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依昏暗阴沉,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湿咸气。
走道深而长,裴淩独自行走在此处,两侧火把的光明灭闪烁,依次从他的脸上掠过。
他此刻心情不错。
哪怕是用这种会让她提防他的手段,但至少,她如今不必再待在诏狱里,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了。
能留在身边,便已完成最难的第一步。
剩下的,再慢慢来。
裴淩已经开始为带她回家之后的事做打算。
她生病了,那就找最好的医师养回来;这几年她吃了苦,那就给她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山珍海味,好好娇养着;产生误会了,日后可以解释;不高兴了可以哄她高兴;即便失忆了,也总能慢慢找到办法,让她想起来。
越是在心里勾勒那些美好的愿景,越是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像真的。
终于可以接她走了。
裴淩走过诏狱的长廊,越是看尽这些污秽阴森之景,越是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执意呆在此处。
如果是从前那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公主,在这种地方恐怕无法忍受一日。
然而,等他走过去时,却听到格格不入的欢笑声。
南荛还在和陆恪说话。
只是他们的话题,早已从先前沉重的劝说,跨越到了轻松愉快之处。
“阿浔从前……竟是这样的?”
陆恪已经说到了他与段浔的儿时趣事,南荛托腮仔细听着,一双眸子笑眼弯弯,在昏暗污秽的牢中仍显得清亮有神。
陆恪笑道:“他啊,当年可是我们几个中最皮的那个,平日里没少干坏事,趁着夫子睡觉在他脸上画乌龟,还跑出去‘行侠仗义’,段将军知道了,就撵在他的屁股后头揍他,那小子上蹿下跳地躲,活像只猴儿,不过最后也还是逃不掉一顿打,军中用的鞭子都抽断好几根。”
南荛忍俊不禁,她听阿浔说过他以前的事,但他素来臭美,只会吹嘘自己,什么七岁时就会骑马射箭,什么斗蛐蛐比赛第一、拳打东西南北小霸王,才不会说自己的糗事。
现在从别人口中,才知道他以前糗事不少。
她好奇地问:“那他幼时……难道时常受责罚?”
“那倒不会。”
陆恪笑着摇头,“他是家中幺子,上头的长姊和两个兄长皆宠他,对他有求必应,大将军和夫人嘴上骂他顽皮,平日里就算要打,也不舍得真下狠手。但溺爱归溺爱,浔弟平日里却是最是讲义气,有一次若非是为了帮我出头,也不会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被家里罚跪祠堂。”
“浔弟他,打小便是肆意而动、不受拘束的性子。”
“所以后来,自他长姊封后、父亲入洛阳做官后,他虽也跟着来到洛阳,却不喜洛阳处处皆要讲究规矩礼仪,待了不到一个月便跑没了影儿。”
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他捡到南荛的时候。
那时的段浔才刚刚十七岁,意气风发,热血心肠,就那样骑着匹马直直闯到她的面前,把她从阴曹地府里拽了出来。
“几年前,浔弟写信给我,说已成家,我那时还很是惊奇。”陆恪笑道:“从前大将军四处给他相看亲事,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女公子,他是一个也不喜欢,最终竟顶着家中施压娶了你。”
毕竟世家大族成婚,多讲究门第。
南荛听闻,不禁莞尔微笑。
“他家中原是不答应的。”
她也不曾奢求。
认识他时,她并不知他身份,后来才知晓,原来他出身大族,是大将军家的小公子,他阿父正四处派人抓他。
南荛心底万般不舍。
段浔是她在世上唯一认识的人,也是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不厌其烦地照顾着她的人。
他亲手喂她喝药,背着她寻医。
在她的心里,少年就像黑暗中照射进来的一抹曙光,也是她紧紧拽着的那根救命稻草。
如果没有他,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活、该怎么活。
她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什么都不会。
可南荛又明白,她不应该挽留他。
他救了她的命,于她而言已无法偿还,她本就孤身一人,不该再给别人添麻烦。
那个深夜,南荛怕被他瞧见自己伤心,便偷偷躲在院子里哭,不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
“阿荛?”
她转过身,湿润的睫羽扬起,看到站在月光下的少年。
不知什么时候,段浔已经连夜收拾好行李,牵着马站在院子的海棠树下。
他现在,就要丢下她离开了吗?
