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世界最强者,这点不为人知的细节都被薛怀跃洞察知悉。
楚归镝先去看凌舒的表情,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凌舒无奈说是,脚尖勾了把凳子在他们旁边坐下,等着薛怀跃的后话。
薛怀跃回想了一通楚归镝的动作框架,分析道:
“我能看出来,中间是断过,启蒙教练的水平很高,前头所学虽然技术上是陈旧了些,底子打得极好。断了又续后有两个很明显的问题,一是衔接、技术迭代很硬,不够流畅,打个比方,像是扦插;二是后头的教练的思路跟启蒙教练差得太大,且没融得太进去,导致孩子在关键球的处理上特别别扭,又犹豫,又觉得这样不对那样不对。再者,给圆圆带来的影响是,第二次再打可能有急功近利出成绩的成分,那段时间更倾向于拿奖拿牌的打法而不是稳扎稳打的提升,当时的空弱等到想要再提升上限,慢慢显出来了。”
凌舒干巴地“哈”了一下子,意有所指:“跟圆圆启蒙教练水平差不多的,全中国——乃至全世界也没有几个吧。”
毕竟是那位亲自教的。
万博文虽为一省的总教练,当年仅是堪堪进了国家队一队的成绩,从未进过主力层,视角受限,难以再在国际层面对楚归镝的技术有进一步的教导。
楚归镝心里清楚,家庭变故,和沈白珠回了成都后,为了争口气叫楚玠后悔,他拼了命地想早日出成绩,细节处理上的确没有循序渐进。薛怀跃的实力在当今世上无人能出其有,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想必会有破解的见地。
楚归镝语气愈谦,目光灼灼道:“依怀跃哥哥的经验来看,我的问题应该怎么去尽快纠正?我年龄够了,要再往前一步走,还是要抓住全锦赛到国家队的时机。”
年轻人,见了高山,便不安于山腰的风景。
薛怀跃笑得眼睛弯成弦月:“说来简单,找个能了解你的、水平更高的、有多年执教经验且具国际视野的教练,给你把大框架捋一捋,抽出一段集中的时间高强度过一遍。”
闻言,凌舒又觉无语,又笑出了声:“你这限定条件一出来,这世界上还有几个人?国家队的教练是不能出来接活的,这下还能找谁开小灶……”
至于重新请到楚玠跟前,那是下下策,楚归镝心里头还有梗没消下去,顺其自然便是,没必要教小孩子为了目标逆了本心。
父母虽然离婚了,但亲子血缘关系斩不断、改不了,楚归镝与楚玠是有正常来往的,每年寒暑假也会去楚玠那处小住。
只是季红没那么乐意,保持了后母这一群体在传统刻板印象中的言行,每每楚归镝到来,不是头疼便是脑热,称病卧床,罔论接待,留楚玠尴尬地陪着儿子和他们新添的女儿。
楚归镝回过味儿来后,还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旧家——父亲的新家内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楚安安年纪小,童言无忌,大声发问:
“爸爸,为什么哥哥一来,妈妈就生病呀?”
被捅开后,楚归镝羞愤到恨不得当场晕过去,借以跳过这段情节。那时候他还不大,刚上初中,拙劣地借口上厕所把自己封闭在与父亲一家隔绝的空间内,忍着眼泪罕见地用命令式的口吻打给沈白珠——必须,马上,现在,接他回成都。
沈白珠鞭长莫及,得益于长三角一体化便捷的交通,还在邻市读书的凌舒两小时速达,得体地从楚玠手上暂接了楚归镝。临走时,季红不带病容,欢喜相送,楚安安又疑惑问为什么哥哥一来妈妈就生病、一走妈妈就康复。
凌舒一手牵着楚归镝,一张脸不施粉黛,艳过芙蕖,为了给自家孩子出口气,仰天大笑摸了摸楚安安的脑袋:
“因为安安的妈妈不喜欢安安的哥哥。”
自此之后,楚归镝心冷了一半,跟楚归镝的关系属于是没事不会互相打扰,有事亦不会打扰。
薛怀跃虽不晓楚家的纠葛内情,情况摆在这儿,大抵能猜出来男孩子的别扭:
“除了楚玠哥,国内倒还有三个人的水平能教得了圆圆。一是我,可惜我目前没空,二是谢观应谢队,嗯他也不比我有空。”
谢观应,现任中国乒乓球国家队队长,亦获了大满贯的荣耀,年至35岁,渐渐在各类赛事中淡出。公众印象极好,形象口碑正派,看起来没有年龄感,显小显乖,楚玠未退役时把谢观应当小弟弟看恨不得栓裤腰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凌舒够着薛怀跃的手,在他虎口上不耐地掐了一把:“讲重点,那第三个人是谁?”
