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误遭暗算【修】
虽然被来历不明的鱼钩打了岔, 但并不妨碍姜大人垂钓的心情,春日的鱼肉最是鲜美,他可是馋得紧, 这念头与许风亭不谋而合。
二人并未多想, 只当是小厮找错了地儿, 送错了东西,扔到一边便不做理会了。
今日春光正好, 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许风亭惬意地靠在树前, 总觉得此情此景,应当配着些茶水点心,才更加舒适。
这念头才刚起,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公子,您今早起得晚,只吃了一餐,怕您下午犯饿, 殿下让我送些吃食来。”
许风亭转头,发现是陆二,他接过食盒,道了一声谢。
“你的手怎么了?”
陆二问了一句。
许风亭诧异地看了眼对方, 心想这么点小伤也能被发现:
“没什么,不小心被鱼钩伤到了而已。”
“这并非勾伤,倒像是被利刃所划伤, 公子,您有事瞒着我。”
许风亭遥遥指了个方向:
“鱼钩就在那, 当真是被它划伤的,不信你可以去瞧瞧。”
陆二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 果然在地上找到了被扔下的鱼钩,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钩子,他却看得极其仔细,黑色的侍卫服勾勒出健硕的臂肌肉,像是一只机警的猎犬。
许风亭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谨慎,二至六一共五个侍卫,最爱操心的,便是这第二位,从前是觉得他身体太弱,需要多加照顾,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什么事都要仔细查看一番。
虽然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就是了。
姜礼明显也已经认识了这位侍卫,打趣道:
“今日轮到家犬当值了啊。”
习武之人听力好得很,闻言,陆二当即望了过来,英挺的眉眼带着恼意。
许风亭打开食盒,连忙捏了块糕点,堵住那张乱开玩笑的嘴:
“快些吃吧,哪那么多话。”
镇国公府的侍卫都有着自己的傲骨,姜礼竟然用家犬作比,实在是辱没。
姜大人刚被堵上了嘴,便见陆二起身走了回来:
“这钩子上被缠上了冷线,此为宸国所出,虽曰线实为刃片,因为细得很,远远看去如同绳子一般,故而以线命名,锋利异常,一般做暗器用。”
此次春猎,宸国只来了一人。
姜礼咽下嘴里的糕点,抹了抹嘴巴,急急地说:
“原来是他!我说鱼钩怎么不见了。这几日帮陛下炼丹,风欢意时常会过来瞧瞧,想必是听到我让小厮去取渔具,于是在暗中做了点的手脚。”
许风亭看着手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眉心轻拧,想不通对方此举的目的。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某位姜大人。
身为监正,也是见识过不少阴谋算计,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没头绪的事:
“如此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你破个皮,流个血?这没道理啊。”
陆二看着掌心的鱼钩,直觉会有用处:
“这鱼钩,我先替公子收着。”
许风亭点点头:
“好。”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将证据先收好总是没错的。
他抬起眼,向陆二扬起一抹笑:
“还是你心细,不然这钩子就要被扔了。”
姜礼在一旁摸了块糕点吃着,边听边皱眉:
“这有什么好夸的,你还是多多担心一下自己吧,那位二殿下可不是省油的灯,做事不可能毫无缘由。”
陆二抱着剑,不甚友善地看了眼姜礼,但对方所言的确在理,因此并未多说什么,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对自家公子嘱咐道:
“如今敌暗我明,这几日,公子当心些,免得中了他人的计谋。”
许风亭往身后的树上轻轻一靠,似乎并不在意:
“无妨,见招拆招,就看谁棋高一手了。”
姜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中另有深意,他追问道:
“你想做什么?”
不待许风亭回答,林中忽来传来一阵窸窣声,陆二的手立刻覆在了剑柄之上,正欲拔剑之时,忽而松了神色,才出半寸的剑身又放了回去。
是自己人。
下一刻,林子忽然多了一人。
裴无卿自暗处闪现,向许风亭说道:
“已经安排人将传言散发出去,你猜得没错,风欢意果然开始动穆羡之了。就在方才,我看到他给穆羡之的酒盏里下了点东西,不过不知道下的是什么。”
许风亭松了松手中的鱼线,闻言轻笑:
“正愁找不到机会,这就送上门来了。”
裴无卿问:
“那还要盯着吗?”
“不必了。”
寂静溪面忽然泛起一圈涟漪,很快便激开阵阵水花。
鱼儿,已经咬钩了。
入暮时分,猎场之内歌舞升平,王公贵族把酒言欢,这是一场欢宴,为了庆祝仙丹炼成,众卿与夏帝同乐,较之宫宴少了些规矩,多了些自在欢愉。
风欢意作为宸国来使,自然也位列其中,但却是一个人坐着,离场内其他人都有些远。
近些时日,太子不仅要忙着调查狼袭真相,还要抽空回宫中看看皇后,忙得很,故而也没时间赴宴,夏帝并未多加责怪,虽然人没来,但还是给他留了个空位。
身旁一直空着的位置忽然来了人:
“满堂宾客欢宴,二殿下只身坐在此处,倒真可怜。”
风欢意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呵斥道:
“轮不到你多管,离我远点。”
穆羡之并未离去,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对方桌子上的杯子,眼神轻佻:
“何必恼火,我陪你喝一杯解解闷?”
风欢意终于抬起眼,他深深看了眼来人,继而举起桌上的酒杯:
“好啊。”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一位是夏国大皇子,一位是宸国二皇子,都是皇族贵人,场中宾客虽不敢贸然看去,暗暗打量的却是不少。
尤其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公子哥们,平日里最不缺乐子听,正巧听闻了一则传言,二人的一番互动立刻引起了窃窃私语:
“……看来传言不虚,大皇子似乎真的对这位殿下有意。”
“这传言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因此要取消联姻,这是真的吗?”
“多半是真的,太子与大皇子自来不和,这二人私下交往如此频繁,哪怕没什么事,太子怕是也要起疑,哪里还敢将人往东宫带。”
……
不过是一阵极小声的讨论,风欢意本人毫无所觉,见穆羡之喝下了酒,他忽然凑近,语气引诱:
“听闻大皇子最爱美人,比起我,这场中不是有更出彩的一位吗?为何不去找他?”
穆羡之立刻明白了对方口中之人是谁,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便见白衣人静坐席间,眉眼出尘胜似天上仙。
耳畔的引诱还未结束:
“大皇子,我送你一夜春宵,可敢要?”
穆羡之喉结微动,声音喑哑:
“……要。”
风欢意满意点头,顺着穆羡之的目光,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仙长身上,一抹怨恨转瞬即逝;
“既如此,你去我住的大殿内等着,稍后我会将人带去。”
自从喝了那杯酒后,穆羡之觉得身上燥热异常,头也昏昏沉沉的不是很清明,满脑子只剩下对方口中的一夜春宵,闻言并未多想,当真顺从地走了。
风欢意看着对方摇摇晃晃的背影,目光冰冷。
最近这人总是缠着他不放,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竟然说他与大皇子有勾结,甚至都传到太子耳朵里了,让对方动了取消联姻的心思。
风欢意很清楚,穆泽宇将皇位看得有多重,他不会允许任何因素,影响到自己的权利,本就是一场因利益联结成的婚姻,若是连这道利益纽带都变得不纯粹了,穆泽宇一定会取消联姻,这事他真做得出来。
可是凭什么?他费尽心思才走到这一步,怎么能因为一位荒诞的皇子而前功尽弃!
若要重新获得东宫的信任,便只能由自己出手,最好能替殿下解决一位劲敌。
他要毁了穆羡之,也要……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仙长!
许风亭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二人的动作,总觉得穆羡之的状态似有不对,正想着,便见风欢意举着酒杯,朝自己走了过来。
“之前是本殿冒昧,明知仙长体弱,还要求取心头血,这几日越想越觉愧疚,不知仙长可愿饮下杯中酒,权当受下了本殿的赔罪,你我二人从此冰释前嫌?”
风欢意的脸上挂着柔柔的笑,他本就生得乖顺温婉,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如同晨露般澄澈,加上这样一番道歉的话,哪怕只用了一丝真情,看起来都足够诚恳,极具欺骗性。
许风亭似乎有些动容:
“二殿下既然有些求和,我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见对方将手中的酒杯往前送了送,许风亭假装看不懂,他伸出手,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头喝下,继而含笑道:
“杯中酒已饮尽,二殿下的道歉,我收下了,可还有事?”
见这人没有接过自己的酒,风欢意也不恼,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
“的确还要它事,我想同仙长说……啊!”
正走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忽然崴了脚,随着一声惊叫,手中的酒水倾洒而出,好巧不巧,尽数洒在了许风亭身上。
“二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许风亭伸出手,顺手将人扶了一把,看着对方的目光藏着打量的笑。
风欢意哎呀了一声,神色带着歉意:
“抱歉,酒水不小心洒了,这衣裳湿漉漉的穿着的也不舒服,我的住处就在附近,仙长若是不嫌弃,跟我过去换一身吧?”
许风亭脸上的笑意不减,看起来没有一丝防备:
“既如此,劳烦。”
穆禾野看着风欢意拙劣的演技,好几次想要出手解围,愣是被许风亭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多年来的默契让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怕是另有安排,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酒水洒下,又看着二人并肩离开。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也跟着偷偷溜了出去。
作为宸国来使,风欢意的住所被安排在旁边的行宫处,离得并不算远。
穆禾野才刚溜出来,便见一道身影自暗处缓缓踱来,看起来悠闲得很,反倒衬得自己担心过度了:
“怎么回来了?方才风欢意将你带走是想做什么?”
许风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抛出了几条线索,让小孩自己猜:
“大皇子中了烈性春药,提前被人安排在行宫那,马上就是百官赏丹了,届时夏帝会带着百官来行宫,你说他做的是什么打算?”
闻言,穆禾野神色大变:
“他怎么敢!”
他拉过眼前之人,仔仔细细地瞧着,这看看,那摸摸,甚至还要拉开衣领细看,眉宇之间尽是担心:
“你有没有受什么欺负?”
许风亭抓住那双不老实的手,语气无奈:
“没有。方才见情况不对,我便让裴无卿将人打晕扔进屋内了,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应该是那位二殿下才是。”
他看向行宫的方向,唇角轻扬,因为就要替小孩出气了,看起来心情很好:
“不过毁人清誉太过缺德,我给他留了把匕首,接下来,等着看好戏吧。”
二人正说着,便听一阵骚动自宴会场上响起,已经到了百官赏丹的时候,夏帝自高坐起身,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班人马往行宫的方向走来。
许风亭拉住少年的手,隐入暗处,又在人群经过之时,偷偷混了进去。
姜礼正纳闷许风亭去哪了,一回头便撞上了手拉手回来的二人,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慢悠悠吐出一句:
“你俩,刚幽会回来?”
许风亭脸上的笑瞬间没了。
他松了手,懒得解释,心想有些人长嘴真的蛮多余。
明明是温馨的兄弟出游,竟被讲成幽会。
真扫兴。
穆禾野看着被松开的手,跟着没好气地扫了一眼多嘴的某人。
姜礼愣了愣,似乎从这一眼里抓住了点什么,却又有些不可置信,他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突然,向已经走远的许风亭喊道:
“哎!子明,等等我!”
一面喊着,一面加快步子,追上了前面的青年,哥俩好似的将人一把揽住:
“走这么快做什么,我有事同你讲。”
许风亭面无表情地偏过头,问:
“什么事?”
姜礼的余光瞥向穆禾野,扬声道:
“明日要不要来我的住处用饭?我特意带了厨子来,那厨子是江南人,最擅烹鱼。”
今日钓了好几条肥鱼,的确是该找人烹煮一番。
许风亭心下微动,还未来得及答应,便被扯出了姜礼身边。
穆禾野拉着人,眸光不善:
“姜大人的住处在山脚,用完饭哥哥还得受累上山,太过不便,况且,春日的鱼肉本就鲜美,又何需特意寻能人烹煮,我做给哥哥吃也是一样。”
姜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笑着提醒道:
“九殿下,您这么着急做什么,我问的是子明,就算回绝也该由本人回绝才是。”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许风亭身上。
许风亭看了眼姜礼,张嘴道:
“我想……”
穆禾野耷拉下眉眼,抢在对方将话说完前,委委屈屈地说了句:
“哥哥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吃吗?那我以后都不做了。”
一时嘴贪在长久地口福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许风亭当即改了口风:
“我想,还是回自己的住处方便些,就不叨扰姜大人了。”
穆禾野笑了。
姜礼:……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但这阵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声惊叫声打破:
“啊——!大殿下!”
发出惊叫的宫女应当离这里有一些距离,这一声却是喊得尖锐响亮,裹挟着明显的惊惧,众人皆是一愣。
夏帝这才注意到,大皇子穆羡之并未同他一起过来,而是一个人提前离席了,他不悦地皱起眉 ,吩咐道:
“过去看看。”
循着声音的来源,一群人赶到了行宫的一处偏殿,这里是夏帝分给宸国来使的居所,此刻大门敞开,一位婢女正瘫坐在地。
月色冷然打入屋舍,照亮屋内之景。
一人身着青衣,手持利刃,暗红的血迹自刀身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一具毫无生机的身体上,而地上,早已淌了满地的鲜血。
在场众人皆是惊呼,夏帝大怒:
“风欢意!你好大的胆子!”
风欢意倏地回头,当看清来人时,目露惊慌,匕首一下掉在了地上,跟着跪了下来。
他的发丝凌乱,衣裳不整,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陛下,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的。”
风欢意指着已经没了生机的大皇子,声音带着惊惧的后韵:
“是穆羡之,他,他想强占我,我一时情急……”
“闭嘴!羡之是夏国皇子,不仅被你杀害,死后还要遭人污蔑,哪怕你是宸国皇族,未免也太过欺人太甚!”
风欢意此举,无疑是在挑衅夏国皇室的尊严,夏帝被气得发抖,厉声喝斥道:
“此事,朕一定会向宸国讨回来!”
“你现在立刻给朕滚!滚回宸国去!”
风欢意摇了摇头,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试图争取道:
“不,陛下,我所言句句是真,大皇子身上还有药物痕迹,您若是不信,可以请医官——唔!”
见夏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言公公连忙捂住二殿下的嘴,低声提醒道:
“殿下,快别说了,这是在夏国境内,夏帝怎么可能会替您申冤,此事已成定局,莫再多言,今晚就随我回去。”
就算真的彻查,吃亏的也只能是二殿下,大皇子身上中的药,不就是他下的吗?当真是慌乱了神,竟然都没想到这一层。
风欢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他不敢再多说,被言公公搀扶着起身,望着百官投来的目光,只觉得又羞又恼,偏生受制于人,只能将心底的恼意压下。
夏帝冷哼一声,继而向在场之人沉声道:
“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大皇子在猎场内受到猛兽袭击,意外身故,若是有其它的话散播出去,在场各位都脱不了干系,可明白?”
百官哪里敢多说,亲眼目睹了一起皇室丑闻,还有命留着都不错了,闻言连连应下,巴不得快些离开:
“吾等谨遵圣谕。”
夏帝摆手,不耐烦地挥退了众大臣,又吩咐人将大皇子的尸体带走,恨恨扫了一眼地上的风欢意,便再也不愿多留,拂袖离去。
“哥哥,你这场戏,排得当真精彩。”
穆禾野笑盈盈地偏过头,却见许风亭紧紧盯着穆羡之的尸体,一路看着侍卫将其抬走。
青年眉头轻轻蹙起,神情带上了些许疑惑:
“我其实……没想他死的,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些?”
