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说个事。”夜晚,天凉了后,她拖着那瘦弱的身子,擦干茅草上滴下的脏冷水,向床走去。床很小,上面放着发霉的稻草,就是床垫了……她在上面等她。她们两个人睡,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冰冷无法温暖的时候,燥热难耐的时候。与人相伴,即便是言语不通的异物,带来那本真震动不同的粘稠附着,缓慢不前的停滞,都是这样令人不舍,或许,因此,人被困在了这实相的囚笼和陷阱中。村庄响彻着自然之声,她的腿还很短,步子很小,塔塔,塔塔地,向前走。
床上的人闭着眼,头上的长发如营养不良的牛毛似倾在面上,她的身体,同样如瘦弱的牛一般在睡眠中起伏中,听见她的声音,轻轻动了动。她睁开苦栗似的眼,微暗地,从那毛发中看她。
轻轻眨着;眼闪烁,空气晃动。她走得很慢,到了床边,弯下腰,以双手撑着床,翻上去。这动作无处不艰难,不费力。她的骨头发出关节摩擦的声音,倒更像是个老人,而非少年了。
她在床上爬行,每步艰难。终于,她到了床上那人的身边,双手一松,脊背转动,仰面倒下。许久,她什么也没说,仰起脸,看向这茅草屋破碎一角外的星空。夜空多浩瀚美丽,即使不知其含义,兴许永不得它垂怜一缕真实,仍使人沉浸在这使任何文字都破碎的天书中。
她久久看着。是什么仍然放弃了化作自由的尘沙?什么让人保有冗杂的口舌?
——你想说什么事……
听见这声音,她的神情就变了。那冷漠无感的耐受消失了,无情无动的坚定融化了。线条变化,形状起伏,勾勒出那让人——恨——让人爱——让人无法割舍的——人之情态。这事物原是存在她身体中的?为何选择保持这样的东西……如果丝毫不期望它的快乐……
人言让她拒绝了天音。群星静谧的跳动止息了。她看见她佝偻身体,脸靠在手臂上,嘴唇颤抖:你想……说什么?
她转头看她。
我……
她张开嘴。
怎么啦?她闭着眼,奄奄一息般,说着话:怎么啦。塔塔,你想说什么?
她跪在血潭中,头垂落。她是株吸饱了血的植物,花穗沉沉。一阵风吹过,将她唤醒了,但风带走了她的粉末,她的过去,她的记忆,她的全部意志,茫然的纯洁从天空绽放她眼中,一直抚到天尽头去。眼以上的世界干净清洁,原上高树都倒塌,尸首沉在那一抔抔淤积的池水中,因此如果人不低头,就不会为此恐惧,烦恼。人必须站起来,才能开始越过这冲击过后的丰饶的原野。丹川洗刷原野,可以想象,到了明年春天,这会有多么丰饶?
原野上遍布河道,岸边草木繁茂。她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没有任何人。连鸟也没有……只有黎明的光遥遥地,彻骨地,照在远山上。
她拔出那腰间的红刀,对着清新的晨曦挥舞,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动作令她忘我,令她不断跌落。她对着视野里的敌人发出嘶吼,动作大开大合,步伐踏起血色钻石。
“杀……”她喃喃道,双手握刀,这就像无人观看的荒野之舞,带着灵魂如鸟的吐息。她转身,用力平砍,红刀如虹在空中闪现裂痕,牙龈渗出血丝,手指为此开裂,她口吐鲜血,红刀脱手,再度跌倒。
“杀……”她说道,撑着那柄刀——她的来处,一遍一遍,声音越来越高:“杀!你在哪?”她呼唤敌人:“杀——我要杀了你!”
船行驶过她身前,伴着庭院深处,石棺边的紫花,随梦而去,石浮水上,天空晕染了一层色彩,像最后的奇迹,她痴痴地看着,忽在它经过,掠过那紫花,拨开河水琉璃的阻隔时,爬行向前,每一掌都留下一捧丹土。
“等等……”她追那梦船而去,嘶哑道:“等等……”船不为她等待,她只咒骂,呵斥,祈求着:“等等……等等!”
