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2
    “洛兰哥——你可出来了!找你好久。”他听人道:“正是好时间,别睡了,来地里搭把手!”

    来人道,声音清脆,质地清晰因而有寒凉之气,语气却明快天真,乃有淳朴热烈了。他尚未适应屋外阳光气息,五感满当,一步迈出,恍惚难自持,见此人随手扎起的发髻,正是兰德克黛因古来为方便劳作所为,如稻草一束,只是银白光亮,奇异似雪。他的瞳孔难抑猛烈警觉,扩张有凶险神色,却见那说话人回头看他,面色奇异,金眼闪烁。

    “哎呀,洛兰哥,你今天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风吹开此人衣襟,简朴麻衣铺满瘦弱身形,如他所求之因,确是年幼欠力,不利农事体力的身材。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银发金眼,发肤皆白,一抹汗水在阳光下反射银光,面相精明,言语简单间,瞳孔颇生光辉。

    “难怪你半天没出现呢!”这少年琢磨道:“这可不好办,你儿子也在车里睡着了,起不了身,这些活我一个人可干不完——”

    米涅斯蒙。

    他仍在说,他的头脑却为巨大警觉充斥,手指用力,小臂上青筋爆起。这面目,这声音,在他心中便是欺瞒和幻象的代名词,冷酷,漠然和谎言——无论他看上去多么无害,他的话,他一句也不会听。现下瞬间,黑暗迸发他周身各处,他只想将这幻术的主人摘除,以绝后患。

    “——干不完,我们怎么回去找迦林姐?她快生宝宝了,我们可得快些才行。我可不想错过宝宝出生!”这少年激动道,诚恳真切:“生宝宝可不容易。”

    他已迈出一步,足下极快而富威胁的动作掀开周遭被阳光炙烤得橙黄干燥得草堆,草叶间发出裂帛的嘶鸣,却全身一滞。他的眼前,原先为千年来再明白不过的修罗激情所充斥,乃漆黑一片,转瞬却似有瞬间瑟缩。其如浓重黑墨渐为光明之水稀释,在迟疑瞬间,光幕便寸寸洗刷那黑云。他的心忽空荡,冰冷,而又温暖了,从先前冰一般的杀戮狂热中退缩。他抬起头,看面前无尽,和谐的原野,日光柔和,恍若午后;那少年的金眼澄澈,不眨地望他,只似有些好奇。

    “洛兰哥?”这有米涅斯蒙相貌的少年问询道,欲知他异常的实质。他摇头,脑海中,除却那亘古不变的原野奏明,只有那名字。

    迦林。

    他闭眼,身体终感一股极大而坚决的力量向后而去,止住了他欲夺命的暴起。一双手,落在他肩上,使他向后看去。如此他见到那双上挑,多情的绿眼,含着不得不令他最感古怪的神色看他。他抬肩甩开这手,心乱如麻,低头握拳,而那男人笑了声,收回手,稳了稳头上的草帽。

    他从他背后走出,行在草野中。二人的身影在屋内,先前完全是重叠在一处的,至于人可能无法分别那处原先该有两人。如此相似,如此恰然一致的身材使他二人身前那性格早熟而见奇不怪的少年也惊讶了。

    “洛兰哥,这是谁啊?”米涅斯蒙惊讶道。他低头,抿唇不严。每个词对他来说都可能是陷阱,他所做的只能是不言语。

    那男人抱臂站着,面目压在草帽下,展开的衬衣中露出一截胸口,显悠然自得。不见双目,只见帽檐下勾起的唇瓣。阳光将他的唇肉染为淡金,似和草野融为同处。

    “我是他朋友。”那男人道,扛起一垛刚捆好的麦子,米涅斯蒙——或者说,就他看来,和米涅斯蒙长相相似的那少年,背着另一捆较小的,跟在他身后。

    “朋友!”他惊讶道。

    他默不作声地在田里割着麦,身体几掩在草堆中,只余背部的衣料还像水面下的水兽般时常现出,起起伏伏。天上太阳温暖明亮,不出多时,他已满身汗水,头脑似融化,昏沉难用。他动着手,身体似没入这劳动的韵律中,既不过分劳累,也不过分焦躁,而其程度之深,至他虽知他是在逃避去寻找眼前境况真实的过程,也已无法脱身。他闻到泥土复杂而原始的芳香,感草叶次次拨过他粗糙坚硬的皮肤,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滴汗水落下,那风光的真实就没入他的皮肤一两分。机会紧迫——若他要探明这一切,或者,逃开眼前别设画好的景象。

    但他没有行动。相反,他动作,不断劳作,勤勤恳恳。

    “洛兰哥干得真快!”那像米涅斯蒙的少年高兴道:“这样我们一会就能回去找迦林姐啦。”

    汗水落下他的眼珠。他放下镰刀,蹲着身,看向远处。天穹清明辽阔,奇怪他并不能认出这是什么地方:这不像兰德克黛因他任何知道的地方。诚然,一个人可去之处在一生内都是有限的,但对他这样,身内混乱堆叠这几十,几百,几千年的记忆,都是这般在劳作的机械间珍惜一二自然宁谧自然的吐息,飘摇四处的人而言,如此陌生和全然无知则是怪异的了。他眯起眼,看着天上盘旋的鹰,注视远处轮廓更坚硬,岩石繁多的山,若有所思。

