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王氏新家主王姮姬与琅琊王成婚,皇帝赐婚,十里红妆,张灯结彩,场面空前绝后地盛大。
婚房设在小王宅,世世代代荣耀无比的朱门,以椒泥涂墙,囍事大吉大利,嫁偶天成,秦晋之好,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琅琊王氏嫁女,光想想名号就够令人羡慕了,何况是陛下亲自驾临,祝福新人,观新人的拜堂大礼。
因为这场盛世婚礼,新落成的小王宅一时成了建康最炙手可热的宝地,许多人羡慕嫉妒,挤破了头只为看小王宅一眼。
闺房内,王姮姬任冯嬷嬷为她盖上红盖头,滟红玉囍珠流苏在额前晃来晃去,一身凤冠霞帔,隐隐已经听到了外面热闹喜庆的呼喊声和炮竹声。
冯嬷嬷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抹着泪,“小姐,左右咱也不是外嫁,以后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您还是琅琊王氏的家主。
桃枝桃干几个小丫鬟亦负面情绪良多,生怕小姐嫁人后受了欺负。
王姮姬没什么特殊感触,接近于一种麻木状态,像白天梦游,被针扎了都没有痛觉。成婚之事又不是第一天得知,既定的结果罢了,没什么好伤心的。
婚姻既代表了一方对另一方的保护与承诺,同时也是束缚和标记——有了一纸婚契,便绝不能从对方身边逃开。
她成婚,牺牲掉自己的自由,为了保护仅存不多的她在乎的人,仅此而已。
“嬷嬷别哭了,您以后会伴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看着我。
冯嬷嬷擦干泪水,九小姐是她奶大的,说句不敬的话就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现在眼睁睁看着她所嫁非人,如何能不伤心,正是:女怕嫁错郎。
王姮姬漂亮的脸蛋上还有浮肿,冯嬷嬷怜惜地给她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片刻之后再盖红盖头,恐怕会透不过气。
都是情蛊作孽,若老爷还在世,怎会让小姐受这等委屈。小姐明明都解除了毒性的控制,却又活生生地吞回去了……
金灿灿红彤彤的嫁衣之上,王姮姬在胸前别了一枚白如豕膏的丧花,以表对逝世未久的父兄的哀思之意。
希望爹爹冥冥中的灵魂寄居于此圣洁的白花中,保佑凝视着她。
拜堂的喜乐已然奏响,吉时将到。
她起身,眼前一片红茫茫的朦胧,由人搀扶着走出闺房。
花轿准备就绪,驷马拉拽,豪华又富丽,载着新娘从王家老宅往婚房小王宅去,今后新娘的居所便是那处。
王戢,王瑜,王潇,王崇等哥哥们都来送她,老一辈的王慎之不
满王姮姬为家主,也皆来送行。襄城公主在旁作伴。
王戢忍不住眼底湿了,拍拍她的肩膀,黯然说:“九妹,别恨二哥,二哥迫不得已,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恨也好爱也好,今后都是新的篇章,过分纠结于旧事只会损耗自己。
他轻轻一拍,王姮姬肩头一重,感到了劲道极强的压迫感。
王戢是武人,手上粗粝,有的是力道和兵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支撑琅琊王氏,让她稳稳坐在家主的宝座上。
二哥需要背负整个家族前行。
人生在世,皆有难处。
即便不投生在注定政治联姻的门阀世家,身处寒门亦是百事哀。
此刻这样的命运,她不必幽怨谁。
她木然道:“嗯。
王戢听她语气和缓,心中堵着的巨石方才疏通了些,俯下身亲自背妹妹上花轿,新妇的履不能沾染灰尘。
王姮姬脸被红盖头遮住了,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是喜是悲,被一身猩红热烈的新娘服渲染,即便悲看上去也是喜的。
谀词如潮的祝福,好似一声声诅咒,多子多孙,宜室宜家,永结为好,晕乎乎地砸过来,让人恶寒发呕。
她终究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或许从一开始,根本就没的选择。
个人无论怎么挣扎,最终都会被带回到既定的轨道上,麻木地前行。
婚车缓缓开启,浩浩荡荡,十里红妆,流动在拥挤街巷中的一抹丹雘色。前往建康城中的小王宅,场面盛大奢靡。
象征王郎两家的婚契的巨锁也当成嫁妆被送到小王宅,曾经的裂痕修补得齐全,破镜重圆,看不出一丝瑕疵。
春祺夏安,秋绥冬祺。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无人在意的僻静角落处,一无名老人正在为惨死的文家祖孙俩烧纸。
今日是文砚之的尾七,还魂的日子,白幡飘扬,长歌当哭,魂魄悲伤。
文砚之那傻孩子是为了王小姐才心甘情愿就死的,王家小姐却转头就嫁给了仇人,还专门挑在他尾七的日子。
王小姐还真是一点不顾念旧情,嫁了门当户对的夫君,便狠心抛却旧人。
婚事与丧事冲撞,无名老人哭着对熏烟缭绕的火盆说,“你们祖孙俩造孽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去招惹王家,跟王家作对。
“现在好了,都变一抔白骨了……
……
洞房。
龙凤花烛燃着明亮而炙热的光,灿烂暖烈,灼灼
如金噼啪爆着烛花。
红绸垂挂的新房内充溢着吉祥喜庆的氛围洒满了五色果饯。
喜榻上王姮姬静静坐了会儿脖子酸得厉害便令冯嬷嬷将沉重的凤冠摘了枷锁似束缚的凤袍也除去。
冯嬷嬷掀开她的红盖头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戌时了姑爷要来早就来了可到现在还是杳无人迹恐怕新婚第一夜小姐便要独守空房了。
囍酽酽的洞房死气沉沉寂寞空虚冷极致的热烈对着极致的冷清。
姑爷看来是不打算来了。
怎么可以这样?
