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乌涅塔的好日子。
天还没亮,管家就指挥佣人把她从床上挖起来。
梳妆台前一群人在她背后,将她团团围住,梳头的、捧着珠宝盒的、还有捧着热毛巾等着帮她擦脸的。
她半睁着眼,哈欠打到一半,嘴刚张开,就被热毛巾糊脸。
帮乌涅塔擦脸的小女佣长相可爱,见她皱眉,赶紧垂着头退开,站到一边。
乌涅塔笑了一下,并不打算迁怒她。
镜子上映着管家的身影,对方立在她身侧,靠得太近所以看不见脑袋。
黑色制服一丝不苟,脊背挺得板正,乌涅塔拽着他的领带狠狠一拉,镜子里出现管家清秀的脸。
她动作突然,年轻的管家差点一个趔趄倒在她身上,好在他反应及时,伸手扶在她肩膀上借了点力,才稳住身形。
两人几乎脸贴着脸,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时,抵在她肩上的手被烫着了似的猛地收回。
被迫弯着腰,在长久的无声对视中率先移开目光,垂眉敛目地说:“冒犯了,夫人。”
他十分年轻,棕发褐眼,嘴巴紧闭,看起来一潭死水的样子。
乌涅塔嗤了一声,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松开领带,反手捏住他下半张脸,左右晃动:“你长这么丑,确实冒犯到我了,道歉也是应该的。”
家主死后,他不愿意交出宅邸的管理权限,至此夫人找到机会就要羞辱他一番,卡尔早就习以为常。
“身为管家,还没管理的仆人长得漂亮,你觉得这像话吗?”
卡尔立刻认错:“很抱歉。”
在美丽逼人的夫人旁边,他确实像粒灰扑扑的小石子,谁都可以踢一脚。
卡尔训练有素,专业水平过硬,不仅没有恼怒,反而在内心深刻地反省自己。
他爷爷服务了莫顿家族的两代家主,卡尔从小接受管家训练,在这座宅邸长大,也知道将来会在这里工作。
和野路子出身的爷爷不一样,卡尔接受了系统的管家教育,加上爷爷的言传身教,他比马上就要踏进棺材的爷爷还要古板。
恪尽职守,无条件反省,服从命令,是他的行事准则。
“天生的丑陋长相我无法改变,如果夫人实在难受,我这就戴上面具为您服务,大少爷下午回来后……”
他不说还好,听到大少爷三个字,乌涅塔脸色变得阴沉,指甲陷进他脸颊肉里。
“他要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今天本该是她发财死老公的好日子。
不。
确切地说,她丈夫七天前就死了,今天是她期待已久的葬礼。
葬礼上律师会宣读亡夫的遗嘱,在检察院派来的人的见证下,其余家族成员没有异议,遗嘱就会正式生效。
大笔金钱、股份,家族收藏的珠宝还有庄园,都会流入乌涅塔手中。
和其他的天龙人家族相比,莫顿家族人丁稀少,家主不仅是个鳏夫,还是个omega。他只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是个alpha,不受宠爱长年在外生活。
二儿子和他一样是个omega,娇生惯养,是只美貌骄纵的金丝雀。
乌涅塔一年前攀上莫顿这个鳏夫时,没想过这么快就当寡妇a,毕竟生活质量有了质的飞跃,人的戾气也少很多。
星际时代人均一百三十岁的寿命,四十多岁的莫顿伯爵身强体健,精致美丽,不是会早死的样子。
乌涅塔本来打算熬几年再把人送走,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人虽然不是她亲手送走的,可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有钱人家的葬礼环节复杂,一般不会急着下葬,但乌涅塔要赶在大儿子回来之前赶紧把人埋了,那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们父子感情一般,大儿子一直在外拓展家族生意,已经两年没有回家。
正是家族生意扩张的紧要关头,加上乌涅塔的有意隐瞒,他无论如何也赶不上。
昨天两人通过电话,乌涅塔知道今天下午他有一个重要会议。
检察院派来的书记官乌涅塔早就打点好了,二儿子那边也不会提反对意见。
美好人生近在眼前,所以凌晨起床也没有怨言。
今天值得她盛装打扮。
现在全毁了。
卡尔盯着她梳妆台的一角,平静地说:“只知道是今天下午,具体什么时间大少爷没说。”
乌涅塔转身,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继续说。”
“葬礼的时间也修改了,等大少爷回来后,再确定具体细节。”
乌涅塔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说:“那你还五点钟叫我起来?”
