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前半生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也几乎没什么烦恼。和我一起跨入青春期的同学们,一颗心却总是躁动不安。
塞满他们脑海和心房的事情太多,让他们尚且幼稚和年轻的身体应接不暇。成绩,家庭,心中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暗恋对象以及处理不好的同学关系暂且不提,男生们滞后不前的身高,开始冒头的粗短胡茬,女生们脸上遍布的青春痘,腰上堆叠的赘肉,都是他们愁思忧虑的来源。
可我却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哀愁,不明白这样小的事情也值得夜里反复折磨。上天对我太过宽厚,给了我优越到让人追捧的颜值身高成绩,给了我幸福圆满的家庭,还让我的情窦迟迟不开。
我无法融入他们的愁苦,甚至在心底居高临下地嘲弄。我大概明白,这似乎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的麻木不仁。
痛不在己身,我才有足够的底气去冷眼旁观,去漠然置之。
我没领悟过这些平凡的痛,以至于到真正刺骨磅礴的痛来临时,会让我那么的措手不及。大概是上天赐给我冷漠的惩罚,利剑直逼,劈断我任何回旋余地。
后来再想起,九六年,九七年,九八年这几年灿烂夺目的辉煌,则更像是我的回光返照。我的命运并非缓坡向下,而是断崖横生,故而,才更让我如梦初醒。
那时我的耀眼已经难以用星来形容,而是应该用太阳。
这要多仰赖于我的语文老师。
她对我有种复杂的情感。
语文老师是贫困地区出来的女大学生,靠自己的努力拼搏稳扎稳打才在澄州安家,有了一席立锥之地。所以她一直信奉的都是只有努力才可以得到一切,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
我的出现是她信仰的裂缝,在我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十分轻松,不费吹灰之力。她平常喜欢写文章,算是个文人,身上也带着文人的习性和傲气,在别的学科都不遗余力贬损语文的时候,她同样也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刻板,枯燥,枷锁太重。
语文老师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我中考数理化全满的成绩而对我过于刮目相看的人,她反倒觉得,我是刻板中的刻板,枯燥中的枯燥,只是把规律运用纯熟,又有那么一两分运气做保,她反倒是很钦佩我的努力。
可是真正接触下来,才发现,我并不是她想象的什么努力的人,我也在任何课上随时走神,酩酊大睡,下课也懒得看书,一眼就会的题目更是一带而过。
大约就是她嘴里的眼高手低。
她等着我进入高中以后成绩跌落,好得以维护她的信念。可是没有,我蒸蒸日上,居高不下。
另一方面,我打破了她的第二个“相信”。我的语文成绩并不像传统那样和理科比起来略显平庸,反倒依旧很好,更难得的是,我和她一样,也带有两三分文气。
我不是被镣铐锁住泛式化的无脸人,我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灵魂,我这样骄傲的人难以被世俗规训和拷打。
在高中的第一节作文课,标题是乡愁。我觉得这题目挺完蛋的,我们大都是土生土长的澄州人,刨除旅游之外,走的最远的地方也莫过于外出写生的郊外公园,十六七岁的年纪,何谈乡愁。
于是我写:我写下这篇,用以慰藉日后乡愁汹涌。
我写澄州的花草树木,写我骑着崔克蝴蝶常经过的那条澄州河,写下面的船上南来北往的人群,也是带着乡愁来,拖着乡愁走。
最后我写,我竭尽所能为他解愁,却也只我此时稚嫩文字,也会成为他割舍不掉的哀愁。
当时或许存了想要尽力展示华丽词藻的心思,但我也没有想到,最后这句,竟然真的会一语成谶。
这篇文章交上以后,我在语文老师那里大为改观,她以为虚耗光阴,不知所谓的我写出来的东西也只能是规训下的产物,可她不得不承认,我这样的人,才最不容易被戴上镣铐。
从此以后她就钦定我是御用撰稿人,为校领导,老师之类的润色过不少文章,还在她的引荐下把文章投稿到某些杂志上。