姑爷的心太狠了是石头做的。
“小姐……”
王姮姬知冯嬷嬷想说什么“嬷嬷别叹他不来我的日子才好过。”
她和他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夫妻。
冯嬷嬷仍然忍不住叹息什么佳偶天成宜室宜家都是骗人的连府上小厮婢女成婚时都会有洞房花烛夜。
姑爷今日都没怎么露面除了在拜堂时短暂地与小姐并肩了一会儿
小姐造了什么孽嫁这样一位夫婿。
可惜小姐今日打扮得这样美花容月貌生生一个人渡过这残夜。
小姐脸上轻微的浮肿都是为他喝情蛊喝的他良心完完全全是黑的。
桃枝和桃根为王姮姬端来些食物作夜宵外面的宾客已散得差不多了。
王姮姬吃了几块点心食欲不振心神双重劳累之下只欲熄烛就寝。
明明只是一日的婚仪感觉像一年那么痛苦漫长消耗人的气力。
桃枝和冯嬷嬷等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按理说新婚之夜没有新娘子独自就寝的道理连合卺酒都没喝……可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姑爷一直不见人影难道小姐一直等到天明吗?
“二公子还没走吧?”
冯嬷嬷刚想说姑爷这般作为小姐莫如找二公子评道去转念想起小姐出嫁了从今后就是大人了……哪能因为洞房之事跟二公子告状兄妹之间也得避嫌的。
虽然新郎和新娘洞房是惯例但谁也没说新郎必须和新娘洞房。姑爷可以不跟小姐洞房小姐却不能哭啼啼地回娘家。
况且她没有娘家这里本来就是琅琊王氏。
王姮姬轻轻嚼着一颗果仁“二哥这几日都和公主住在小王宅担心我受欺负。”
冯嬷嬷见她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痛心道:“小姐!您真的半点不在意吗?”
王姮姬淡嗯了声褪履上榻。
冯嬷嬷抿了抿唇也住口了。小姐都不急她着老嬷嬷瞎着急作甚。
小姐早不是处子之身姑爷和小姐早圆房过那夜……小姐浑身瘀青受了许多苦。或许真诚如小姐说姑爷不来才是好事。
“小姐累了”桃枝几个左右犹豫试探地问“要不小姐最多再等一盏茶?”
姑爷不是入赘的有绝对的话语权。
小姐独自早睡相当于藐视人家。
姑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外面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婢女的呼唤敬然告知“九小姐今夜殿下不过来。”
这婢女是传话的说的是准信儿。
冯嬷嬷听到这羞辱到脸上的话实在气不过出口质问:“为何?我们小姐辛辛苦苦等了好几个时辰。”
那婢女道:“九小姐见谅今夜恰逢许太妃进城殿下去接太妃了恐怕赶不回来所以派奴婢传话九小姐您先睡。”
许太妃本想前几日进京参加儿子大婚之礼奈何遭逢大雨滞留在外直到今夜才赶到建康城的地界。
冯嬷嬷等人面面相觑。
许太妃?
王姮姬心如明镜
至于郎灵寂左右娶到了她实现了政治目的接下来的戏演不演都无所谓。他娶她只是放在后院摆着她已经认主了再不用担心离开。
他去接她的心上人当然高枕无忧。
这才成婚第一天他就不演了迫不及待接妾室过来真是爱许昭容爱到了骨子里。
王姮姬打发了传信的婢女卸掉钗坏熄灯舒睡。
心中隐隐期盼着许昭容的到来能给她如今的困境带来一点转机。
起码抓到郎灵寂的漏洞才好。
……
许太妃进入建康城时已将近子夜繁星点点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残余的炮竹火药味隐约透露着吉祥喜庆的氛围可见白日的婚礼多么盛大。
许太妃没直接去琅琊王氏而是先去与许昭容会和。祖孙二人失散多年未见唏嘘不已哭得险些犯了头晕症。
养瘦马的秦楼楚馆处处飘荡着靡靡的胭脂水粉味叫人恶心又不屑。
正经人家的夫人和姑娘别说踏足这种地方便是沾上一点香粉都不耻。
许太妃责怨道:“雪
堂你也忒不像话!母亲让你找到昭容,你找是找到了,怎能撒手不管,这些日任你表妹留在秦楼楚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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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责任心、契约精神都到哪儿去了?你做甩手掌柜子,是在糊弄母亲,还是在糊弄你自己?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无依无靠,受了欺辱你后悔莫及!
