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发霉的牢房中,满地屎溺,老鼠臭虫乱爬,然这些秽物远不如面前那俩人在一起给郭起造成的冲击大,他呆呆地瞅着孟弋:“你来就来吧,你还带他?”
孟弋不与他废话:“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北郭纥的?你老实说,给你出主意劫我的,是不是他?”
赵简撇头看她,目露激赏,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她被郭起打晕那日,他已在调查嬴政遇刺一事了,北郭纥那时就起了心思,把水搅浑。
郭起迷茫:“什么北郭纥?”
“郭起,你是男人么?”赵简出言相讥。
郭起受了侮辱,脖子一梗:“庐陵君想亲自检验?”
“……”孟弋扶额。
赵简冷笑:“你知不知道,此人今日在南市雇凶刺杀孟弋,孟弋都受伤了。是男人,就把此贼揪出来。”
郭起大脸猛贴住栅栏,关切地看向孟弋:“那孙子竟敢动你?!等着,我出去剐了这狗贼!”
***
出了阴暗的牢房,呼吸到草木的芬芳,赵简忍不住问孟弋如何想到郭起和北郭纥有瓜葛的。
孟弋说:“郭氏是邯郸冶铁大户,铁贩十之八九要与他家打交道。我这人呢,虽说人品一般,可也不至恶劣到短短几天内出现两拨人要我性命。太巧了,世上没那么多巧合,过于巧合,就是有人搞鬼。”
赵简拱手:“受教了。”招呼迎上前舒祺,“速点人手吧。”
牢房中奔出一人:“人呢?不等我?太不讲义气了你们!”
***
郭起说,北郭纥在北郭、东郭、南郭皆有巢穴,只是常居北郭而已。剩下东郭和南郭,郭起去过南郭那处宅子,自告奋勇当向导,怂恿舒祺:“立功的时候到了!”上马时,不甘不愿瞥了眼赵简:“东郭北里柳巷,门前有棵歪脖子树,你可别找错。”说完也不等赵简答话,拍马而去。
赵简仰头看看天,目光又回落至孟弋脸上。“天不早了,我叫虎送你回家。”
孟弋不搭理他,冷哼一声,一马当先冲向东方。
赵简无奈,只好跟上。等等,郭起说东郭何处,北里柳巷?眉间堆出褶子,眼底失落,望着视野尽处逶迤成行的白杨榆柳出神。
柳巷……
“公子,快点呀!”孟弋迟迟等不来赵简,回头抱怨。
风刮起她的朱袍,衣袖翩翩,彷如热烈的红花怒放在黄沙古道上。赵简笑道:“来了。”
***
快到目的地,前方有条小河,一桥横在河上。赵简本是一马当先,到桥边骤然停下,惹得马儿愤愤嘶鸣。
孟弋驱马近前,眸光投向桥面,落日余晖中,一女子立在桥中央,袅袅婷婷,脉脉凝视着赵简。孟弋从那静默无声的眼波中,读出了几分哀怨痴缠的意味。再观身旁的赵简,下颌紧咬,她明了桥上人是谁。
***
夕阳默默洒下,水波静静淌过。赵简站在桥头,孟楼站在桥中央。
不过两月,而今再见,恍如隔世。
那时,议完八字,府上喜气洋洋,仆人们忙碌碌准备婚礼用具,晴天霹雳传来时,赵简正眉眼带笑挑选合卺礼用的匏瓜,而孟楼已成了赵丹的新妇。
“简……”到了是孟楼先张口,未语泪先流。“你恨我么?你应该恨我。我没有办法,我是被逼的,我……”
“夫人——”赵简泠然打断她。
***
孟弋识趣地招呼侍从先行离开,留赵简和孟楼诉肺腑,此时桥都看不见了,赵简还没诉完肺腑,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这桩兄夺弟妻的丑闻,被邯郸人津津乐道许久,身处旋涡中心的赵简不知被多少张嘴嘲笑过多少遍。可诡异之处也正在此。赵简什么都没做,连装样子闹一闹都没,冷静克制得不像个人。是胆小怯懦么?
孟弋扑不灭心头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觑觑左右,打马凑到虎近旁,小声道:“那是孟楼吧?她怎会在此?”
虎不想搭理她,可对着她一张笑脸,实在不好不理不睬:“楼家就住柳巷。据说孟楼母亲病重,许是回家探母的。”
柳巷竟是赵简的伤心地。让他来此地抓人,真是难为他了。再见孟楼,他会说什么做什么?万一失控……
“公子会不会乱了心智?被人看见可不好。”她委婉道。
虎脸孔一板:“不可能!公子早就死心了。”
“哦?你如何晓得?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孟弋抛出拙劣的激将法。
虎平素不像灵辄那般多话,今日被气着了,遂打了话匣。“孟楼入宫三日,公子才得到消息,那时邯郸城早传得沸沸扬扬了,公子成了全城的笑柄尚不自知,还在高高兴兴准备婚礼!”虎气红了眼,骂了句,“大王混账,楼家也不是什么好鸟,丑事做下了,谣言满天飞了,还把公子蒙在鼓里。”
孟弋喟叹,赵简太惨了,不管赵丹还是楼家亦或孟楼本人,都没把他当回事。
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柳巷深处,寻着了郭起口中那棵歪脖子树。门锁虚掩着,侍卫一脚踹开。
是邯郸常见的中人之家院落,前后两进,有堂有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虎一声令下,侍从两两一组,逐间屋子搜查。
红日逐寸下移,还没等来赵简。孟弋渐感不安,担忧道:“这么久了还不回,他们该不会旧情复发,私奔了吧?”不是信口开河,此时风气开放,男女私奔之风大盛,赵简和孟楼毕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旧情人眼泪婆娑,很难说赵简能不能克制得住。
虎拉下脸:“不许污蔑公子!”