“楛珠!”她大叫道:“等等。我有话向对你说……”
梦船中的人合手开目。她的眼上蒙了一层紫色阴翳,倒使她显得宁静,庄重,威严而谴责了。她看上去同样安详,仿佛得到了很好的休息,而因此,她永远不会再回应她……
“——我不想再勇敢了。”她忽然说,对着身旁的人。她仍然没有睁眼,没有动作,只有睫毛颤抖着。这让她很生气,感到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更大声道:
“我不想再勇敢——再什么也不怕了!”听话人俯在那,寂静穿梭在纳希塔尼舍这间山间小屋中,内外的月光弥漫悲凉,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像荒村孤笛般凄凉地响起。她肯定就这后果思考了很多遍,因此在无人反驳和回应的情况下仍然激动万分地叫嚷起来:“是的——不勇敢,就做不了士兵——”
而她一辈子都是士兵。她抬起手,遮住眼,在这句话中更深地倒了下去,如镶嵌在这床中,低声道:“因为我不想再做士兵了。”她说了第二遍,声音平静:“我不想再做士兵了。”她又说第三遍,第四遍,声音逐渐颤抖。
“我不想再做士兵了。”没人回应,她哭起来:“我不想再做士兵了。我不想再做士兵了。”
水滴下屋檐,月光结成了霜,时间淅淅沥沥,水钟弥漫天地之间,她身边这具身体蜷缩,匍匐着,似连呼吸都消失了,仅俯卧在那,不给予任何陪伴。说话人痛苦地皱着眼——她既已说她不想再做士兵,为何还是以老旧的方法,用铲土忍伤的方法企图将一切困难都耐受?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支撑自己的身体,企图从中挣扎出来。
——塔塔啊……
这时,声音倒是响起了。她侧脸望去,见嘴唇像夜间的草叶般动着。眼泪滑下眼角,如山间的溪水般。
但,你……
我要做个胆小鬼。她对自己说道,有生以来第一次,当她蹲在甲板上,她默不作声,夹杂在一群年轻士兵中,年老体衰般,做个军队中边缘人,任由军靴来去,声音喧嚣,四处叫喊着——“收锚。收锚。风正好,那海墙就要熄灭。”叫着:“全速前进。
她捂住耳,不去听海鸥凄厉的叫声,无垠海路波浪起伏,晃得她头晕眼花,心血燃烧。我们这破碎的心肠,何处交付?她倒不是不知道,这路程的凶险,这情况的奇妙——不是没有听到,那‘常青’大公对她的敦敦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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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屋里,别出来!他甚至将她关在了屋里。
但她呢?她跑了出来,上了船。扬帆起航。
我要做个胆小鬼。她抱住膝,沉浸在布料挤压的黑暗中,感热风扑面。离开这儿。她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儿——哪怕烧死在这墙中……
我再也不想勇敢了。
——她爬到湖边,跳进水中,抓着那棺船,死死不松手,呛了水,仍说:“楛珠……”她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似地痛苦万分 ,但不舍分毫,她像船战中被烧毁的沥青骨架,破水而出,攀那棺船,落到那半截尸体上,血水淋漓,滴落紫花。她和她对视着,那紫色雾霭般的眼无神地望着她,一瞬间这样长……
从天空中传来雷声。
雷声。她知道雷声——一生中,她明白雷声的含义。那穿刺,转变,汹涌,破碎之声。这声音击穿了两千年的时间,两千年暗无天日的岁月,带她们回到那最初的一天,最初的云。她猛然抬头,颓坐着,看‘海渊’线上,层云堆叠,九星闪烁在白日天空中,启明点亮。那透明的,扭曲的,无形雾气般的海墙开始消失无色的掩盖,显出浓雾般的朦胧,火烟弥漫。
“火熄了!”有人叫:“准备过线——”
她猛然站起来。“不。”她摇头,推开身边的士兵,大步上前,摇着头:“不。不。不。不。”
她抬起手,指向那海幕后,火风吹开她褪色的红发,将它染得同昔日一般红。
背后有人。她张口,无言:那隐约的通天高墙后有船,不止一艘。排列如城,端似舰队。没有声音,寂静盘旋。
她心想:我不想再勇敢了。
梦船航向日出之处。是了——她心想,能说的话,早已说不出口。时间已过了。她俯在这尸首上,轻轻笑起来,等水流将近之处,生魂,往那边,亡魂,来这边。她用无边的忍耐心性,放弃这真心,沉入沉默中,但在这紫云的涟漪中,声音却响起了:
“塔塔……”
她睁眼。
她对着那张开的蓝火之幕,张肩而立,喷涌的气流令骨骼脆响,龙血沸腾 ,双目染红,日出海渊,照亮眼前的未知,在抉择的最后,她眼露惘然,看向那无间的花园。
棕眼睛在那农家床上睁开,夜间她对她啜泣:但你要勇敢啊,塔塔。棕眼睛在那梦船上睁开,手臂抬起,轻抚着她的脸,仇恨无寻,唯有那漆黑的泪,落下面颊。
但你……就是……士兵,塔塔。
她已可看见冒头的船头,庞然无匹,可见威胁,声音回荡脑海,塔提亚合上眼。
眼睛望着她。声音催促她。
你是最勇敢的战士。
战斗吧,塔塔……
士兵恐慌,船员混乱,她的嘴唇颤抖,握住了那红刀。眼睛看着她,手指抚摸她,梦境消散,气流盘旋,旭日高升,背后,云气升起,面前,巨物破海。
“——转舵!”她咬牙道:“敌袭!”
纳希塔尼舍的月光照着这两个孩子。她抬起手,勾勒她的轮廓。
“去吧,塔塔。”她流泪道:“勇敢这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