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山还有一山一山一山高
    楚归镝稳了心神略一思索,继续把学到的本事一件件往外掏。

    再反手发了个急下旋球。球速又快,冲得又急,照旧是想跟薛怀跃抢进攻的节奏与先机,想迫着薛怀跃后退接球,找近台的破绽。

    薛怀跃眼中掠过赞许,能在他的掌控力下挣扎着找抢攻节奏,是个有心气的。

    既然有心气,就不该窥见天光的一角之后便要撤走,合该拥抱更盛大的光明才是。

    薛怀跃确实右腿后退半步接球,击球点找得很好,打的是楚归镝的反手位,恰如其分地抵消了侧旋。同时,做好随时还原切换重心的准备,楚归镝要是摆个短攻近台,薛怀跃能即刻回防。

    楚归镝前三板抢攻撕不开薛怀跃的防御。

    所谓天罗地网,他此刻才真切地了解。

    他几乎每个回合都在绞尽脑汁地拿出新花样,不仅在体力上博弈,还要在脑海中构建出攻防体系。

    记分牌不断地被翻过一页又一页。

    凌舒保持了一个裁判该有的中立和稳重,沉默无声,心里不着急是假的。她看球少说看了20年,打球的水平比不上专业运动员,业余在开球网有个1900分,在业余球员里面很是能指点一番江山了,还自诩是理论大师。

    她其实知晓,首局比分虽然看似焦灼,但比分之后蕴含的东西才值得深思。楚归镝急着展现獠牙,行云流水,层出不穷,杀招尽显,放到武侠小说里就像是一位少年剑客,使出了如漫天雨丝一般纷扬绚烂的杀招。

    薛怀跃看似是被动接招的那个,被充满激情与斗志的楚归镝调动了起来,小豹子的獠牙却始终没有撕咬到他的要害。薛怀跃虽出了一身的汗,头发湿透,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易出汗体质,随便运动两下便汗如雨下,跟楚归镝没太大关系。

    并且,薛怀跃的眼神始终平静如水。

    偶尔捡球的间隙,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已然是通过你来我往的缠斗摸准了楚归镝的战斗路数与技战术了。

    现场解题,从容不迫。

    凌舒参与协办的比赛很多,最开始是一毛钱工资都没有的学生志愿者,再到后来有机会入局,成为了统筹各方的资方之一,无论居于何种位置,她都会在赛程中简单低调地穿工作人员的制服,在场地的某个位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盯住全场的情况。她由此经历了太多次薛怀跃的比赛现场。

    尽管没有刻意用心记忆,薛怀跃各个时期的技术特点、优势打法已经深深地种入她身体里,凌舒了解球场上的薛怀跃,就像了解她右手绵延的掌纹。

    这个时期的薛怀跃已经没有短板了,一款没有死角的战士。

    如果说碰到不同的对手就像是在写不同的题目,楚归镝首次与他交锋,显然是一种新题。

    薛怀跃会的东西很多,他不急着往外展示,击败对手走的是性价比极高的实惠路线——先把对手的路数摸清了,“哦是这么回事”,然后迅速地用最合适的应对之策光速拿下胜利。

    很多次他先丢一局,眼皮子浅的对手陷入虚假的欢喜,以为是一口咬到了薛怀跃的大动脉上,实际并非如此,反而是自己已被薛怀跃摸了个透彻。

    楚归镝有球商,够聪明,看穿了这一点。

    尤其是看到薛怀跃沉着又恍然的脸色,便又腾出了不服输的血气,要再拿出点杀招。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东西可以拿出来的了。

    而薛怀跃不但防守体系完备,真正抢攻的时段还没开始,战术锦囊宛如个无底洞,五局制,赛制把薛怀跃的发挥拘束在了五局以内,而不是他的变换与后手只能填满五局。

    首局,楚归镝先得一分。

    此后,记分牌,总是翻过去,落于代表薛怀跃的位置。

    楚归镝看透了薛怀跃实力的深不可测。

    不甘心。

    更不可能死心。

    “球不落地,永不放弃”的信条是牵系着他的呼吸和心跳的。

    楚归镝死盯着球,视线里还有薛怀跃如山如月般的莫测,他还能感受到赛场边,凌舒悲悯又克制的视线。

    小白球的弧线让他看到的太多。

    他看到最初无忧无虑的童年,楚玠自然是他在乒乓球领域的启蒙老师,那一段岁月,堪称“快乐乒乓”。

    看到他把小白球放下又拿起。

    看到他自以为能登上最高的山,不带敬畏地进行所谓“控分”……

    而在今日,世界乒乓球当之无愧的最强者来了,一拍一拍的差距中告诉他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告诉他前路还有多遥远。

    诱惑着楚归镝,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努力往前走吧,才有和这个时代天才们平等对话的权力……

