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讲学
    宫里少有十岁出头的大宫人,没有备着相应宫服,只好把翠青的宫人服改了改给孟跃。

    少女乌发绾成两个髻,簪着珍珠和烧蓝小花,上身着一件草青色的窄袖交领衫儿,浅蓝色丝绦系酢浆草结,下面着翠绿色盘银彩绣宫裙。

    针线娘子仔细为孟跃量尺寸,心中艳羡,听闻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刻薄狠毒,险害了这小宫人,顺妃娘娘怜弱,破格提拔她。

    针线娘子蹲下,又给孟跃量脚,一一记下尺寸,她笑道:“一旬后,我会给悦儿姑娘送来四季衣裳和鞋袜。”

    “多谢姑姑。”孟跃行礼,针线娘子侧身,只受了半礼。

    孟跃送针线娘子出屋,又客气几句,这才进偏殿。

    殿内两名二等宫人看见孟跃,一脸诚惶诚恐,害怕孟跃报复她们。

    孟跃视若无睹,径直向书房去,十六皇子正跟着女先生念书,睁着眼哇啦哇啦读论语,只过耳不过脑。

    孟跃立在珠帘后,静静瞧着。

    十六皇子是秋分次日出生的,正正算起来,还有俩月十六皇子才真正满六岁。正式过了六岁生辰,十六皇子就要去上书房念书了。

    说来也巧,她与十六皇子的生辰仅隔一月。

    孟跃思绪飞散,不知不觉书房内的读书声弱了下去,孟跃抬眸,十六皇子玩自己嫩生生的手指,嘴里有一句没一句。

    女先生沉声:“十六殿下,专心。”

    十六皇子重新举起书,又开始哇啦哇啦念。

    孟跃肃色,十六皇子人在这里,心不在这里,能学什么?

    半个时辰后,念书结束,十六皇子放下书就跑出去了,连珠帘后的孟跃都没发现,可见多么迫不及待的离开。

    女先生摇了摇头,叹息离去。

    孟跃掀帘而入,行至紫金檀木书案旁,翻看十六皇子的书籍,除却《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蒙求》这种基础的启蒙书,还有《九章算术》,医学类的《黄帝内经》,陶冶情操的《诗经》《棋书》和《论语》等。

    平心而论,女先生并非照本宣科之人,她为十六皇子释义引导,耐心讲解,可惜收效甚微。

    并非女先生不好,顺妃娘娘爱重儿子,请来的女先生自然是慎之又慎,女先生教的没问题,十六皇子伶俐可爱,也无甚问题。

    问题出在教学内容。

    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通篇都在强调忠孝,仁政,伦理道德。就像无形的尺子挥舞在身边,时时告诫十六皇子,不准这样做,必须如何如何。

    十六皇子排斥也是情理之中,他老老实实跟着女先生念书,无非是因为顺妃娘娘叮嘱过他。

    但长此以往,恐生厌学。

    孟跃将书籍整理,离开书房。

    偏殿外,小全子捉了蝴蝶,正在陪十六皇子玩。

    这种鲜活而生动的活物,比冰冷威严的文字更有吸引力。

    十六皇子跑动中,一张小脸红通通,忽然瞧见孟跃,也不管蝴蝶了,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来,牵着孟跃的手:“跃跃一起玩。”

    孟跃笑应,园里一片欢声笑语,顺妃娘娘揉了揉眉心,喜忧掺半。

    女先生与她说了,珩儿念书并不如何用心,如今在春和宫也就罢了,他日入上书房,还这般调皮,可如何是好。

    胡嬷嬷劝道:“娘娘不必太担忧,去了上书房,十六皇子念的书多了,知文明理,自然就明白娘娘的苦心了。”

    园里的热闹不减,配殿的赵才人忍不住瞧,看见十六皇子身边的孟跃,不解:“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怎么换成一个小丫头了。”

    章嬷嬷简单解释,赵才人不太赞同,“顺妃娘娘就算补偿,提拔那丫头做个二等宫人顶天了,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还是得成熟稳重。”

    章嬷嬷迟疑:“听说是十六皇子要求的。”

    赵才人惊讶:“顺妃娘娘就这般依着十六皇子了?”

    章嬷嬷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回屋,章嬷嬷低声道:“顺妃娘娘流产时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她这辈子只一个十六皇子,怎么宝贝都不稀罕。”

    赵才人沉默,半晌道:“那个丫头真是好运道。”

    日头攀升,十六皇子有些乏了,孟跃蹲下给十六皇子擦汗,忽然咦了一声。

    十六皇子:“跃跃,怎么啦?”

    孟跃指着十六皇子身后的太阳,“早上时,我见太阳那么那么大。”她两只胳膊比划一个大圆,“但这会儿又很小很小。”她拇指和食指合拢,比了个小圈。

    然后孟跃得出结论,“近大远小,看来早上的太阳离我们更近。”

    十六皇子眨眨眼,“是这样吗?”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十六皇子眯眼去瞧,好像…这会儿太阳是小了一点喔。

    午膳后,十六皇子与顺妃娘娘说起此事,顺妃微愣,看向十六皇子身侧的孟跃。孟跃低眉垂眼。

    顺妃想了想道:“珩儿这说法有理,不过…”

    十六皇子:“不过什么?”

