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夜侵至
京城内, 某宅院。
“既然醒了,便睁开眼吧,许久未见, 我们也该叙叙旧不是吗?”
许风亭睁开眼,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泽宇, 你当真在京中。”
穆泽宇似乎一点也没变,还是那副温润亲和的姿态, 闻言微微一笑:
“是,我早就回京了, 还听说了一些事,听说新帝抓了个美人藏在宫中,那人就是养大自己的子明仙长。”
他逼近了些,一寸又一寸,看来的眼神带着笑,声音却愈来愈冷:
“子明啊,你为什么不跑呢?”
“不是说, 不会入世的吗?为什么还要留在皇宫,任他作践呢?”
“从前一切推拒的话,都是你拿来搪塞我的借口吗?”
许风亭下意识地往床内缩了缩,重逢至今, 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不一样了。
穆泽宇变得同从前很不一样了。
这个认知叫他感到害怕。
因为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与陌生人无异,他摸不清对方如今的脾性, 也猜不透对方的底限,而更恐怖的是, 这人爱慕了他整整十年。
许风亭不知道,以穆泽宇现在的精神状态, 后续是否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直觉要与对方拉开安全距离:
“泽宇,你离远些,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他说着,一路后退,直到后背紧紧贴着墙,竟退无可退,心下更慌了些,眉心直跳。
“为什么要离远了些才能聊?”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穆泽宇,他突然伸手,抓住缩在床角的人,一把摁倒,再开口时,语气微恼:
“你同九弟也是这样吗?也要离远了再讲?为何每次见到我,都要避之不及!”
从前,他以为是这人性子淡,不愿随意同人亲近,而他也愿意尊重对方,将其当做不染世俗的仙长对待。
可现在,凭什么?
“凭什么穆禾野可以同你亲近,而我却不行?”
“江山与美人,凭什么他穆禾野全都能坐拥?”
腰间忽而一松,穆泽宇竟然解开了他的腰带!
许风亭当即变了脸色,也没了扯话的心思,惊慌失措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穆泽宇!你放开我!松手!”
穆泽宇越说越不甘,偏偏手下的人还在挣扎不停,仿佛被他触碰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不要再躲我了!”
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
许风亭愣住了,他从未见过穆泽宇这副模样:
暴躁,崩溃,仿佛就在发疯的边缘,一点也没有从前的影子。
也就是这愣神的几息里,外衣已经褪去。
春日的衣衫本就轻薄,外衣一褪,便只剩下里衣。
许风亭连忙抓住扯上衣襟的手,在对方望来时,轻轻喊了一声:
“泽宇。”
穆泽宇停住了动作,只听对方又说:
“我不愿。”
许风亭在赌,赌这位自小受礼仪规制的太子,还留有理智。
他不愿,若是继续,便是强迫。
君子不强人所难,太傅从小就教过他。
心内的恼恨与自来的教养冲击、碰撞,如同一团躁动的火焰,试图攀过礼制的高墙,窜起,又落下,几次将要越过。
许久,穆泽宇还是松了手:
“抱歉。”
一阵沉默后,他将地上的衣袍捡了起来,替许风亭重新穿好。
许风亭不敢拒绝,担心再次将人惹恼了,安安静静地任由对方摆弄。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亲手替人将衣服穿好后,穆泽宇明显冷静了下来,他自身后将许风亭拥住,恳求道:
“子明,我不逼你,但是陪陪我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不要躲我。”
当陪玩总比被玩好,许风亭低着头,一动不动,决心当一个听话的抱枕。
见对方不反抗,穆泽宇抱着人,也有了闲聊的心思: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被穆禾野抓进宫了。”
他将头搁在对方的颈窝,看着窗外日落西沉之景,慢慢地说:
“自诏狱逃出来后,我本想去白云山找你的,哪怕只是听听你的声音,也叫我觉得,这世间还有值得的东西。可是,你也不在了,白云山上空无一人。”
“君彦说,你被穆禾野抓进了宫,我想去救你,手上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穆禾野将我的势力全部清了个干净,就连自来拥护我的镇国公府,都倒戈了。”
“正巧渠国向我递来了援助,只要我帮他们解决陆朝,他们便愿意助我夺回皇位,届时,也能将你从穆禾野手上救下。”
许风亭没想到,穆泽宇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竟然还有自己的因素在,听着听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你知道自己血脉存疑的事吗?”
