,自上而下,对准其咽喉;三人三面,非但阻住赵繁进攻之路,也卡死赵繁两大命门。
赵繁在树林中本就已经经历了一场鏖战,身上多处受伤,力有不逮。刘据三人又非花拳绣腿,身手都不俗,配合默契,占尽上风。
眼见三人利器贴近赵繁,就要取赵繁狗命之时,房梁上一只羽箭飞来,正中赵繁后心。赵繁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刘据神色闪烁一瞬,压下心头情愫走上前:“乌孙公主的事情才发生过久,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你莫非以为我们便这么蠢,同一次亏还能再吃一次?”
虽说前一次也没吃亏,乌孙公主被及时反杀,但毕竟历经过一回,自然是防着的。
刘据轻嗤:“自不量力。”
赵繁却笑了,他如何不知这是徒劳呢。但左右都没有活命,为何不拼一把,就算死了也是个痛快,总比被带下去受尽屈辱与折磨再被枭首腰斩要强。万一成功了,能拉个垫背就是大赚。
他嘴角扯了扯,双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惜箭在喉头,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只听到呵呵的出气声。
鲜血不断从箭头处与口鼻中喷出来,赵繁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最终缓缓归于平静。
但他的眼睛仍旧大大睁着,死不瞑目。对着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刘闳,甚至那一箭喷发的鲜血也大部分溅在刘闳脸上。
这是刘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人,偏偏对方还是与他合谋的赵繁。赵繁就这么死在他面前,那他呢?
刘闳咬紧下唇,浑身颤抖如筛糠,双眸满是惊恐与骇然。
第 98 章
此时, 殿外的喧嚷也已平息。
刘彻挥手,侍卫将赵繁的尸身带出去时,打开殿门, 刘据稍稍侧目便看到横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身上不知多少个伤口, 说句被扎成马蜂窝也不为过。
尽皆如此, 无一活口, 全军覆没。
至于其他未曾跟随赵繁前来上林苑的余孽,虽不是心腹,也早就顺藤摸瓜有一个算一个都抓了起来,包括隐于背后,只以商人身份露面的桑竹。
刘据收回视线, 抬头望向梁上的霍去病, 双眸眯起,神色微妙,什么都没说, 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熟悉他的人几乎都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完整的话语:你刚刚抢人头是不是抢得过分了一点?
此前, 刘据让霍去病隐藏在房梁, 是以防万一, 让他做最后一道防线。所谓最后一道防线,既他们全部失手之后才该出现。
但刚才他眼见都要成功了,刀尖只差一瞬便能插进赵繁身体之际来这死出?闹哪样啊。
霍去病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以往都是我护卫陛下,我这不是下意识地反应吗。看到他要对陛下动手, 就立马出箭了, 动作快过脑子,真不是故意的。”
刘据:……呵呵, 你猜我信不信。
“你真不是气不过故意报复我?”
为何报复?这话是有原因的。
此前刘据布局时让霍去病办了不少事,将他支使得团团转,到最终收网这等紧要环节,他觉得区区赵繁,用不着冠军侯出马,也想看看自己与霍光卫不疑三个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便没让霍去病插手。
霍去病当时就骂他过河拆桥,不过倒也安安分分答应了。合着在这等着他呢。
霍去病挑眉,干脆撇开刘据,一脸无辜看向刘彻:“陛下,臣冤枉。”
刘据翻了个白眼,没再跟他计较,毕竟场合不对,还是先办正事吧。
刘彻无奈摇头,看了眼已然算是神魂聚散的刘闳,言道:“除太子,其余人都退出去。”
霍去病微微蹙眉,似是想要说什么,刘据使了个眼色,瞬间闭上嘴,带着霍光卫不疑以及侍卫出殿,并轻轻关上殿门,却故意留了一条小缝隙,选了个位置站立驻守。
巧妙地保证自己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却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以防出现意外情况能及时出手。
虽说他不觉得刘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奈何得了刘彻与刘据,可凡是留一手总没坏处。
殿内只剩下父子三人。
刘彻一个眼神扫过去,不见明显喜怒,可其中的冷意却已让刘闳肝胆俱颤,他哆嗦着跪爬上前:“父皇,我……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话没说完,刘彻抬腿,一脚将其踢翻。
“不是什么?不是要杀太子?朕亲眼看到你拿起枕头想捂死太子,你竟然还敢狡辩,声称不是故意!”