    顺妃娘娘牵着儿子的手走向殿门,“珩儿,热不热?”

    十六皇子诚实点头,顺妃娘娘又问:“那早上热吗?”

    十六皇子摇头,“早上很凉爽。”

    顺妃娘娘笑:“那不就是近热远冷吗?母妃觉得晌午的太阳离我们近。”

    十六皇子呆住了。

    他觉得跃跃说的有道理,母妃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两个人的观点又是完全相反的。

    可怜的十六皇子,但凡多读两本书,都不能叫顺妃和孟跃忽悠了。

    十六皇子揣着疑问回偏殿,他忍不住问孟跃,“跃跃,什么才是对的?”

    孟跃摇头:“奴婢不知道,或许书里有。”

    “书里没有,先生从来没教过这个。”十六皇子很笃定。他怕孟跃不信,还把孟跃带去书房,将书翻给孟跃看。

    “书上没有的。”十六皇子再次强调。

    孟跃翻着论语,道:“孔圣人尚不能决断,殿下不知道也寻常。”

    十六皇子眨眨眼,又眨眨眼,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他惊的踮起脚捂孟跃的嘴,环视四下,小声道:“跃跃不可以说孔夫子不好。”

    孟跃握住十六皇子的手,“两小儿辩日是古人写的,不是奴婢胡诌。”

    十六皇子:“啊?”

    孟跃从博古架下面的书柜里翻出一本《列子》,找到“汤问”一篇,指出其中的“两小儿辩日”给十六皇子看。

    十六皇子瞧去,发现他母妃和跃跃的对话,分明是照搬“两小儿辩日”,他鼓着脸:“你们欺负我。”

    “没有欺负殿下。”孟跃温声道:“奴婢只是看见天上的太阳,有感而发。”

    她剥了一颗葡萄,喂到十六皇子嘴边,“殿下对奴婢最好了,奴婢自然也对殿下好,怎么会欺负殿下。”

    十六皇子被说服了,张嘴叼住葡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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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盯着《列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叹,“他竟敢讥讽圣人。”

    这得多勇啊。

    十六皇子在书案前坐下,再次翻开论语,心情与之前有一丝丝微妙。

    书翻四五页,很快他又乏味了,孟跃瞥了一眼。

    学而篇的内容,着重强调孝,她伸出手又翻数页,找到自己想要的。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①

    孟跃食指点了两下,吸引十六皇子的注意,十六皇子疑惑:“跃跃?”

    “殿下明不明白这一句。”孟跃问他。

    十六皇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孟跃说:“你明白它的释义,但你不能理解,对吗?”

    十六皇子眼睛亮了亮,仿佛找到知音,“我问过小全子,贫穷是什么?”

    “小全子说贫穷是没吃没喝,冬天没有衣物御寒,也没有温暖的屋子,有的百姓还会卖儿卖女。”

    十六皇子拧着小细眉毛,很纠结:“都这样了,还怎么会开心呢。”

    十六皇子其实问过女先生类似的问题,但是女先生的回答无法说服他。

    “殿下可以看做一种自我宽慰。”孟跃举了一个例子,“殿下最近喜欢吃酥类点心,但容易积食,所以娘娘只允许殿下一日吃三块,但殿下在申时就把三块点心吃完了,之后几个时辰都没得吃,那个时候殿下是怎么做的?”

    十六皇子想了想,两只小手抚着自己心口,软软道:“没关系没关系喔,明天还会有的。”

    孟跃双眸弯弯,“就是这般,在事情成了定局的情况下,就顺应它。”

    “孔圣人说的安贫乐道,并不是穷开心,而是文人在无法改变贫穷处境的当下,仍然坚持自己的理念,就像殿下盼着第二日的点心一样,那么现实就不会难捱了。”

    十六皇子好像有点懂了。孟跃又翻了几页,指着《述而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②”

    孟跃简单解释一遍意思,在十六皇子惊的溜溜圆的大眼睛里,忍不住戳戳他的额头,“所以你看,孔圣人连车夫都愿意做,可见他鼓励百姓们以正当手段谋财,改变困境。”

    孟跃又翻数页,指着书上文字:“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③”

    “殿下认真的瞧一瞧,看一看,会在书中找到答案。当然…”孟跃话锋一转,“尽信书不如无书。”

    “就像孔圣人说微生高不直率,扭头又提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了。所以还是要多思考。”

    十六皇子小脑袋有点晕乎了,下意识问:“微生高是谁?”

    “一个从邻居家讨醋借给别人,还得被说不直率的倒霉蛋。”孟跃说着说着,乐出了声。

    十六皇子也跟着笑起来,他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溢满崇拜:“跃跃,你懂好多,比女先生都懂。”

    “你不要给我拉仇恨啊。”孟跃哼哼,气氛太好,都不自称奴婢了。

    十六皇子追问:“什么叫拉仇恨。”

    看吧,小孩子总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充满求知欲。

    孟跃解释一番,十六皇子觉得这个词好有意思,缠着孟跃多讲一点。

    孟跃有些渴了,从果盘里拿了一串葡萄吃,含糊道:“我真讲了你又不爱听,你就是叶公好龙。”

    十六皇子疑惑:“叶公好龙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