没了她的牵制,卡尔谦卑地站回原位:“夫人昨天反复叮嘱,这是我应尽的职责。”
在他的认知中,背刺乌涅塔和听她的话并不矛盾。
“这么说我该谢谢你了?”
卡尔低头:“大少爷还托我转告您,别再试图进入家主的房间和书房,一个是家主死前最后待的地方,一个是死亡现场,您费尽心机要进去,他会忍不住怀疑您和家主的死是不是真的没关系。”
在这座庄园通行,需要权限,死老公后,掌握着所有房间权限的人只有管家卡尔。
乌涅塔一直觉得对方死亡当天有什么细节被遗漏了,反复回忆后,觉得有必要再进去确认一遍。
卡尔就是不肯交出权限。
威逼利诱没有用,羞辱怒骂也没用。
虽然明面上乌涅塔也是他的主人,遗嘱生效拿到股权之前,她的顺位只能排在两个继子后面。
一条狗也要给效忠对象排序。
啊,真是越想越来气。
她又给了卡尔一下,这下两边脸都对称了。
“你么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她问。
“家主的死讯传到大少爷那里的当晚,他就要求我把庄园里发生的事情汇总,每晚抽出半小时单独汇报给他。”他道。
“怎么现在又告诉我了?”
卡尔一怔,夫人贫民窟出身,性格野蛮暴躁,不是会忍气吞声的类型。
他知道把实情说出来后一定会受到处罚,听着她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卡尔继续往下说:“是大少爷交代的,让我在您问起的时候,把实情说出来。”
“还有。”卡尔抬头看着她。
夫人那张灿若玫瑰的脸因为愤怒而泛着薄红,微卷的铂金色长发光泽闪耀,翡翠色双瞳似有水泽闪动。
明明气到神色扭曲,因为那张美丽的脸,硬是显现出一种突遭背叛的可怜。
他接着说:“大少爷让我说这些的时候紧紧盯着您,记住您的表情变化和神态,然后报告给他。”
说完他立刻低头:“请原谅我刚才的僭越。”
大喜变大悲,乌涅塔简直气昏了头,她胸前起伏不定。
这是挑衅。
她那位alpha继子就差明晃晃地告诉她,他对自己父亲的死有所怀疑,而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知道些什么?掌握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试探。
乌涅塔一概不知。
现在最紧要的是从卡尔嘴里再掏出点信息来。
她眼神狰狞,不爽到了极点,扔掉刚从首饰盒里挑出来的宝石戒指,面无表情地想,算了。
这条狗嘴巴紧得很,事情已经发生,与其低声下气,还是先把这口恶气出了。
她站起来。
米白色绸缎睡裙水一样顺着她的动作滑动。
乌涅塔伸出拳头,卡尔站在原地迎接她的怒火。
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夫人的指骨轻轻抵在他脸上,卡尔有些惊讶。
拍拍他的脸,乌涅塔轻声说:“你不会以为我要打你吧?怎么会呢,我们管家这么能干,区区一拳也太看不起你了。”
她虽然瘦弱,但身量很高,比他高出半个头。
乌涅塔一脚踹在他膝盖上,卡尔倒在地上,一直滚到墙根。
旁边的佣人被他带得散开,立马重新围上去,觑着乌涅塔的眼色,给她梳头的梳头,擦手的擦手。
她拈起一条鸽血红手链砸向他:“躺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滚过来。”
卡尔的手撑在地上。
“等等。”她又说:“没让你站起来,爬过来。”
“你不是莫顿家的好狗吗,主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现在我亲爱的继子不在,我应该是你的第一顺位吧?”