对此刘闳辨无可辨,只能拼命摇头:“我……我是有苦衷的,我也不想,我是逼不得已。父皇,你听我解释。我……”
刘彻躬身,一把揪住刘闳的脖子,将他压到镜前:“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魂不附体,哭哭啼啼,涕泗横流。行事前你不是嚣张得很吗,还敢在太子床前放狠话。
“如今事迹败露就这般模样,宛如丧家之犬,没有半点风度骨气,刚才赵繁入殿,身形狼狈不堪,尚且保留两分体面,没提一个求饶之字。你呢?你竟连赵繁都不如!
“朕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
哐。
刘彻直接将刘闳甩出去,怒不可遏,失望至极。
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孩子聪慧睿智,仁义良善,孝顺有加,颇有据儿的风范呢?明明心思恶毒,手段狠绝,没有半分气度风骨,如何能与他的据儿相比!
他咬牙切齿,无法接受自己竟被一个孩子骗了数年!
刘据瞥他一眼,上前为他顺气:“怨不得父皇。有心算无心。父皇当他是孩子,更当他是爱子才会疏忽,但我若猜得不错,他身体虽幼,心智却是成年人。”
刘彻浑身大震:“什……什么意思?”
“他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刘彻还没回过神来,刘闳却好似终于看清了现实,被一甩一踹,知道自己已然一败涂地。他的头撞在地上,疼的厉害,好容易艰难爬起来,看向刘彻刘据,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宛如仙境,有你们无法想象的科技,更有你们无法企及的文明。各方各面都非你们能比!”
刘闳宣泄呐喊,疯癫一般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对那个世界而言,你们就是一群原始人野。什么白玉纸、雪山盐、水晶糖,不过都只是我那个世界司空见惯,随处可见的东西,你们却拿来当宝。
“你们知道吗?你们在这里为个火药弹呕心沥血,可在那里,火药弹已经不算什么了。我们有更厉害的武器,随随便便可以摧毁一座城,甚至一个国。
“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以你们的眼界见识,你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世界有多强大,又有多美好。”
刘闳不管不顾,肆意发泄着,对骂着,仿佛这样就能获取一丝优越感来抵消他心底的恐慌。
突然上方传来一句平静的反问:“既然那个世界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来大汉?”
刘闳顿住,抬眸看向说话人。
刘据神色淡漠:“因为‘仙境’也不是天下大同,‘仙境’之人也有贫富之分。有人家财万贯,富贵荣华;有人权势在手,高高在上;而你普普通通,一无是处。
“你没有过人的才华,没有绝佳的天赋,更不想付出数倍的努力,只能庸碌一生,作为万千行军蚁中的一只,每天忙忙碌碌,日复一日。
“你不甘做蝼蚁,你想成为人上人。所以当你得到这么一个机会,立刻爽快答应,迫不及待。所以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是你自己的贪婪与妄念。”
刘闳瞳孔震颤:“你……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刘据耸肩,“我猜的。但是看你的反应,我猜对了。”
最初刘据以为刘闳也有弹幕或是类似弹幕的东西。后来发现不像,刘闳的行为更符合弹幕所说的“穿越者”。
想到此,刘据下意识看向半空,什么都没有。
弹幕已经许久没出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似乎是自刘闳第一次心疾发作之后,于此同时,他身上的“禁制”好像也松动了些许。即便只是些许,却也够他灵活运用了。
譬如刚才这些话,就算说的隐晦,没有提及敏感字词,但放在从前,他也是无法出口的,现在却可以。刘据有种感觉,这与刘闳有关。
刘彻听得大为震撼,他知道据儿去过“仙境”,有这么一段奇遇,却没想到刘闳也与“仙境”有关,甚至他本就是“仙境”之人。
刘彻脸色变幻不定,眸色越发深沉:“所以你不是朕的儿子?”
