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听过父亲有任何朋友。那年轻男人道。声音饱满清晰,显青春气息,四周可诉说的气息告知他似尚未满二十岁。
“那很正常啦。”对此,这阵聆听,同时呼应的声音道,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其对立:低沉,醇厚,对世界驾轻就熟因而飘忽随性。那年轻男人是认真的,黄昏低垂的最后微光洒他仰起的面上,同那真正快活的少年一道坐在马车上,抬头看那男人。
这男人——头戴草帽,盖全面目,唯留下颔弧线,唇瓣笑容,翘腿坐在马车边缘,摇晃手指。“我也没听说过他还有除我以外的任何朋友——喀朗,”他将这名字发得很重,长远来看,其含义是不言而喻得,评判话中人的个性:“他的性格是最坏的!固执,封闭,守旧,也很善于破坏气氛……”他高兴地叙述道,手势丰富,感情充沛。这对朋友的性格,如此看来,确实很不同。
“跟我们讲讲!”那少年道。
马车颠簸了一下,最受影响的无疑是那坐在车缘上的男人。“啊哟!”他伸手扶住帽子,灵活地放下那双对他动作风格来说很不合称的长腿,笑斥道:“你这车夫,怎么不好好驾车,反来公报私仇?”木车不停,踏过林间石块,至层层掩映的树丛中国,两匹马发出一二嘶鸣,车夫的动作,同他的抱怨相比,倒是十分稳健的,那握绳的强壮手臂未有片刻放松,驾着中这装有一下午劳动成果的马车缓缓向回乡路前。
车夫不曾回头,后来人只见他紧绷的轮廓。少年好奇地眨眼,那年轻男子,显几分担忧,要起身,只是林间路到底太不平坦,不得不使他跌落回座上。见状这半蹲着的朋友,面露笑容,从那巨大而诡谲的草帽下露出,更显深刻。
“他这样也好罢……”他笑着嘟囔道,回过头,继续与他那两个年轻旅伴闲话了。车夫沉默着,只手上更用力了,大约是汗水,在黑暗中闪着光。
“还没问您的姓名……”
年轻男人道。他的眼睛始终看着驾车的人,只是那句呼唤,始终卡在喉间未出,在林间的昏暗中越埋越深了。
喀朗。
他默念这名字,不难想象,自然心乱如麻。先前这名字在田野上石破天惊地响起时,他几要不可控制地冲上去,握住那年轻男人的手臂,亲口问他这该是如何含义时,他的那位‘朋友’,熊一样抱上来,阻止了他。两人扭作一团,但若先前深陷‘封魂棺’的幻境中,他无事可做,尚能屈服于种种荒唐,在那孩子的声音,身型出现的瞬间,也再无可能了。
“让开!”他咆哮道,将他的草帽打了下来。不想这个男人,似十分重视这帽子,悻悻收了力,低头去捡草帽,任由黄昏为他掩护,而到底其余人谁也没注意到:待他让开,这对父子便在鸟雀飞舞,稻秸零落的秋野上对视着,彼此惊愕。
“……克伦索恩?”他颤抖道,眼上下将眼前人打量,声音悲苦,欲哭无泪。间隙极长,直到那年轻男人点头,他都处于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疯狂中,全不知下一刻他会做什么,会不会将他心中不尽的躁动,尽数倾洒在眼前的年轻男人身上;他只狂热,忍耐而无助地看他,听他困惑却信赖地应道:
“……爸爸?”
那‘朋友’在他身边轻轻笑着。
我惹您不高兴了么?