楚归镝侧目屏息。
薛怀跃高深莫测道:“那人已退役,低调淡泊,别的国家花几千万美金挖他他都不去任教,现在在浙江的俱乐部教小朋友,不看人的贫富贵贱,课时费统一透明,谁家的孩子来了都得排队排期。不过,要是有让他欣赏的好苗子,他会提前安排授课。”
乒乓球的圈子就这么点大,已退役未退役的消息都是流通的,几个关键词一出来,凌舒已晓得这位神秘大师是谁。
递给了楚归镝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凌舒拿手机开始联络摇人,对一代宗师该有尊重,先按照俱乐部的正经流程缴费排队,得了机会再加急安排见面递话。
准备妥帖,又笑着请楚归镝与薛怀跃吃饭,说要好好犒劳他二人。
挑的是楚归镝家附近的淮扬菜小馆,老板居然老家是江淮平原的人,跟着另一半婚嫁才定居的成都,菜做得正宗,突出了一个“鲜”字,清淡可口,符合运动员的饮食结构。
薛怀跃在队里和天南海北的人待惯了,口味受了影响,什么都能吃,凌舒怕他对着一桌子江淮菜式吃得没滋没味,菜上齐后又加了一道麻辣鲜香的小炒黄牛肉。
看薛怀跃吃得面不改色,凌舒与楚归镝好奇地夹了一筷子附着着红椒的牛肉,一入口,被辣得呛出了眼泪。
薛怀跃帮忙添水,觉得好笑:“我们三个人里面,是我一个广东人最能吃辣,这合理吗?”
凌舒唯独在这件事上服输得极快,摇头笑着认怂。
薛怀跃瞧见,他将冰镇柠檬水倒好递过去后,楚归镝虽也被辣得嘴唇发肿,仍是忍着,拿干净的筷子将杯中的柠檬籽挑出去,顾好年长者的那一头,才自己喝水解辣。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薛怀跃有些坐立难安。
和合作方晚些时候还有场应酬,两个大人带楚归镝吃好喝好后将人送回家,再安排了商务车前往下一个酒局。
“路上还有些车程,你小睡一会儿。今天辛苦了,实在是劳烦了你。”
商务车后排宽敞,凌舒调了座椅让薛怀跃靠得舒服些,手机震动,抽出时间一刻不停地顺后面的流程。
薛怀跃抬手止了止她的动作:“你也辛苦了,不用这样忙前忙后。圆圆是楚玠哥的孩子,我照顾指点他是应该的。”
凌舒口上仍旧道谢,翻开包变魔术一般掏出来不少造型工具。今夜的主角不是她,是新科大满贯薛怀跃,他的形象尤为重要,赛事后续招商有一大半要靠他的商业价值,凌舒简单用移动夹板给薛怀跃抓了个发型,填了填眉毛。
男人生得端庄英挺,其余地方没什么好修饰的,往那儿一坐便是周正的帅气。
凌舒瞧了又瞧,还觉得差些什么。他的唇色太淡了,在夜间看着没有那么精神,便又拿了她惯常用的口红,在指尖先沾染上颜色,搓得淡了些,再印于薛怀跃唇上,一点一点地蹭入纹路里。
这样看起来更自然,仿佛是天生的好气色。
凌舒脑袋往后撤远,隔了点距离噙笑细瞧,真是一个顶顶好看的奥运冠军。
“凌舒。”
手没来得及撤走,和薛怀跃的嘴唇悬了段距离,薛怀跃骤然开口轻唤她的全名,抬手把女人的手按了回去。
凉的手,衬得薛怀跃的唇温愈加的高。可能是运动员代谢好。
与凌舒为他上唇色的触碰性质截然不同。
更像是,一种淡然的亲吻。
凌舒欲抽回手,薛怀跃使得力道不大,却扣得坚定,凌舒便不挣扎了,抬眼等他的后话。
“你要干嘛。”
薛怀跃的呼吸在她指尖。
酥酥麻麻,热息一点点在暖她常年气血不足发冷的血肉。
薛怀跃一点点变本加厉地把人扯过去。
本身就是挨着坐的。
凌舒怔然地思考他这般举动的含义,生怕是误解了薛怀跃对她有超出朋友的界限,于是一步步靠近,直到肩膀紧贴住了薛怀跃厚实的胸膛,才眨了眨眼,确认这种程度可以被划为亲密。
“凌舒,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好多年了。”