留下那把匕首,只是想给风欢意一个反击的机会,让大皇子受点伤便差不多了,没想到,主角受看着柔柔弱弱,下手竟然这么狠。
“没有,一点也不过分。要我说,哥哥还是太心软了,既然做了,为何不做得再绝一些呢?”
穆禾野弯下眉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甚至有些兴奋:
“倘若由我来排这场戏,我可不会只留一把匕首,何不给穆羡之也留下一把?看这二人在绝境中厮杀,不是更为有趣?”
他的语气轻快极了,仿佛真的将这里当成了戏台,意外逝去的并非他皇兄,而是一个意难平的角色罢了
许风亭愣住了。
少年的容貌俊逸依旧,眸光却藏着杀戮的快意,他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
这个孩子,是未来的大反派啊!
自己的这点手段,在反派面前简直和过家家似的。
穆禾野凑近了些,他盯着那双剔透的眸子,脸上的笑意渐消,仿佛透过这,看到了一副玲珑干净的好心肠,遭人欺负得很:
“哥哥,你这心软的毛病可得改改了。”
很少看到这人如此严肃的时候,许风亭被逗得一笑,指着少年的额头道:
“好啊你,还管起哥哥来了。”
姜礼在后面观察了许久,拧眉喊了一声:
“子明”。
许风亭回过头,见姜礼面色凝重,以为对方有什么事要叮嘱,抬脚走了过去。
才刚走近,便听一道耳语:
“小心些九皇子,他对你的态度有些不寻常,还有,你自己也注意些,平时不要同他太过亲昵。”
许风亭抬起眼,眸光不解:
“怎么突然说这些?”
姜礼正欲继续说下去,穆禾野已经跟着走了过来。
少年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动声色的威慑:
“姜大人,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本殿下的面说?”
这一声殿下的自称,无疑是在暗中提醒姜礼,注意自己的身份,莫要多管闲事。
姜礼不敢再言,拍了拍许风亭的肩膀:
“总之,多加小心,我先走了。”
随着姜礼的离开,人群渐渐散去,一时间,只剩下许风亭与穆禾野二人,风欢意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二人身上。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忽然使力,一把挣脱扶着自己的言公公,踉跄着扑来:
“是你!是你!你全都知道!是你设的局!”
穆禾野惊了惊,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来了动作,迅敏地护在许风亭身前,抬脚,使力踹开突然发疯的风欢意。
“唔——!”
风欢意倒在地上,捂着被踹得发疼的腹部,明明疼得发晕,却是扯开了一抹笑,怨毒的目光落到了许风亭身上:
“你以为……这便完了吗?”
穆禾野轻轻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又补上一脚,生生将人踹晕过去,全然不理一旁言公公的求饶声。
末了,还不忘点评一句:
“真是个疯子。”
他将人踹到言公公身侧,威胁道:
“赶紧把人带走,下回记得离我家哥哥远些,否则,我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行宫闹出了人命,当晚,夏帝便带着百官回宫,正好碰上回禀狼袭真相的太子,这才知道,那场狼袭竟然是穆羡之一手谋划。
夏帝又发了一回怒,将后续的丧事全省了,要不是大皇子的母妃苦苦哀求,甚至都不愿让自己的长子入土为安。
这场春猎,以一场闹剧,与一具无名尸结束。
人群离去后,白云山一下子空寂了下来,山风吹落旧叶,飘飘荡荡落入窗棂,安静地窥视着屋内就寝的青年。
同风欢意周旋费了太多精力,许风亭早已觉得疲惫,很早就想睡了,然而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
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心想这月光怎么如同烈日般灼人。
有点热。
这阵热意刚起,便带着燎原之势,愈烧愈旺,烧得人心底空虚,急切地渴求着什么,他禁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尾音还未散去,便被主人倏地截住了。
许风亭彻底没了睡意,眼底是无措的惊慌:
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这明显不是正常的体热症状,倒更像是被下了药似的。
脑海里忽然响起风欢意晕倒前的那句话:
“你以为……这便完了吗?”
原来话中所指的,是如今身上的异常。
明明没有喝下风欢意递来的酒水,为什么还是遭了暗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身上燥热异常,烧得人脑子晕乎乎的,也没了深思的精力,许风亭踉踉跄跄地起身,并不想惊动他人,打算去后山泡泡冷泉。
衣裳褪尽,拥入一池寒凉,就此自疏自解,燥意渐消。
许风亭靠在岸边,下意识地轻轻喟叹了一声。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道错愕的声音:
“哥哥?”
第32章 雨狂云哄
嗯?这里怎么会有人喊他哥哥?
许风亭懒洋洋的地分出了一道眼神, 当看清对方是谁时,倏地睁大了眼,心下大惊:
深更半夜的, 这小子怎么也来泡寒池了!
方才……一直在暗处看着吗?
这个念头刚出来, 一股热流在脑海里轰然炸开, 什么燥意都顾不上了,只觉得又羞又囧, 许风亭脆利落地转过身,打算快些上岸离去。
然而才刚刚动了腿, 腰间忽然一紧:
“哥哥跑什么?不过是正常的需求罢了,有什么好避讳的?”
穆禾野的声音有些哑,借着皎皎月光,他的目光赤裸而露骨,将一派艳色尽收眼底。
“我,我要回去了,你松手。”
因为身体太弱, 许风亭甚少做这种事情,这是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做的私事,故而更不觉得两个男人之间没什么好避讳的,现下只觉得尴尬。
非常尴尬。
他下意识地挣了挣, 只想快些离开,没成想,却叫对方抱得更紧。
穆禾野好笑地问了句:
“哥哥就打算这样回去吗?看起来, 应该还没解决呢。 ”
少年的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扬,似乎带着点笑意。
别说了, 已经够尴尬了。
许风亭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惊叫了一声。
药效本就未彻底散尽, 不过是被压了压,只需一阵恶意的挑拨,便不可抵挡地卷土重来,甚至更加严重了些,轻轻一碰竟就浑身发软,差点没站稳。
“怎么这么敏感? ”
穆禾野轻轻皱眉,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风欢意给你也下药了?”
许风亭点点头,难得的清明因为少年突然的一手瞬间溃散,但还记得要离开,他偏过头,喘着气恳求道:
“放开,我想回去……”
穆禾野气笑了:
“现在回去,是打算被憋死吗?”
顿了顿,他附耳过去,语气戏谑:
“况且,你应当也没什么力气了吧。”
十年的照顾下来,他甚是了解这人的身体,如今这一副走路都发软的状态,明显是欠了气血,想必方才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
都这样了,竟然还想回去硬抗?
穆禾野带着人往浅水处走,刚一松手,便见对方毫无支撑地滑坐了下来,于是轻轻托了一把,继而单膝跪了下来,浅水处的石子不多,跪在沙子上倒也没有很难受。
“哥哥,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可以帮你,就像三年前你教的我那样。”
少年仰着头,一双黑眸里,是澄澈的敬意,似乎毫无亵渎之心。
方才的挑逗仿佛只是孩子气的玩闹罢了,他将满腔爱意藏起,试图掩盖赤裸的情欲,希望让面前之人相信,自己只是单纯地想帮忙而已。
三年前。
许风亭想起来了。
那是穆禾野第一次梦遗,小孩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便亲自上手,教了教。
“小野,你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晚?”
许风亭打了个哈欠,一瞧外面都已日上三竿,平日里,这小孩早就出门练武了。
十五岁的小少年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仔细听来,似乎还有些慌张:
“今日,今日我想多睡会,哥哥你先起吧。”
许风亭觉得奇怪,这都睡到正午了怎么还想睡?
不会是生病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一把掀开了小孩身上的被子,对上了双惊慌无措的黑眸,小少年的脸上正红彤彤的。
许风亭皱起眉,下意识地伸手探去:
“我瞧瞧你是不是发烧了。”
手上的体温正好,并未发烧,怎么脸这么红?
“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一缕青丝垂落,挠过小少年的脸颊,他的脸更红了些,偏过头捂脸道: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哥哥你快些起吧。”
“……好吧。”
许风亭越过小少年,正欲去够床头的衣裳,不料太远了,一下没使上力,摔了下来。
正好摔到了另一人身上:
“唔……”
穆禾野轻轻喊了一声,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感觉到某处的异常,许风亭心下一惊,当即起了身,总算明白了对方今日为何如此奇怪。
对视的刹那,空气仿佛僵住了,二人似乎都很不自在,穆禾野率先移开了眼,将头埋在了被子里,语气懊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就这样了。”
许风亭被小孩的这副模样逗笑了,他将人从鸵鸟窝里拉出来,轻笑道:
“这很正常,说明小野长大了,可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梦?”
穆禾野抬起头,看了眼浅笑嫣然的人,继而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没做梦。”
但是很快,他又看了回来,似乎想问什么,但很不好意思。
许风亭大概猜到了少年想问什么,试探性地询问道:
“可是不知如何解决?”
穆禾野嗯了一声,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
许风亭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揉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语气温柔:
“无妨,哥哥教你。”
……
“公子!您在这吗?”
见许风亭久久未归,陆二放心不下,一路找到了后院,万籁俱寂的夜色里,任何声音都显得极其突出,习武之人的听力更是敏锐。
自不远处传来哗哗水声,还交杂着点别的什么,陆二当下变了脸,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远处的水声忽然变大,池中人应是了个方向。
陆二赶到岸边,只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他愣在了原地:
“公子……”
寒池之中,少年不着寸缕,怀中抱着一人,他背对岸边,无声地挡住了远处窥探的试探,但哪怕如此,还是能瞧见一张艳色无边的脸。
穆禾野偏过头,深邃的眉眼尚裹挟着浓烈的情欲,锋利的眸光扫来,如同深海之中的风暴,沉郁狂躁:
“滚。”
陆二回过神来,当即拔出了剑,他似乎忘记了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主子,理智被妒火淹没,质问道:
“你怎能强迫他!”
穆禾野深深看了眼这个侍卫,忽而轻笑一声,他回过头,向怀中人吐诉道:
“哥哥,他说我在强迫你呢,要不我走?”
穆禾野作势便要起身,许风亭下意识地环住了对方,学着少年方才的方式,笨拙地吻了上去:
“别走……”
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溃散,不知岸边站着谁,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想将眼前人留下,想要更舒服一些。
难得见对方如此主动,穆禾野当即回应了过去,一吻毕,才有闲情分出心思,懒洋洋地向岸边分出一眼:
“还没看够吗?”
陆二没动,目光紧紧盯着沾满欲色的仙长,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干净漂亮的小神仙,终于是被拉下了神坛,覆上了一身红尘。
他曾在梦中无数次设想,却只是想想而已,从无有过亵渎之心,如今竟然,竟然被旁人抢了先机!
见这人如此不识抬举,穆禾野皱眉,随手取过池面飘来的落叶,腕间一动,叶如刀刃般向岸边袭去,速度极快。
陆二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叶片擦着面颊飞过,他却是动也不动,只是一个劲地傻盯着池中人瞧,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线,却像是在心口开了道口子。
疼得发闷,嫉妒得发狂。
自己珍之视之的人,怎可被人如此糟蹋。
陆二移开视线,对上了少年那双不悦的眸子,他毫不避讳,直露眼中的敌意,可惜碍于身份之差,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将一腔怒意压下,无奈离去。
穆禾野并不在意陆二眼中的敌意,这人再如何讨厌他,也还是一个侍卫而已,既然是侍卫,便要听主人的话,所有不甘都得给他咽下。
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
许风亭觉得自己恍若海中扁舟,飘飘荡荡了一整夜,在风暴里不断翻来覆去地被蹂躏,差点要被撕碎。
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应当是第二日的事情了,哪怕睡了一夜,眼皮依旧重得很,怎么样也醒不过来。
好累好累……
身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应当是起身了,他无心理会,渐渐又昏睡了过去。
穆禾野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意识地便想看看许风亭的情况,却见对方脸色苍白,当即被吓了一跳:
“大巫,药效应当解了,他怎么看起来更加虚弱了?”
圣域大巫擅蛊术,但医毒本是一家,也会些医术,这些年生了病,穆禾野都是让他来瞧的,下意识地便将大巫喊了出来。
听到少年的疑惑,自暗处现出一道身影,圣域大巫身着黑袍,查看了一番床上之人的情况:
“这位公子没有中药,是蛊毒发作了。”
穆禾野一愣,继而觉得奇怪:
“这些年蛊虫一直被压制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发作了?”
大巫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沉思片刻后,他忽然思及一事:
“古籍中曾记载,血刹蛊虫最是贪欲,情绪变化会影响宿主,能让蛊虫如此躁动的,想来也只有下蛊之人的血,这才引得体内的蛊虫如此兴奋,堪比烈性春药。”
穆禾抓住了话语中的一处信息:
“你的意思是?下蛊之人已经出现在了哥哥身边?”
大巫嗯了一声:
“中血刹蛊者血带暗香,但只有下蛊之人能闻到,这位公子应是被仇家找上了门。”
“那我若是找到了这人,取其心头血制药,是不是就能救下哥哥是命?”
穆禾野还记得,之前大巫说过解蛊的药,只需要下蛊者的心头血便可,不过当时对于那人尚无头绪,如今对方主动送上来门,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照理说是可以的,但是我们处于被动一方,下蛊者可以凭香找到中蛊之人,中蛊之人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筛选下蛊者。”
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没有告诉圣子这条线索,因为这对于种蛊者而言,毫无用处。
难得抓住了一点关于血刹蛊的线索,穆禾野并不想就此放弃:
“只要筛选一下哥哥在昨日接触了谁,都吃了什么碰了什么,一一查看,总能找出来的。”
大巫没说话,一个人在一天中会接触多少人,还要筛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暗中接手的人何其多。
哪里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
他看向床上之人,补充了一句:
“昨夜之后,公子怕是彻底伤了根本,故而昏睡不醒,圣子若想救人,还是尽快将他送去神医谷吧。”
穆禾野脸色一变,抓着人追问道:
“你说清楚?什么叫伤了根本?”
“他命不久矣了,姚昔年或许有办法,送去神医谷尚有一线生机。”
这话如当头一棒打下,砸得穆禾野一阵耳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我,是我昨夜闹太过火了吗?”
大巫摇了摇头,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宽慰道:
“自然不是圣子的错,若非及时疏解,他在昨夜就没命了,要怪就怪下蛊之人太过阴险,深谙蛊虫的习性,以自己的鲜血为引,想要这公子的性命。”
“不过神医谷能做的,也只有压制蛊毒,若是能找到下蛊之人,取其心头血自然是最好。”
穆禾野若有所思,想了想,他将陆二喊了过来,简单解释了一番如今的情况后,向对方询问道:
“昨日你一直跟在哥哥身边,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或者,可有误食什么沾了血的东西?”
