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王姮姬起床梳妆。
天色灰蒙蒙的,犹如墨水未曾干透,一片幽僻寂寥,泛着薄薄的雾气。
王姮姬仍然病恹恹的,加之一身缟素为父兄服丧,更显清丽寡淡。
冯嬷嬷帮她挽了个舒适又低调的髻,戴了两朵白山茶点缀,既小巧精致,又不失为逝者哀思的敬意。
“我们小姐多好看啊,
冯嬷嬷感羡叹道,“整个琅琊王氏,也找不出比小姐更好看的人了。
王姮姬对着铜镜抚了抚颊上的浮肿,虽有见好的趋势,出屋仍得戴面纱。
“毁容了。她怔怔说,“真丑。
冯嬷嬷急忙道:“哪里毁容了,小姐的脸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就好了。
王姮姬摇头,夹杂淡淡的遗憾,“我以后每个月都得吃那种药,脸会长期有浮肿的。
冯嬷嬷闻此忍不住感伤,小姐年轻,多爱美啊,今后怕是无法再爱美了。
别人家的新娘过门第一日都有夫君画眉梳妆,她们家小姐却孤身一人。
姑爷似乎真就是政治联姻,无情无分,娶了她家小姐就到此为止了,平时不沾惹半分。偏偏小姐还吃了那种药,产生了严重的药瘾依赖,连和离都做不到。
“小姐……
王姮姬摆摆手,巴不得与郎灵寂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他这辈子都不见她,她正好在小王宅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他不来,没什么好哀伤的。
用过早膳之后,王姮姬批阅了会儿王氏送来的紧急公文,随即卧床躺着,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读着史书。
帘外雨声淅淅沥沥,如碎玉声,轰隆隆的闷雷声,惊飞了枝头的喜鹊。
听着缠绵的雨声,晕晕欲坠很是催眠。她病弱之躯,一天到晚犯懒。
冯嬷嬷将昨日大婚宾客的礼单送来,长长一大串,价值连城的宝货。
王姮姬见上面居然还有皇帝的御赐,便让冯嬷嬷等人将御赐之物单独妥善保管,其余的锁进库房。
“等等,她揉着眼睛又说,“等雨停了,我亲自看看陛下赏赐了什么。
桃枝过来禀告,许太妃登堂入室了,以婆母的身份暂时居住小王宅,此刻正在后花园观赏雨景。
那老妇人俨然是个没见过世面,这也觉得好那也觉得妙,看见个琉璃碧玉的八角亭子双眼放光,上前摸来摸去。
王姮姬懒得理会,小王宅的宾客和仆役多了,鱼龙混杂,管也管不过来。只要不做出格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左右是婆母,随她吧。
过了会儿,桃枝又追禀说,许太妃希望亲自见见九小姐,瞧瞧新妇的样子。
新妇嫁人后的第一日要给公婆敬茶,听训导,没有躺床上睡懒觉之理。
另外许太妃平日素爱礼佛,希望王氏为她提供一间私人的佛堂,用以参拜观音用,闲杂人等不可以打扰。
王姮姬却已抱着史书睡着了。
冯嬷嬷将桃枝拉出去,道:“哪来作威作福的老妇人,我们家小姐不是普通新妇,乃是当家主母,琅琊王氏的家主,连朝廷命官见了都得恭恭敬敬鞠躬的。她若想面见家主,须得提前送请帖,沐浴熏香,否则少在家主面前聒噪。
桃枝亦忿忿,“奴婢本也想打发了的,奈何怕姑爷那边生气。
许太妃是姑爷的继母,此番是来投奔姑爷的。姑爷当年举孝廉时便有孝顺的名声远播在外,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对母亲唯命是从。得罪了许太妃,姑爷定要不悦。
冯嬷嬷道:“姑爷不会管这点小事的,又不是生身母亲,姑爷都多少年没跟这许氏老妇人联络过了。这老妇人就是眼红我琅琊王氏的权势,巴巴贴上来。
桃枝忧心忡忡,“不,姑爷这次会管的,因为那老妇人身旁带一妙龄女子,名叫许昭容,据说是姑爷的旧日情人。
冯嬷嬷愣了,手中端的茶险些洒落。
“什么?