这话宛如一声惊雷砸在刘闳天灵穴,让他从癫狂的状态中缓缓转醒,一抬头就对上刘彻的目光。
那目光情绪众多,十分复杂,刘闳一时间并不能完全辨认清楚,但很明显看出一丝杀意,让他浑身透凉,心头大惊。
再望刘据,刘据神色如常,嘴角还有一抹浅笑。
至此,他如何还能不明白这都是刘据的计策。
赵繁被抓,明明可以直接押下去,为何非要带上殿来?
刘据是故意的,他是借赵繁来向自己行攻心之举。就算赵繁彼时不暴起刺杀,刘据只怕也会找机会当场斩杀他,借此让自己本就慌了的心神更慌几分。
而刘彻亲眼看到他想杀刘据,盛怒之下必定会对他动手,这点刘据也早就预料在内。几项交加,直接击溃他所有心理防线。
然后刘据主动开口,引他说出异世之事,口不择言。
一切的一切,等的都是现在。
即便他犯下大错,但终归是皇子,刘彻再生气,可能也只是将他关在宫中,或困守皇陵,不一定会要他的命。
但现在不同了。若他不是刘彻的儿子……
刘闳着实打了个激灵,急切道:“不!父皇,我是你的儿子。就算……就算我确实来自异世,也真真切切是你的儿子。最多……最多算是投胎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而已。我从一出生就是,如假包换啊,父皇。”
他再一次跪爬上前,却忘了刘彻如何知道孟婆是谁。
咚,毫无意外,再次被踹飞。
刘彻冷嗤。
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妖孽魔怪,也敢称是他的儿子。至于所谓来自“仙境”,会否是仙人仙童之类。刘彻完全不做此想。
就凭刘闳这德行,也配?最多算是“仙境”的渣滓。
没听据儿说吗,“仙境”之人也有贫富之分。那么自然也有好坏之分。刘闳应该就是那个“坏”。
“父皇,你信我。我在异世没有父亲,是你给了我梦寐以求的父爱。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我对你是真心的,我……”
刘彻目光如刃:“未想过伤害朕,便能伤害太子吗!这些年太子待你何等亲厚,你就这般对他!”
刘闳身子一晃,拼命摇头,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刘彻提前打断:“说!系统是何物。”
今日他两次在刘闳口中听到系统。
一次是他对刘据动手之际,一次是方才狡辩之时。
系统或许是此间关键。
刘闳嘴唇蠕动着,最后道:“父皇可以理解为仙器。无相无形,只可意会,不可言表。”
刘彻看向刘据,刘据点头。刘彻低声呢喃:“仙器……”
“是。是一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仙器。”
说到此,刘闳脑海灵光一闪,好似看到了一线生机,激动起来,“父皇,仙器威力巨大。太子哥哥不过因缘际会看到他的冰山一角,便能收获众多,做出一系列神物。
如果能将系统合并复原,我大汉必能成为世界霸主,千古绵延。”
刘彻敏锐抓住了几个字:“合并复原?”
“对。系统是我的伴生物。本应该随我一同降生,为我所用。但降生时出了纰漏,导致它被分成了两半。主体在我身上,分体在太子哥哥身上。”
刘彻何等精明,怎会看不出他这话打的什么主意。
“所以你想告诉朕,杀害太子,是为了让分体回归本体,使系统完整,用它来造福大汉,完成我刘氏千古基业吗!”
刘闳喉咙抖动,他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不太能站得住脚,但其他说法更不能。这是唯一能选择的说辞。
因而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我也不想。但唯有太子哥哥没了,分体才能回来。我是没办法。我……”
话语戛然而止。但见刘彻反手抽出架上长剑,逼近刘闳脖颈,不过一瞬,刘闳脖子已经划过一道血痕。
“朕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为我大汉基业着想?既然系统一人身上有一半。杀了你,让你这一半回归据儿身上,岂不更好!”
刘闳瞳孔地震,声嘶力竭:“不,父皇,不是这样的。我才是系统宿主。仙器是认主的,并且一生只能认一次主。如果我死了,它只能消弭于天地间,不复存在。
“如果……如果能让给太子哥哥,我自然是……是愿意的。可是不能。父皇,我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
刘彻神色闪烁:“是吗?”