“没有误食什么,但的确不小心见了血。”
陆二没详说,他看了眼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人,在九皇子不悦地沉下脸时,提出了一个要求:
“此去神医谷,我要跟着一同前往照顾,殿下若能应允,属下自会将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
第33章 二梦春分
穆禾野最讨厌别人向他提要求, 尤其是眼前这个觊觎主子的侍卫,他嗤笑一声,嘲讽道:
“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是下属。”
陆二依旧沉默。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一事换一真相。
“行, 我答应你。”
届时裴无卿也会一起跟上, 这侍卫翻不了什么风浪。
穆禾野并不在意。
只见陆二自袖中取出被巾帕包裹好的一物,打开来看, 竟然是一枚染血的鱼钩:
“昨日下午,风欢意给公子送来了这个鱼钩, 上面裹着冷线,公子贸然碰了碰便出血了,伤口还在右手食指上,殿下可以去瞧一瞧。”
穆禾野点点头,但并未迈出步子:
“我知道,昨夜瞧见了。”
昨日他将那副身子一寸寸地看了个仔细,早已了然于心, 手指处也的确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提到昨日之事,陆二沉默了半息,他移开目光,似乎不想再看这人一眼, 虽心有不悦,还是尽职地补充了一句:
“我捡到它的时候,有部分地方的血迹较为暗沉, 应当是在给公子送来的时候,提前涂了点血, 不过不知这是谁的血。”
穆禾野接过鱼钩,细细端详了一番, 一日过后,上面的血迹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倒是看不出什么,若非陆二仔细,今日怕是连这鱼钩都找不回来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镇国公府从来不养闲人,派来这的人,不管是暗卫还是侍卫,都有其过人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在察觉陆二的心思后,穆禾野暂时也不想动他。
好歹还算是一心为哥哥好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穆禾野摆摆手:
“下去吧。”
陆二没动,他的眼神再次落到了床上,想仔细看看的时候,却被九皇子挡住了视线,少年的声音早已脱离了青涩与稚嫩,微微沉声便带上了威慑:
“陆二,不要僭越,他不是你能肖想的。”
“那又如何是你能碰的!”
自门外走来一人,儒雅俊朗的眉眼,正裹挟着浓浓恼意,正是太子穆泽宇。
这人怎么来了。
穆禾野看向陆二:
“你喊来的?”
陆二没答话,默认了。
他自知身份卑微,但也不愿让公子平白受欺负,昨夜便书信一封寄去了东宫,侍卫的确没资格管主子的事情,但总有能管之人。
“好好好,陆二,你当真是好样的,竟然想教训自己的主子,何不直接去东宫谋分差事?”
穆泽宇没理会主仆二人的争执,他快步走向床边,一眼便看到了满脖子的咬痕,床上的仙长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像是正常事后的疲惫,更像是要就此去了一样。
“子明……”
穆泽宇身形微晃,只觉得一阵发晕,他不敢相信,不过是几日没见,这人就成了如此虚弱地模样。
手指探向鼻尖,感受到清浅的呼吸声时,才渐渐放下心来,随之而来的,是涌上心间的怒火。
他忽然转过身,在穆禾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干脆利落地甩下一巴掌:
“你这个白眼狼!他将你拉扯大,换来的就是这样一番作践吗?”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东宫有授武的师傅,太子自小习武,力气并不小,直将目前的少年打得一阵踉跄。
穆禾野稳了稳身形,毫不在意地啐了口血水,他抬起头,眉眼锋芒毕露:
“你情我愿的事,如何叫作践?昨日哥哥中了药,若非及时纾解,今日府院便要挂满白绸了,穆泽宇,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就凭我是你皇兄!管教不听话的弟弟还有错了吗?”
穆禾野轻笑:
“别将自己说得这般高尚,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藏着的那些心思吗?方才不过是在替哥哥出气罢了。”
少年摸开唇角的血迹,笑得散漫而无畏:
“哥哥教我有恩必报,所以这一巴掌,我受了,权当还你幼时的恩情,从此以后,恩过相抵,各凭本事,看谁能抱得美人归。”
他向来睚眦必报,这一巴掌,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是退让,今日过后,便算两清。
二人的心思各自公开,正大光明。
穆泽宇看得一阵恍惚。
他忽然发现,这位皇弟,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心有所爱,便坦然告之,毫无顾忌,并为之争取。
穆禾野的身上没有枷锁,是一匹年轻气盛的孤狼,眼里装着赤裸裸的野心。
“……你要同孤相争吗?”
穆泽宇从那野狼般的眼神里,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他问的不单单是美人,更是金銮殿上的高位。
“如今皇室就你我两位皇子,我为何不能试试那个位子呢?”
原是没这些心思的,但今日之事让穆禾野意识到,若是太子登基,一定不会让他与哥哥同处一地,说不定刚坐上皇位,隔日便将他发配到偏远的封地了。
这些年,自己在暗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并非不能争上一争。
只有拥有权力,才能随心所欲,不会有人指责他的喜欢是作践,更不会有人指着鼻子,一声声地骂他白眼狼。
至于那日乍窥天机听到的预言,少年毫不在意。
他只求今朝,从不看来日。
穆泽宇冷下了脸,再没了与之周旋的心情,从此刻起,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需要庇护的皇弟,而是一位同其他皇子没有任何区别的,竞争者。
他走到床边,将昏睡的人抱了起来:
“不论你日后身处何种位置,至少现在,孤还是太子,这人我今日便要带走。”
若是继续同这狼崽子生活在一处,还不知道子明要受多少欺负。
穆禾野连忙上前一步,将人拉住,一字一句道:
“将人还给我。”
“还你?”
穆泽宇冷笑:
“看你将他弄死吗?”
穆禾野的声音带上了恼意:
“我怎么舍得他死?你将人带走才是真的要他的命!”
陆二适时上前,解释道:
“太子殿下,我家公子昨夜突然犯病,现下生命垂危,需要送往神医谷医治,九殿下所言不虚,若是您强行将人带走,怕是会耽误医治时间。”
他在旁边一路看到现在,早就后悔将太子也拉扯进来了,没想到,这人居然也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心思,昨日寄信,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穆泽宇不信穆禾野的话,却是相信将自己喊来的这位侍卫,他将怀中人递了过去,语气焦急:
“既如此,快些去神医谷吧,莫再耽搁了。”
陆二接过人,终于看清楚了公子的情况,哪怕穿着一身里衣,单是从裸露出来的肌肤看,都能知晓昨日到底有多么激烈。
他收回视线,抬眼看向九皇子,眸光如针般刺人:
“殿下觉得,自己是皇子,便能随意欺辱他人了吗?虽说并非强迫,却是实打实的趁人之危,待公子醒来,他当真还能继续纵容你?”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少年惴惴不安的心,眉眼一横,声音带上了怒意:
“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插嘴!”
陆二没有与之争执,带着人转身走了。
公子醒来必定会对九皇子失望,他不需要多说什么。
穆泽宇放心不下,想看着人上马车了再走,于是抬脚跟了上去。
“裴无卿,跟上,这一路由你在暗中看着。”
裴无卿自暗处显现,看向穆禾野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好半晌才应下:
“.…是。”
穆禾野下意识地将人喊住:
“你也觉得,昨夜我做错了吗?”
裴无卿诧异地回过头,似是没想到少年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他轻轻挑眉:
“不过是替人解毒罢了,哪里有错?我倒觉得,殿下做得对,昨夜过后,想必他不会再将你当小孩看待,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只是没想到,二人昨夜能折腾得这么久。
啧啧啧,这位九皇子,倒真是天赋异禀。
穆禾野不知裴无卿的未言之意,他仔细琢磨着对方临走前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心底的不安被安抚了下来,也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事,他目光落到了手中的鱼钩之上,思虑片刻,又将大巫喊了出来:
“安排人手去宸国,我要那位二皇子的心头血。”
大巫显得有些错愕,他还是第一次见穆禾野如此意气用事,禁不住出言提醒道:
“鱼钩虽是宸国二皇子送来的,但上面的血迹却不知是何人留下,圣子这么快便下了定论,是否有些轻率?”
穆禾野垂下眸子,似是在思考大巫这话的合理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确是有失考量。
那一句命不久矣将他的理智都给慌没了,一听到风欢意,下意识地便想到对方这些时日的处处针对,理所当然地认为血刹蛊也是他的手笔。
但是正如大巫所言,鱼钩上的血迹无法辨认,风欢意是主谋,但所有经手之人都是同犯,他们全都有嫌疑:
“那就查出碰过鱼钩的所有人,一人一刀心头血,总能制出真正的解药,届时让哥哥拿着当糖吃。”
白云山脚,一辆马车缓缓驶动。
春光暖洋洋地洒向车内,耳畔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伴随着鼻尖传来的青草芳香,许风亭被带入一处静谧的林子。
梦里草木芳香,溪水潺潺,一人身着青衣,静坐溪边,正在垂钓,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手,正提着一个食盒递去:
“二殿下,您今日起得晚,主子吩咐我带些吃食来。”
这场景实在熟悉,仿佛是昨日经历的投影,竟给人一种浮生若梦的荒谬感,一下子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就连梦中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辨不清音色,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自天外传来。
但许风亭清楚地知道,眼前所见,并非自己昨日之事,不过是有些相似罢了。
昨日垂钓明明有两人,而不是一人,拎着食盒的该是习武之人粗糙的大手,而不是眼前这双白嫩秀雅的手。
许风亭想要走远些,瞧瞧这手的主人是谁,却发现根本动不了。一如十年前梦到的那场秋雨,他似乎是被禁锢住了,只能被动地看着梦境向前推动。
原来,这竟是梦中“自己”的手。
而他一直是以另一人的视角,在观摩着这一场场梦境。
那么,这到底是谁的视角?
正疑惑时,青衣人已经接过了食盒:
“多谢。”
随着梦境的推动,落到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楚,这一声“多谢”清悦舒缓,完全不是风欢意那样柔弱的音色,反而耳熟的很。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许风亭第一次开始怀疑:
青衣人,当真是风欢意吗?
他很想看看对方的脸,可惜“自己”正低着头,碍于视线所困,哪怕使劲抬眼,也只能看到半截白皙的脖颈,于是无奈作罢。
低头便见青衣人打开了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随着他的动作,梦中的视线终于上移了一些,最后停在一张莹润的唇上。
双唇轻启间,一条红色的小虫没入其中,很快便没了踪影。
这是什么东西?
许风亭尚来不及细看,便觉耳畔传来一阵嗡鸣,尖细的声音像是万虫鸣响。
与此同时,林间忽暗,无数虫子自角落爬了出来,红红的身体在地上蠕动,铺成一条广袤的红色地毯。
整个梦境成了血红色,忽而炸裂开来,迸溅开细密的血珠,在空中编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笼罩其间,又不断缩紧,缩紧。
空气骤然压缩,被窒息感桎梏的刹那,许风亭倏地睁开了眼,喉头一腥,一口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第34章 手足相亲
“可算是吐出来了。”
许风亭抬起眼, 发现竟是许久未见的姚昔年。
与上一次见面不同的是,对方的眼上多了条黑绸,他正想问问, 心口忽然一痛, 又是一口血被逼了出来。
担心弄脏了床榻, 许风亭下意识地就想吞下,却被姚昔年钳住下颚:
“吐出来, 这是毒血,吐出来身体才能恢复。”
许风亭被迫张开嘴, 暗红色的血液就这样吐了出来,滑落到姚昔年的手上,将那双玉骨般的手弄脏,对方却毫不嫌弃,甚至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细致地替人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姚昔年的声音带着点无奈:
“床榻脏了便脏了,竟然还想将毒血咽回去, 傻不傻?”
都来了这么多次,怎么还是这般生疏?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后,姚昔年站起身,凭感觉走到蓄满水的铜盆前, 净了净手,继而摸索到一条干净的巾帕,将其打湿后, 又回到了床边。
单单用手擦不干净,还是得拿巾帕去去血污。
许风亭安安静静地躺着, 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的照顾,任由姚昔年摸索着替他擦拭。
那几口毒血吐出后, 带走的似乎不单单是体内的毒素,还有十年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许风亭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极快地速度,走向衰败。
“姚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十年里,他每半年都会来趟神医谷,姚神医似乎很喜欢他这位病人,每一次看诊都是极其细致耐心,当真是将他当弟弟看待,就连这声姚大哥,也是对方要求的。
若是死在神医谷,其实也挺好的,姚昔年应当会好好替他下葬。
“嘶——!”
姚昔年拿着巾帕,重重地擦了擦对方的嘴,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肃:
“好好说话。”
许风亭直觉对方心情不好,他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意思是,最多还能活多久。”
姚昔年将巾帕洗干净,摸索着将其挂回架子上: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默了默,他再次开口,不知是在安慰床上之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是蛊虫躁动而已,现在已经压下去了,至于日后如何,你不必操心,我自有法子。”
姚昔年这话说得决对而笃定,似乎对自己的医术极其自信,但是挂巾帕的时候怎么样都找不对地,作为谷主,本该十分熟悉这里的陈设才是。
这位神医,他心不静。
姚昔年应当也没把握。
许风亭收回目光,假装没发现这事。
系统本来就只给了他十年寿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多活一天都是赚了,他并不惧怕死亡。
“我体内的蛊虫怎么会突然躁动?”
姚昔年终于将巾帕挂上了架子,走回了床边:
“吃到了下蛊者的血,这才兴奋躁动,昨日你身上的异常,都是这只蛊虫在作祟。”
许风亭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看向食指上早已结疤的伤口。
昨日,他只碰了沾血的鱼钩,冷线划破皮肉的刹那,的确是沾上了钩子上血,现下伤口已经愈合,那点血怕是早就融入自己的身体了。
怪不得,他明明没有喝风欢意递过来的酒,却还是着了道。
思及那人晕倒前的话,许风亭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主角受一定知道点什么,自己身上的蛊毒,怕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001,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呀宿主,我已经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您了。”
“那我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个世界沾到下蛊者的血,明明只是一个书中世界,应当与自己毫无联系才是。
001似乎也很纳闷,沉默了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宿主,我在之前的任务世界出了点意外,能量流逝的同时也损失的部分记忆,对于您的问题,暂时无法给出回答,只能靠您自行探索了。”
许风亭沉默,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怪不得自己刚穿来,001便陷入了休眠,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竟然花费十年才恢复能量。
心内的对话不过瞬息之间,只听姚昔年又说;
“你和那小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从今以后,就在神医谷住下吧,下蛊之人已经到了你身边,留在谷中我也能随时看护。”
姚昔年自顾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床上之人错愣的目光。
他本来也就看不到。
“不必劳烦了,以后小心着点就行,至于昨夜之事,其实也没什么……”
许风亭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越说越心虚,根本说不下去。
怎么可能没什么。
但也不能一直待在神医谷,他与姚昔年非亲非故,暂住一段时日还好,久了就算对方不说,怕是也会心生不悦吧。
姚昔年懒得对方口中的麻烦,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了,他的语气是难得强势;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一声,书信已经寄往白云山,穆禾野若是想讨人,除非带兵围谷,打赢姚家的暗卫再说。”
姚昔年说着,伸手探向许风亭,想检查一下对方的身体,方才忙着解蛊,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
探至锁骨时,忽觉那里的触感不对,明显是落着一口牙印,手上力气忽地加重。
许风亭觉得有些疼,下意识地避了避,他揉了揉发疼的锁骨,再次看来的眸光带着不解,不懂对方此举何意。
姚昔年回过神来,冷哼一声:
“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收回手,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谴责:
“不在神医谷住下,难道还想回去吗?等着那狼崽子将你吃得骨头也不剩?”
“到底是一心解毒,还是心怀不轨,你应当也能看得出来,竟然还能说没关系?如此娇纵于他,怪不得会以上犯下,恩将仇报。”
姚昔年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看起来是真的动怒了。
许风亭垂眸不语,顺着对方的话,再次忆起了昨日之事。
究竟是情急之下的帮忙,还是蓄谋已久的引诱,他的确看得很明白。
那小子,欺负他毒发之时浑身无力,先是好言相劝以手相助,继而愈发过分,一步步攻城掠地,叫他彻底失守,后面记忆哪怕模糊不清,身体也一一记得,至今无法正常起身。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僵持。
许风亭虚弱地咳了几声,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思虑间,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对方眼上的黑绸:
“姚大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姚昔年正兀自生着闷气,闻言摸了摸眼上的黑绸,成功被打断了心绪:
“这个吗?”
