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静澜苑小院年久未修葺,偏旧,门窗早已老化,风吹得窗户“嘎吱,嘎吱”地响。

    谢衍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而睡,身上盖着外袍,有几分凉意,但还可忍受。

    便是可忍受,却还是全无睡意,只得睁开双目盯着房梁。

    上一次这么难以入睡,是在回来前那一宿。

    或者说,自听到妻子提出和离的那晚一宿未眠之后,孤枕的他似乎就没有睡个一个整觉。

    没有太多复杂的杂思,只是睡不着。

    那时他想,六年夫妻应是习惯了,所以身边少了个人自然会睡不着。

    就像刚成婚不习惯身边躺了人一样。

    那现在呢?

    谢衍仔细琢磨了许久,大概也是习惯。

    回来九日,他每宿都会做同一件事。

    ——探妻子的鼻息,以此确定她还是一个活人。

    她睡觉很安静,也很乖顺,几乎不动,便是呼吸也是很细微。他有时梦中醒来,因帐内昏暗,几乎辨不到她胸口是否有起伏。也瞧不到她的脸上是否有血色,越发瞧着那闭着双目,安安静静的模样似她躺在棺椁中的模样。

    安静,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活气。

    谢衍就这么静静望了半个时辰的屋顶,还是没能睡着,脑中却逐渐生出了别的想法。

    他记得,窗户并未上锁。

    不知过了多久,谢衍起来套上外袍后,点了笼灯,熄了烛火就提着笼灯出了书房,往正屋而去。

    已是深夜,雾迷星月,小院冷清寂寥,空无一人,自是也无人知晓在这夜半时分,谢衍从书房出来,走在无人的院中,往正屋而去。

    主屋的窗牗缝隙虽小,可隐约还是可以看到还有一条未合起来的缝隙,透着微弱的光亮。

    不知何时起,明毓有了点夜灯的习惯。

    谢衍生平,第一回如同做贼一般。动作极轻地试探着门是否能开。

    嗯,试探过后,还是开不了,只能走窗道。

    谢衍走到了窗后,伸出手指缓缓勾着窗沿,往外拉,他的神情格外地专注。

    有木头摩擦的细微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响起,有几分明显,但若深睡,应当不知的。

    谢衍想,探一探鼻息,他便回书房。

    窗牗敞开,位置可让他攀爬进去后,谢衍才停下动作。

    从窗台跃下,往床榻方向望去,月光落在帷幔上,也因凉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得帐幔乱扬。

    影影绰绰间,他瞧见了帐幔后的妻子。

    谢衍转身,动作轻微地慢慢阖上窗,而后行至床榻外,轻撩帐幔。

    许是冷,明毓在睡梦中皱着眉头裹了裹被。

    谢衍看着她动了,倒也不用多此一举再去探她是否有呼吸。

    谢衍静静地望了片刻,脱去外衫褪了鞋便上榻。

    他想,明日早些起来离开正屋便是,想着便也就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

    *

    晨曦初露,昨日睡得多,明毓今日醒得格外早。

    还未睁开双眸,明毓便觉得有一股挟着雪松气息的温热气息包裹着自己。

    手臂上还熨烫着温热的躯体。

    这无不提醒着她,她的身边躺了个人。

    尚未全清醒的明毓,知道是谢衍,也没有反应过来谢衍昨夜没回房。

    不过在几息后,明毓蓦地睁开了双眼,侧头往身旁看去。

    只见谢衍就躺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

    明毓眉目沉沉地望了片刻,她很确定昨晚没有开锁。

    谢衍还会开锁了不成?

    望了好半晌,明毓也懒得深究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了。

    掀开被衾坐起,随即从床尾下榻。

    才有动作,谢衍便醒了,半睁双目盯着她下床的动作。

    明毓也没在意有没有吵醒他,下榻披上外衫后,走到外间,行至门后瞧了眼。

    门闩似乎没有被动过,那谢衍是怎么进来的?

    明毓转头望向床榻,便见谢衍起了,穿着一身素色里衣坐在床沿穿着鞋了。

    素来一丝不苟的谢衍,才从榻上醒来,衣襟与束发都颇为凌乱,配上他那俊美狭长的双目,确实让人赏心悦目。

    一早便能瞧见美好事物,确实是让人心情好了许多,加上经过一晚,明毓倒是气消了。

    只是谢衍这不声不响的又回来了,让她有几分无言以对。

    谢衍知道妻子在瞧自己,却没有抬头。待穿好鞋袜,再拿上外袍套上,系着盘扣时,才斟酌解释道:“深秋书房阴冷,且没有躺着的地方,我便回来了。”

    明毓淡淡地“嗯”了一声,挪了门闩,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篦梳顺了一头乌丝后,翻看着妆奁,等着到时辰,青鸾进来给她梳头。