“是。我发誓,若我此言有虚,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身无葬身之地,魂无归依之所,并且让我世世代代命途坎坷,历经苦难,英年早逝。”
这誓言不可谓不毒。刘彻眼睫微微动了动,表情没有多大起伏,但沉默片刻后,终是把剑收了回去。
刘闳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正当他以为死里逃生,想舒口气之时,旁边刘据再度开口:“你说系统残缺是因为你降生时出了纰漏。什么纰漏?”
刘闳整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刘据,该死的刘据。自其他人退出内殿,唯余父子三人后,他鲜少说话,但说的每一句都正中要害。摆明了故意为之,就是想让他死!
刘闳暗恨不已,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再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深吸口气,言道:“因为我和系统降落之际,母妃在池苑,刚好与你撞在一起,出了场事故。导致我神魂不稳,系统也受到波及,因此位置偏移,有一部分被带去了你体内。”
刘据挑眉:“只是这样吗?”
刘闳咬牙:“是。”
“可我感觉的怎么和你所说不太一样?”
刘彻侧目看过去,刘据开口回应:“父皇还记得我当时几度高热,梦魇惊厥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闯进我的身体,想要把我挤出去。
“那种感觉很不好,很痛苦,很窒息。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拼命挣扎,拼命撕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伤他,将他驱赶出去。
“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个因为‘奇遇’而产生的古怪梦境。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更像是有人想驱逐我,夺取我的身体,然后成为我。”
刘彻脸色煞白,睁大眼睛,怒视刘闳:“原来你当初就想杀据儿!”
“不,我……”
刚开口,刘彻长剑投掷而出,宛如利箭,自空中直射而来。
刘闳吓得大叫,下意识缩头。长剑利刃擦着他的颅顶而过,刺入身后木柱,削下一缕发丝。鲜血自前额发际线一点点流下来,划过鼻梁,滴至手中。
刘闳浑身一抖,又惊又惧又痛之下,眼睛一闭头一歪,晕死过去。
刘彻面色越发冷沉。
看,徒有野心,手段不高,心性不佳,不只毫无骨气,也毫无胆色,竟还妄想成为他刘彻的爱子,成就他大汉千古基业?
呵!
刘彻厌恶地收回目光,走动两步握住刘据的手:“没事了。朕的据儿吉人天相,当年无事,今后也不会有事。”
刘据点头:“有父皇龙气庇佑,我自然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说出恭维之言,刘彻无奈失笑。
刘据瞥了眼刘闳:“父皇打算怎么处置。”
刘彻陷入思量,半晌后问:“据儿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谎话连篇,但虚假的部分几乎都被我们戳穿了,其他应当是真的。”
应当,也便是不一定。尤其即便是真的,也不代表全部。
刘彻拍拍刘据的手:“你劳累大半日辛苦了,歇息吧。剩下的交给父皇。”
刘据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刘彻言道:“放心,父皇心中有数。”
这话一出,刘据便不好再多嘴了。尤其刘闳身份敏感,即便抓住异世亡魂这点,也不能赤/裸直言杀了他。
几度启唇,欲言又止,最后刘据忍了下来,选择相信刘彻,相信他所谓的心中有数不会让自己失望。
见刘据点头应了,刘彻起身走出去,吩咐人将刘闳带走,另换宫室关押。
此处是刘据博望苑起居之殿,怎能让刘闳在此扰了刘据休憩?
看着侍卫忙碌,刘彻将霍去病叫到一边:“传话出去,二皇子突发恶疾,闭门养病,不宜见人。”
“是。”
“再给朕准备一间黑屋子。”
霍去病身形微顿,疑惑不解:“黑屋子?”
“对,朕有大用。”
刘彻眸中寒芒忽隐忽现,思绪翻飞。
他记得去岁据儿向张汤提议过一种黑屋禁闭审讯之法。往日他不甚在意,而今他想试一试。
第 99 章
刘据知道此事时已经是十日后。马球比赛早就不了了之, 前来参赛的选手与亲友团们也都被放回归家。
刘据仍旧每日晨起跑马,再打一套拳锻炼,闲暇时与霍光卫不疑复盘这次的计划, 深觉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并无疏漏, 心里美滋滋地。
等跟踪江齐之人将最新消息传来, 心里就更美了。
正要拿着飞鸽传书去见刘彻, 霍去病不请自来, 神色尤为复杂。
刘据有些好奇:“怎么了?”