卡尔四肢着地,停在原地不动。
“爬。”乌涅塔见他真的往这边爬,还嫌不够,指着刚才扔出去的手链说:“把那个捡回来。”
她强调:“狗是什么样?”
狗当然是用嘴叼。
卡尔爬过去又不动了。
乌涅塔上前,一脚踩在他背上。
他从爬变趴,脸着地额头正好印在她的红宝石手链上,狼狈不堪。
乌涅塔又踹他一脚:“不识好歹,就这样回报主人对你的一片信任吗?连条手链都不愿意捡,你脾气可真大啊,枉费我对你的一番栽培。”
红宝石切割平整,周围镶着钻石的金属凸起却很扎人。
想起她这几天的迁怒,泼到身上的热汤、毫不留情的辱骂,又或者是让他搬到她房间外面的壁橱,半夜无数次按铃的折腾。
她说:“你对得起我对你的偏爱吗。”
卡尔忍不住反问:“偏爱?”
乌涅塔眼帘低垂,冷笑一声:“对啊,偏爱,这座宅子里这么多佣人,我不是只对你这样?连这点意图都揣摩不到,你也太蠢了吧。”
“甚至还在喜爱你的主人背后插刀。”她嗤了一声,看到他那张半死不活的死人脸就心烦。
“快滚。”乌涅塔把脚收回:“去门口跪着,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卡尔顺从地往外面爬,乌涅塔还是气不顺,抓起珠宝盒里的东西往他身上砸。
没过几秒她又把人叫住:“把储藏室的珠宝拿来。”
卡尔:“抱歉,您暂时没有权限。”
“那就把我有权限的东西拿来。”
乌涅塔的视线从地上四散的珠宝上扫过,让仍围在周围的佣人都下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乌涅塔再不复之前的趾高气昂,随手拿了个盒子,弯着腰开始捡地上的珠宝。
贫民窟出来的劣等alpha,除了穷还要小心alpha管理委员会的追捕,藏头露尾吃了上顿没下顿才是常态,这里随便一颗宝石都能买她十条命。
随便哪个摔一下都够她心疼半个月的。
她小心翼翼又动作迅速地把东西塞进盒子里,思索着跑路的可能性。
这些东西够她衣食无忧的过完下辈子,但离她想达到的目标还很远。
这年头人类进化出了六种性别,alpha、beta和omega,这三个大类下面再细分男女。
alpha天生优秀,掌握着绝大多数资源。
omega数量稀少,金贵。
beta平平无奇,是社会的螺丝钉。
身为alpha她本不该沦落至此,要靠着嫁个鳏夫逆天改命。
可惜贱命由天不由她,她是个劣等alpha,帝国政府规定的出生就要被销毁的那种。
苟延残喘到现在,孱弱的身体最多支撑她活到二十五岁,虽然全身上下已经做了百分之三十的义体改造,乌涅塔还是能感觉到身体机能在日渐衰退。
还有四年的时间。
但改造越快越好。
乌涅塔需要巨量的金钱,刚才摔那些珠宝不过是为了让卡尔拿出更昂贵的。
趁着天还没亮,她决定能搞多少搞多少,尽快跑路,反正义体改造一做,再换张脸,谁也找不到她。
乌涅塔撅着屁股去够滚到床底下的宝石,半天没够到。
不管怎样安慰自己,想到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还是难受得想发疯。
她一拳锤在地上,崩溃大哭。
-
卡尔爬到门边,眼前猝不及防多了一双脚。
昂贵的皮鞋,挺括的西裤……
他猜到来人身份,迅速起身,抚平制服上的褶皱:“大少爷。”
大少爷伊莱斯不知道在外面看了多久,皱眉问道:“她平时也这样?我父亲说她乖巧可爱。”
卡尔:“家主说得也没错。”
伊莱斯了然:“表里不一,原形毕露。”
卡尔一愣,小心翼翼地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伊莱斯并不在乎,抬手示意他安静,扫了他一眼后,不满地说:“作为管家,你似乎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能干。”
“连服侍了这么久的主人都无法安抚,你看起来比我粗鲁无脑的继母还废物,专业素养令人怀疑,她让你反省倒也没错。”
卡尔沉默不语,他明白自己只是这对继母子斗法的炮灰,没人会在意他的想法。
他问:“那夫人需要的那些珠宝?”