于是我在学校里又多了一层他人无法企及的光环。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以后——故事里似乎都喜欢用这一句当做界限来分割——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路过旧书摊,看见上面摆放着我曾经投稿的杂志,上面的日期恰是九六九七那些年,于是我翻开,在上面终于找到我泛黄模糊的文字,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我努力辨认,终于剥开一句话,这个凛冬终于过去,而他也随冬而去了,死在春风吹雪融的那天。
这篇文章具体是什么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然而这样幼稚又矫情的笔触,就足以让我欲哭却无泪。
那时我站在老街前,手指拨弄着那本被岁月风干的纸张,看着上面已经含混不清的笔名,我看不出那几个字究竟是什么,也已经想不起,多年之前承载我荣耀的这几个字到底是大千世界的哪一个。
写到此处,不得不提隔壁班那个小个儿了。
我们两个是同一个语文老师,同样被冠以天才的名号,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有语文老师欣赏的努力色彩,却也是把规则运用最纯熟的人。
我的文章登在报纸杂志,她的文章被印成册子,年级里人手一本,让我们向她学习。语文老师说,应试考试里的作文就是带着镣铐跳舞,而她是舞蹈最好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怎么,时不时,不经意就会关注到她,这绝非廉价又不怀好意的喜欢,只是我的心天然与她热络亲近。
我了解她很多,努力用功,不爱说话,我当然也看得清她眼底潜藏着的不屑和高傲,这让我心猿意马,如同寻觅到了伯牙的钟子期。后来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小个儿,爱上了宋别,那时我已然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皈依于她的,究竟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时间长腿似的往前跑,年龄越大,我也就越来相信定数这个东西。往前看,以后的未来都是这样合理,那一座小小中学里,没有人的成就超过她,也没有人的罪恶可以盖过我。
我曾有一瞬成为她面前的高山,却在往后的岁月里,俨然走向另一个极端。
2.
宋别见她挂断了电话,已经兀自点燃了一根烟,烟灰毫不顾忌地磕在阳台上,轻笑出声:“有够敬业的啊,林记者。”
这话里带着两三分明晃晃的嘲弄,连她眼底的不屑也丝毫不掩饰。林康安其实知道,宋别挺看不起她的。不是说别的什么,只是觉得她傻,好好的名牌大学生学什么不好学新闻,做什么不好做记者,又苦又累又没钱,真不值当的。
她以前还劝对她说:“总得有人做这事。”
宋别反倒冷嗤一声,说道:“意思就是你不做也有别人做,林康安,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收收你的英雄主义革命精神,人活一辈子,到时候撅在那儿,谁记得你是谁?就算记得,死都死了顶什么用。无非是时不时训诫一下后生,让你死了还不得安宁。”
“都像你这么想,这社会不完蛋了?”
她的笑意更深了,附在这样一张皮囊上,总让人有瞬刻的沉陷:“我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就代表社会了?社会上谁都有自己的角色,你做你的英雄,我做我的小人。该钦佩钦佩,该赞扬赞扬,可我不走你们的路。”
她被宋别说得哑口无言。
尽管是两姐妹,在一起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她也忽然生出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觉。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宋别也实在不是个庸人。如果她只是个苍茫人海尔尔,那么她的路谁在乎,她不会影响任何人。可她不是,到她那位置,权柄有一些,影响也不会小。
林康安已经习惯,不去理会她的嘲讽,觑她一眼,转身从阳台进了自己房间。