霍去病抿抿唇,犹豫着将事情说出。
“黑屋子?”刘据睁大眼睛。
霍去病十分不解。按理,刘闳犯下大罪,刘彻或打或骂,或圈禁, 甚至直接赐死都有可能, 唯独不太可能采取这等折磨人的审讯手段。
当年的刘陵,哪怕谋反,也只是身死, 没遭受过折辱。刘闳罪名虽大, 却还不至于大过谋反去。其中必有缘由。
霍去病抬眸看向刘据, 但见他经过最初的惊讶后, 神色归于平静,略带几分思量,便知他当是清楚的。
或许与那日刘闳提到的“系统”有关,又与父子三人在殿内说的话有关。
不论如何, 刘彻刘据讳莫如深, 必是大秘密。
皇家的大秘密,霍去病并不想深究, 他来只是确定刘据是否心中有数。如今知道对方有,便不多言了。
刘据站起来:“走吧。”
霍去病顿住:“去哪?”
“小黑屋。”
霍去病:……你这么直接的吗?
小黑屋外,两名侍卫把守着。刘据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父皇在里面?”
禁卫躬身:“是。”
“还有谁?”
“除陛下与二殿下,无人。”
刘据点头,抬脚上前,侍卫伸手拦住:“太子殿下。”
刘据自然知道他们顾虑什么:“父皇可有说不许孤进?”
侍卫哑然,没有,但陛下也没提太子可以进啊。两人一时犯了难。霍去病出面解围:“放心,若陛下追问起来,推给我就行。”
小黑屋是霍去病准备的,小黑屋外的值守人员也是霍去病安排,甚至有时候还是霍去病亲自站岗。此地可算是他负责。因而这话确实有分量。
两人识趣低头,退至一边。
刘据看了眼霍去病,示意他留在外面,霍去病微微颔首同意,刘据推门而入。
入内并不直接就是小黑屋,有道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下走了约莫二三十阶到底,下方堪比地窖,阴冷昏暗,唯有石壁上的灯火摇曳着,发出微弱的亮光。
再往前,灯火多了些,视野终于开阔起来,双眼重现清明。正对目光看到的是一间地下石屋。
石屋外面有一桌一椅。
桌案上放了许多纸张,刘彻坐在椅子上,一页页翻看着,神色凝重。须臾,他放下手中资料,启动旁边机关。
石门打开。
刘闳几乎是连滚带爬跪着出来,衣衫破旧,头发散乱,堪比乞儿。
“父皇,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次,就饶我这一次。不要再把我关进去,我受不了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全是实话。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我不清楚太子为什么会有头疾。我问过系统。系统说是太子接受的信息太过庞大。想要顺利接收,精神力必须特别强盛。
“可系统溢出的能量怎是常人能够抵挡,能做到这点的万中无一。倘若精神力不够,就会损伤脑子,或是出现各种各样的后遗症,甚至变成傻子。
“系统说太子或许……或许就是这种情况落下的疾患。但他只是偶尔头痛,已是十分幸运。”
“幸运……”刘彻眼神冰冷,他当然知道据儿是幸运的,可这幸运伴随的是痛苦,是后患!
他冷冷道:“解决之法呢?”
“没有。真的没有。父皇,我没有撒谎,系统真的说没有。他说如果造成这种情况,那就是不可逆的。没有解救之法。”
眼见刘彻脸黑如墨,刘闳狠狠打了个激灵,忙改口道:“不过系统也说了,只是偶尔头痛的话,并不打紧。
“而且……而且祸兮福依。系统能量冲击他的大脑,也帮他开拓了脑域,他学习、记忆、思维都会得到显著提高。”
暗处的刘据愣住。
他原以为刘彻留着刘闳一直不做处置,数日不见动静,是被刘闳所谓的“异世科技”打动,却不想竟是为了他。
刘据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愧疚之情蔓延开来。
刘彻无比失望。他关了刘闳七日,问了数次,得到的结果全部一致。没有解决之法,没有。也就是说他的据儿或许一辈子都要承受头疾之苦。
刘彻喉头微动,上前抓起刘闳逼问:“你不是说系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吗?这都做不到,算什么无所不能!”