    “别偷懒啊,家里的顶梁柱!”那男人在他背后喊道。米涅斯蒙哈哈笑起来。他回头,面色不快,心中却有疑惑。他感那男人似能感觉到他的想法,故意在此时打断他。不过他能思考出什么呢?他面前的风景,除了有些干燥,锐利以外,似和一处谷地平原没有特别不同,何况为何这幻境中,他必须看见个现实的地方?仍然,他感心中有些沉重的不安,压在那处,令他在接下来的劳动中心神不宁。

    日光默不作声,又片刻不止地改变着它的浓度,角度和色彩。尽管心怀诸多杂念,全然不可说是真正全神贯注地在工作,在工作的最后阶段他仍为这分配给他的任务之沉重感到惊讶。他没想过要那个像米涅斯蒙的少年(他很努力地在将他和他印象中的米涅斯蒙分开,内心纠葛)或者那个男人帮忙,但他可感到他们已没入田中,随在他身后。先前的交谈和玩笑停止,取代是那接连不断的动作摩挲声。等他终于触到田野的边缘,日色已近夕阳,将他站直的影拉得极长。

    四周无人,他转头,唯可见那男人走到他身边,抬手取下草帽,目视前方,面上竟显些严肃,不若先前轻浮。此目令他感复杂且惊讶,不愿去思索他自己的存在,如此明显又遥远,不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不愿,也不敢于去深入感受此事的含义。他唯能见的是那男人,如是为区分般,未将长发同他一般散在身后,而扎成发髻,样式对他亦是陌生,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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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着一根月白色的银钗。他猛然别过头,不能说是为心中那陌生感,还是见这颜色所生的抽痛。

    “一个人耕十片地,实在是会使唤人,是不是。”那男人叹道。他侧身闪开,就在他显然又欲以手触他的肩时;那男人宽和而无奈地笑。

    “也就你这种为了老婆什么苦也能吃的能忍下来……不!”他调侃道:“就是因为你为了家庭什么都愿意,他们才这么针对你的。唉,傻瓜!”

    他蹙眉看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余光中,他能见到那米涅斯蒙模样的孩子面露好奇,愿听二人在谈论何事,心中更有忌惮,目光略黯,伸手将他这‘朋友’拉向前。

    原野上昏黄带红的光洒在二人面上。他垂首,将声音闭锁在二人之间。

    “你知道什么关于……这地方的事?”他低声道,眉头紧蹙,因不知如何铆钉他的问题。此处为何处?若问询梦境中的状况,岂非对一现实中虚构的状况自投罗网。

    那男人露成竹在胸,平和的笑容。那月白的钗仍恰如其分地镶住了他的头发,故他抬手,唯能抹去一二碎发而已。他凝视这张面孔,见这笑容,熟悉,应然,却又神秘而讳莫如深。

    男人朝他微笑。

    “当然。”他道:“这儿是‘中府’。”

    言语难形容刹那他心中的感觉:那是种无缘由的惊悚空洞。怎能不如此?因这不是他可预料出任何已从笑容中透出的危险答案。“中府。”他重复这词语 ,古梅伊森语的拼字法则可勉强使他理解其含义,脑海却不可抑制,唯其字音回响,未指明处,不见真实。

    “说清楚些!”他急切道,手指已伸出,姿态焦急,然背后忽生草野分合声,显有人来临。恍惚分神一瞬,那男子已翩然脱身,双手轻翻,又将那大草帽扣在头上,唯留那该说不说,徒增疑虑的唇瓣,仍含笑。他不理会他的诉求,又是转身,自始至终不曾叫其余任何人见到他的面容。

    “大哥来啦!”那少年笑道。

    他,相反,并未转身。音声传达一瞬,他血流僵硬,某种预感传达身内,使他消了运作的力气,只听其脚步声渐近。

    “父亲。”来人道。傍晚的风穿过原野,吹起他的黑发。他感心中酸涩,空落,默念这个使他愧疚,复杂而思念的名字,属于他唯一一个儿子——岂止在这个幻象中,他不敢面对他被即将被篡改的形貌心神?哪怕是在现实中,他想起他的儿子,依旧是一千年前,葳蒽山上孩童的模样。

    克伦索恩。他叹道。儿子的不完整,是母亲受难之苦的双重写照,他的遗憾又是父亲确凿无疑的罪证——为此他怎能不惭愧,不感进退两难?他仍没有动,草野的动作停了。

    “父亲?”这年轻的男子声音继续。他张唇,欲道那名字,他身旁的男人却先一步开口,道:

    “喀朗。好久不见,长成个男子汉了。”暮色降落,遮了众多面色,亦包括他面上的惊愕。他转身,但天色忽昏暗,他看不清面前那年轻男人的面容,只有他的轮廓,还隐约从黑暗中透露出来,陌生而熟悉。

    喀朗?

    他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