宋别也不是不敬业的人,在医院耽误了些天,也是该到她的山头转悠转悠了。
公司奉行狼性文化,对她这样的柱石待遇也好得没话说。尤其是这次外派回国,提前就安排好了一切。房子在澄州最好的那地段,金肯国际公寓。还早早配好了车,基本上衣食住行都是走公司的账,用不着她掏一分钱。
宋别现在是真的只进不出,一毛不拔了。
账户余额对她而言成了一个长串数字,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花不完。越到这个时候,她也越是不理解林康安,这姐姐当年跟她考上的是一个大学,混到现在可连买辆好车都够呛的。
她理解不了林康安,也懒得去理解,更不会要求林康安理解她。宋别知道自己实在是说不上好人,守在底线之上,无恶不作。
烟嘴咬进牙齿那么长时间,没给她排忧解难,反倒更加烦躁了。她干脆把烟掐了,扔进一边的垃圾桶里,从盘子里捏了块苹果填进嘴里。
澄州最近正值盛夏,树上的蝉扯着嗓子嚎叫,光洒下来,烤得大地都掉了一层皮。
宋别挑了个好日子到公司,虽然是在中国,和远在北美的总部却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各色人种,中文和英语的使用程度不分上下。这儿的人也都是猴精,从最初认命的红头文件下发开始,一整层楼的人都在猜测这个新来的头儿是什么人物。
住那三天院的时间,公司里滋生了关于她的不少传言,说什么铁血手腕,雷厉风行,又说什么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以至于宋别踩着高跟鞋走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从PM到基层员工,个个风声鹤唳,恭敬叫她:“Ms.宋。”
她淡笑点头,走进自己办公室,随后蒋助理就跟了过来,把一沓文件放到办公桌上,对她说:“您之前吩咐的PM上个月的工作总结和报告,还有对澄州几家公司的分析都在这里了。”
宋别大致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如果集团没有派我回澄州的话,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会是谁?”
蒋助理愣了一秒,随后立马回答:“是奥利弗。”
“奥利弗,他不是中国人吗,中文名叫什么?”
蒋助理回答:“贺普。”
宋别在心中笑,放着好好的中文名不叫,装什么假洋鬼子。这个贺普的资料她格外留意过,能力挺强,也挺服众,之前问过她在这儿的一个眼线,说是没见人发过火,以前手下人捅了娄子,还是他给解决的。是个老大哥,笑面虎。
在她来之前,已经不少人拿他当老大了。
今天看见她这么年轻,估计也有不少人心里不服气。宋别懒得去管别人心里怎么想的,她奉行的原则只有一条,能者上,庸者下。
管你用什么手段,谁能给她带来最大的利益,谁就是她的心头宝。
她摆了摆手,对面前的蒋助理道:“你先出去吧,让贺普进来。”
她的办公室有一面全透的玻璃,百叶窗不拉上,隐隐是能透过光影看到里面的。宋别也懒得遮掩,翻着那些资料等贺普进来。这些她已经看过一遍,现在再让PM自己写,也是想看看出入。
贺普很快进来,将近四十的年纪,一身黑色西装,没有一丝褶皱,连头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中国人的肥胖率远低于北美那边,他估计平常也挺讲究饮食运动的,身材保持得还不错。
“Ms.宋,你找我。”
宋别收回目光,落在那一沓文件上:“我看了你们的工作总结,差不多手里的活都要结束了,最迟也就是小半个月。到时候攒个局,给你们开个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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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没什么应不应该,你们做得好,我也得体集团给这些前线的兄弟慰问慰问不是。”宋别点了根烟,“到时候上游艇玩玩,怎么样。”
贺普不卑不亢:“你定就好,他们应该都挺愿意的。”
宋别点点头,把话题挑到他身上:“楼下那辆U8是你的吧,开了几年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三四年了,怎么了?”