为什么自来拥护太子的镇国公府会倒戈,自然是因为太子血脉存疑,此事虽未大肆声张,穆禾野却早已告知了太子党,让他们自行抉择。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
“我知道,进诏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但那又如何?此事尚未盖棺定论,先不说真假与否,就算是真的,又如何?”
穆泽宇的声音带着自小养出来的骄傲:
“皇室花费多少资源才培养出一位太子,难道比不得一位散养在山上的皇子吗?我有一切储君该有的才德,明明比穆禾野更适合那个位置,血脉不该是衡量的标准,能力才是。”
“正如此刻,若我有实力成功坐上高座,谁敢说一声不?哪怕世人当下心有所怨,只要我才德兼备,有所建树,再过十年,甚至百年,还有谁不会认下一位明君?”
“人定胜天,子明,我以为你会懂的。”
原来这个天,不止是天命,更是天家皇权。
许风亭不懂,他不明白那个位置有什么好争的,日日为朝政事操劳不累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都要去抢。
许风亭垂下眸子,轻轻问了句:
“一定要争吗?可不可以,放过他。”
穆泽宇要争的只要皇位,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你让我放过他?”
穆泽宇松开手,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竟然笑出了声。
他掰过身前的人,逼迫对方直视自己,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竟然藏着隐隐的悲伤:
“那谁来放过我?子明,你告诉我,谁能放过我?”
“我花了十年时光勤勉向学,又花了十年时间稳坐东宫,最后却被一纸遗诏全盘否定,整整二十来年,一切心血付之东流,只是因为一句血脉存疑。”
“所有人都在抓着这个事逼问不休,我被关进诏狱,母后则是被生生逼死在宫中。就连你,也要求我放过他。”
穆泽宇的声音拔高了些: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你让我怎么放过!”
看来,劝说是没用了。
许风亭在心下叹了口气,没再多言。
正此时,房门被人推开,一位异域长相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姿高大,乌发微卷,看形貌,应该是渠国人,居然还会说中原话,就是有些蹩脚:
“夏国太子,什么时候动身?”
穆泽宇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漆黑的天幕渐渐压了下来:
“穆禾野丢了人,应当派了不少人马出去寻人,天马上就黑了,宫中守备正是最空虚的时候,现在动身刚刚好。”
他收回视线,从床上起身,渠国将领正欲将床上的人带下,却被穆泽宇拦了下来:
“阿古拉,这是我的人,你不许碰。”
阿古拉收回了手,眼神却是一个劲地往床上瞟,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中原人。
穆泽宇皱起眉,呵斥道:
“出去,清点好人马,稍后我会带他出来。”
阿古拉悻悻地收回眼,走了。
许风亭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向穆泽宇不赞同地提醒道:
“北境战事刚止,渠人正心存不甘,你带着渠兵入宫,不是引狼入室吗?”
“不必担心,我只是借他们打入皇宫而已,里面有母后给我留下的一批人马,若是顺利登基,再加上宫中的御林军,拿下这群渠兵不是问题。”
穆泽宇向许风亭伸出手,含笑道:
“时候差不多了,随我进宫吧,子明。”
当夜,前太子穆泽宇率二百渠兵攻破宫门,长驱直入。
同一时刻,皇宫之中,太医院。
风欢意刚刚醒来,才从陈太医口中得知,穆禾野竟想让他自生自灭,要不是许风亭下了吩咐,就连陈太医都不敢医治。
他坐在床上,一时间有些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叫自来高傲的人都沉下了心来。
“就在方才,穆泽宇攻破宫门,正一路往御书房的方向赶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风欢意警惕地投去一眼,只见一位黑袍老者正站在窗外,在漆黑的夜色下,形似鬼魅,也不知是在外面站了多久。
“你是谁?”