许昭容是何人,从前小姐就因为此女和姑爷吵过一架,闹得要退婚。
如今小姐和姑爷才刚成婚,这女人便开始闹腾,蹬鼻子上舞到小姐面前了?
冯嬷嬷愤然哎呀了声,这回可难办了,就凭姑爷对小姐如今这冷淡样儿,遇见什么事定然会向着那瘦马说话。
姑爷在新婚之夜去接许太妃了,而许太妃和许昭容是同路……明摆着,新婚之夜姑爷弃了小姐,和许昭容在一起。
姑爷竟欺小姐至此,装也不装了,新婚之夜就去私会外室。可怜了她们家尊重独宠的九小姐,娶回来当大婆,放在神龛上摆着,在泥淖中苦苦挣扎。
“这是我琅琊王氏。
冯嬷嬷恶狠狠道,“小姐是王氏家主,宅邸唯一的主人,任何惹小姐不悦之人统统打杀。该忧心的是她们。
饶是姑爷,也不能违背老家主临死的遗愿,必须善待她们家小姐。
否则,契约便不成契约了。
……
第三日,雨过天晴。
一大早,郎灵寂就传话说暮色时分要过来,有几封重要公文要她
察看、签诺。
新婚之后,他们即将第一次见面。
王姮姬不怎么感兴趣,当傀儡的日子当真令人沮丧,莫如直接把家主的印玺给了他,省了这道多余的流程。
枯黄的秋草里上闪动着光泽,雨后草叶清洁,一扫多日来的病气。
午后,王姮姬遥感精神恢复了些,召见了许太妃,到会客堂晤谈。
论亲缘,她们是婆媳关系,王姮姬作为新妇该敬茶拜见婆婆,叩首听训。
但论名位,王姮姬是诰命在身的琅琊王氏家主,许太妃只是个衰微家族的老太妃,还要反过来给王姮姬行礼。
为图省事,便两免了。
许太妃被气得不轻,什么两免,没听过新妇大言不惭说两免的。
来王宅三日了,新妇居然还没来拜见过婆母,摆这样大的谱儿,琅琊王氏当真是仗势欺人,枉顾老幼之序。
见面,上茶。
王姮姬邀了下手,道:“这是琅琊郡古老茗茶一瓯春,太妃尝尝味道。
她自己亦捧着莲瓣盏细细啜着,乌黑的眸中浮现茶色,仪态优雅,不急不缓,品着沸水中窅然的香气。
许太妃沉着脸,婆婆没喝新妇倒先喝了。这新妇不但不亲自跪地敬茶,竟还稳稳坐在主位上,戴着面纱,好像招待客人似的叠着家主的架子。
托起茶盅抿了口,不咸不淡的,难喝极了,无法与北方大碗乳酪茶媲美。
许太妃咳了咳,维持着面子,“多谢家主,王家乃江左风流,东西自然是极好的。不过按老妇人家乡那边的规矩——也就是您王氏的起源地琅琊郡孝友村,新妇过门第一日该主动拜见婆母,跪地奉茶,聆听训诫,说说妇人的私房话。家主还太年轻,想必不清楚这些规矩。
王姮姬随意嗯了声。
安静品着茶,没什么话。
亦没太大的波澜,置若罔闻,就像丫鬟禀报了件鸡毛蒜皮小事似的。
空气就此陷入凝滞,分外尴尬。许太妃越加不悦,自己已抛出橄榄枝了,这新妇连顺坡下驴都不会。
到底是豪门养出来的贵女娇纵懒惰没礼貌,儿媳妇哪有半分儿媳妇的样子,比之温婉的昭容可差远了,怪不得雪堂对她避之三尺,不与她洞房花烛。
相对静峙了会儿,王姮姬径自离去。
许太妃以为她有什么急事暂时失陪,独自在堂中坐着等待。日头逐渐升高,却始终不见人影回来。
许太妃老胳膊老腿的,久坐容易腰酸背痛,有点扛不住想问问情况。
招呼丫鬟,王宅丫鬟的态度却一个比一个傲慢,不是分内的事不爱做,对她这远道而来的老人家白眼翻得老高。
许太妃气得够呛,正琢磨着打听出那些丫鬟的名字跟主母告状,却在此时,王姮姬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
她一边擦着额前水珠,面露讶然,“太妃怎么还在这儿?有事?”