他解释道:
“前几日查阅古籍,对于眼疾的治疗有所感悟,故而配制了一些药草,每日都需敷一敷,用绸布缠上做事会比较方便,不必一直躺着。”
许风亭仔细瞧了瞧姚昔年,对方生得很出彩,尤其是那双被蒙住的眼睛,他曾见过的,哪怕无法聚焦,也依旧漂亮得很。
像是一弯寒月坠落黛山,映入万顷碧波,清清冷冷晕开一池夜色。
若是重见光明,一定美得动人心魄。
“你的眼睛,是因为什么看不见的?”
这问题已经有点突兀了,许风亭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并未期待能得到什么明确的回应。
但是姚昔年显得很信任他,毫不设防,直言道:
“幼时家族纷争,母亲尚在孕中便遭人谋算,这眼疾,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
原来是先天顽疾,怪不得哪怕是神医,也迟迟无法根治自己的眼睛。
想着想着,许风亭垂下眼皮,忽觉有些困倦,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听到这声哈欠,姚昔年替对方捻了捻被子,像是哄小孩似的,缓声道:
“困了就睡吧,你现在的身子太虚弱,多睡有利于恢复气血,只管睡去,旁的事都不必操心。”
闻着清浅的草药香,许风亭安心地阖上了眼,很快便陷入了沉睡,模模糊糊间,他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仅仅一夜之间,十年来的精心细养便通通白费,这人又恢复了刚来神医谷时的样子,脆弱地仿佛下一刻就要逝去。
姚昔年正感慨着,忽听有人推门进来:
“主子。”
是小安。
姚昔年伸出食指,覆至唇前:
“他睡了,小声些。”
小安捂了捂嘴,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继而压低声音请示道。
“主子,今日那人又来了,现下就站在院门前,还是要赶走吗?”
姚昔年摇了摇头,起身道:
“带我过去。”
正好有事找他清算。
神医谷山清水秀,姚昔年的居所就位于溪边,小安带着主子刚一出来,正纳闷方才站着门口的人去哪了,却见自己主子似有所感,摸索着向溪涧处走去,继而喊了一声:
“裴无卿。”
小安跟着望去,遥遥便见一人躺在歪脖子树上睡大觉,听到自己主子的声音,倏地一下睁开了眼。
“你这人好生无礼,怎么能在别人门口呼呼大睡?”
裴无卿从树上坐起,不屑地瞧了眼低下的小厮:
“主子都没开口,一个小厮竟然这么大的火气,阿年,你可得好好管教身边侍候的人了。”
“你!”
小安叉着腰,正欲与之争辩,却听姚昔年道:
“小安,你先回去,我有事同他讲。”
主子都发话了,小安一下泄了气,顺从地应了一声,不甚友善地瞪了眼树上之人,继而转身离去。
姚昔年头也不抬,冷声喊道:
“下来。”
话音刚落,便觉面前呼过一阵清风,下一刻,他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阿年,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这十年,每次送许风亭来神医谷,裴无卿都会留一留,一开始只敢在谷外待着,见谷主没有赶人的意思,便慢慢试探,一步步往谷中深入,最后来至门前。
而今,终于得以再次相见。
姚昔年手上使劲,用力推开了对方,继而抬起手,似乎是想扇下一巴掌,可惜眼盲,扇了个空。
“噗。”
裴无卿没忍住笑出了声。
姚昔年皱起眉,声音有些气急:
“不许笑!”
十几年没见,这人是半分长进也没有,还是同从前一样讨人厌。
裴无卿抓住对方的手,将其覆到自己脸上,声音含笑:
“阿年,打这里。”
就着对方的指引,姚昔年毫不客气地抬手,如愿落下了这一巴掌,总算觉得顺气了。
“昨夜之事,你为何不阻拦?”
裴无卿摸着被打红的半张脸,并不觉得疼,权当被猫挠了:
“阿年便是因为此事前来质问,甚至对我出手?”
他打量着眼前许久未见的青年,禁不住问道:
“为什么?”
裴无卿很早就觉得奇怪了,这十年里,每半年他都要送人来一趟神医谷,孤僻避世的姚神医,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
真是奇怪得很。
姚昔年没有回答,而是询问道:
“你可知他叫什么?”
裴无卿理所当然地答道:
“当然知道,不是叫子明嘛。”
姚昔年嗤笑一声:
“这几年,光长岁数不长脑是吗?你仔细想想,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叫子明,这最多也只能算个字。”
裴无卿一愣,他垂下眸子,陷入沉思。
自己的确从未想过。
毕竟这人来历成谜,又带着个仙长的头衔,下意识地便叫人忽视了名字,如今细细思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
“他叫许风亭。”
姚昔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怀念:
“风亭啊……”
裴无卿登时抬眼,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这不是你弟弟的名字吗?”
第35章 昔年所植
“许风亭, 就是我弟弟。”
裴无卿皱起眉,下意识地出声否认:
“不可能,你弟弟不是已经找回来了吗?怎么会多出第二位?”
姚昔年并未与之争辩, 而是出声提醒道:
“几日前, 你应当同找来的那位弟弟见过面了, 他和幼时可还有一点相似之处?”
裴无卿想了想,斟酌着询问了一句:
“我能说实话吗?”
他担心将实话说出来, 会惹这位护弟狂魔生气。
姚昔年:……
“快说。”
裴无卿被怼得一噎,清了清嗓子, 硬着头皮道:
“那我可就直说了,一点也不像。幼时虽然烦人,但却纯真可爱,现在变得蠢笨狠毒,一见面就针对许风亭,差点害他被野狼扑死,所幸我及时出手救下。”
说到这, 他的语气微顿,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我帮着许风亭教训了一下风欢意,你应当不会生气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姚昔年的神情, 似乎是担心对方会因此责怪自己,下一刻,便见对方冷下了脸, 继而逼近一步:
“你说什么?”
糟了,这明显是生气了。
裴无卿下意识地后退了些, 自证般地解释道:
“我只是帮着盯了盯风欢意,没出手做什么, 就是旁观了一下而已,真的,阿年你信我。”
他倒是不害怕姚昔年会打自己,整日鼓捣药草的神医哪里能打得过他,对方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真正生起气来,玩的都是暗招,不是毒药就是毒针。
他还记得从前在神医谷的时候,自己前脚刚替晾晒完药草,后脚便见小孩滚着草堆玩,只是大声呵斥了一声,便被姚昔年扎了一针,整整一个月,都开不了口。
感受到裴无卿连退几步,担心跑了,姚昔年伸出手,精准地扯过对方的衣领,将人拽了回来:
“风欢意做了什么?亭亭为什么会被野狼扑到?”
原来是因为这事生气,吓死了。
裴无卿松了口气,将春猎那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继而觉得疑惑:
“我当时还觉得纳闷呢,你弟弟不是叫风亭吗?怎么改叫风欢意了。”
“风欢意不是我弟弟。”
姚昔年先是纠正了这句话里的错误,这才解释道:
“欢意是他从前的名字,那孩子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执念,刚找来的时候,父皇原想替他改回本名,却被拒绝了。现在想来,应当是心虚吧,本就不是他的位置,被白白占了十几年。”
裴无卿不懂对方为何如此笃定。
宸国能找回丢失的皇子,一定是筛查了许多遍,走失地、年龄、信物全都要对上才能被带进宫,姚昔年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心里想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
“你方才不也说了吗,他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同风欢意初次见面时,便感受不到任何熟悉感。
“让我真正觉得不对劲的是,当时父皇给了他两个选择,神医谷和皇宫二者则其一,他竟然选择留在宫中。”
姚昔年微微抬头,明明看不见,眸光却好似透过黑绸,落到了裴无卿身上:
“我从前同你说过阿娘是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裴无卿自然记得,姚昔年很少对他分享自己的过去,因此对方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他嗯了一声,只听姚昔年继续说;
“亭亭亲眼目睹阿娘在宫中惨死,自此对皇宫有了阴影,我只能带着他叨扰外祖父,同祖父一起隐居到神医谷。”
“可是长大之后,他竟然毅然决然地入了宫,十余年来,一次都没有同神医谷往来,这漫山的枫叶,原是我同他种下的,却一次,都没有来瞧上一眼。”
裴无卿觉得这很正常:
“毕竟在外面待了好几年,性子同小时候不一样也很正常,宫中锦衣玉食,世人都愿往之,况且,过了这么多年,你又如何确定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姚昔年很坚定自己的想法:
“阿娘去世得早,亭亭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认错?”
所有人都说他想多了,包括姚家的那些亲眷,但只有姚昔年知道,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若是在遇到许风亭之前,他或许还能宽慰自己想多了,可是他偏偏就是遇到了。
相似的容貌,一样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与之相处的感觉,这使得心内的疑虑被不断放大,哪怕寻来的弟弟身份极其合理,姚昔年依旧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
如今躺在屋舍里的,才是自己的亲弟弟。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姚昔年问向裴无卿:
“你也不信我是吗?”
“不,我知道你不会说没把握的话。”
裴无卿解释道:
“我只是在想,若你的感觉是对的,宸国如今那位二皇子是怎么回事?你弟弟的信物怎么会在别人身上?失踪的那些年里,他又去了哪?”
“九殿下曾命我查探关于他的过去,然而这些年一直毫无所获,所有的信息都开始于天降神使那一日,无人知晓他的过去。”
姚昔年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道:
“……这几年,我曾派人去查过,也是毫无所获。”
他本想联系父皇,但在私心里,却不想让弟弟再与皇室扯上关系。
当初弟弟之所以失踪,与皇室脱不了干系,罪魁祸首至今还在宫中潇洒,为防那人知晓风声再次下手,一直瞒到了现在。
空气静默了几息,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这世上没有过去,许久后,裴无卿率先出声道:
“这事估计只有许风亭自己知道,得想办法让他主动告知,若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你们二人怕是无法相认,他不会信你。”
姚昔年并不想逼问些什么,能将人找回来已经是万幸,至于那些过去,时机到了总会知晓,至于相认一事,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
“认下这个身份没什么好处,亭亭现在这副身子,被接回去还要费心同太子争斗,倒不如什么也不说,安安心心在神医谷养身体,至于皇宫那边,就让风欢意继续替着吧。”
他们兄弟二人拼了命地想要跳出深宫高墙,不曾想,竟也有人费尽心思地往里凑,既如此,皇族之中的那些纷争,便让顶替之人来受吧。
隐忍了十年,风明华应该也要坐不住了。
至于他的弟弟,只需在谷中静养,待风波结束再将身份认下,也未尝不可。
姚昔年过来就是单纯手痒,想打一打裴无卿,如今发泄完了,还聊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走了。
他转过身,借着吹过耳边的风向与水流声,摸索着往回走,不料还没走出几步,就撞上一堵软墙,姚昔年轻轻啧了一声,当即抬脚,狠狠踩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耳畔传来一声痛呼。
姚昔年皱着眉,声音带着恼意:
“裴无卿!欺负我很有意思——唔!”
这人!居然!还敢亲他!
姚昔年翻手取出银针,正欲扎下,却被对方及时避开,下一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沨他竟然被压在了草地上,一时不察,银针没捏稳,掉进了草丛:
“十几年了,再大的仇怨都该解了吧,你的弟弟还是我带来神医谷的呢。”
裴无卿笑得无奈,他描摹着身下人的容貌,神情怀念而怜惜,目光渐渐落到了黑绸之上:
“阿年,你是打算治疗自己的眼睛了吗?”
受制于人,姚昔年干脆放弃了挣扎,他偏开头,不愿多说:
“与你无关。”
没有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裴无卿循着记忆,在黑绸上描绘出一双眼睛的轮廓:
“若是重见光明,你第一个想看到的是谁?”
姚昔年想也不想,冷冰冰地说:
“亭亭。”
裴无卿:。
被压制的感觉并不舒服,尤其是对于姚昔年来说,因为看不见,便更加没有安全感,他显得有些烦躁,推了推裴无卿,语气很不耐烦:
“赶紧起开!”
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裴无卿不敢继续任性,他顺从地站起了身,继而将地上的人拉了起来,不料刚将人扶稳,重重一拳落到了他胸口:
“嘶……”
裴无卿下意识地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姚昔年一愣,心想自己有使这么大力吗?
“.…你怎么了?”
裴无卿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再开口时,已然是满头冷汗:
“应是……旧伤复发了。”
姚昔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为了救自己曾受过伤,正好伤在胸口处,不过十几年过去了,应当早就恢复了才是,如今这样,只有一种情况:
“我已将治疗的药方交给你,这些年都没有好好吃药调理吗?”
裴无卿没说话,只是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喊疼。
恩断义绝,他从未允过,只要这伤一日没好,姚昔年与他,便不可能断干净。
故意不吃药,为的只是再见之时,有名正言顺地理由,再次接近。
“罢了,随我进来吧,我替你瞧瞧伤口。”
裴无卿扬起唇,眼底划过一抹得逞的笑:
“好啊。”
某人成功进了大门,许风亭也就此在神医谷住了下来。
自穿来到现在,他就没有这么闲过的时候,不需要再关注剧情,也不需要同任何人交谈,只要在床上躺着,吃喝都有人伺候,担心他无聊,姚昔年甚至还同他讲小故事,别提多舒服了。
不过主角都是小娃娃,让他不禁怀疑,这位神医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儿童读物。
今天讲的是小娃娃陪哥哥种枫树。
这娃娃还怪有意思的,居然给每一颗树都取了名字,姚大,姚二,姚三以此类推,和白云山上那几个侍卫的名字倒是异曲同工。
“.…后来,祖父病逝了,小孩也不见了,只留下哥哥一个人守着漫山的枫树,他很想小娃娃。”
沨 屋内响起一阵均匀的呼吸声,许风亭早已经在姚昔年数姚大、姚二的时候睡了过去。
姚昔年摸着床上之人熟悉的眉眼,轻喃道:
“亭亭,回家了,以后就别走了。”
“主子!小主子给您写信了!咱们神医谷,还是第一次收到小主子的信呢!”
小安拿着一封信,兴高采烈地进了屋,不成想,却对上了主子不悦的神色。
他下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那位公子睡着了,于是放轻了声音:
“主子,可要先出来,我给您念一念这封信?”
姚昔年淡淡地应了一声,跟着小安往外走。
无人注意到,本该安睡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第36章 红日初升
许风亭是被脑海里的鞭炮声吵醒的:
“恭喜宿主预完成任务!恭喜宿主预完成任务!!”
“001, 把提示音关了。”
才睡着没多久,猝然被吵醒,许风亭的语气谈不上太好。
001连忙关了提示音, 解释道:
“抱歉宿主, 应当是检测到剧情已走完, 提示音才自动播放了出来。”
这个时间段,只有一段剧情要走, 既然提示完成了,那不就意味着——
“新帝登基了?”
许风亭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的宿主, 就在昨夜,老皇帝因蛊毒发作病逝了,今早穆禾野刚刚登基。”
许风亭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自嘲般地轻笑道:
“还是拦不住啊。”
“宿主,我提醒过的, 新帝登基是重要剧情线,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
见许风亭迟迟没应话,以为宿主心情不佳,001安慰道:
“该做的您都做了, 别太难过。”
许风亭在心下冷哼:
“难过?我为什么要替那狼崽子难过?只是……有些后悔罢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管这么多。”
穆禾野有句话说得没错, 他这心软的毛病,的确是该改改了。
十年前, 本可以什么也不做,轻轻松松地混到小反派长大, 穆禾野最后养成什么脾性,是什么结局,都与他许风亭无关。
可是偏偏,怎么偏要善心大发,一次又一次,贸然出手干预剧情,竟然还妄想改变穆禾野结局,掏空心思谋划十年,他又换来了什么样的结局?