“不是污蔑,是人之常情。人非草木,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孟弋面向正堂,背对大门,虎和她相向而站,忽见一角衣摆飘入门内,他轻咳几声,提醒孟弋闭嘴。奈何,孟弋说到兴头,停不下来,“……他又不是圣人,圣人尚不能忘情,何况凡夫俗子?旧情复燃再正常不过,诶,你要不要带几个人去河边看看……你为何老咳嗽,着凉了?”虎咳嗽声音越来越大,表情异常难看,撞鬼一般,眼神还不住朝大门方向飘,孟弋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脊背一凉。
笃、笃——脚步声清晰可闻。
背后说人坏话不足为怪,谁人不被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可说坏话被抓现行就丢人了,还跌份。不过商人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不怕的就是丢人。她淡定地旋身,端的没事人一样,淡定一笑,淡定行礼:“公子,此处当是北郭纥的巢穴,侍卫们正在搜查,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说着头也不回,兔子状窜向后院。
***
侍卫陆续回前院集合,前后都搜遍了,角落都没放过,一无所获。
赵简眼风扫过站成一排的侍卫,疑惑的目光投向虎。虎像早有准备,回道:“还在后院。”
赵简掀掀嘴角:“想必是发现重要物证了,我去看看。”
跨入后院,赵简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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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墙跟堆着一堆柴草,孟弋正费劲往上爬。
“你在干什么?”
日暮黄昏,寂静的院落突然飘起一道幽幽的声音,孟弋骇得脚一滑,滚落下来。噼噼啪啪——柴跺塌了,柴草如出栏的家猪争相滑脱、掉落,孟弋整个人被掩埋了起来,发丝缠着干草枯叶,脸上全是屑沫尘渍,衣裳被刮破脱线,活脱脱一野人。
赵简大笑出声,念及她手臂的伤,忙蹲下身,小心端起她手臂,轻轻扁起衣袖:“就不能顾惜顾惜自己?”
虎跟来,见到这一幕,愣住了。
手指灵活地解开绷带,伤口无恙,赵简方舒眉展眼。
“都结痂了,我没说谎吧,只破了层皮。”孟弋语气轻巧。
赵简复又缠上绷带,挽个结,责备:“就没见过你这般冒失的女子。”
“贾人走南闯北,这点小伤算什么,当年初到南海,遭土人围攻,脑后被砸破了,血流了一身,比这惨多了。”
赵简仿佛吞了麦芒,嗓子生疼。伸手拉她出草垛,反被推开。赵简困惑地看着她抬臂去够篷在草上的黑羊皮。
赵简筋管突突跳:“你刚爬柴垛,是为了这张羊皮?”
“对呀,你看毛色多好,能卖不少钱。五张黑公羊皮能换一个大夫呢。”孟弋抖抖黑羊皮,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赵简的脸瞬时和羊皮一个色。冷静,冷静……
孟弋一手抓羊皮,一手撑地,作势欲起身,倏地不动了,手指着脚埋的位置,脸惨白,双唇哆嗦:“人……有人……”
赵简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拔了出来。
孟弋眼神发虚,浑身冒冷汗。
“莫怕。”赵简将她挡在身后,拔剑挑开那一处草堆,一颗人头露了出来。
虎鼓着腮帮子吹响了骨哨。
***
树枝枯草很快被清理干净,一具男尸全须全尾躺在地上。
“是北郭纥吗?”孟弋蹲尸体旁,举着根柴棍东戳西敲。
赵简神色复杂地看向孟弋。确认藏在柴垛里的是死人后,孟弋瞬间松懈下来,恢复正常,还大胆捱近尸体观察。惧怕活人不怕死人,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不禁想起虎从榆邑查到的消息:十年前,榆邑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八岁的孟弋亲眼看着母亲和幼弟被饿死。
赵简忽然不忍心看她。
“噫,看!他少了一只耳朵!”孟弋大吼。
被拨拉出来时,尸体右耳沾了草窠,众人没注意,当孟弋把那些草窠捅掉,残缺的右耳一下子暴露在视野中。
此时天已经黑了,虎举着火把凑近观察:“血是刚凝固的,肉的断面很新。看来此人被杀死没多久。”
赵简判断尸体就是北郭纥,“有人不想他张嘴。”
孟弋注意到北郭纥的右手死死捂着右腹部,举棍一拄:“他在捂什么?”
虎叫她退后,用刀托起了北郭纥僵直的手,门客羊午解开了他的衣襟,手探进去,拽出来一布卷,手一摸,里面裹的有东西。放地上,解开来……羊午失声叫:“耳、耳朵?”
一堆人耳。
有的新鲜,有的已经发黑、腐烂,还有的有白色蛆虫在上面蠕动。
孟弋受不了这刺激,背过身,哕了……
赵简递上水囊和手绢。
“谢谢。”孟弋不讲究,也不问是谁的,接过水囊就噙在口中。清水入喉,脑中钻出一个清晰的念头:耳朵,割耳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