墨发散发淡淡的栀子花香,刚刚抹了膏油,整个人一身随性蓬松的白裳,充满了自己家的松弛感,竟是刚洗头回来。
许太妃顿感一阵莫大的羞辱,脸憋红了,紧攥裙摆,牙关快要咬碎。
晾着婆母在此,她悠闲去洗头了?
琅琊王氏,欺人太甚!
她究竟懂不懂半分待客之道?
王姮姬问:“桃枝,我要的香膏呢,怎么还不送进来。”
桃枝矮了矮身,回道:“主母,是许太妃非要跟奴婢攀谈,要这要那儿的,耽误了时候。”
王姮姬道:“太妃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要以贵宾之礼尊重。”
桃枝撇了撇嘴,“奴婢是王氏的丫鬟。”
王姮姬自顾自道,“罢了,过来,你先帮我涂香膏,冯嬷嬷会告诉你涂在哪儿。”
说罢率先走进了内室。
这主仆二人一言一句的,恍若旁若无人。
许太妃脸比菜色还难看,浓重的羞辱感让她浑身发僵,“砰”地重重将茶盏摔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什么新妇,什么玩意!
……
许太妃从王家小姐院里回来,被气苦了,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活了这么大岁数,她还没这样轻视侮辱过,准备了一箩筐训诫新妇的话没说,反而被新妇摆了一通。
她今日可算见识到以门户自矜的琅琊王氏的厉害了,道貌岸然,冷漠轻狂,一群依仗冢中枯骨傲慢无礼之辈。
“走了,昭容,收拾东西回琅琊。”
为免碍主母的眼,许昭容一直避嫌在屋里。此时见姨母如此伤心落泪,慌忙上前询问,“姨母,您这是怎么了?”
许太妃哭腔道:“她琅琊王氏看不起咱,咱也不要跟她们沾关系。明日便叫雪堂跟她和离,咱们回琅琊郡去。”
许昭容心里咯噔一声,卷铺盖回琅琊郡一切就都完了,立即转移话头,“姨母,您喝盏茶冷静冷静,有什么事对侄女说。”
许太妃听“茶”的字眼就恶心,刚才王姮姬那壶茶仿佛从她脊梁骨灌下去的,她今生也没喝过那么难下咽的茶。
人
在屋檐下仿佛坐一下椅子喝一口茶都是琅琊王氏的巨大恩赐。
“这辈子也不喝茶了!和离雪堂必须和那个女人和离!”
许昭容只好给许太妃倒了碗白水劝她稍安勿躁道:“雪堂哥如何会跟刚过门的主母娘子和离两人新婚燕尔正好感情好的时候姨母千万莫要冲动。”
许太妃含泪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难道他有了新妇就不顾我这继母了么?雪堂素来明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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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得清轻重。”
许昭容暗叹正因为他分得清轻重才不会和王姮姬和离王家能给他的事业带来多少助力许氏无法相比。
所以她自己一开始目标仅仅是做雪堂表兄的良妾而从未肖想过主母的位子。
她不愿招惹王姮姬的更不愿与斯人为敌。她只想跟主母和平相处
许太妃恼恨了会儿逐渐清醒过来。
那王姮姬不可一世是有资本的她承琅琊王氏王太尉的衣钵既是前宅决定朝政大权的家主也是后宅执掌中馈的主母。
双重身份之下自然尊贵无比。
寻常女子一辈子都不能踏入的祠堂她却来回穿梭如家常便饭。
方才隐约望见她书桌上堆着许多牍文王家在朝廷的事竟需她签字诺之。
郎灵寂和王将军做出什么决定也得先问她这名义上家主的意思。
但女人终究需要丈夫管着再厉害的女人丈夫一纸休书就沦为下堂妇了。
琅琊王氏门高非偶郎灵寂虽不会做得那么绝写什么休书但和离肯定是有的。
听说她暗恋了雪堂五六年当初还女扮男装巴巴追到学堂去。
被爱慕的男人抛弃婚后仍然是处女这就够令她心痛的了。
当了高高在上的家主和主母得不到丈夫的爱又怎么样呢?