那些教出去的所有谋略,全都被狼崽子用到了寒池之内,装乖讨巧,步步为营,十年相伴还不够,竟然算计着要将养大他的人,拆骨入腹。
悉心教导十年,最后却养出来一头没心肝的野狼。
多可笑啊。
001一时间有些不敢说话,他沨从未在宿主的脑海里,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原来,这几日的平静只是在强装罢了,心底下早就攒了一肚子火,正好被那一声“难过”给勾了出来,别说许风亭自己,就连001 都觉得有些嘲讽。
被亲手养大的小孩算计,这事换了任何一个人,心里应当都不会好受。
说出来之后好受多了,思及方才听到的提示音,许风亭问道:
“我的任务是将反派养大,现下新帝都已经登基了,为何却只是提示任务预完成,这是还不能走的意思吗?”
001嗯了一声,解释道:
“若是没有合理的身亡理由,这个世界不会放人离开的,我无法将您带走。”
十年来,这个世界早已认可了“子明仙长”的存在,若要离开,需先身死才行。
而且这死,也要死得合情合理。
许风亭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光着脚便踩下了地,下一刻,脑袋磕上了床沿。
“宿主!自杀是回不去的!”
001焦急地出声,又火急火燎地补充了一句:
“自愿放弃生命,哪怕是主神出面,也没办法将您带回原世界!千万别想不开啊!”
被磕得头懵懵的某人:……?
许风亭捂着后脑勺,磕磕绊绊地站起了身: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姚大哥而已,但是躺了太久,一时没站稳,这才磕了头。”
方才听故事听睡着了,还没问问姚昔年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
001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您真的还想活着?不会做傻事?”
实在不是它太过小心谨慎,而是这位宿主,有前科啊!
它刚找到医院的时候,便碰上这人偷偷拔自己的氧气管,最后因护士发现不及时而陷入深度昏迷。
许风亭觉得001奇奇怪怪的:
“不过是养歪了小孩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我犯傻?自杀很疼的,既然能活着,当然是要好好活着了。”
他这人最怕吃苦了,怎么可能轻易伤害自己。
“但是之前您在医院,我看到您拔了自己的氧气管……”
这记忆太久远了,许风亭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001是什么意思,终于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如此担心,不由得笑道:
“那时候啊,那时候身上太疼了,我这病到后期,浑身骨头都疼得厉害,比起被病痛不断折磨,还不如自我了断,之前也尝试过很多次,不过被拦了下来而已。”
成功拔掉氧气管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终于解放了。
当疾病经年累月地恶化,见不到曙光的时候,活着便成了无法逃离的囚笼。
那时候的他,早就不想活了,但是爸妈一直坚持治疗,明明都没怎么来医院探望,偏偏还要吊着他的一条命。
有时候许风亭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舍不得他死,还是想看他受苦。
他一直都看不透那对夫妻。
感受到脑波突然降低,001的声音带着歉意:
“抱歉宿主,我不该问的。”
“无妨,说清楚了也好,免得你总担心。”
许风亭并不在意,安慰了一下替自己担心的系统:
“放心吧,我现在并不难受,多亏了姚大哥,身体虽然虚弱,却还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不会想着寻死觅,暂时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回到原世界没什么好的,那个空荡荡的病房,哪里有神医谷舒服,就算离开,也要等到姚大哥的眼睛好了,再好好同他道个别。
不知为何,他打心底里想同姚昔年亲近,一想到有朝一日要离开,甚至还有些不舍。
许风亭在心下回应着系统,同时抬脚往门口走去,正欲推门,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声响。
他停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打扰。
001正好知道点什么,解释道:
“是那个叫小安的小厮,我刚刚听到他说小主子来信了,现在应当是在给姚昔年念信。”
既然在念信,还是待会再出去吧。
许风亭在门口等了等,小安的声音自外传来,毫无遗漏地落入了旁听之人的耳朵里。
“.…故望兄替弟除之,风欢意留。”
许风亭楞在了原地。
望兄替弟除之……
姚昔年,竟然是风欢意的哥哥。
风欢意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他在神医谷,竟然特意写信给姚昔年,让对方下手除了他。
这几日的信任在顷刻之间崩塌,许风亭下意识地离门远了些,再没了询问的心思,他回到床榻之上坐下,一时间有些深思不属。
001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宿主,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许风亭回过神来,想了想说:
“正好差一个理由,干脆就留在神医谷,等姚昔年动手好了,只要痛一下,就能回家。”
反正都要别人动手才能回家,倒不如让姚昔年来,这人对自己这么好,应当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这个方法不行。”
001否认许风亭的话,继而解释道:
“我在十年前就答应过您,会保证您的生命安全,因此在这个世界,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对您造成真正的伤害。”
白挨一刀还死不了,这也太难受了,看来还是得想办法离开。
想要离开并非易事,许风亭皱起了眉:
神医谷附近藏了许多暗卫,单凭他一个人,怕是逃不了,必须得找个人帮帮忙才行。
该找谁呢?
半刻钟后,神医谷偏院。
“公子,您来找我,为的便是离开吗?”
陆二看着眼前久未见面的公子,眸光晦暗不明,令人猜不透当下的心绪。
“是,你只需要送我出谷就行,后续不用管,出去我们便分道扬镳,你回宫中复命,我独自一人云游。”
这一次来神医谷,穆禾野只派来两个人护送,一个裴无卿,另一个便是陆二。
前者与姚昔年交情不浅,无法托付,只能找陆二帮忙了。
凭着这些年的情分,陆二应当会同意带他出神医谷,之后二人各走各路,陆二不会知晓他的行踪,更不可能告知穆禾野。
这是许风亭目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意料之中,陆二并未拒绝他的请求,但是却提出了一个要求:
“公子一人云游我放心不下,带上我吧,我是自由身,去哪都无妨,九皇子管不到,至于将军那,书信一封辞任便可。”
许风亭有些不解:
“你也有云游的想法吗?”
镇国公府的侍卫,多少人挤破头都谋不到的好差事,公务员一样的活啊,这人竟然想要辞了出去云游?
陆二难得地笑了笑,解释道:
“这几年,银钱也攒够了,正好出去游玩一番,公子可愿再带一人?”
许风亭总觉得,这不是陆二能做出来的事,比起游玩,这人明明更喜欢舞刀弄枪,怎么舍得辞了手头的这份差事?
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
“我身上没什么银两,怕是付不起你的工钱。”
陆二似乎没有听出来对方言语中的拒绝,兀自坚持道:
“无妨,我自愿陪着公子,途中吃喝,我全权负责,不会叫您受半点苦。”
免费的保镖,还自贴银钱,要是再拒绝,许风亭都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
“既如此……那好吧。”
不知道姚昔年什么时候会动手,许风亭不敢久留,第二日凌晨,准时同陆二在约定的地点会面。
“公子只带了这么点东西吗?”
陆二拎着这人轻得很的包袱,眼神落到了被对方紧紧拿着的瓷瓶上:
“这是什么?”
“药丸。”
许风亭看了眼手上的瓷瓶,又环视了一圈神医谷,神情有些不舍:
“我总嫌药苦,姚大哥特意为我改了方子,将药汤做成了药丸。”
他其实,挺喜欢这里的。
听到姚昔年,陆二的心情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段时间,我想去探望一下公子,这位神医说什么都不允,若非公子找上门,你我二人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许风亭觉得对方这话说得怪怪的,但没有心思深究,离去的心思盖过了心下的异样,急急开口催促道:
“日后天天都能见,莫要计较这些事了,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被察觉到不对。”
不知道是哪句话哄到了陆二,他咧开了嘴,揽住对方的腰身,借着轻功,一路避开了暗中值守之人的监察。
这几日闲来无事,他早就将神医谷的格局摸透了,不得不说,的确是固若金汤,若非熟知此处地形,外人怕是难以进入。
但对于出去的人而言,可钻的空子就多了,尤其是凌晨十分,守备最是懈怠。
陆二带着许风亭,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谷外,约好的车夫已等候许久,二人没有耽搁,立即上了车。
马车才刚刚驶出一里地外不远,便听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那声音浩大杂乱,像是来了一群人。
许风亭拉开车帘,有些好奇地往外瞧了一眼,意外发现竟然是队骑兵,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黑棕马,身着玄色锦衣,哪怕只瞧了个背影,也能认出是谁。
“他怎么带兵来了?”
外面的阵仗实在太大,陆二也注意到了,他当机立断撩开车帘,代替马夫坐到了前面,马鞭被高高扬起,甩下一声清啸。
随着马儿的嘶鸣声,车驾很快便驶进了弯道。
神医谷前,新帝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远处,却什么也没瞧见。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骑兵下了个手令,下一刻,马蹄声踏破神医谷,黎明破晓之时,静谧的山谷迎来了一场争斗。
红日初升,山峦复明,昼夜暂别离。
许风亭放下了车帘,合眼补眠,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
第37章 交食之戏
距离神医谷最近的落脚点便是婺州, 许风亭醒来的时候,马车刚刚驶进婺州城门。
时隔多年,再次踏进婺州城, 那些往事便自然而然地涌入脑海。
少年储君一身月华, 执伞而立:
“若是不争一争, 又怎知结果如何?”
婺州城内大雨滂沱,声讨不断;
“草民恳请殿下上书吾皇, 送九皇子离开夏国!”
画面最后定在了刺史府内,小孩伸出手, 掌心内是小小的糖块:
“哥哥,我只找到这一颗糖。”
……
“婺州城近些年也是繁华了许多,开了这么多铺子,竟然还有卖糖块的小摊。”
离了神医谷那片地后,陆二便将马鞭还给了车夫,现下正坐在车内,跟着许风亭一同看着婺州城的变化。
许风亭将目光从糖贩身上收回, 嗯了一声当做回应,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兴致。
“宿主,您在想穆禾野。”
001就在许风亭的识海里待着,是最能感知到对方情绪的存在, 它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许风亭没否认,这的确是事实。
失望归失望,好歹是自己养了十年的小孩, 说不舍得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点情绪不算什么,只是开头戒断难熬了些, 待过几日,便什么感伤都不会有了。
“公子打算在此地待多久?”
陆二在一旁问, 同时悄悄凑近了些。
公子的身上有股兰草香,好闻得很。
许风亭轻轻瞥了这人一眼,继而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挪:
“暂时还未想好,再看吧。”
陆没察觉到对方的疏离,自顾点头应下:
“也可,我已提前联系人在婺州租了宅院,公子想待多久都无妨。”
许风亭嗯了一声,百无聊赖地靠在车窗旁,投出一道目光落在街市,不知道瞧见了什么,随意的眸光微微一凝
他忽然回过头,向身旁的陆二提议道:
“正好路过市集,可有兴趣陪我先逛一逛?”
陆二自是欣然应允:
“公子邀请,我自然奉陪。”
说着,他往车外走去,喊停了驾马的车夫,顺带结了钱。
许风亭跟着看去,望向陆二的背影若有所思。
“宿主,怎么会有人倒贴银钱陪人云游啊?”
001在识海里瞧了一路,在心底暗暗嘀咕这侍卫是不是傻的。
“这些银钱,当然不是白贴的,他另有所图。”
许风亭淡淡地说了一句。
此次出逃太过紧急,很多事情在当下都来不及深思,然而这一路上有的是时间,静下心来捋一捋时,便能发现许多奇怪之处。
镇国公府的侍卫选拔极其严格,其中的艰辛外人不得而知,怎么可能轻易舍下?
况且,陆二从未透露过想要云游的想法,一直恪尽职守,矜矜业业地攒着老婆本,几日前还听陆七在那抱怨,说是这人抠搜得很,找他借银子都要再三询问能否还清,需写下借条才愿给。
如今不仅要辞任,竟然还拿着老婆本陪他云游?
若说别无所图,许风亭是不信的。
001疑惑:
“那他图什么?”
许风亭在心下轻笑一声,提醒道:
“我一无权势,二无钱财,除了自己这个人,还有什么能让他图谋的?”
若是在之前,他定然不会往这个方面想,但是这一路上,陆二的那些小动作,以及看过来的眼神,让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养大的狼崽子。
那眼神,太熟悉了,他曾在寒池中见过更炽热的。
就像是猎犬盯上了心怡猎物一般,仿佛下一秒便要咬上要害,疯狂啃噬,令人直觉不舒服,只想快些逃离。
001震惊:
“什么!他竟然馋您身子!”
见对方毫无所动的摸样,001忍不住催促道:
“宿主,您还和他逛什么集市?快跑啊!”
许风亭戴上帷帽,在心内答道:
“莫要担忧,我约他逛集市,为的便是伺机逃跑。”
陆二一身轻功了得,直接跑哪里跑得了?但是集市之中人流混杂,若是藏匿其中,或许能找到机会悄悄溜走。
车夫收了钱后便向城门的方向驶去,那里聚集着许多马车,专门等着拉客,相当于现代的客运中心,若要离开,必须得去那租一辆马车才行。
目送马车驶离视线,许风亭在心内规划好了逃跑的方向。
“公子忽然想逛集市,可是有什么想买的?”
许风亭回过神来,正好经过一家糖人铺,他停下了步子,指了指上面插着的糖人,看向陆二询问道:
“你想尝尝吗?”
陆二并不喜欢吃甜食,但他知道,公子喜欢,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可以尝尝。”
陆二正欲付钱,许风亭先他一步掏出银钱,同老师傅定下了两串糖人。
“……公子,何需您亲自付钱?”
帷帽上的薄纱挡住了容颜,却挡不住声音里藏着的浅浅笑意:
“就当我请你了,这一路,劳烦。”
陆二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心想何必如此客气,又不是陪完这一路便分道扬镳了,他下意识地不想回应这声“劳烦”,势必要将自己手头的银子花出去:
“公子可还有其他想买的东西?”
许风亭四下张望了一番,目光落在远处的一家糕点铺子上:
“我瞧那里围着许多人,想必他家糕点味道不错。”
陆二懂了,抬脚欲走,却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嘱托道:
“公子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走。”
“我可是付了银钱的,这糖人都还没画完,怎么可能乱走,你放心去吧。”
陆二估算了一下老师傅画糖人的时间,以及自己去排队买糕点的时间,发觉二者用时差不多,于是放心离去。
“公子,竹签不够了,可否将两个糖人放一起画?”
糖人师傅问向眼前的公子,今日他的生意很好,天将入暮便已画到最后一根签子。
许风亭点头应下,并不在意,反正最后也只是给一个人吃的,一串两串没区别。
他不再关注糖人铺这,而是往旁边走了几步,隔壁正好是一家铁艺铺子。
方才在马车之上,许风亭便注意到了这里,摊位上摆着许多银制品,有银簪、银镯,也有做工精美的匕首,他低下头细细挑选。
陆二在糕点铺前排着队,眸光时不时地落到许风亭的方向,见对方在隔壁铺子挑着东西,没多想,放心地收回了目光。
许风亭挑了把小巧的匕首,问好价格后便付了银钱,他回到糖人铺子前,同糖画师傅道:
“稍后方才那位公子回来取糖画,你交给他便可。”
扔下这句话后,许风亭不再久留,顺着人流隐匿身形,街上不乏有戴帷帽的人,长长的帷帘将浑身特征遮得严严实实,很快便失了踪迹。
陆二刚取过糕点,回头一看,再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糕点掉落在地,被一双黑靴漠然踏过。
而此时,许风亭已经来到城门口,用剩余的银钱租了一辆马车。
“公子去哪?”