刘闳神色大骇,忽然后悔当时为什么要嘴贱吹牛。世上哪有无所不能的系统。别说完整的系统都有诸多限制,更何况如今这残缺不全的,更是什么都干不成。
啊——
一声惨叫,刘彻已经将他拖到水缸旁,把头按入水缸。刘闳挣扎着,双手舞动,却根本无法逃脱,唯有缸中之水因此动荡,喷溅而出。
别说刘闳,就连刘据也唬了一跳。
他是想让刘闳死,却没想过让刘彻自己动手,还以这样的方式。
正当他想上前阻止时,眼见刘闳挣扎幅度越来越小,刘彻将之拽出水面,甩出去。
刘闳重重摔在地上,却已然顾不得皮肤青紫,匍匐着剧烈咳嗽,好半晌才缓过来,劫后余生,慌忙瑟缩到墙角,看一眼刘彻又立刻收回视线,紧紧抱住自己,目光中是深深的恐惧。
刘彻声色俱厉:“你不是来自‘异世仙境’吗?系统没办法,你就去异世仙境中找!”
刘闳脸上的泪水与缸水混合在一起,已然濒临崩溃:“回不去的。来了就回不去了。”
“要如何才能回去?”
刘闳大声苦笑:“怎么都不可能。我是系统带过来的。但系统只能降落,不能原路返回。更不能设定程序以外的锚点作为目的地。”
“系统……”刘彻神色闪动,“如果再有一个系统呢?”
“不会有了。父皇以为系统是什么,为什么说它是‘仙器’?因为它不但超出你们的认知,也超出我们的认知。它是比我们那个世界更高深的存在。说句是真正的神明创造也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父皇当他是烂大街的白菜吗,可以随便有。更何况,系统具备唯一性。一个世界只会出现一个。这个世界有了一个系统的存在,哪怕只是存在过,也不会再有。
“除非……”
刘闳顿住。
“除非什么?”
“除非死。死后或许有机会重新投胎,投去那个世界。但谁知道呢。就算投去了也只能生活在那里,不可能回来。”
不可能回来……
就算在那里找到解决据儿头疾的办法也带不回来,那有什么用!
刘彻眸中缓缓升起的亮光再度湮灭。他凶目看向刘闳,鼻尖发出讽刺的哼哧:“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你没用了。”
刘闳面色一变,不祥的预感再次全面袭来,念头刚起,就见刘彻再度抓住他按入水缸。熟悉的窒息又一次传来,弥漫全身。
刘闳抖如筛糠,可这回似乎时间并不如想象中的漫长,臆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他听到一声父皇。转瞬,头再次被提起甩到一边。
重新缓过神来睁开眼睛,但见刘据突然出现,抱住刘彻:“父皇,别这样。”
“父皇答应过要治好你的头疾,不惜一切代价为你寻到解决之法。可是……可是父皇好像办不到。”
刘彻语气怅然,神色懊恼,满面心痛,但更多的确实深深的无力感。
刘据剧烈摇头,已然哭出来:“父皇,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的头疾并不严重,而且早就无事,很久没发作了。我……我有时候只是想让你多疼疼我,关注我,怜惜我。对不起,父皇。”
刘彻一愣,转而既欣慰又更加无力。
身为帝王,他集天下强权于一身,竟找不出一个能帮助儿子的办法,反而让儿子撒这样的谎,声称痊愈来安慰他,就为了让他不那么难过。
刘彻张张嘴,没有反驳刘据,摸着他的头慈爱道:“好,朕知道了。”
刘据:……这么淡定吗?你如果生气,不应该怪我欺君?如果不生气,不应该为我痊愈而高兴?