宋别拿出一个东西拍在办公桌上:“该换换了,在地库里停着,回家给老婆孩子一个惊喜。”
贺普有同学在北美跟宋别共事过,在之前也从同学嘴里了解过这个二十五岁的顶头上司,同学是这么形容她的,如果说他的生活里有人能称得上天才,那么一定是宋别。而且,宋别也是他见过最世故,最刻薄的天才。
这两个词放一起本该是很违和的。
世故的人是不会让人发觉他的刻薄,可宋别就是懒得掩饰,她曾带领团队一起对一些小国进行货币狙击,以至那些国家货币急剧贬值,信誉体系崩塌,连民众都陷入恐慌。
有人调侃着问她看到那个国家的民众疯狂抢购物资,围堵银行的新闻报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宋别也笑着回他,说感到自己做的很成功。
做金融的,这点唯利是图还真是一脉相承。但贺普也发现宋别深受资本主义的熏陶,不像中国,老板和员工就像是奴隶主和奴隶,榨干他们每一寸时间。
“行了,你做的好,这是你应得的。”宋别掸了掸烟灰,朝门口扬了下下巴,示意他拿了东西出去。
她一开始本来就是做PE和VC出身,华尔街的投行不是没进去过,待了一个月之后也终于知道凭什么人家能挣钱了,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喝咖啡不行就吃药,吃药不行就来点麻的,麻的不行来点卡的,卡的不行来冰的。
刚开始她还觉得北美的人都有病呢,直到看见大BOSS亲自下场给一个业绩突出的人庆祝,满天撒钱,香车美女,不可谓不是人生赢家。她在下面看着,是真的眼红。
到贺普这里,只是一辆车而已,算不了什么。
第一天的工作并不怎么繁忙,她大致熟悉了内部结构,又盯着大盘看了一下午。和人联手做空的那支股票终于支撑不住,出现好几个跌停板,她以极低的价格抛出,吞了不少钱。
收盘之后,她也懒得再待,收拾收拾直接下班回家。
宋别去地库开了车,想了想,换了个导航方向,在上面输入“光明修车行”五个字。白杨路在城北,和她爸妈家是两个地方,但和公司离得很近。
她把油门一踩,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那里。
恰巧的,周寅正站在门前,他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估计是工作常穿的,已经不能称为白色,浑身上下沾满黑棕色的油污。
他正跟人说这话,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小子可不怎么老实,既然出来了,尽快解决。”
周寅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根咬进嘴里,而后利落点燃,他话不多,只说了两个字:“知道。”
随后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晦涩,嘱咐他:“小心点做事儿,别留尾巴。”
宋别在车里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尤其还隔了一趟往回行驶的车流。她把车往前开了一段,到路口那里转回去,之后稳稳停在光明修车行门前。
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向那辆车,看见她从车上下来,周寅的眉头微不可查地锁了一下。反观他身边那男人,看见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宋别。”他的语气疑惑:“你怎么来了?”
她倚靠在车上,闻见烟味儿,心里的瘾虫也被勾了出来,摸了摸口袋,想起烟盒都被她落在办公室。宋别抬起头,直接从他手里夺过了烟,咬进自己嘴里,抽一口,烟雾从嘴里散出,她仰头笑说:“周寅,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桩生意不怎么划算。”
周寅被她夺过烟,也跟着错愕一下,问她:“怎么不划算?”
“谅解书我签那么利索,钱我可一分没要。周老板算算,划算吗?”她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他看见,烟嘴处已经沾了她一圈淡淡的口红印。
红得像血。
他不自觉把目光转向她的嘴唇,也是那样的红。她的嘴唇和别的姑娘精心呵护到容不下一丝褶皱不一样,上面残存着干涩的纹路,他不知道怎么,竟会把这个出手阔绰的女人,和“风尘”两个字联系起来。
宋别伸手磕了磕烟灰,眼神一动不动看着他。
周寅想到什么,对她说:“请你吃饭成吗?”
“成,你挑地方。”
“那好,我去换身衣服。”
周寅话落,转身进去,他身边的男人意味不明地看了宋别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他们一块上了楼,孟良倚在门框上看套头脱衣的周寅,冷不丁问道:“周寅,搁哪儿认识这么一妹妹,开的还是黑牌车呢。”
“高远撞得那司机记得吗,她是乘客。”周寅简略回答,很快换上一件白短,“当时你不愿意跟那些人打交道,我才去淌这趟浑水,想起来了吗?”
“操。”孟良暗骂了一声:“便宜你了,早睡早爽。”
“滚。”
“这妹妹漂亮是漂亮,可别哄得你忘了正事。”
周寅没理他,低头看着手机,发过去了一条消息后收起来,从柜子夹层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重量。
孟良提醒:“记得消音器。”
他想了想,还是把它放回去,换了一样东西,一样并不那么痛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