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清樾疾步往外走去,肩上披着的大氅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南启这次送来的质子,她有所耳闻。
南启七皇子李绪,年十九,是南启皇帝二十一个皇子中不上不下的那一个。上头有父亲宠爱的大皇子、四皇子,下面有老来得子的二十一皇子。其母亲南启皇帝的月贵嫔懦弱无能,从小带着他生活在最为刻薄的敏妃屋檐下,饱受欺负。
总体而言,就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标配。
路上,子厦跟随她的脚步,汇报:“七皇子眼部有固疾,视物不清,身体孱弱。朝臣猜测南启皇帝就是想七皇子没在去云都的路上,就没了质子这层掣肘。不过南启的北部三城是块肥肉,他们不愿放弃,便答应了七皇子为质子。”
北晋的冬日不必南启,是真正的酷寒,若是遇到收成不好没有足够冬衣那年,随处可见冻死的百姓。
回云都的路程遥远,质子若是真受不住死在路途上,南启会不会以此作为要挟也说不准。
***
眼睛有疾的人,听力总是要比一般人强一些。
李绪坐在塌上,远远听到两个脚步,一个是男子,另一个比男子沉重的脚步更轻,是个女人。
手指与帐帘触碰的摩擦声,只一个脚步停在了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他看不见,却还是能感受到一道目光集中在他模糊不清的眼上。似乎每一个人见到他时第一时间看的都是他的眼睛。
他们都会感叹一句:“真可惜,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似母。他的母亲相貌中上,只一双眼睛为人称赞。那双眼顾盼生辉,眸光流转,看一眼能让人陷入进去,独搭配了一张不是绝世的脸,故而皇帝总让她蒙面只露一双眼,却在面纱褪去时显露出厌恶。
所有人都在说,他的这双眼要是不曾出问题,以他的清隽容貌,必是锦上添花,可惜了。
李绪烦厌地撇过头,躲开容清樾的视线。
容清樾感受到他的情绪,感到莫名。视线下移,男子粗糙布料已比他的身形小了许多,手臂长长一截露在外面,想是许久不曾做新衣了。
那节白得病态的手臂上,细细小小的伤痕密布,如果仔细数,恐怕比她这个时常与人拼杀的伤都多。
这个皇子过得实在惨了些。
容清樾将他浑身扫视了一遍,往前走了一步,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旁边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少年猛地上前:“离我主子远一点!”
门外候着的子厦即刻挑帘,目光冷冽地盯着少年。容清樾抬了抬手,子厦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少年青涩的脸满是警惕,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茗生,不得无礼!”
李绪敛去情绪转回头,他的嗓音透着一股冷质,似高山上的雪,还有一股难以察觉的沙哑。
茗生很听他的话,憋着一口气退到了边上。
容清樾看出那个叫茗生的少年有一些武功底子,但他不妄动也探不出到底如何。这里是北晋的地盘,她可没什么顾忌,伸手拂过李绪轻薄的眼皮,问他:“不喜欢别人看你的眼睛?”
“将军何出此言?”李绪笑问。
真是,连笑都是虚伪。
容清樾不答反问:“需要为你准备一条白纱么?”
李绪不曾料到这么一个问题,愣了一会儿,随后戴上假面说:“若是将军愿意为我准备,我没有理由拒绝。”
近卫是只猫,主子是只刺猬,一模一样一说话就竖着尖盾。
“既然你不喜欢他人看你眼睛,又并非不愿意戴纱,为何来时不戴一条?”容清樾拉过一旁的椅子与他对面坐下,也不恼他不曾起身行礼,静静看他细如白葱的指节。
“我与将军不同,”李绪说,“不是任何事情都能讲一个愿不愿意,我没有资格与权力。”
他就差说我不配。
李绪周身带着厚厚的双面带刺的盾,他想要反抗,却带着深深的无力。
身为质子,去到异国他乡,无人可依无人可靠,除了自己孑然一身。
阿兄前往西佑,死在西佑时是不是也是这样,除了自己便再没有人能帮助自己,最后绝望的死去?
“过几日我为你找一条白纱,”容清樾深深望着他,认真道,“你是南启皇子,我们会礼待于你,你想要的东西,可以直说。”
“将军大方,李绪万分感谢。”李绪撑着床沿起身,朝声音方向拱了拱手。
质子,能被善待到哪里去?