车夫问。
“离婺州最近的州城。”
许风亭撩开车帘,见陆二还没追上,稍稍松了口气。
“离婺州最近的是江城,公子可是要去那?”
许风亭嗯了一声,语气有些着急:
“麻烦快些走,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闻言,车夫没再多问,扬鞭驱马赶出了城。
耳畔风声呼啸,马过丛野,引来一阵灌木窸窣,一如许风亭此刻慌乱不安的心。
马车才驶出城门几里地外,遥遥便见一抹迅敏的身影追赶而来,二人的目光遥遥相望,许风亭当即收回眼,坐在车内兀自震惊。
他知道陆二的功夫好,尤其是轻功上的造诣,比裴无卿还要厉害,但是没想到,这人竟然能够追过奔驰的马匹!
随着车夫的一声惊叫,车驾忽然停了下来,下一刻陆二的声音自外面响起:
“公子求我带您离去,我带了,如今一声不吭便要走,这是什么道理?”
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映入一张英俊凛然的脸,不过现下,那张脸看起来多少有些可怖。
许风亭浑身神经都绷紧了,他下意识地坐到了车厢角落,强作镇定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走,你可答应?”
陆二提着染血的长剑走进了马车之内,抬眼看来目光带着逼问:
“公子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要逃?”
许风亭眼看着陆二一步步靠近,心想现在跳窗来不来得及,这人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简直和当初的穆禾野如出一辙。
尤其是,那种要将他撕碎的眼神。
“陆二,你冷静点。”
许风亭扒拉住车窗,抬脚就要跳窗,却被对方拉回了车内,下一刻,嘴里被塞进了一样东西,他惊恐地睁大了眼,但很快,目露迷茫。
咦?
甜甜的。
低头一看竟然是刚才买的糖画。
“公子,玩个游戏吧,这糖画上有两人,你吃你的部分,我吃我的部分,谁先吃完谁胜,你若赢了,我放你走。”
许风亭当即大咬了一口,嘴里嘎嘣嘎嘣的,用行动回应了对方的话。
陆二眉目稍缓,凛冽的眼神染上了笑意,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不甘示弱地跟着咬下了一口。
这是糖人师傅的最后一单,几乎将剩下的所有糖浆都用上了,两个小人画得比寻常要大一些,好几口下去才吃掉一半。
越到后面,二人便贴得越近,呼吸几乎都要交缠在一起,整个过程里,陆二的目光就没有移开半寸,直勾勾地盯着许风亭瞧,给人一种正在接吻的错觉。
许风亭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即将咬下最后一口的时候,腰间一紧,他当即吓得松了嘴,剩余的所有糖画,被陆二全部吃进了嘴。
“公子,你输了。”
第38章 山匪娶亲
许风亭不服:
“你使诈!”
陆二没理会对方的抗议, 他摁住挣扎的人,附耳道:
“公子,输了就是输了, 何必狡辩?”
许风亭气急, 抬脚欲踹, 却被人压倒在车座上,怎么使劲也推不开, 声音带上了恼意:
“陆二!你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能放我走?”
陆二伸出右手,轻易抓住两截细白的手腕, 将其束缚而上,他看向身下之人的脸,眼神赤裸:
“我要同公子亲热,就像寒池之内,你纠缠九皇子那般。”
他想看这人意乱情迷,雪肌覆梅,想看这双眼里盈满泪光, 秋波迭迭,想同这双唇,亲吻索取,不知何谓天明。
许风亭愣了愣, 继而惊得睁大了眼:
“那日你也在场?”
他怎么会知道寒池的事情?
陆二偏过脸,试图提醒道:
“这伤口,便是那日九皇子留下的, 公子全都忘了吗?”
许风亭这才注意到,陆二的右脸上有着一道浅浅的疤, 应当是由什么极薄的刃片划伤的,疤痕很细, 若非凑近了瞧都瞧不出来。
那一日,他的神思彻底被血刹蛊虫控制,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陆二并不在意许风亭是否记得,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捏起对方的下颚,目光落到了那张莹润的唇上,禁不住轻轻摩挲一番,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喑哑:
“公子,你也吻一吻我好不好?”
那日寒池之中的风光,他可是记到现在。
许风亭静静地注视着陆二,忽然张嘴,继而狠狠咬下一口,直至口染血腥,才将其松开,趁着对方吃痛的刹那,一下使力挣脱开桎梏。
然而还来不及起身,便又被摁了回去。
“唔……”
这一摁带着陆二的怒意,脊背不知道撞上了什么东西,疼得他直冒冷汗。
“差点忘了,公子是高高在上的仙长,怎么愿意屈尊亲吻一位低贱的侍卫?”
陆二将被咬伤的大拇指放进嘴里舔舐干净,目光紧紧盯着身下之人,神情冷酷:
“那么,我来吧。”
腰带忽然一松,衣裳半解,许风亭瞬间变了神色:
“停下!陆二!你别逼我!”
陆二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解开自己的腰带,将其扔到一旁:
“便是强逼又能如何?”
被束缚的双手失了桎梏,许风亭撑起身子,右手袖中冷光一闪,再对方倾身而来的刹那,利落出手,尖锐的匕首抵上了心口。
“我会杀了你。”
许风亭垂着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然。
陆二看了眼胸口的匕首,并不在意:
“我不信公子能狠得下心……唔。”
他闷哼一声,诧异地看向下手之人,一口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许风亭动了动手,正欲将匕首抽出,却见对方忽然俯身,他惊恐地抬起眼,目视匕首没入更深的血肉,溢满一手鲜血,下一瞬,脖颈出传来一阵剧痛:
“嘶——!”
许风亭疼得直皱眉,他不用看也可以确定,这一口一定见了血。
陆二低低笑着,吻上了那双痛苦的眼,一抹血色就这样沾了上去,他抬起头,唇角尚挂着殷红的血迹,仿佛刚刚饱食一顿的吸血鬼:
“如此,我与公子也算是血水交融,亲密无间了。”
许风亭抹了抹眼角的血迹,狠狠瞪了一眼对方,继而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疯子。”
正欲离开,身后传来陆二虚弱的声音:
“公子,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许风亭的脚步微顿,回过头时,便见陆二已经晕了过去,身下晕开大片的血迹。
这样……应该也活不了了吧?
这附近可是荒郊野岭,车夫也被陆二自己解决了,这么大的出血量,几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便能彻底死透了。
这样想着,许风亭收起了匕首,捂着流血的伤口,踉踉跄跄地下了马车。
附近的确是人烟罕至,许风亭本想走回婺州城,重新租一辆马车,但是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一时间竟分不清南北,只能循着本能一路向前,可是前路漫漫,根本走不到头。
陆二似乎咬到了动脉,血流不止,他的身体本就气血两亏,很快便脱力晕了过去。
意识彻底溃散前,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有人过来了:
“大当家!这有个人!好像受伤了。”
“哟,竟然长得这么好看,将他一同带回寨子!”
……
许风亭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001叫醒的:
“宿主!宿主!您快醒醒!再不醒就要被人拉着大婚了!”
大婚?和谁结婚?
许风亭倏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大红色的床幔,四下张望一番,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的屋舍,周围满是喜气洋洋的陈设,正中间的墙壁上还贴着大大的“喜”字。
“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再一次与这个世界取得联系的时候,就见您已经穿上了婚服,看起来像就要大婚的样子,这才赶忙将您喊醒。”
系统寄生于宿主的识海,对方失去意识府时候,001也陷入了昏迷,因此知道的并不多。
许风亭走下床,本想观察一下屋舍外的情况,正好经过一面铜镜,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铜镜内,一人身着大红裙装,青丝成髻,亭亭而立,脖颈处还缠着圈白色纱布,
他穿的,居然是一身女子婚服!
许风亭在铜镜前坐下,正欲扯下头上的珠花,便听身后推门声响起:
“诶!你做什么!这可是我做了一早上的发髻!”
许风亭转头,发现进来的是一位娇俏的小女娘,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询问道:
“姑娘可否告知,我怎么会到这里?又为何是这幅打扮?”
“你是被大当家捡来我们乌龙山寨的,至于这幅打扮……”
小女娘凑到铜镜前,语气俏皮:
“穿上一身婚服,自然是要成婚,可惜我们寨子里只有一套婚服,总不能叫二当家穿裙装,只能委屈公子啦。”
许风亭听得有些迷糊:
“二当家?不是大当家将我带来的吗?”
小女娘娇笑了几声,解释道:
“原先同您成婚的是我们大当家,但可不赶巧了,三当家昨日刚打下一座山头,回来一见您就移不开道了,当下从大当家手里讨了人。”
“所以今日啊,新郎官是我们三当家。”
她将对方扯下的珠花又插了回去:
“这是婚服配套的珠花,每一样物什都带着祝福,不能拆,还有这发髻,我还没盘过这么漂亮的头发呢,你可不许给它弄乱了!”
许风亭:。
竟然碰上了古代造型师。
还是一拆作品就发飙的那种。
“姑娘,我不能留在这,更不能同你们三当家成婚。”
许风亭起身便要离开,小女娘收起了脸上的笑,态度强硬地将人拉了回来,红盖头一扔,几乎是将人拖着往外走,但是却走得毫不费力。
“吉时已到,你就是不愿,也没法了。”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
许风亭踉踉跄跄的跟上,心知自己一时半会逃不了,一路上没有反抗,就这样被带进了拜堂的地方。
山匪的婚礼并不讲究,穿个婚服拜个堂就算礼成了,主要就是图个热闹,因此许风亭刚一进来,便听到四周已经有人在喝酒碰杯了,新娘子没来,宴席都已经先开上了。
“劳烦二当家了。”
在四下嘈杂声中,这道声音显得极其悦耳。
这声音清亮爽朗,令人想起初生的朝阳,听起来应当是位少年。
没想到这位三当家这么年轻。
更没想到,身边这姑娘,竟然是位女匪,怪不得力气这么大。
正思索间,红盖子底下多出了一双修长的手,少年的声音带着笑:
“娘子,手给我,前边有台阶,我带你过。”
许风亭搭了上去,顺着对方的指引越过台阶。
“一拜天地——!”
我没想成婚,天地莫较真。
“二拜高堂——!”
父母皆不在,不算拜高堂。
“夫妻对拜——!”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许风亭在心底安慰着自己过完整个流程。
刚松了一口气,便觉一阵失重,三当家竟然将他抱了起来,隔着一层红绸,少年的声音落到耳畔,带着点调侃的痞意:
“送入洞房。”
席中宾客纷纷高呼起哄,场面一时热闹得很。
许风亭窝到对方怀里,看起来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实则暗中捏紧了袖中的匕首。
察觉到怀中人的紧绷,少年摸了摸对方脖子上的纱布,继而轻声安抚道:
“莫怕,我不会伤你。”
他没有说太多,抱着人向婚房走去,脚步有些着急。
一路上,许风亭都很安静,任由对方将他轻轻放到了床上,又将盖头掀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都是一愣。
眼前的少年生得很好看,他穿着一身红色婚服,马尾高束,天生一双笑眼,看人时的目光亮晶晶的,让人想起山间剔透的琥珀,在朝霞下熠熠生辉。
少年盯着端坐床边的人,一时间也是有些怔愣。
嵯峨三角髻,余发散垂腰,一身红裙女儿装,竟也是毫不突兀,色若芙蓉,几多姝丽。
他忽然伸出手,探向许风亭的脖子,正欲开口,颈间一痛,低头看去,便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上了自己的喉管。
“别碰我。”
许风亭看着眼前的三当家,简明扼要道:
“还有,我要下山。”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
“哥哥,我就是在帮你下山呀”
许风亭皱眉:
“你喊我什么?”
这位被称作三当家的少年,仰着头又喊了一声:
“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谨啊。”
眼前这双透亮的眸子,渐渐与记忆中的小哭包融合,的确是有些像的。
许风亭不太敢相信: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落草为寇?”
顾谨不是淮安王的孩子吗?怎么会来到乌龙山,还成了三当家?
“王府之中那位世子刚刚过世,父王唤我进京继承爵位,离去时派了个剿匪的任务下来。婺州与江城归属淮安地界,乌龙山山匪横行已久,为了剿匪,我特意打入其中,为的便是寻求时机将其剿灭。”
原来如此。
十年前,顾谨被送到江南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淮安王似乎也不待见这位嫡子,反而将小妾拔为平妻,她生下的孩子则顶替了顾谨的世子之位,这些年,淮安王府小妾相争,闹得跟后宫妃嫔争宠一样,都没留下一个男丁。
如今世子死了,淮安王才想起来流落在外的嫡子。
剿匪一事,本该是他一个王爷做的,竟然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来,当真是一点也不在意这孩子。
许风亭收起了匕首:
“抱歉,许久未见的确认不出来了。”
他的目光落到少年的伤口上,有些不好意思。
阿谨笑了笑,并不在意,而是伸出手道:
“我替哥哥看一下脖子上的伤吧,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便见纱布上渗血了。”
许风亭怔了怔,看着少年单纯的笑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摸他脖子,是这个意思。
方才急急赶来,也是想快些看看他的伤口。
许风亭眸光一暖,他点点头,主动解开了纱布。
顾谨只是看了一眼便收起了笑,凝眉正色道:
“果然又出血了,我再给哥哥敷一点止血的药吧。”
说着,他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桌案前,找出止血的药粉,又取了新的纱布过来。
许风亭挺直脖子,方便对方上药:
“昨日我的伤口是你帮忙处理的吗?”
顾谨点点头,他看着对方脖子上明显的咬痕,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
“这一口是谁咬的?”
下了这般的死力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恨什么怨。
许风亭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只疯狗罢了。”
这明显是人咬的。
察觉到对方不太想提,顾谨垂眸,没再就此事多问,而是问了点别的:
“那个叫小野的人呢,这次怎么没陪你一同前来?”
幼时自己不过是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外祖家中,他没有任何关于这人的线索,没想到重逢之时,却是这样一副狼狈的姿态。
就连时常黏在他身边的小孩,都不见踪迹。
许风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些。
十年前,也是在江南,小反派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同他说:
“我让皇兄把阿谨送走了。”
那时候,这孩子多乖啊,做事有商有量的,会同他言明自己的心思,怎么长大后,就变成那幅样子了呢?藏着一肚子的坏水不说,还来趁人之危那一套。
见对方似乎在发呆,顾谨喊了喊:
“哥哥?你在想什么?”
许风亭缓过神来,摇了摇头,回复了对方方才的问题:
“小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没陪着一起来。”
顿了顿,他提醒了一句:
“阿谨,以后这声哥哥还是别喊了,我不喜欢听。”
容易让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那我喊什么呀?”
顾谨将纱布缠好,凑近嬉笑道:
“难不成,你真想要我喊娘子?”
第39章 醉玉倾颓
许风亭将人推远了些:
“别闹, 我叫许风亭,你可以喊我许兄。”
子明这个身份,他不能再用了, 一旦被人知道, 神医谷和皇宫那边怕是都要坐不住, 正好用回自己的真名,倒也自在。
“你说今日这场娶亲, 为的便是送我下山,这是何意?”
提到这事, 顾谨显得兴致极高,他站直身子,眉飞色舞道:
“这几日我帮着乌龙山打下了好几座山头,使其一跃为众山寨之首,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将这附近的山匪一网打尽。”
少年笑吟吟地望来,问:
“许兄不妨猜一猜, 这场娶亲意欲为何?”
思及方才拜堂时热闹的宴席场,许风亭思索道:
“才攻下一座山头,又逢喜事,众人一定懈怠得很, 若是趁此时机攻入山寨,胜算比平时要翻上好几倍,你是想借此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吗?”