“……没有。”他感晕眩,哆嗦道。那年轻男人来扶他,惭愧道:“我今天下午忽然生了热病,没能来帮您,让您受累了。”他摇头,身体却向下掉,他便来扶,接住了他。如此,他的颤抖越发可感,多少劳累也不曾改变的面目也生出极大波动,其中蕴含感情复杂不尽。
您平日都是叫我小名的……
儿子道。他低下头,‘朋友’在后面,推着他二人,发出逗弄的声音:“你父亲就是想你哩!走吧,走吧。”他暗示道:“虽然你是个好男人,但你父亲也不赖,一下午活没干,有什么要紧……”
于是他们向前走了,原野上的乌鸦纷纷起飞,夕阳拉着三人的影,融入一处,说不出谁的影是现实,谁的影子又是滥竽充数。他的喉咙里发出难过,心绪难抑的呜咽声。他身旁的这具躯体,背着他,扛着他,稳稳当当的,身材高大紧实。这年轻人是个完整,健壮,随处可见的少年男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叫我拉斯提库斯就好。”‘朋友’笑道,手放在膝上。车夫的身体不为人见地颤抖一下,林间的树枝伸长手臂,掠过他身后那男人的草帽,引他惊呼。他姿态夸张,富有戏剧性地保护了他的装饰品,又转头问他的两个年轻听众。
“你叫喀朗,这我知道!这是你在本地的名字,但你的母亲和父亲,肯定给了你我们传统的名字。”他热情道:“喏,像我的一样。叫什么来着……”
“克伦索恩。”年轻男人,本名叫做喀朗的这个点头应道。他的相貌,和父亲谈不上很像,显著要更文雅温柔些,性格在深处却依稀有些类似的风度了,都有些沉默内敛,将内心中不是不剧烈的感情深埋着。
“我叫阿明!”那少年举手道。‘朋友’呵呵笑道,伸手,揉了揉那少年银白色柔软的小脑袋。
“你是只有本地名字,还是保留了我们的名字,小朋友……”他忽深沉,富有暗示性地说道。那少年想了想。
“本地名字就很够用了……我家人没有给我留下传统名字,不过迦林姐给了我一个……噢!她说,‘还是留下一个好’。”他摆动手指,眼睛明亮,念那个名字,前轻后重,带着某种异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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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忘怀的风情。
“米涅斯蒙!”
‘朋友’笑着听。
“您是我父亲的朋友……”那年轻男人听着他们的对话,琢磨道:“那么您和我的父母来自同一个地方?”
“正是。”‘朋友’很有技巧地扣着他的草帽,飘忽不定地解释道:“我们好多年没见了。远隔重洋,飘洋过海——多加寻找,我才打听到了方向。出发时我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现在我已经是个满嘴谎言的老油条咯——不过我现在对你,好侄子,可是一片真心!我来自海对面,一座你们想象不出模样的土地上,那也是你父母的故乡……”
少年的眼闪烁着,年轻男人点头,唇瓣分开,依稀念着那童年时出现的词语。‘朋友’,那男人神秘醇美地微笑:
“……水原。”
“水原!”那少年闻言,热烈,高兴地拍起手:“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年轻男人沉默着,大约确实从他父母那听过一二教诲,并不探听关于这遥远故乡的事。在那些故事,遍布河道的世外之世,蓝雾漂浮的无尽原野飘散在夜空中时,他只是一直关切地看着驾车的人。半晌,等言语可用的乐趣已被耗尽,那少年用于好奇的腹部也被填满时,他才礼貌开口,重新和那男人攀谈。
“您用了这样多年过来,一直都是一个人么?”
他问他是否有同伴,家眷……
‘朋友’利落地摇头。
“同伴,倒是有过不少,但都处不长。”他长吁短叹道:“家室,当然是没有。相比之下,我好羡慕你父亲哩!”年轻男人深知进退,不再问,但讲话者很要求听众,前倾身,那草帽略微被抬起来了,轮廓模糊而深刻地对着那年轻男人。
他皱了皱眉,因见那闪光,秀丽的眼,像孔雀遍布鳞光尾羽,亮在夜中。声音似身颤,仍若前华丽热情,不知怎么,却亦有几分寒冷。
“你知道为什么?”
听众自然摇头,他笑了:
“因为我喜欢你母亲。我和你父亲,都爱她,不要命般……”
马车猛然停了,货物前倾,包括这年轻男人。他撞到这个壮年男子怀中——“看好点,车夫,别这么小心眼!”他高叫道,同时还伸长手臂捞住了身旁那小个子少年,得他咯咯笑。木轮的车箍发出引人不安的声音,地上的石子飞起。
他深吸口气,浑身颤抖,仍使马停稳,方松开一只手。那男人回头看他,月白色的发钗在夜中划出弧线,二人对视时,其眼神中全不是先前的调笑了。
几人面前燃着火光,人声喧嚣。
“不是我要停,前面有人封路。”他低声对那男人道:“你在这看着他们俩,我去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