    楚归镝眼圈逐渐泛红,不知道是被全然地调动起来了,还是想流泪,因这项运动远超想象的瑰丽与壮阔动容。还很讨厌楚玠,讨厌他的从一不而终,要是他们维系住了结构简单又幸福温馨的三口之家,他根本没有说想离开乒乓球的理由。

    怪别人总是比怪自己好受。

    楚归镝的东西掏得差不多了,轮到薛怀跃放杀招。

    他很尊重这个年少的对手,因此每一板子都挥洒得酣畅淋漓,中远台对拉更是每一下都冲着登时拉死楚归镝去的。

    楚归镝虽已显颓势,对薛怀跃的进攻不肯言败,咬牙上去就是硬扛,凌舒与薛怀跃俱是赞叹。

    局间凌舒与薛怀跃的眼睛对上,盛满了自豪,十年磨一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今日初现锋芒,即便是薛怀跃也要感叹他的锐意。

    楚归镝就没见过像薛怀跃这么爆的正手。

    “靠。”楚归镝骂了一声。

    因为薛怀跃正反手丝滑地切换了一下,反手也是见所未见的爆。

    这个年纪能在薛怀跃手底下发挥出这样的水平,已是难得。

    楚归镝不是能自满自得的人,应对着薛怀跃来势汹涌的反扑,还是尽可能地试了几个突破口。

    哪知道,薛怀跃27岁对上16岁少年人的体力,没见落下风,楚归镝中间削了两板子,熬鹰战术也不管用。

    反倒是自身满头大汗,焦躁染上眉梢。

    凌舒再翻动记分牌。

    保持裁判的中立性,她忍得很难受,什么都不能说。

    在二人纷纷拿毛巾擦汗时,她的目光欲盖弥彰地在他们脸上依次扫过,说:

    “提醒一下,二位选手各有一次叫暂停的机会。”

    “哦——”薛怀跃扯了一下嘴角,说是提醒他们两个,实际上想提醒的是谁很清楚。算了,楚圆圆是小孩子,他不跟她计较。

    打上头的楚归镝仿佛被冷水激到,有片刻的清明理性。

    被薛怀跃缠住了,很明显,是要做困兽之斗、殊死一搏,还是慢慢脱他耗到最后?

    沈白珠对于乒乓球是一窍不通,小时候楚归镝打少儿组、青年组的比赛,教练管不过来那么多小孩,都是凌舒在给他当场外的。第三人的视角往往能给到他新的破敌思路,或者在他不甚坚定之时,都是凌舒的吼声给他下一拍子加强心针。

    要是凌舒可以开口给他做场外,她会说什么?

    ——不要保。

    楚归镝给自己叫了暂停。

    边喝水,口中喃喃:“不要保分,就跟他干……劈他,顶着他打,落点再找找,未必真打不过……坚定,坚定啊楚归镝。”

    显然是把自己哄好了。

    薛怀跃打了个响指,引凌舒把目光转而对向他,比了个不满的表情。

    盘算了一下,他们三个人认识的时间居然不分先后,在岁月里纠纠缠缠,差不多一样长。

    楚归镝年纪小,或许还不懂。薛怀跃是青奥会上少女忧郁痴心无声追逐的见证者,那是薛怀跃只是好奇,为何有乒乓球爱好者会对他的横空出世视而不见,只是几个眼神的接触后薛怀跃便恍然——她心里已植入了一颗最绚烂的星,旁人即便如月之恒,如日之盛,她再难侧目了。

    已经好多好多年了。

    你还在静默地爱着谁。

    你还在盛大地思念谁。

    暂停时间到。

    后面的每一下挥拍,楚归镝已经是尽力地突破过往预定中的上限了,肉眼可见地涨球。

    绝望的是,撕不开薛怀跃就是撕不开。

    薛怀跃摸清楚他的路数之后,反扑可谓是难以招架。

    最后一个球落地,薛怀跃胜局定了,楚归镝有些失神,他清楚输得无可辩驳,想到这是第一次控制之外的失败,还是被凌舒亲眼见证着,有酸楚难过。

    然而与最巅峰的王者有来有往地过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不由快慰尽兴非常。

    凌舒先给薛怀跃递毛巾递水,然后顺理成章地给楚归镝喂水擦汗。知道孩子不肯落后于人,捏着他的肩膀又是鼓励又是帮着复盘。

    楚归镝怅然摇头:“实力还是不够啊……”

    薛怀跃咽下一大口水,说:“你要是继续往前走,那么年轻,实力肯定是还会往上涨的,称一句前程不可限量,不算谬赞。只怕你犯倔一心只想停步于全锦赛了。”

    薛怀跃又扬起一个恶劣的笑容,加重语气:“你知道吗,全锦赛在大赛中的含金量不算靠前,这次国家队的好多主力甚至都没有报名参赛,你觉得你可以替川队争取到一个好的成绩,又能说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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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讲得重,楚归镝呼吸一凝,凌舒手掌下的肌肉紧绷,她没说什么,她自己对楚归镝讲不了重话提不了要求,薛怀跃能在这儿唱红脸,是她争取来的。