天色将暮郎灵寂下朝还未来得及褪去朝服便被许太妃请到了院里。
许太妃痛诉王姮姬白日里的所作所为见面都要戴着面纱浑没把她放在眼里仿佛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见了婆母摆大款不敬茶。晾着婆母独自去洗头之后若无其事和丫鬟谈话浑然没半分规矩礼貌可言。
郎灵寂漫不经意可有可无地点头。许太妃怒意更盛要儿子施予那女人惩罚或者让她亲自来道歉谢罪。
郎灵寂声线平平“母亲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许太妃一愣“琅琊王氏。”
“是了。”他道,“那您还说这些。”
“家主是儿子也不能冒犯的存在。”
许太妃怔怔,终于意识到儿子被逼婚了,说不定还是被抢婚的,在王家的地位相当于入赘,并无实权,惹不起那跋扈的王小姐。
琅琊王与王姮姬的婚事是一场政治联姻,儿为了仕途被迫娶了豪门贵女,实则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儿,难道要自陷泥沼,没有和离的法门吗?既入穷巷,该及时回头才是。为娘虽是你继母,会全力帮你和离。”
郎灵寂挥了下手,语气极冷,
“和离什么。”
许太妃又喋喋不休地道:“娘瞧她身子单薄,孱病瘦弱,怕是不好生养。再尊重的女人诞育不下子嗣,也不能要的。”
郎灵寂知王姮姬服用了情蛊,身子受损,一生都不会有孩子。平常他与她相敬如宾,互不干涉,甚至心照不宣地没有共同度过洞房花烛夜,不会孕育后嗣。
他微有出神,耳畔听许太妃见缝插针地劝道:“……昭容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虽沦落风尘,身子却是干净的。无依无靠的,你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将来生儿育女,岂不美哉,何苦守着刁蛮跋扈的大婆,受门阀的肮脏气。”
许昭容躲在了屏风之后,闻此窈窕的微微一颤,细腰藏春,背影青涩而美丽。
她从小练就了一很柔情似水的技艺,是世俗男人心目中最贤淑的贤内助。
虽然早年间误落风尘,出身不足为正妻,但做了良妾或外室完全是够格的。
郎灵寂却漫不经心道,“表妹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安置,母亲勿要挂怀。”
他言语不详,眸底深处全是平静。
……
暮色降临,渲染霜柳的烟雾渐渐浓雾,视线暗淡下去,快被黑暗吞没。
王姮姬在亭中抚琴,新得的琴谱绝妙,一时入神,忘记了时辰。
冯嬷嬷埋怨道:“姑爷说晚上要来看小姐,转头被请去了许太妃那里,许太妃肯定说了您不少坏话。且那里又有个狐媚子瘦马,今晚姑爷怕是留在那儿了。”
王姮姬道:“那我也不回去了。”
明月抚颅顶,清风吹衣裳,她正好还有好几曲没学完,未曾尽兴。
冯嬷嬷急道:“小姐,她们这样截胡,老奴心里为您着急。”
无论喜不喜欢,毕竟小姐今生就这一个男人了,让别人捷足先登如何是好。
今早传话时,姑爷明明要来这边。
王姮姬叮咚拨着琴弦,自顾自地喃喃,“这有所思古曲,低音怎么能这么低,高音怎么能这么高……”
冯嬷嬷没办法,小姐人淡如菊,她也只好陪着。叫人拿来了夜灯摆在亭子四周,亮如白昼,湖面波光粼粼,星月回应之下另有一番寂寥的美景。
她戴着面纱,清风吹皱了皱,柔软的布料上条条波纹,恰似琴韵。
午夜,方收琴回屋。
王姮姬爱惜古琴,用油布过了自己亲自背着,主仆几人缓缓归。
推门,却见郎灵寂正在屋内,微微仰头阖着眼,冷茶已残了,身形凝然,显然等待了良久良久。
他眸中点点涟漪,夜色下的湖水,
“记得早就和家主您说过,我晚上要过来签诺牍文吧?”
作者有话要说
某种意义上,一心盼着儿子儿媳和离的许太妃是姮姮隐秘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