伊莱斯扯了扯唇角:“给她。”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消受得了。
房间里又传来打砸声,佣人们出来的时候看见外面站着的人,头更低了。
卡尔:“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请容我先告退。”
他领着佣人离开,一直到了楼梯口,大家才松了口气。
“卡尔管家,你没事吧。”有人小声问道:“刚才真是吓坏我了。”
他摇头,语气温和:“去做你们的事吧。”
夫人语气虽然凶狠,力道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重,卡尔是顺着她的力道滚到墙边的。
她踹的那两脚对他造成的伤害有限。
卡尔不是傻子,知道该怎么规避伤害。
精神侮辱对他没用,打骂也是工作的一环,何况夫人的力道也就那样。
作为一个alpha,她有点过分柔弱。
卡尔反思的时候,伊莱斯屈指敲门,三下之后直接推门而入。
房间里面一片狼藉,床上和地上堆满衣服,素未谋面的继母趴在衣服堆里翻找,肩膀一耸一耸的。
伊莱斯侧身躲开她随手往后扔的衣服,面无表情地叫了声母亲。
乌涅塔:“滚出去。”
“恐怕不行呢。”身后的助理把文件递给他,伊莱斯走近她,弯腰放到她面前。
文件上签好的名字被眼泪晕开,他这才发现对方在哭。
掏出手帕给她:“擦擦吧,母亲。”
乌涅塔回神,扭头看见一张过分英俊的脸,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便宜大儿子。
他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温声提醒道:“瞧你,把文件都弄脏了。”
乌涅塔脸上眼泪交错:“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是吗。”伊莱斯挑眉:“我记得父亲在世时,每次和他通话的时候,母亲你一口一个亲爱的伊莱斯,叫得十分亲热,我还以为你对我视若己出呢。”
他点点文件:“既然母子情分已经到头,就赶紧签了吧。”
乌涅塔低头一看,股权转让书和放弃遗产继承声明。
就知道这狗东西没憋好屁。
她冷笑:“我说几天怎么右眼皮老跳,一大早乌鸦就在外面聒噪,原来是因为你啊。”
伊莱斯:“毕竟是父亲曾经的身边人,补偿还是会给一点的,不至于让母亲你净身出户。”
他视线从珠宝盒上扫过:“至于这些东西,您就别想着带走了。”
乌涅塔:“……”
“我要是不呢?”
伊莱斯的助理上前,把随身携带的电脑打开,准备好的资料在她眼前开始播放。
“家主死亡当天,他的卧室和书房就被封锁,经过专业人士的勘察,在里面发现了您的生物信息及脚印。”
“有打斗拖拽的痕迹,还有您遗失在里面的耳环。”
助理说:“您之前说自己当天没有进入那两个房间,这些迹象却和您的说法相悖。”
乌涅塔:“所以前几天来家里的维修队其实是痕检?”
伊莱斯轻轻颔首。
助理接着说:“家主的指甲缝里还提取到了您的皮屑,尸检的人也说他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
“综上所述。”伊莱斯说:“如果你不签的话,我会送你去监狱里踩缝纫机或者织毛衣。”
乌涅塔:“……”
所以她这几天勤勤恳恳守着死掉老公尸体这事,就是个笑话是吗。
论阴险,还是这些天龙人技高一筹。
她脸色一僵,继续嘴硬:“他明明是死于药物过量,是医疗队的责任。”
伊莱斯点头:“放心,我已经起诉了医疗队,会一起追责的。”
他又补充:“至于您,最好趁我不打算追究到底的时候,识相一点,赶紧离开我的视线。”
他斯斯文文的,一口一个母亲和尊称,特别彬彬有礼。
乌涅塔嘴唇开开合合,眼泪流得更凶了,翡翠色双瞳水光盈盈。
她咬着唇,似乎承受了很大的冲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才看着伊莱斯的眼睛,温温柔柔地说:“我草你祖宗。”
伊莱斯表情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