这反应似乎不太对,可刘据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一时有些懵,想不通干脆不想了,目光转向桌上的资料。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天对刘闳观察与审讯的结果。
譬如似今天这样的逼问,又譬如刘闳独处时,一会儿骂骂咧咧,自诩异世之人,满嘴都是看不起“古人”的优越感;一会儿又大哭大闹,忙不迭求饶。
看来对方抗压能力属实不怎么样,十日的小黑屋已经将他逼入精分的状态。
刘据一叹,握住刘彻的手:“父皇,别再审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刘彻再看了眼刘闳,心底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却也明白这些时日用尽手段都问不出结果,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接受现实,无奈点头。
但处置是怎么个处置法?刘据不问,刘闳却隐有猜测,他浑身哆嗦起来。
即便这几日的遭遇堪称地狱,即便他无数次想着不如死去算了。可当真正的死亡来临,他仍旧渴望生存。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用,我还有用的。”
刘闳再次跪爬上前,但爬到一半又停下,多次被踹飞的经历让他明白,刘彻不喜他靠近。他硬生生半路停下来,哭着哀求:“我真的有用的。
“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治愈太子的头疾,但我还有系统。系统里的东西能帮助你们建设大汉。虽然现在大汉就很好,但你们肯定希望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对不对?”
刘据挑眉:“你不是说系统残缺,什么都干不了吗?莫非你还想着弄死我来补全你的系统。”
“不,不!”刘闳浑身一震,“我没想,我不敢想了,我再也不敢想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系统也不是非得补全才可以。
“即便残缺,但我身上的好歹是主体,有自我修复功能。虽然修复成功后,因为缺失一部分,可能导致功能不全,但总能使用的。真的。”
刘据轻笑:“既然能自我修复,为什么还要杀我?”
刘闳不敢抬头,弱弱道:“因为……因为修复的时间很长,至少二十年,也可能三十年。但是总有用的,不是吗。
“杀了我,不如留下我。随便找个院子把我圈起来就行。我不用你们多费心的,随便给点东西我吃就行。我可以很好养活。留下我吧,饶我一命。”
刘彻微微蹙眉,再次思量起来。
刘据眸中划过一丝恼怒:“你是不是忘了,系统的东西我也有。”
刘闳自然没忘:“我知道。但系统说了,当初倾泻出去的都是些基础建设发明,对于深层次的没有。譬如飞机,电车,汽车等等。”
刘据又笑了:“我们要那些做什么?你觉得以大汉现在的条件能够成功?刘闳,于大汉而言,你所说的这些东西不重要。
“不能实现的都只是一纸空谈。而能够实现,或者有望实现的基础建设才是关键。”
刘闳嘴唇一张一合,突然发不出声音。
刘据看向刘彻,细心解释:“父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不能太贪心。我们现在得到的已经很多了,足够我们今后几十上百年研究。
“系统认他为主,非我们能够控制。等到那日,我们怎知是我们利用他,还是他利用我们?系统能力强大,掌握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不是福运,而是灾难。
“父皇,切忌养虎为患。”
刘彻眸光一震,瞬间清明。
刘闳能够通过系统得知匈奴行刺的计划与探子的位置,更得知赵繁的秘密,得知许多他都无法及时发现的信息,焉知他日这份手段不会用在他身上?
刘彻握紧双拳,刚刚萌发的那点本就微弱的心动消失不见。
“不。还有……我知道项羽的宝库在哪里。虞家没人了,赵繁和心腹也全死了。现在知道宝库位置的人只有我。
“宝库里面金银珍稀巨多。不管是研究发明,还是基础建设,亦或军事物资,都需要钱。宝库可以助你们。”
刘据失笑出声:“在徐州,对吗?”
刘闳整个人呆住,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置信。
“你以为我为何不审问赵繁,他不说,我就轻轻放过,连努力一下,逼问一下都不曾?因为我不需要。”
刘据睥睨刘闳,“这还要多谢你。是你让江齐秘密前往徐州,欲偷偷拿走宝库。我的人跟着江齐才找到的。真是好大一个惊喜呢!
“我本以为在淮南,没想到是徐州。倒也很合理。徐州距离淮南不远,又属江东地界。赵繁手下的桑竹,当年拍下白玉纸,用的便是徐州富商的身份。”
刘据感叹:“原来蛛丝马迹早就存在了。”
刘闳脸色煞白。系统资料并宝库位置都失效,他还有能自救的东西吗?
最后一次用寿命换取信息的机会?