黑袍人掀下帽兜,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年岁很大了,但是一双眼睛却奇异得很,竟然是暗紫色的,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风欢意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再多看。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泽宇明知你在宫中,却迟迟不来相救,知道他在宫外做什么吗?”
听到穆泽宇的名字,风欢意坐正了些,抬起眼,问:
“他在做什么?”
黑袍老者笑了笑,那双紫眸的颜色更浓了些,像是深紫色的漩涡,带着诡异的吸引力,叫风欢意忘记收回视线:
“在同那位叫子明的人叙旧,同榻而谈。”
老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如同一座古钟,一下又一下地,敲出悠长的余韵,蛊惑无辜的灵魂:
“他宁愿花费心思带走一个没有婚约的人,也不愿进宫来看你一眼,明明,你才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吗?”
“二皇子殿下,你的这位心上人,心思都被别人勾走了,你就这样听之任之,没有所为吗?”
风欢意直直地盯着那双紫瞳,眼神有些发愣:
“……我该怎么做?”
“杀了他,杀了子明。”
第52章 月坠花折【修】
姚昔年住所。
裴无卿替人将黑绸取下, 伸手晃了晃:
“阿年,我伸了几只手?”
姚昔年被晃得有些晕,皱眉拍下眼前的手:
“一只。”
裴无卿大喜, 凑到了对方跟前:
“你能看清了?”
姚昔年点点头, 看起来却不是很开心, 问了句:
“亭亭找到了吗?”
裴无卿正欲答话,院中突然跃下一人, 是宫中的暗卫。
“两位大人,陛下让属下来带话, 前太子谋反,携子明公子,已杀至御书房附近,请姚神医即刻进京,若有意外也能及时救治。”
姚昔年当即站了起来:
“走。”
而此时,狭长的宫道内,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不远处就是御书房, 众人却止步不前,似乎有所顾忌。
这一路实在太顺畅了,顺畅到有些异常,穆泽宇是最先发觉到不对劲的。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 深知无论守备如何松懈,御书房这样重要的地方,也不该只派这么点人看守, 竟然让他们一路杀到了这里。
实在可疑。
阿古拉驱马来到穆泽宇身侧,看了眼被对方圈在身前的许风亭, 用一口蹩脚的中原话正色道:
“将他放在前面带路,你们陛下不敢随便动手。”
穆泽宇没动, 有些犹豫。
阿古拉横眉竖目,语气恼怒:
“抓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这里不安全,没时间给你犹豫!赶紧把人放下来!”
宫道两面相围,最易设下埋伏,假若真有伏兵,也不是一个利于反击的地方,的确不能久滞不前。
穆泽宇终于有了动作,他抱着许风亭,翻身下马,在阿古拉诧异的目光下,走到了最前面,同时附耳向身旁之人嘱咐道:
“前方或有埋伏,跟紧我,免得受伤。”
许风亭偏过头,神情不明地看了眼穆泽宇,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泽宇,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穆泽宇轻笑。
在夜色侵袭的宫道里,他拉着人往明亮的御书房走去,一如初见那日从容,仿佛只是带着人去面圣而已。
不同的是,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是明晃晃的野心,与玉碎般的决然:
“不,我没有退路。”
早在踏入东宫的那一刻,他的结局就已注定,一辈子,都要与皇位纠缠,誓不罢休,绝不后退。
同行而来的还有一部分曾经在东宫做事的人,哪怕太子倒台,这群人也只认穆泽宇这一个主子,见主子以身犯险,纷纷骑马上前,将人护得紧紧的。
有人开路,军队的进度也跟着慢了下来,众人全神贯注,谨防暗处的埋伏,缓缓向前逼近,一路无事。
穆泽宇带着许风亭刚走出宫道,身后的渠兵尚未跟上,异象突生!
夜色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向战马之上的阿古拉,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阿古拉瞬时抬手,本欲徒手抓住箭矢,却惊于羽箭所裹挟而来的巨大冲击力,竟就被这样带至心口处,刹那间,鲜血染透衣襟,再进去一点点,就要当场命陨。
能在暗夜里射出这样一箭,对目力、内力的要求极高,非常人可及,夏国宫中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他抬起眼,惊诧地看向羽箭袭来的方向,入目便是皇帝的御书房,一扇窗户开着,少年君王身着玄衣,正静静立于窗前。
方才那一箭,竟然是夏国皇帝射的!