    薛怀跃汗如雨下,怡然自得:“我们国家队里面有些能打的孩子,才十三岁。韩国的小吴,也才13岁,已经在亚锦赛上对中国队造成威胁了。有年轻的外协,打球十年,屡屡和我在升国旗的大赛上交锋,殊死搏战,如今才二十一岁。就连楚玠哥,20岁时已经三出三进国家队,大赛临危救主,开创了属于他的左横传奇了。圆圆,还有那么多强大的人在四川队之外,在国际上横刀立马,你既然打到了这个水平,何惧再向前一步呢?”

    掷地有声。薛怀跃长驱直入地提他父亲曾经的骄傲与荣光,楚归镝睫毛微颤。

    那一个个少年英杰,仿佛就在前方。

    凌舒抱住他的肩膀收紧了手。

    两个人强烈跃动的心跳声不分你我地交织。

    楚归镝没畏惧薛怀跃的眼光,他知道,他面前的人,横贯又代表了中国乒乓球的两个时代。

    楚归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吸气又吐息了数个来回后,握紧了球拍:

    “还请怀跃哥哥多多指教了。”

    孩子这是松口了的意思。

    凌舒喜上眉梢,撒开楚归镝,两只爪子钳制住了薛怀跃的手晃,说楚归镝与他们有缘又投缘,是自家孩子,合该趁机上节大师课。

    薛怀跃:“你是魔鬼吧,我才下飞机就打了场跟大赛流程一样的比赛,你又喊我上一对一课。”

    “我请你吃饭!”

    “你本来就该请我吃饭。”

    楚归镝握着拍子,清亮又忐忑,没再多说话为自己争取一下。

    暗涌。

    薛怀跃对着凌舒家长式的争取嘴上没松,肢体上任被攀援摇晃,落入旁人眼中自是亲密无间。

    偶然捕捉到楚归镝沉默中的失神,薛怀跃想笑,也许是旁观见证了这么多年实在是累了,他突然很想把所有事情都撕开一个破口,敞亮地展现给人看——

    她八面玲珑,她长袖善舞,于商上捏着优质运动员的经纪约,打造运动员的个人商务IP;于私上慷慨投入赞助的资金,时不时拉一把困境中的小队员,更是长久地照顾楚家小公子,于圈中贤名传遍。

    可敢有人问一句她的私心落于何处?

    那一点深重隐蔽的秘密。

    明明不关他薛怀跃的事,为何平白担了虚名,被认作一对金童玉女。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凌舒的良善。

    楚归镝手机的电不多了,拿凌舒的手机解锁,听歌。听歌软件上显示凌舒最近听过的歌也是陶喆的《蝴蝶》,这般蜉蝣一般大的默契竟然也让楚归镝有难以言说的喜,一边复盘着输球的经过,一边乖乖听哥哥姐姐们的安排。

    想起来之前自以为一览众山小的控分……确实一山还有一山一山一山一山高啊……好尴尬。

    不过薛怀跃最是心软,想到了那年嚣张跋扈,在周围人的宠爱之下拿个玩具枪到处追打他的小祖宗,实在难以和眼前内敛持重的少年联系起来,可想而知,人要受多少磨砺才能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薛怀跃没吝啬对孩子的夸奖:

    “圆圆基础底子好,正手体系反手体系成型,无明显缺陷,以后稳步突破是很容易的。确实球商高,在动脑子打球,积极求变,变打法变落点。我觉得,提升的空间还是有很多,速度、力量都可以再加!对抗中质量可以大胆加!”

    薛怀跃拿了一筐球给楚归镝做多发球训练。

    发球如大炮,光速打完了一筐球,其间还要求楚归镝接球落点按照他说的那样变。压力不小,楚归镝咬牙不折不扣完成,挺住了大炮式轰炸。

    薛怀跃又将国家队最新研究出来的训练方法拿了出来,把着楚归镝的手带着他找力量的变化,说:

    “大概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新技术的研究与应用,国家队绝对是最先研究出来的,然后在各种比赛中掏出来用,接着才是其他队伍进行模仿,你一定要去看国际上最顶尖的运动员最新的比赛。比如拧拉,好多人一窝蜂地用腰部带动,现在我们队里又提出来,为了保护腰部,进行更科学的训练,可以用胯部去传导力量……”

    楚归镝听得入神。

    凌舒掩着疲惫,用设备记录薛怀跃讲的每一个字,搞不好会让少年受益无穷。

    一节大师课下来,在全满贯的精华传授下,楚归镝感到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一个台阶。

    该说的说差不多了,薛怀跃停住,良久后报臂拧眉问凌舒:

    “圆圆打乒乓球是不是中间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