李绪心里无声笑嘲。
容清樾知他信不过这些虚无缥缈的空话,淡笑着,食指敲了敲椅子扶手,起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李绪已有十九,遭人虐待,好在母亲如何都还是个贵嫔,吃食上并未遭到苛待,比她高了一个头。
他那双眼,着实好看,眼皮为单,眼尾上翘,冷灰色的眸子,勾人得很。
莫名地,她的手抬高碰上了他白可见青线的眼皮,薄薄一层,不安的眼球在指下滚动。
“李绪,这里是北晋,我会护着你,让你平安回去。”
话毕,容清樾只觉脖颈周围烧得厉害,转头往外走去。
***
子厦拿过大氅给她披上,容清樾停在空地,哈着白气望向漆黑无杂质的天空,它如一条巨蟒覆盖整片天,带着雪的风刮向她,吹散了那股热气。
子厦说:“殿下给这质子承诺,若是传到那些老臣耳朵里,恐怕又是一阵风雨。”
“保一条命而已,”容清樾说,“不难。”
容清樾绕过巡逻的士兵,子厦跟在身后,她问:“钟叔那边准备好了吗?”
她因着这次回去要留在云都,一早就把职位和相关事仪交接好,等着钟槐商议几时启程回云都。
“王爷问,该如何押送质子?”
“这是何意?”容清樾侧目:“师傅有什么想法?”
“王爷的意思,质子是南启送来的囚犯,当以囚车押送才符人情。”子厦一字不落的转达。
容清樾皱眉,却也明白钟槐为何要这样。
质子是制衡他国的一个条件,历来皆以各国最为尊贵的皇子公主为质。南启虽说是以北部三城作为最丰厚的条件,可这三城只需待南启国患解决,兵力强盛之时必会举兵拿回,唯有质子是牵制之物。
南启送并不受宠的皇子来,便是日后关系破裂,他北晋杀了剐了南启都无所谓
南启送的七皇子,是辱人的象征。
钟槐是个粗人,自是气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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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绪是皇子,不是南启送来的阿猫阿狗。”容清樾不同意,“囚车押送,传到百姓耳朵里便是北晋胸怀不广,传到南启,这事就是我们的错。”
“是。”子厦点头,“我明日去同王爷说。”
回到主帐,容清樾脱去大氅,站在火盆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吩咐子厦:“这几日让梁郝带一队人给李绪的军帐守夜。”
和谈已是定下的事,南启质子能不能平安到云都面圣是和谈成功关键中的关键,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子厦知道其中厉害,即刻出去找梁郝。
***
茗生等容清樾一走,三两步跳到李绪身边,疑惑问:“主子,她是北晋哪位将军啊?”
李绪说:“辅国大将军,容清樾。”
茗生歪头想了想,摇头道:“不认识。”
李绪又说了她另外一个名号:“晋昭公主你该认识。”
“主子别瞎说,我只是知道,并不认识。”茗生忙不迭摇头,“晋昭公主啊!确实有给您做出承诺的能力。”
北晋的晋昭公主,与他主子的命运截然相反,那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同比放在南启,或许四皇子殿下都不能与之相比。
“一条贱命而已,”李绪说,“她想保,并不难。”
如果仅仅只是留一条命,她只需说一句话。但除了这条命,她并未对怎么保做出承诺,生不如死的保,自生自灭的保,都有可能。
“我会护着你。”
这话像个魔咒一直在他心中回荡。
李绪无声轻笑。
真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好承诺。
只是这个承诺,她又能记得多久,一年、一个月、一天,还是走出这个军帐的时候就已经忘了?
上位者的承诺,听信就是他蠢。
时候不早了,李绪宽衣解带,只着已经不合身的中衣坐在榻的边缘,与茗生说:“上半夜你守,下半夜你叫醒我。”
只身在北晋,每一刻都有危险,他不想死的那么轻易,总要保持绝对的警惕。
翌日清晨,天边瞳朦时刻,容清樾已经醒来多时,一身利落的劲装,手抬长枪练疏漏多时的枪法。
她用得最趁手的武器是长剑,但在战场上长剑有时并非优选,兼练了长枪,战事休止时才有时间舞上一舞。
天光大亮,梁郝提着布袋过来,底下渗着血珠。
梁郝禀道:“殿下,昨夜有西佑刺客混了进来,意图对南启皇子行刺,被我发现后立刻自尽,是死士。”
“西佑打赢了南启,胆子涨的愈发快。”容清樾目光都懒得递一眼给那人头,梁郝让士兵提下去烧了,容清樾问:“南启皇子伤到没有?”
“没有,”梁郝说,“他与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夜里换岗,时刻警醒着,帐外一有动静便燃了灯,直到刺客被处决才灭。”
“嗯。”
子厦端着她今晨的口粮过来,眼眸与梁郝对视,算是打了招呼,尔后对容清樾说:“殿下,王爷今日备了茶宴,邀您前往王府赴宴。”
容清樾接过端盘,放在一边的地上,拿了粗食馒头咬了一口:“只邀了我?”
“是。”子厦说,“王爷想与殿下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