这意味着,今夜的行动,对方全都知晓,已在暗中观察许久。
而他们,全都,中了埋伏!
阿古拉摁住心口的箭矢,想喊撤退已经来不及,身后是一片人仰马翻的声音,夏国皇帝的这一箭,竟然带出了暗处的好几支羽箭,也不射人,均是射向马匹。
不过片刻,宫道内一片嘶鸣躁动,马儿左右冲撞,场面乱作一团,而本该承担风险的开路之人,反而偏安一隅。
“阴险的中原人!”
阿古拉用渠语低低骂了一句,咬牙欲冲出宫道,却被自暗处显身的羽林军拦住了道路,一时间神色大变。
回头看去时,又见一群追兵执锐而来,领头之人容貌端正凌厉,阿古拉眼熟得很,用中原话精准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陆朝!”
这人居然还没死!
镇国公府在京城留有一支府兵,穆禾野早已提前联系好这位陆大将军,将人放进宫中,暗暗布防。
陆朝在北境多年,最是熟悉渠兵,又在不久前为渠人陷害,这番安排,也算是一个报仇的机会。
借着着宫道的地势,两队兵马前后拦截,渠兵皆被围堵在宫墙之内,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而穆泽宇这边,则是被一分为二的羽林军团团围住,以司扬为领的一众前东宫侍卫,当即上前,将二人护在己方的包围圈内,同羽林军正面交锋。
也就是在这时,御书房的门开了,穆禾野拿着弓弩走了出来,目光越过刀光剑影,先是看了眼许风亭,确认对方的安全后,向穆泽宇轻轻慢慢地开口:
“还要多谢皇兄,引兵入宫,叫朕得以捉拿敌国细作。”
一句话,让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混乱,许风亭听到身后的阿古拉怒吼了一声:
“穆泽宇!你出卖我们!”
怪不得这位太子愿意走在最前面,原来早已同夏国皇帝取得了合作,他就说,胆小懦弱的中原人,怎么敢以身犯险?
阿古拉气疯了,偏偏胸口还插着箭,一怒之下,生生呕出了口鲜血,扯动胸前的伤口,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跟着白眼一番,竟然就这样断了气。
将领被气死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一众渠兵瞬间暴动,誓要为自己的将军报仇,宫道内,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与呐喊。
许风亭抬起眼,隔着人群,同穆禾野遥遥一望,见自己望来,对方立马弯下了眉,就像替主人出气求表扬的狼崽,若是身后有尾巴,估计都要摇起来了。
他有些无语地收回视线,在心下骂了句:
臭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阿古拉留着还能向渠国讨些好处,偏要说那样一句话激他,生生将人气死了,不知道渠帝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这支渠兵的用处已经没了,穆泽宇波澜不惊地站在边上,反而将许风亭与穆禾野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他凝视身旁之人的侧颜,问了一句:
“你早就猜到,我会起兵,故而提前告诉穆禾野做好准备,这场埋伏,是你们提前商量好的计策,对吗?”