她微微咬住下唇,失落道:“你这是要……”
他不等她问完,便朝她弯眸一笑,“私奔啊。”
她的心猛然一颤,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睛,确认他没有说笑。
少年懒洋洋地拎着马鞭,眸光烁亮如星,振振有词:“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这世上才没有人能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阿荛,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桃蹊柳陌、莺飞草长,远不及少年眸中的灼灼春色。
“我跟你走。”
她坚定地说。
于是,他们就这样私奔了。
少年的心炙热如火,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纵使医师说南荛体质太差、今后难以诞育子嗣,纵使他父母皆逼他回去另娶他人,许诺可让南荛做妾,他也绝不让步分毫。
时间久了,段家也不得不妥协。
他们让段浔带着新妇归家,好好过安生日子。
少年考虑良久,却对她说:“阿荛,我想过了,倘若我就这么带你回洛阳,即便你是我的正妻,但洛阳里有太多趋炎附势的人,那些人都不好对付……我担心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欺负你。我们就一起留在青州祖宅,好不好?等将来,我阿父阿母打完仗回青州了,我再带你去见他们,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扣紧她的手指,神色郑重,对她许诺。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好。”
她一直都信他的,其实,就算是去洛阳,她也不怕。
因为有他在的每一日,都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可段浔还是死了。
当年的少女偷偷躲在院子里抹泪、以为自己要被抛弃时,还会有决绝地拉着她私奔的少年。可五年后,她终究还是变得孤身一人、无家可归。
……
裴淩久久站在原地。
他所站的地方不易被人发现,却恰好可以清晰地看到女子生动明丽的眉眼,粲然若星,光华流转,时而低眸笑着,神色似欣喜似怀念,又夹杂着些许怅惘与哀伤。
自重逢以来,他几乎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鲜活而复杂的神情。
他们忘情地聊着旧事,完全不知还有人在听。
裴淩面色晦暗不定。
他们不知说了多久,终于,陆恪眼尖地用余光瞥见了裴相,瞬间止住声音,起身道:“裴、裴丞相,下官见过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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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淩自阴影里缓步走出。
她看到是他,脸上那些生动的神情瞬间消失,眼底充满戒备。裴淩见状,胸口忽然窒闷。
明明,她该是喜欢他的。
有些事只有他记得了,纵使早已有过无数次心里准备,裴淩依然尽量垂睫,掩住眸底黯然。
他素来擅长遮掩情绪,如今的模样在旁人看来,依然还是淡然冷峻的样子。
裴淩侧目瞥向陆恪,“聊完了?”
陆恪干笑两声:“聊、聊完了,多谢丞相给下官探监的机会。”
他悄悄看了一眼南荛,南荛此前已和他说好,下定决心上前一步,与裴淩保持着三步之距,施了一礼道:“民女已经想通了,愿意听从大人安排。”
“好。”裴淩避开她清亮的目光,没有与她对视,只转身抛下一句,“既如此,我会让严詹给你安排去处。”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南荛还没来得及多应一声,已看到那道凛冽的影子没入黑暗的长廊深处,不由得愣了下。
他怎么了?
怎么刚来就又走了?
陆恪站在南荛身边,转身对她匆忙交代了一句:“弟妹,你今后好好保重,切勿意气用事,若有需要,随时可来陆宅寻我,咱们慢慢想对策,也好过你一个人硬撑。”便朝她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了。
另一边,严詹拉着王徹私下里交谈,交代的自然是南荛的事。王徹虽然至今都没弄明白他们到底图什么,但混官场久了,就会知道应付这类上级,不带脑子办差也是门学问,不管说什么都满口答应着。
等到隔天一早,严詹便安排了马车带南荛离开。
南荛静静坐在车内,听到外头传来鼎沸人声,揭帘看到繁华热闹的街景,才终于感觉自己时隔几日,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
击鼓前,她从未想过还能活着出来。
这个所谓有进无出、全洛阳最森严的牢狱,真正亲身进去走过一遭,就会明白其本质上,也无非上位者操持权柄的工具而已。
马车徐徐往前行驶,穿过几条大街,很快就停了下来。
侍从掀开车帘,她倾身走出马车,抬头。
眼前赫然立着一座气派的宅邸。
朱漆大门,门楼高耸,飞檐翘角,铜环狮首,门楼之上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门楣之上雕刻着松鹤、莲花等精细图样,门前石阶宽阔,让人一眼便能感受到宅院主人威严庄重的气派。
严詹正站在门前等着,她提裙踩着踏脚凳下车,上前唤道:“严大人。”
严詹笑道:“此处乃丞相府偏门,娘子先跟我进去罢,放心,在这里无人能动你一根毫毛,这几日你先住着,待案子了结再说。”
“是。”
南荛跟随他走了进去。
丞相府分为前院与后院,其中前院乃朝廷机要之所,丞相属官颇多,诸曹掾属各有分工,百姓民生、郡国上计等天下事尽归于此,便是吏员也足足有三百六十二人,堪称一个小朝廷。
至于后院,只是丞相、诸僚起居之处。
虽一切布置都以清幽雅致为主,但阁楼水榭应有尽有,华山高耸,深水回还,千栱霞舒,极尽气派。
南荛边走边观察四周,她记忆力极好,走过一遍的路,总能快速记下路线。
只是行至拐角,她发间松松插着的竹簪忽然松掉,无声无息地掉进了草丛里。
她恍若未觉,继续跟随严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