顾谨点点头, 他给许风亭递去一杯酒,自己举起另一杯, 轻轻碰了碰:
“许兄猜得不错,但我要的, 可不只是翻上几倍的胜算,而是必胜之局。”
说着,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清脆的瓷杯扣上桌案,发出一声闷响,恍若赌局之上,骰盅盖定,输赢只差一博:
“今夜你且在此休息,几日后我自会送你下山。”
许风亭正想问问为何是几日后才能下山,顾谨已经走出了婚房,他啜了两口杯中酒,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谨并未全然告知全部的谋划,若是贸然率兵攻上乌龙山,怕是要惊动其它山寨,更遑论一网打尽,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
杯中所盛之酒意外地好喝,想着想着便被喝了个干净。
许风亭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喝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酒壶,正纳闷的时候,001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了一句:
“宿主,这是合卺酒,就两杯。”
许风亭:。
“.…这酒干净的吧?”
山匪结亲大多是兴之所起,碰上合眼缘的姑娘便抓了来,酒水自然也会下点助兴的东西,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默化的规矩。
方才在想事情,一时不察,居然将酒杯里的酒都喝完了。
001检测了一番,开口安抚道:
“别担心,这是果酿,没加料,顾谨应当给你换过了。”
许风亭放下心来,感慨了一声好孩子,将酒杯放了回去,而后拆掉满头珠翠,和衣躺下时,窗外已全然暗了下去。
总之无事可做,倒不如睡一觉,躺着躺着,迷迷糊糊地也有了困意,但才刚刚睡着没多久,便听一阵开门声响起。
本就只是浅眠,听到异响,许风亭当即警惕地睁开了眼,今夜云舒月朗,皎皎月光下,一少年抱酒而归,正是方才离去的顾谨。
看清来人,许风亭在心下松了口气:
“阿谨,你怎么带回来一坛子酒?”
见顾谨走来的身形摇摇晃晃的,担心摔了,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却见对方举起手中酒坛,向他咧开一抹有些傻气的笑:
“拿来……请娘子喝。”
扑鼻的酒气熏得许风亭皱起眉,他接过酒坛,将其搁在了一边的桌上,带着人往床边坐下,正欲给对方倒点水解解酒气,却被一把抱住。
少年蹭了蹭,嘟囔一句:
“娘子,你好香啊。”
许风亭大概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香,从前他身上没有这气味,是这些年才突然带上的,按照时间点推测,应当与压制蛊毒的药方有关。
他使了点力,推开埋在自己身上一个劲嗅的醉鬼:
“看清楚点,我不是你娘子。”
顾谨抬起眼,扯了扯对方身上的婚服,同自己的比了比,清澈的大眼睛里没了一点聪明劲,打着酒嗝道:
“是的呀,一样的,你,嗝,你就是我娘子。”
同醉鬼讲道理是没用的,许风亭叹了口气,心道这人到底喝了多少酒,连他是谁都认不出了。
“你方才在外面,一直陪着那群人喝酒?”
“嗯!”
顾谨笑得颇为自豪,醉醺醺地说:
“我将整个寨子的人都喝趴下啦!”
许风亭沉默了,总算明白对方口中的胜局是什么,原来是想将一寨子人灌醉,趁着众人不备,举兵攻上乌龙山,结果把自己灌成了这幅鬼样子。
真亏他想得出来。
顾谨忽然推开许风亭,打开窗户,探身向外又吐出秽物,一声一声的,听得许风亭直皱眉,心想这人不会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抬脚往门口走,打算出去讨点醒酒的汤药,却被顾谨拉了回来:
“不能出去,他们不认识你,外面,不安全。”
许风亭理解了好一会对方的意思,才明白过来。
剿匪的官兵应当已经上山,而“他们”指的便是顾谨的手下,那群人并不认识他,若是出去容易被误伤,留在顾谨这会比较安全。
顾谨说完,又是一阵恶心,扒着窗户继续吐,这一下似乎是吐干净了,他爬在窗边,一时间有些懒得动弹。
许风亭看不过去,将人捞了回来。
醉酒的少年回过头,捂着肚子,眉眼耷拉着,声音委委屈屈的:
“娘子,我好疼啊。”
许风亭给对方倒了点水递去,哄道:
“多喝点水就不疼了,吐了也要喝,知道吗?”
顾谨乖乖接过,刚喝一口就往外吐,但还记得许风亭的嘱咐,吐完继续喝,到后面总算是渐渐进了水,没再吐了。
应当是没事了。
许风亭将顾谨带回了床上:
“好了,睡觉吧。”
床边还有张美人榻,许风亭打算去那里将就一晚,然而才刚一起身,便被顾谨拽了回去,一下没站稳摔到了床上。
醉鬼又黏糊糊地蹭了过来。
“娘子,你要去哪里。”
许风亭将人推开,起身道:
“我去美人榻那睡一觉。”
少年迷茫地看来,似是不解:
“你是我娘子,为何不同我一起睡?”
许风亭一下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同对方解释,在现在的顾谨眼中,他就是对方的娘子,怕是怎么样也说不通。
思及此,他不再多言,直接下了床,正欲离开,却觉身后安静得有点不对劲,一回头,便对上了双含泪的眸子。!!!
“阿谨,你,你别哭。”
糟糕,他怎么忘了这孩子爱哭的毛病。
还来不及感慨,便听对方低低啜泣道:
“阿娘走了,父王不要我,现在就连娘子,也不要我了吗……”
十年未见,这小子的哭功竟然升了一个档次。
兀自诉说着破碎的过去,静悄悄地落着泪,将那张精致俊俏的面容,愣是洗出了一股可怜劲,任谁也狠不下心离去。
许风亭叹气,爬回床上,将自己缩到角落:
“别哭了,我陪你睡。”
顾谨抹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一点又一点,最后如愿抱住了对方。
他埋在那头乌发里,任由兰草香将自己包裹,迷迷糊糊入睡时,嘟囔了一句:
“阿娘……”
屋外传来一阵声响,寂静的山寨瞬间被厮杀声吞没。
无论外面如何喧闹,都没影响到屋内二人分毫。
许风亭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后背时不时就被磕到,疼得他一夜醒了好几趟。
半睡半醒间,不知道磕到了什么,这一次疼极了,他瞬间惊醒,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被翻了个面,背部热热的,还有些隐隐的疼。
“你这里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许风亭回过头,发现是顾谨,对方的神色凝重,不似昨日醉酒时的懵懂,看起来应是醒了酒,恢复正常了。
“只是被撞了下,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这是陆二在马车上的手笔,当时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疼得很,害他一整晚睡不着觉。
顾谨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地说:
“你是看不到自己身后的伤,若是瞧见了,定然不会说出这种话”
要不是今早不小心碰到这人,对方下意识地缩了缩,他都没发现不对劲。
许风亭无所谓地笑了笑,心想就算自己瞧见了也不会在意:
“看着严重罢了,其实没什么的。”
他的身体就是很容易留痕,轻轻一撞看起来都很严重。
顾谨没答话,他重新上了点红油,替人揉开淤血的地方。
“嘶——!阿谨,别弄了,真没什么的。”
本来不疼,现在是真的疼死了,一大早就受这种折磨,太痛苦了些。
面对许风亭的叫停,顾谨无动于衷:
“不行,揉一揉才能好得快,你就这样放着,半个月都别想睡个好觉。”
一听半个月睡不了觉,许风亭闭上了嘴,不再制止。
好吧,长痛不如短痛——
“啊!阿谨,算了,我真受不住!”
他宁愿半个月不睡觉,也不想遭这种罪!
手上本就涂了油,许风亭还一直乱动,这人的脊背本就生得清瘦,并不好使力揉开淤血,几次三番下来,顾谨的额头上都被闹出了薄汗,他跨坐而上,将人摁住:
“别乱动。”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顾谨!”
许风亭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头望前,意外发现竟然是昨日的那位二当家。
奇怪,昨日官兵不是已经攻上了乌龙寨吗?这姑娘,竟然还没被带走?
他正疑惑着,便听顾谨喊了一声:
“表姐,你怎么来了?”
许风亭呆了呆,心想这次剿匪竟然还是姐弟齐上阵。
被顾谨喊做表姐的小女娘捂着脸,难得有些羞囧,声音气急:
“都日上三竿了,你说我来做什么!黄龙寨还去不去了?再不动身,那群人该察觉到不对劲了,你竟然耽于这种事情,如此不正经,眼里还有没有正事!”
此话一出,二人都是一愣,不知对方何意。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顾谨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语气也有些冷:
“苏云,你说清楚,我哪里不正经了?”
臭小子,竟然敢直呼长姐名讳。
“我都在门口听了许久了,现在人就站你们面前,你竟然还要我说清楚,好啊,你不要脸,那我也无所谓了!”
苏云放下手,看了眼二人,正打算鼓着气指摘一番,当场愣住:
“等一下,你们没有……?”
许风亭大概猜到对方误会了什么,推了推还坐在自己身上的顾谨:
“快下去,本就伤得不重,不需要你替我揉淤血。”
一句话,委婉地向苏云解释清楚了方才的事情。
顾谨顺从地收回腿,取过床头的巾帕擦擦手,奇怪地看向苏云:
“你犹犹豫豫地到底想说什么?”
苏云:。
“没什么。”
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顾谨没再追问,只当对方心情不好,又来找他骂几句发泄情绪,他懒得计较,走下床道:
“我正打算给许兄擦完药就去黄龙寨,若是没有其它事,你先出去吧,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将我与许兄带出乌龙寨。”
闹了个大乌龙,苏云也不好意思再留,急匆匆地走了,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顾谨回过头,向许风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许兄,这几日怕是要再委屈你一下。”
他指了指床头刚刚褪下的婚服,补充了一句:
“这裙装,还得穿一穿。”
许风亭不解: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三当家新婚当晚便碰上官兵剿匪,不仅被毁了洞房花烛,还痛失一座寨子,逃出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集结所有寨子,灭了这群官兵。”
顾谨披上大红婚服,特意将头发扯乱了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狼狈,只听他轻笑道:
“走吧娘子,随为夫去黄龙寨,占山为王。”
第40章 鲜衣怒马
黄龙寨。
“三当家的意思是, 昨日二当家反水,借你大婚之日引官兵上山,整个寨子的人都毫无所觉, 咱们这第一大山头, 就这样没了?”
一人坐于虎皮大椅上, 生得健硕粗犷,袒露的胸口还缠着几层绷带, 他原是黄龙寨的当家,却在几日前被顾谨掀了寨子, 身上的伤也是当时留下的,至今还没恢复。
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还一副当家做派,高高在上质问着突然造访的二人。
顾谨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上前,抬脚将人踹下虎皮大椅,接班似地坐了下来, 声音带着匪气:
“赵磊,你还当自己是黄龙寨的头呢,这座山头是我打下的,里头的兄弟有不少是我从乌龙寨带来的, 你信不信不重要,我的人信我就行,哪里轮得到你来质问?”
赵磊实在是被这人揍怕了, 对方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躲,竟然忘记了反击, 就这样被一脚踹下了高座,当着底下一众兄弟的面, 他愤然起身:
“你你你!”
你了半天没说出半句话,顾谨不耐烦地又补了一脚,将人踹出老远。
赵磊捂住腹部,疼得直冒冷汗,低头一瞧便见雪白的纱布都染上了血迹,身上的伤口本就没好全,被眼前的少年毫不留情一踹,再次崩开了血。
顾谨没再管这位前黄龙寨大当家,而是扬眉向底下的许风亭邀请道:
“娘子,站着多累啊,上来坐为夫身旁。”
许风亭看了眼一旁的赵磊,心想顾谨还真挺适合当山匪,就这样大咧咧地抢了人家的专座,还毫不客气地邀人同座,这不是在明晃晃地打赵磊的面子吗。
迎着赵磊愤懑的目光,许风亭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抬脚,慢悠悠地走上虎皮大椅。
这么多虎皮摞成厚厚的坐垫,坐上去一点舒服得很,他刚到的时候就想坐了。
顾谨那一脚似乎踹到了肺腑,赵磊本就疼得发晕,见自己的专座被二人毫不客气地站着,气急攻心,指着虎皮大椅上的二人颤巍巍道:
“欺.…人太甚!”
一口鲜血吐出,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顾谨没理会晕过去的赵磊,他笑看走向自己的人,顺手拦到身边,问:
“娘子感觉如何?”
从走进黄龙寨起,这人的目光便一直落到赵磊坐的椅子上,想来应是很想坐,现下如愿坐上了,眼底的雀跃是藏也藏不住。
许风亭弯下眉眼,附耳点评了一句:
“很不错,是我坐过最舒服的椅子,托了阿谨的福。”
顾谨转过头,正想说句客气什么,毫不设防地对上一双瑰丽的眼,长长的眼睫似蝴羽般轻扇,覆在浅色的琉璃珠上,在阳光下挥开一抹艳丽的流光。
红裙乌发芙蓉面,叫人错认是女郎。
少年忽然红了耳,难得觉得不自在,下意识地松开了揽住对方的手,就在这时,底下传来一道声音:
“三当家,赵大哥向您质问是不对,但是话糙理不糙,昨日乌龙寨的确丢得有疑点,官兵上山,整个寨子的人怎么会毫无所觉?一夜过去,为何只有您与夫人逃了出来,大当家呢?”
顾谨收起心下的异样,抬眼看去,发现是一位眼生的青年,应是赵磊手下的人。
他的目光落到护送自己前来的山匪身上,对方会意,站出来解释道:
“三当家喜得佳人,忍不住同寨子里的兄弟们多喝了几杯,喝多了,这不是就耽误事了吗!昨夜官兵来得突然,众人都没防备,大当家当场就丢了性命,要不是三当家机灵,假意投降,我等都跑不出来。”
顾谨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懊恼:
“都是我的错,和兄弟们拼酒,害得乌龙寨失守。”
方才开口的那位山匪附和道:
“三当家这是说的什么话,换做是旁人,得了夫人这般标志的人,怕是也要同兄弟们好好庆祝一番,明明是二当家的错,竟然投靠官兵,害得我们丢了乌龙寨。”
这位山匪是苏云安排的人,同他们一样,早已在山上蛰伏许久,话术也全都是提前说好的,一旦众人对顾谨生疑,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带到反水的二当家身上。
叛徒在哪里都能引发民愤,二人互相打配合的一番话,成功将众人的仇恨带到了二当家身上,场面一下子喧闹了起来,但说的却不是责骂二当家如何如何,而是看着高坐之上的三当家夫人,窃窃私语:
“确实标志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娘们。”
“换做是我,什么山匪也不做了,直接将人抱回家,告诉街坊四邻这是我娘子。”
“别想了,这姑娘已经被三当家占了,要拿人,先打得过虎皮大椅上那小子再说。”
……
许风亭:。
这群人是不是眼神不好。
他看起来,很像女娘吗?
许风亭偏过头,向顾谨打着商量:
“阿谨,你能不能帮我澄清一下,我是男子,不过穿了裙装而已。”
顾谨垂着眸,有点不敢盯着那双眼,目光落到眼前的红裙之上:
“抱歉,你是女子才更有说服力,只能委屈一下。”
若三当家娶的是个男子,怕是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影响力了。
许风亭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群人看向他的目光,太吓人了,底下站着的仿佛不是山匪,而是几百个陆二。
和那只疯狗看过来的眼神如出一辙。
注意到许风亭的不自在,顾谨抬眸,静静盯着底下的人瞧,一个一个不紧不慢地巡视过去,将那些不老实的目光都压下去后,低声向身旁人安抚道:
“莫怕,有我在,他们欺负不到你。”
许风亭点点头,心想就忍一日而已,按照顾谨的计划,待召集完所有山头的人,便能收网了,届时他也不用再穿这身衣服。
正想着,便听顾谨已经开始安排后续的事情了:
“今早我逃出来的时候,听闻二当家要给那群官兵们办庆功宴会,彼时守备定然松懈,我们可以借此宴席,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趁着他们守备松懈之时,夺回乌龙寨。”
“现在去联系各个山头,集结人手,今日子时,便是我们一血前耻之刻!”