这点他前两日早就有过了。可系统怎么说来着?它说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没有十年寿命可言,无法兑换。
并且上次兑换已经消耗光了系统历时数年好不容易恢复的能量,短时间内做不到再次使用了。
所以他要完了吗?
不,还有办法,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我死了,系统就会消散。虽然另一半在你身体里,可我的才是主体。它们是有关联的。你以为主体没了,分体能单独存活吗?不会的。
“我死亡,系统主体没有载体,会立刻消失。你那一部分即便有载体,也会受到波及,会一步步能量溃散,直至湮灭。
“最近系统能量很弱,差点再次陷入沉睡。应该也影响了你吧。我相信你是有感觉的。你难道想让自己身体里的系统也一并消失吗?”
刘据愣住,转瞬继续微笑:“那又如何?至少融入我脑子里的东西还在。”
他指了指太阳穴:“系统再好也是外力,充满不确定性。唯有真正钻进自己脑子里,被自己吸收的知识才是永恒的。
“我因系统得到它们,我感谢系统。但得到了就是我的。这些年,我不仅仅是在搜寻,在整理,也在学习,在消化。”
这是他最大的底气。即便弹幕不再出现,但他的天梯还在,知识还在。
按刘闳体内系统的说法,泄露的能量裹挟信息融入他的脑海,已然与他成为一体,与系统无关了。
刘据弯腰,俯视刘闳,脸上不再是得意而嘲讽的笑容,而是淡淡的遗憾与伤感。
“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把你当兄弟,你明明可以与我坦白,和睦共处,彼此齐心,共建大汉。你明明有一条通天坦途可以走,为什么非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去走一条不归路呢?”
刘闳瘫坐在地,闭上眼睛。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贪婪,他的自私,他的不知足。
刘据深吸口气,牵住刘彻的手:“父皇,我们走吧。”
刘彻点头,父子并肩离去。
刘闳颓唐蜷缩在地上,痛哭不已,声声喊着:“父皇,太子哥哥。”
可无论刘据还是刘彻,都没有半点反应,决绝转身,不再回头。
刘闳哭着哭着晕了过去。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原来躺着的地方,没有被再次押入石屋。
随即,脚步声起。
值守的侍卫进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内摆着三样东西:一杯酒,一把匕首,一段白绫。
刘闳下意识篡紧双拳,心脏猛跳。
“二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
将托盘放下,侍卫又道:“二殿下自便,臣会等两刻钟后再进来。”
这是让他自己选择。两刻钟后进来作甚?自然是看他是否知趣自尽。自尽了好去给刘彻复命。不自尽,恐怕后果只会更惨。
侍卫起身离去,没有守着眼睁睁观望他的死亡,便是对他最后的恭敬,也是为他保留最后的体面。
空荡荡地屋子里只剩下刘闳粗喘的呼吸。他不想死,却不得不死。威严皇权怎是他能够抵抗。
刘闳颤巍巍伸手拿起酒杯,苦笑道:“系统,你是对的。你给我规划的才是最佳路线。你几次劝我,是我钻入牛角尖,听不进去。
“我后悔了。我不该非要跟刘据作对,不该非要拿回另一半系统,更不该……不该来到这里。我应该选择第一方案,接受你的补偿,等身体痊愈后出院,安安稳稳过我的生活。”
可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杯中酒水饮尽,酒杯骨碌碌滚落。刘闳挣扎着挪到墙角,找了个舒服地姿势靠着。
两辈子的过往宛如蒙太奇镜头一幕幕在眼前划过。
上辈子平凡而普通的一生,这辈子从最初穿越以为自己拿的是龙傲天剧本,到最后沦为阶下囚,只能孤独等死。
他来到大汉短短六年,用自己的贪婪、自私、卑劣、愚蠢,给自己谋划了一条死路,最终断送掉性命。
如果能重来……
呵。刘闳露出一抹讥笑,人生哪有重来的可能。他怕是耗尽了十世的运气才得以遇见系统,而后不可能了。
他跟刘彻说人死投胎,但其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可以投胎。
但愿能吧。如果能,他不要投胎在古代,他想回到他的世界。
刘闳这般想着,搭在腿上的手无力垂落,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