顶级运动员应该是冷静的,缜密如同钟表,不该做计划以外的事情。并非拿到了奥运冠军,前程便是一片坦途,薛怀跃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需要应对,有些事情不该那么早浮出水面,薛怀跃理应更沉得住气一点,他不知道为何会选在了这个时候跟凌舒忆往昔,作为煽情的开始。
可能是今天见了楚归镝。他与那人的脸孔几乎是复制粘贴。
少年傲气更是别无二致。
薛怀跃突然神经敏感式地恐慌。
要如同现在这般掌握,控制,置于掌心才好。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青奥会,那次我对自己没抱太大的期望,是跟哥哥姐姐们出来见世面的。我看到人群里面有个姑娘,有种特别不舒服的干劲,再琐碎的志愿工作都用最大的热情做好,我那时候有点冒失,你帮我找参赛证少说找了三次吧,没有一点儿不耐烦,也不回堵着热门的球员要签名,别的志愿者跟主力搭话聊天,你就站在一边等着,热闹跟你无关一般。”
凌舒自嘲:“我那时候还在读书呢,跟学校请了假来做志愿者,是真爱乒乓球啊。后来看球赛,周边的城市几乎每场都追,胆子大了,也不再跟辅导员请假了,直接翘课。我记得你!大龄儿童一样,长着一张娃娃脸,一身的孩子气,后来不知道哪一天你突然变成了帅气男人的类型,震惊了一大批球迷,帅得收割了好多颜粉。”
“嗯,中间的好多场比赛我都见过你跟你打过照面的,不过我们是青奥会很久之后才正式认识成了朋友……我这些年,职业生涯跌跌撞撞算不得一帆风顺,感情状况亦不怎么顺遂,追过花样游泳队的女孩子,被那一群损友搅和黄了,短暂的恋爱,总是被甩的那个,也不怎么难过,早些年被哥哥姐姐们护着无忧无虑。再往后,娘家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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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散了,哥哥姐姐们退役了,才晓得世间多风雨,但是风雨之中,好像你一直与我并肩。”
薛怀跃察觉到他的嘴唇一颤一颤地碰着凌舒的手,屏息后继续说:
“不是我在跟你炫耀——因为有国家运动员的光环嘛,有好多女孩子,工作上生活上有交集的,或者没有交集硬制造交集的,想跟我深入认识发展,抛来橄榄枝,还有很多出格的诱惑,我都拒绝了,但是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会想‘为什么凌舒从来不会这样注视我’。也许这样的疑问不是一个很好的讯号,我刻意回避和遗忘,可是到今天我觉得我实在不能忽视,我渴求你坚定地望向我,我渴望能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份量。我有了新生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能不能也放下你年少时的执念——”
凌舒的身体半僵半软,像是怕薛怀跃揭穿她不能接受的事实,手掌上挪,用掌心覆住了他的唇:
“实话是,我觉得现在的我没有什么执念,误打误撞在这行钱赚够了,名利双收,很想激流勇退,开个书店,没事干看看书看看店悠然度日。”
又笑:“你已经占据了我生活特别大的一部分了!甚至占据了我难得的假期,我现在就是围着你转的呀。”
薛怀跃牵住她的手。
为了确认什么,大张旗鼓地在她手背上印了绅士一吻,期间死盯着彼此的眼睛,像是在赛场上盯对手发球。看到凌舒紧张地吞咽口水,才露出胜利者的笑。
商务车停在距离目的地一步之遥的地方,透过车窗已看到有人在路边等候,在下车的间隙,凌舒小声地见缝插针问出心头疑惑:
“我能不能采访一下你,为什么要选在今天跟我说这个?”
