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人群和交接后，她见到她靠在城墙边，红发脏乱不齐如常地散在肩上。两人几是一般脏乱和疲惫的；夕阳要来了，从群山后闪烁模糊多层的弧光，照亮人的半面，使眼的内部显出无比深沉的红。她停在她一步远的地方，衣服被汗水黏在身上，散着淤积的水气，泥土气，看她低头养神，将靴子直接蹬在墙上，还像个青少年般。她没有叫她，而是等她自己睁眼，仿怕惊扰了她的梦。
她的睫毛缓缓颤动，鼻子抽气，非常像某种动物，让她唇边有抹不察的微笑。她注视她睁眼，循着，似乎不是视觉，而是气味，看向她所在处。她像只醒来的猫，第一眼是遗忘的，所有都陌生，除了她自己的存在。所有的事物都是敌人，时间在夕阳必然是不幸地加剧这点。人说黄昏是个绝望和离别的时刻。
她没有动，留出了充分的时间，只露出温柔而友善的笑容，显示她并无敌意。庄重的俊美和衰老同时出现在她面上，她蹙眉看着她，然后，记忆终于归位。
——完事了，大忙人？
“欢迎回来。”她由衷道，本欲打开双臂，又被某种思绪制止了，唯上前一步，两人手臂相碰。她牢牢握住她的手，两双手都沾满汗水。
“楛珠。”她听她道，用力握她的手。她没说其余任何话，这个名字，像自有意义。罕见，她从中听出了几分认可，于她来说自是少见，她想，很可能是因为如今她们肩上任务沉重之缘故。她向她点头，或多或少，她明白她的意思。她向前一步，红发扫过她的脸颊，手臂重重地拍着她的肩。
“——暂时结束了——一切都顺利？”塔提亚说：“孩子……没事？”
她笑。“没事。”二人面对站着，她看她眨眼，连续不断。
“那……”她抬起手，比划：“长什么样？孩子？”
见到她这手足无措的模样显然让她想起不时前的她自己，至于她不由大笑起来，更显疲倦，更不多见，并且，更生动。“这要怎么说……”她感慨道，向城墙边走，发觉自己同样也抬起手，开始做手势，因为言语不足够说明眼下的问题。
“很小……脸很皱，但眼睛够大……头发是黑色的，当然，但是有点儿……”她琢磨，企图找一个词：“像夜晚的海，你能明白吗？”
她久久看着她，脸同样因为思索皱起来；她们像两个探究实验问题的人。
“……她能……”她试图表达自己，双手合作圆，身体不由自主地颠簸起来：“能抱吗？”她指着她：“你抱了吗？”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摇头：“没有。”她看向她蓝色的眼睛里，柔声道：“但她肯定很柔软……很小！看她躺在母亲怀里，如何向你描述这种感受……”
“别这样。”她面露鄙夷，挥手：“恶心恶心。”她又笑。这是这天她最畅快的时候。
但舒畅的时间总是不长，一如往常。二人已在围墙外沿，而她的目光在扫向其下森林时就变化了，肃穆沉重似难言之隐爬上她的唇角。她闭上眼，面有叹息。
她在她身边说，那龙还未走。
“它像条狗似的。”她观察到，抱着手臂：“在那儿兜圈……”
“它不用回去保护，什么地方吗？”她又问，仍在打量。那只没有意识的龙清澈而无威胁的神态将她逗笑了，像逗狗一样她对它发出戏弄的声音。一只巨大的魔兽，从那树林中探出脑袋，远处，军队终于移动至不见的地步了。
“……吠陀先要保证他们确实撤退了。”她低声道；她仍在一旁逗它。
龙转过头。
“嚯！”她惊呼。她偏过头，面露关切，见她后退一大步，面色凝重。
“我从那龙的眼里看到了克伦索恩，好小子。”她抬起手，指着那儿；龙的金眼镜就悬浮在那处。昆莉亚苦笑，她不忍去看。
因此，她的心情再度变得迷茫而沉重，当她见到丈夫的时候就沉浸在这种心情产生的压力里。
“亲爱的。”他微笑道，两人拥抱，彼此都用上力，因知双方在大龙战后的辛苦，但这拥抱未能传达什么安心，相比先前和塔提亚的——跟塔提亚，当然也没有安心，但有一两分忘却。忘记现在是个什么时间和情况。但维格斯坦第，他什么也不忘记。夫妇二人分开，共同寻马，交换当下的意见。
“王女刚付生产，必然劳累……过去我常去医院巡视，知道产妇艰辛，她不急着见我。你觉得我暂且先去城内选区查看情况，如何？”
他道，她点头。“再好不过。”她叹了口气：“我不擅长应对政治，达弥斯提弗的选区情况，复杂程度也不亚于孛林教区。孛林，如何了？”
他微笑。“老样子，还是生产疲软。”他摇头：“虽然无意用鞭子鞭打这些工人，但再不改革工业，两年之内，孛林就会四面受敌，难以为继，达弥斯提弗也要尤其注意这个问题。盖特伊雷什文可供给我们些矿产，但海境家族向来有自己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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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的效益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她同意了他的说法，却感精力涣散，难以再做出什么有内容的评价，他显然明白，也体贴她的身体。
“今夜就好好休息罢，夫人。”他温柔道，抬头望向四处：“看来会是个良夜。如你所说，达弥斯提弗确实是个美丽的城市，绚烂远胜孛林……”
她却忍不住叹息；精力到了极限，无法再抑制心，她俯身歇息，感胸内疼痛。
“……诺德人会对黑荔波斯的那些修士……”
他叹息，久久无言，沉默便是回答。自此一路无话，当夜傍晚，二人进入正殿时，阿斯-墨难拿来的信件已到，值此大捷，宫中欢庆一片。隔人群，她见奇瑞亚微笑看她，她别过头，无意识去寻她。她不在这，当然；她不知道她去了哪，且，再怎么说……她在这些事上帮不到她，从来如此。
她走到花园的椅旁，坐在紫藤花下，听见人传安多米扬.美斯明会在十日后返回达弥斯提弗。“多好啊！我们的大恩人。”有些贵族道。她偏过头，疲倦地看着，想象着，那女孩，安提庚的小女儿，不仅是当初的沃特林的救世主，如今，还成了阿斯-墨难拿的战争英杰。想到她的母亲让她的心抽痛，她不敢回忆她的死因，即便是仅仅从她人的口述中知晓。
“她击落了柯云森，但被天火烧为灰烬，不。”那时她女儿便如此站在她面前，目光寒冷，似失了生气：“连灰烬也没剩下……”
一无所有。她回忆着，像受了痛般闭上眼，人群的欢呼无法安慰她，唯有紫藤的花香落在她面上，温柔地抚慰她。她们准备在安多米扬回来时举办诞辰宴。
“我们的救世主！”人们玩笑道。
——救世主。
她忽睁开眼——不为其余任何事，只因这个词，像针般跌落，刺破，消逝，刺破。水面被击碎，但针已消失，她缓慢起身，紫藤在月光下纷纷落下，银波穿梭‘花园宫’内的池塘上。她环顾四周，身影漆黑沉重，感脑内冰凉，悠长，动作停滞，她见风轻轻吹打那扇木门，发出玩具似的声音……她想起她童年的小镇，若有新生儿，门口便挂这小物件。
——救世主。
她皱眉，看着那门的摇摆，脑海内响起风铃声，含义被遮掩，唯黑暗深邃。她向前走，在她可以反映之前，已碰到那扇门。月光消失，回头无路，唯有向前。她已闻到风中那阵乳血的香味，夹杂在海蓝的花瓣中，从那诞生之处呼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