郎灵寂在旁听着,一袭玄衣昏黑如墨池,素净得犹如夜色,颇有种道家的清寂。今日是他大婚,才刚换下了新郎官的喜服,换作常服。
他想了想,不太明白后悔莫及那句,有些好笑,道:“母亲教训的是。
许太妃心疼地搂着失散多年的侄女,余怒未消,“如今你是当朝帝师,给昭容在乌衣巷弄处宅子只是勾勾手的事。莫非娶了琅琊王氏的那女子,便开始畏手畏脚,忘记青梅竹马情了?
郎灵寂道,“与王姮姬无关。
许太妃不悦,“你这就向着她了?
郎灵寂轻描淡写地解释,“乌衣巷是王谢两家世代居住的地方,寸土寸金,有钱有权未必能买到一块地皮。
就像皇帝有能力封一个寒人为高官权臣,却无力把他们封为士族。士族靠的是世世代代的积累和血缘关系,家族的徽记远非任何一道旨意可以加封的。
许太妃听出了言外之意,说她侄女不配。可昭容也是许家贵女,因幼年意外走失才沦落风尘,出身并不差。
许太妃哼了声,先对这素未谋面的豪门儿媳三分不满,“即便不住乌衣巷,住其他地方同样可以的。她琅琊王氏虽家大业大,不能欺人至此,连你一个亲表妹都容不下。
郎灵寂道:“王姮姬是家主,有绝对的决定权,母亲也不好妄议家主吧?
许太妃闻言默怒,琅琊王氏门高非偶,自己这小小的许氏确实望尘莫及。
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她这继子才刚娶了琅琊王氏的新妇,便向着王氏了。
许昭容在旁听着,今夜是王家小姐的洞房花烛,雪堂哥出来,使王姮姬独守空房,已经实打实羞辱到王姮姬了。
胜利,需得一步步地获取,万万急不得。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劝道,“姑母,你莫责雪堂哥,安不安置宅院有何所谓。
许太妃心疼道:“傻孩子,你这些年在外面受了多少苦,姨母若不照顾好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
许昭容坚决不另辟宅院。
她有自己的一番心思,若住到别的宅院去,以后接触郎灵寂可就难了。莫如直接住到琅琊王氏去,既享富贵,又在雪堂哥周围,将来还能博个名分。
而且她初来乍到,本就该去拜见琅琊王氏的主母。
雪堂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婚了呢?瞧小王宅辉煌富丽无比,御赐大婚,许昭容心里说不嫉妒是假的。
总有一天,荣耀也将属于她。
回程,许太妃和许昭容共一架马车。
许太妃紧攥着手中檀木佛珠,一颗颗滑过,念诵佛经百遍,兀自不能安定内心,方才郎灵寂的态度着实奇怪。
她忍不住低声问:“昭容,他那日究竟怎么跟你说的,可答应收留你了?”
传言琅琊王氏贵女不让丈夫纳妾。刚才郎灵寂说,许昭容户籍记在了她名下。影影绰绰的,竟好像真不打算纳妾。
许昭容默然点头。
许太妃长长舒了口气,又问:“那他对你是怎么个态度?”
许昭容声如蚊蚋,“姨母别问了,雪堂哥才刚成婚。”
人对新鲜事物总有三天新,这时候当然会向着明媒正娶的新妇说话了。
许太妃不好再问下去,她那继子是琅琊王氏的女婿,琅琊王氏以门第傲视他人,定然会带来一些束缚。
雪堂应该没多喜欢那王氏小姐,否则,新婚之夜断不会抛弃新娘子出来。
可怜那豪门贵女王姮姬过了洞房花烛夜,还是个完璧之身,笑也要笑死。
……
帝师大半夜地带着母亲来秦楼楚馆提人,实动静不小,桓思远作为本地巡抚,自然得熬夜陪着。
许太妃和许昭容的车驾远去后,桓思远方松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洒在身上,吹得衣襟层层褶皱,还挺舒服的。
“今日大婚你怎么就出来了,连洞房都不洞房,这么嫌弃新娘子吗?”
以琅琊王氏那等强悍的实力,真不禁令人怀疑王小姐仗势逼婚了。
“确实不太喜欢。”郎灵寂轻幽幽一声笑,夹杂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要娶的。”
同为男人,桓思远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饶是王姮姬是琅琊王氏传说中的第一美人,也不如这在秦楼楚馆里精心调过的许昭容风情万种。
只是,王家女心高气傲,能容得下夫君刚一成婚就纳妾吗?
况且她还不是寻常贵女,是琅琊王氏独一无二被捧上天的新任家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宝的霸王票!!!finefin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4-08-0318:20:55
感谢营养液的小天使,么么哒!!
标注:春祺夏安等四句出自《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