“你猜。”薛怀跃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挽着凌舒的胳膊与今晚的东道主客气有礼地挥手,避而不答。
因为楚归镝的脸,与球风,让他产生了窥见某种秘密的恐惧。
必须先于恐惧下手,抢占先机。
夜间的局各界人士都有,不乏文体部门的代表,以及成都本地财大气粗的赞助商,没有不入流的人物与手段。
凌舒乐得在各方间穿针引线,人品贵重行事正派的人引给薛怀跃认识,不单是为了全锦赛的顺利筹备,哪天薛怀跃不从事体育类型的工作了,这些资源也当对他的发展有所助益。
是应酬便少不了推杯换盏。
有人敬酒,凌舒正欲一饮而尽,薛怀跃抽过她的酒杯,率先一步灌入自己口中,一滴不剩。
引起了关于英雄救美的掌声。
“我是体育公司的老板,给运动员挡酒,天经地义,你做什么?”凌舒人前假笑,找机会偷偷贴着薛怀跃的耳朵咬牙切齿。
“我是一个男人,给女人挡酒,天经地义。”薛怀跃挑眉,自得。
从车上,到正常应酬,薛怀跃挽着她的手没松开过,看着很商务很绅士,施予的力道越发坚定不移。喝多了酒,凌舒脸也烧得难受,搞不懂两个人怎么会突然变质,发展到这一步的。
众人友善的哄笑声中,有早就认识他们的友人大胆提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在一起?”还有人感叹:“哎,你们早就该在一起。”
薛怀跃得体地说看女士的意思。
凌舒过电般一哆嗦,终于有了跟薛怀跃有了关系推进的实感,靠,薛怀跃是来真的,真的想把他们的革命友谊升华一下。但为什么是她呢?为什么是今天?
两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在酒店长廊跌跌撞撞,互相搀扶。无数个在泥泞里挣扎的瞬间,他们给彼此支撑,走一步算一步地来到彼岸。凌舒不乏人追,甚至有来自薛怀跃队友的追求,接受过示好,人来人往,定睛一看还是他们两个人。
他们的房间是挨着的。
那一段走廊,铺满了厚厚一层纯白的月季花瓣,大捧同色系的月白色玫瑰循规蹈矩地围成了一个爱心。很符合国乒直男的审美,大概凑了999朵。
花儿好看,娇艳,是席间薛怀跃偷偷临时联络了好几家花店调来的货,凌舒不忍踩在花瓣上,惊呼着避开。身体失去重心,靠在房门上,退路被薛怀跃堵死。
“喜欢吗?”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这是实话。
“喜欢我吗?”薛怀跃到了这个年纪,青涩早该褪完了的,到了这个箭在弦上的年纪,逼近女人娇艳的唇,居然也还在不好意思。
凌舒带了苦笑:“喜欢乒乓球的女孩子,应该也没谁会不喜欢薛怀跃。”
还是句很符合人性的大实话。
年轻却已登峰造极的全满贯,体育明星,体坛帅哥,全国瞩目,前途不可限量,身家亿万。
所有特质集于一身,很难有人不喜欢。
喜欢耀眼夺目的人,是人的本能,凌舒不可免俗地动心、脸红,说喜欢薛怀跃,肯定是喜欢的。
不想骗相交多年的人,她还是得承认,是因为他是这般天纵奇才长得又帅又有钱才喜欢。现在再出来一个外在条件复制粘贴的人,不考虑内在的那颗心,她也喜欢。
薛怀跃在彻底贴近前,下达了看似不容置喙的命令,却有分心虚和脆弱:
“那你能不能试着爱我,爱薛怀跃,不是爱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