    谢衍望了眼明毓,沉思片刻,走到了她的身后,瞧着她妆奁中没几件首饰,便想起昨日她受过的委屈。

    抿唇,沉默几息,他说:“我听说过些时日,会有大食的商旅来长安,我在地理杂记中看到过他们那处盛产香料。可现在在长安不算出名,我想先购入一部分,等这香料出了名声,紧缺之时价格必然高涨,便可再转售出去。”

    上一世他恰好查过大食商人的案子,为了查清案子,他审问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长安,也知道他们一开始的销路并不是很好,更是被人忽悠着把价格压得更低,被坑得极惨,所以动了手。

    恰好那人被仇杀,也就把有过过节的人传唤到了衙中审讯,大食商人便在其中。

    明毓原是忽略谢衍,可听了他这话,低垂着的眼眸蓦然一抬,炯炯望向镜中站在自己身后的谢衍。

    她上一世虽然身居后宅,也隐约知道大食国的香料风靡长安。

    有一段时日还有一两香一两金的说法,可她全然没有渠道,根本不知是何时风靡的,也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谢衍见她来了兴致,顺手取过桌面上的梳篦,挽起那柔软丝滑的乌丝,用梳篦从头缓缓梳下发梢。

    “我观察了许久,这买卖牟利的,只有番邦外来的稀罕玩意盈利大,而京中不仅女子爱用香,便是一些文人墨士也爱侍弄香,自有取香渠道。大食国的商旅初来乍到,这香没有宣扬出去,自会无人问津,那时卖得也相对便宜。”

    “但得来的本金有限,恐挣不了多少。”

    明毓却已然心动不已。

    不管谢衍是如何误打误撞,总归是上一世风靡长安的大食香料,让她确信,能挣到一笔不菲的银钱。

    她也不管谢衍如何侍弄她的头发,只从脖颈处拿出一根红绳,拽出了两把钥匙,随即把上了锁的抽屉打开。

    谢衍低眸望着她的动作,看着她拉开了抽屉,弯腰捧出一个匣子放到了桌面上,用另一把钥匙把匣子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两本本子。

    一本谢衍认得出来,是她的日志。

    一本相对薄,有些像账册。

    只是,她的日志不是素来不上锁的吗?

    明毓拿出了两个本子和两件贵重的金饰和几粒碎银子,而匣子中只剩下银子,她侧身抬头仰着脸看向谢衍,目光灼灼:“这里有三百两左右,你拿去进香料,所得盈利,依旧是我七你三。”

    谢衍眉梢有些许的浮动。

    方才还不搭理人,如今有钱可挣了,他才是夫君。

    瞧着她这模样,不知是何种心理,谢衍想起昨晚她生气的模样,这会竟也想要她生一会儿气。

    想了,也做了。

    他说:“这买卖会让你挣得更多,不若你我五五开,如何?”

    只见原本还眉眼带喜的妻子,顿时一睁眼,瞪他:“你怎不去抢?!”

    “本钱是我出的,你净赚三成利,还不多呀?”

    谢衍摇头:“这事我得悄摸来,也得寻到大食商旅,在公事必然会有所分心,我担着被斥责甚至被罚的风险给你挣银钱,这五成利不算多。”

    听谢衍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可分明是你说要赚些银钱的,只是顺带捎上我罢了。”

    谢衍抿唇不语,定定地看着她。

    明毓:……

    暗暗道谢衍不是说过不用算得这么清楚的吗?现在这还不够清楚?

    他现在比那奸诈商贾都还要过分!

    “最多我六你四。”她只能退步到这里。

    谢衍目的达到了,却不在意多出的一层利,复而摇了摇头。

    明毓颇为恼怒地瞧他,一双杏眸有波光流转,甚是俏丽。

    谢衍:“既不是五成利,那我还是要三成利罢了。”

    明毓:“?”

    什么毛病?

    谢衍继而道:“但我仅有一个条件。”

    明毓微微拧眉,又听他说:“往后别把我拦在房外了。”

    明毓略一怔,就这一点?

    也不难做,复而点了头:“好。”随即想想,又补充:“昨晚是我做得过了。”

    在金钱面前,明毓选择服软。

    谢衍微微抬起下颚,不复方才醒来时的谨慎,他朝她动了动下颚:“转回去。”

    明毓瞧见他的动作,在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恍惚看到了他在得意的荒唐错觉。

    谢衍不是得意的人,上一世官做得那么大,也没见他得意过,所以大概真的是她的错觉。

    叫她转回去,明毓不明所以,还是转回去继续对着铜镜。

    下一刻,只见谢衍继续挽着她的发,缓缓而梳下。

    明毓心里有些亢奋,倒也没空闲辨别他的又不一样的举动。

    好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镜中的谢衍,问:“夫君自己可有本钱?”

    谢衍淡淡应道:“向人借了些。”

    明毓露出了诧异之色,心下更是疑惑。

    谢衍性子冷,与谁都不亲近,且不常出谢府,会有谁与他交好?

    又会有谁能借钱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