这句“一雪前耻”,极具鼓舞性,直叫众人挥拳呐喊:
“跟着三当家!夺回乌龙寨!夺回乌龙寨!”
许风亭看着眼前胜似邪教宣讲的场面,讶异于顾谨的组织与领导能力。
这少年,若是放在军营,一定会是当将领的料。
顾谨近日风头正盛,凭一己之力打下好几座山头,众人都对这位三当家寄予厚望,纷纷给出了热情的反馈。
官兵已在明处,待处理完乌龙寨的事宜,定然会动其他山头,夺回乌龙寨,不仅是替那里的兄弟出气,也是给官兵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对其他山头下手。
是夜,乌龙山脚。
顾谨领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带进了提前安排好的包围圈。
远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乌龙寨已近在眼前,果真如那位三当家所言,官兵在办庆功宴。
众人皆是一喜,觉得今夜反攻一定能成,当即便冲了上去,不料才刚到山寨门口,迎面便是一伙人,不待山匪反应过来,已是兵刃相接,官兵似是早有准备,从山寨内冲了出来。
“不好!有诈!快撤退!”
赵磊出声提醒,一群人下意识地想要回去,却是为时已晚,官兵早已挡去了来路,不知不觉间,竟然成了包围之势,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退无可退。
兵匪之战一触即发,乌龙山被厮杀声包围。
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计划,将大家伙带进了官兵的包围圈。
赵磊是最先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当即调转马头,目标明确地看向顾谨的方向,向身后众兄弟扬声道:
“这一切都是三当家的谋划!我们都被骗了!”
闻言,众人纷纷反应过来,泄愤似地向顾谨所在的方向追去,其中最愤怒的,当属赵磊,原先想着这人虽不讨喜,曾几次落他面子,但好歹也是自己人,且智谋过人,或许能带着他们打赢官兵,硬是将一肚子气憋了回去。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朝廷派来的奸细,一直将他们闷在鼓里当猴耍!
之前忍下的那些气,在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赵磊驾着马,眼神裹挟着狠戾的恼怒。
他本就在顾谨旁边,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驱马加速追去,看向坐在马后的那位新夫人,忽而勾唇,抬手便是一刀落下。沨
许风亭只来得及瞧见一阵刀锋扫过面前,下一刻便被扑倒在马背上,再睁眼时,便瞧见顾谨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仿佛不知痛般地拔出佩剑,冷着眉眼将其挥出。
凌厉的剑锋在空中转了半圈不到,便听一阵闷响,赵磊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许风亭脚下。
只是随手一扔,便取掉了他人头颅。
许风亭看着地上的人头,半天没回过神。
不知道是被惊的还是被吓的。
“娘子,坐稳了。”
顾谨拉起缰绳,脚踢马腹,少年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
“为夫带你,杀出重围。”
话音刚落,便听耳畔一阵风声呼啸,许风亭下意识地抱紧了身前之人,免得被颠出去。
身后山匪的讨伐穷追不舍,身前少年的马尾随风高扬,迎着猎猎山风,在这生死一线间,许风亭竟然觉得有些畅快,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仰起头,只觉得漫天星辰触手可及。
今夜星光闪耀,夜色辉煌,久病之人竟也为之哗然。
第41章 假戏真做【修】
中途, 苏云带着一队人马前来,掩护顾谨二人安全抽身,四方兵士顺势围拢, 拦下了紧追而来的山匪。
成败已定, 后续的事情, 顾谨没有再管,对苏云留下一句“降者不杀, 择人收编入府”后,便被许风亭半推半拉地带进了寨子:
“诶诶!娘子, 何事如此着急?”
许风亭看向顾谨右臂上的伤口,皱眉道:
“你手上的伤需要清理包扎。”
这几日娘子喊习惯了,一时顺口竟然又喊了出来,二人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反倒是身后的苏云,看着自家表弟离去的背影,神情颇为古怪。
许风亭将顾谨带到房间坐下, 替他拨开被刀刃划破的衣袖时,却见伤口已经开始自我愈合,新生的血肉和衣料黏在了一起,倒是颇为棘手。
“不用犹豫, 直接扯下就行了。”
说着,顾谨抬手就要将衣袖扯下,却被许风亭拦了下来,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轻缓,听到少年耳里温柔极了:
“别伤了自己, 我来吧。”
顾谨愣了愣,明明烛火下, 青年低眉垂目,神情专注,几缕青丝悄然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庞,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替人将头发别到了耳后。
这点小动作,并没有被察觉到,许风亭正在同顾谨的衣服做斗争,心想这人身体素质未免太好了些,只是晚了一会而已,伤口就已经自行止血,开始有愈合的趋势。
他不知道的是,小世子自小在刀光剑影里长大,受伤流血是常态,伤得多了,身体的恢复能力自然就变强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顾谨说:
别伤了自己。
半刻钟后,终于是将那截衣袖取了下来。
许风亭起身,将巾帕打湿,替顾谨擦拭着手臂上凝固的血渍,思及方才在山寨前听到的对话,禁不住询问道:
“将山匪收编入府,或有豢养私兵之嫌,为何要这样做?”
这话不仅在询问,也是一种委婉的提醒,上千人的匪兵,若是朝廷有心追查,可能还得安个谋逆造反的罪。
不料顾谨却是毫不担心,直言道:
“我要的,就是私兵。”
许风亭大惊,心想这是他能听的吗?
养私兵干嘛?当真是想谋反?他这个知情者会不会被灭口?
想着想着,手上一个不注意,竟然擦到了伤口,鲜血涔涔地往外冒,许风亭当即起身,有些不敢看顾谨:
“抱歉,我去找点止血的药。”
顾谨哪里猜不出这人是因何变了神色,他看着对方慌乱找药的背影,开口安抚道:
“你不要害怕,我养私兵,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许风亭找药的动作一顿,只听对方又言: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肃清朝堂,将从前的太子党拔了个干净,就连那些老臣都没放过。”
“新帝多疑,且暴虐无常,说不定哪一天会对淮安王府下手,我需要一支自己的兵当底牌。”
原来是这样。
许风亭带着止血的药粉坐回了顾谨身旁:
“他不是暴虐的孩子,只要不惹他,不会动淮安王府。”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顾谨怔愣片刻,似乎是没想到这人会帮新帝说话:
“你认识当今圣上?”
这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熟稔?
“不算认识,只是曾经有过交集罢了。”
许风亭垂眸,没再多说,将药粉洒在伤处,继而包扎好。
顾谨识趣地没再多问,若有所思地打量地身前的人,默了默,开口问了别的事:
“下山之后可有什么打算?是要回去,还是在江南再待段时日?”
回去自然是不能回去的,许风亭开口道:
“家中出了点变故,暂时回不去了,下山之后,可能会去江城看看。”
顾谨意外地挑了挑眉,轻笑道:
“这么巧,我也打算回江城,那群匪兵不好带回京城,养在外祖家会比较安全,娘子既然同路,明日便随我们一起进城吧。”
许风应下了同行的邀请,但是总觉得顾谨这话说得有点问题,想了半晌,终于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出声提醒道:
“阿谨,山匪已落网,我们这场婚事本就是逢场作戏,今后还是继续唤我许兄吧。”
顾谨点点头,顺畅如流地喊了一声许兄,忽然一顿,不太满意地皱起眉,总觉得这称呼差点意思:
似乎……还是娘子好听些。
夜已深,就连外面的庆功宴都结束了,顾谨率先起身,将房间留给了许风亭,临走前替昨夜之事道了个歉:
“阿姐说我醉后不老实,爱占人便宜,昨夜实在对不住,今夜便分开来吧。”
许风亭自然是没有异议,二人身上都带着伤,若是躺着一起难免有所磕碰,如此正好自在。
一盏盏烛火吹灭,乌龙寨陷入了酣睡的寂静,隐隐可以听到阵阵压抑的轻咳声。
许风亭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没有摸到自神医谷带出来的药瓶。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好几日没吃药了,怪不得今夜又开始咳血。
应当是前日被带山匪上山的时候,落在了路上吧。
不再理会,床上人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翌日。
顾谨安排好人手,带着一众匪兵,同许风亭、苏云一起离开山寨,走的时候还顺了个枕子下山,看的苏云一脸莫名:
“这是做什么?打算在马车上睡觉?”
顾谨看了眼苏云,没说话,他将软枕放在了马车内,继而转头对许风亭道:
“你背上有伤,靠着它会舒服些。”
马车颠簸,这人后背的淤青还没散去,可别又给撞出了新伤。
许风亭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顾谨,没想到这人如此心细,笑着道了一声谢。
青年早换回了男装,晨光透过草叶打出细碎的光,映出晨雾飘渺,他就站在此间,言笑晏晏,清雅出尘似林中仙君。
顾谨移开目光,有些不敢多看:
“不必言谢,快上车吧。”
苏云回过味来,她凑到自家表弟的跟前,眼神含着兴味,低声询问:
“阿谨,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真把人家当娘子来宠了啊?”
“嘘—!”
顾谨慌了慌,看了眼身后刚刚踏马车的人,压低声音威胁道:
“别乱说话,要是叫他听到了,我不会再喊你一声姐。”
苏云:。
有必要吗?
许风亭在车内坐了好一会,才等到顾谨和苏云二人上来。
不知为何,苏云突然变得很热络,一路拉着他问东问西,从年岁到家中几口人,事无巨细。
许风亭不知这人何意,但该有的警惕一点没少,当问及家中人口的时候,为防对方继续追问,硬是扯了个孤儿的话本出来,什么自小体弱,没见过父母啊之类的,听得苏云一阵抹泪:
“呜呜,怪不得这么瘦,阿谨,你可得带风亭多吃点好的,补回来。”
许风亭心想倒也没有这么可怜,吃喝这一块爸妈还真没缺过他什么,正腹诽着,便听顾谨说:
“表姐说得是,我正打算带他去烟雨楼吃一顿,就是不知道你可舍得?”
苏云抹干净眼角的泪,摆手道:
“有什么不舍得的,只管去吃,反正他们都认识你。”
见顾谨一幅捡了天大便宜的样子,许风亭偏过头,好奇地问了句:
“烟雨楼是什么地方?”
顾谨凑到对方耳畔,语气狡黠:
“是苏云开的酒楼,一顿饭,值千金,有些菜点连宫里都吃不到呢!”
千金,将他在白云山上的宅子卖了都抵不上这一顿饭。
“这太破费了,算了吧。”
许风亭正欲向苏云回绝,却被顾谨拉了回来:
“苏府是江南第一商,不差这点钱,别客气。”
江城离得并不远,三人交谈的功夫里便到了,苏云还有其他事情,将顾谨与许风亭二人放下后,便带着车队往苏府驶去。
江南的建筑同京城很不一样,朱楼画栋,烟柳搭桥,迎面便见一高阁临江而建,上面落着“烟雨楼”三字匾额,整座建筑恢宏极了,琼楼玉宇,恍若空中楼阁,哪怕一顿饭值千金,也让人趋之若鹜,门口宝马香车停了一路,热闹非凡。
顾谨熟门熟路地将人带进了酒楼,在自己常来的雅间坐下,喊来小二。
许风亭没什么忌口,将点菜的事情都交给了顾谨,自己则走到窗边,凭栏远眺外面的江南风光。
外面春光正好,就这样趴在窗边晒晒太阳也很舒服,听着檐下清脆的鸟鸣,他有些惬意地眯起了眼,像是一只偷懒的猫儿似的。
隔壁雅间的窗户正好开着,谈话声就这样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落出一句“新帝”。
许风亭伸手,轻轻碰了碰兀自啼鸣的娇莺赶走了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也总算听清了隔壁的话:
“……新帝从宸国要来了那位二皇子,似乎是打算联姻。”
“当真?我记得那位皇子,原先不是要同太子联姻的吗?”
“你可慎言!现在没什么太子了,况且,这不是还没成婚吗,新帝喜欢,自然就讨来了。”
……
“发什么呆呢,菜上齐了,快过来吃。”
许风亭回过头,便见满满当当上了一桌子好菜,他跟着顾谨回到位置坐下,抬眼便见一道糖醋排骨,下意识地落下一筷子。
“味道如何?”
顾谨看了过来。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许风亭突然想到,在很久之前,小反派也曾这样看着自己,问他味道如何。
许风亭收回目光,答道:
“尚可。”
顾谨听出了话中的深意,打趣道:
“看来是尝过更好的,这可真稀奇了,还有人的手艺比烟雨楼的厨子都好吗?”
许风亭沉默了,许久,抬眸问道:
“有酒吗?”
顾谨愣了愣,将身边的酒壶推了过去,眼看着这人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似乎心情不好的样子。
他夺过许风亭手中的酒壶,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兀自斟了一杯酒,举起,含笑道:
“一人独饮如何解愁,我陪你喝。”
对于喝闷酒的缘由,顾谨并没有多问,是人都会有愁绪,既已为之苦闷,又何必追问不休。
许风亭很喜欢和顾谨相处,在这位小世子身边,总是会觉得很自在,胆大心细,进退有度,比家里那位倒是听话多了。
他扬起一抹浅笑,端起面前的酒盏,同人轻轻碰了一杯:
“好,那今日,不醉不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一场饭局,愣是被二人喝成了酒局,又因某人的酒量实在太小,被迫早早结束。
青年双颊酡红,趴在桌上,看着檐外去而复返的黄莺,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也不听话,都欺负人。”
才喝了半壶不到,人就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居然开始诘难一只无辜的雀鸟。
顾谨听得摇头直笑,他凑近了些,实在好奇:
“这是在谁那受了气?”
许风亭看着身前的少年,恍恍惚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冷峭,却笑着喊他哥哥的人,于是怔怔唤了一声:
“小野……”
这声亲昵的称呼,已经很久没有被喊出来了,骤然被拎回了嘴边,连带着勾出了许多复杂的感情。
醉酒之人分不清这是何种情绪,只觉得心里更难受了,醉意醺然的眼里竟然蕴开一抹雾气,在酒气的催发下愈演愈烈,长睫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一滴泪珠就这样滚落而下,只字未语,却足够委屈。
顾谨当即慌了神,下意识地抬手,替对方拭去眼泪,待人哭累了,才轻轻问了句:
“小野,就是穆禾野,对不对?”
醉酒的青年点点头,他趴在桌上,眼皮都快合上了,噙着泪,还不忘追着骂了一句:
“混蛋。”
见对方应下,顾谨目露恍然,暗道果真是新帝。
昨日许风亭对新帝的维护,让他想起来一件事,九皇子的名字,不就是穆禾野吗?正正巧巧,带了个野字。
可惜当时对方不欲多说,他也不便多问,如今因着醉酒,竟是意外证实了心底的猜测。
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比如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又比如为何要逃到江南,可惜趴在桌上的人已然熟睡,给不出任回答。
顾谨解下自己的发带,替对方将散乱的头发拢好,绑上,仿佛如此就能捆住这人一般:
“既然他让你如此难过,那就别回去了,留在江南吧,好不好?”
小世子俯下身,捧起手中的乌发,怜惜地落下一吻,语气缱绻: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