许风亭没说话,默认了。
见状,穆泽宇突然笑了起来,好半晌,喟叹道:
“果然,你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子明,我们才应该是天生一对啊……”
不远处,穆禾野微微眯眼,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对准穆泽宇,拉弓,放箭,直指心口,羽箭以极快的速度凌空而去。
却在半道,被另一只羽箭截胡,射了个空。
穆禾野神色微变,凝神看去,便见君彦带着一众人自宫墙上整齐规整地跃下,众人皆着黑衣,几乎要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很快就将这群人认了出来:
“君家暗卫,你们竟然藏在宫中。”
跟在君彦身后的,明显是君家失踪的那批暗卫。
这几年,穆禾野在暗中收集了不少君家的把柄,刚一登基便扳倒了君府,每个主子都落得该有的下场,唯独那群被君家自小培养出来的暗卫,却是不见踪迹。
没想到,竟被太后藏在宫中,成了穆泽宇敢造反的底牌。
君家暗卫的到来,使得场内的局势瞬间逆转,围住穆泽宇的御林军有所顾忌,节节败退,不过几息之间,便成了于穆禾野而言的不利之局。
许风亭的目光落到君彦背着的箭筒之上,方才的一番交战后,箭筒已经只剩下一只羽箭。
君彦的目光瞄准在远处的新帝身上,伸手,取出了这最后一支羽箭。
许风亭发现,这支羽箭的箭头同其它箭很不一样,很像是十年前射伤自己的那支夺命箭,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书之中,穆禾野大概也是因为中了此箭,才失了反抗的力气,故而万箭穿心,死得惨烈。
正思索时,君彦已经搭弓上弦,即将射出那支夺命箭。
许风亭不做他想,趁着穆泽宇不察时,慌忙跑了过去,在君彦身后用力一推。
羽箭破空而去,擦过穆禾野的发梢,而后没入身后的树干。
只差一点点,便要射中要害。
许风亭紧紧盯着箭镞射去的方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这一扑,不仅叫夺命箭失了准头,也引起了穆禾野的注意,抬手便是一支箭矢袭来,稳稳射中刚刚起身的君彦,当场殒命。
首领身死,君家的暗卫一下失了主心骨,竟是节节败退。
而这时,穆泽宇已经追了过来。
他看着愈发逼近的羽林军,在众人都始料未及时,猛然抽出腰间的佩剑,驾在许风亭的脖子上,声音冷戾:
“都退远些,若是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远处,穆禾野惊叫道:
“退下!都退下!不许伤他!”
才刚刚逼近的御林军面面相觑,不敢再进一步,犹犹豫豫地退远了些。
穆泽宇把持着人,向新帝扬声命令道:
“穆禾野!我要你写一封罪己诏,承认那日的遗诏是假,是你篡改了父皇的遗愿,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
穆禾野没有一丝犹豫,应了下来:
“好,你把剑放下,朕这就去写。”
许风亭垂下眸子,看着横在颈侧的长剑,忽而,向前走了一步。
顷刻间,脖颈处便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穆泽宇大惊,连忙将剑移远了些。
方才的话,不过是说给穆禾野听的而已,他并非真的要这人死。
一时间,声音都带上了恼意:
“你不要命了吗?”
许风亭抬起眼,定定地盯着对方瞧:
“是,我不要命了。”
他替穆禾野躲过了夺命箭,无形之中,已经改变了那孩子的结局。
001说过,改他人命格者,为天道所不容,需一命抵一命,反正横竖都要死,倒不如由自己做主,最后帮穆禾野一把。
许风亭铁了心要寻死,趁着穆泽宇犹豫不决时,抬手替对方握紧手中的剑,迅速贴上颈侧,却被穆泽宇大力挥开。
“锵——!”
长剑被主人扔到了地上。
穆泽宇后退了几步,妥协般地苦笑:
“子明,我怎么舍得杀你……”
许风亭看着地上的剑,有些发愣。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走向。
远处,穆禾野急切地喊了一声:
“司扬!把他带来!”
话音刚落,司扬冲了过来,迎着穆泽宇震惊的目光,迅速拎起许风亭,将人送到了穆禾野身边。
没有人能想到司扬会叛变,包括司扬本人。
他想回头看看穆泽宇,告诉主子自己并非有意叛变,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身着玄衣的少年,听对方下了一声命令:
“回去,杀了你的那些兄弟。”
许风亭眼睁睁看着司扬转过身,不过刹那就手刃了一位穆泽宇的人,他转过头,惊诧地问向穆禾野:
“司扬这是……”
穆禾野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主动解释道:
“他中了我下的尸骨虫,能听我的话,这些年我并未用他,是以隐而未发。”
穆禾野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看向许风亭脖子上的伤口,伸手将人抱了起来,往御书房走:
“先带你去上点药。”
君彦已死,司扬又跟着叛变,穆泽宇手头已经没有什么可用的人了,不足为俱。
穆禾野带着许风亭走进御书房,取过桌案上摆着的药粉,轻轻洒了上去,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安静得很。
许风亭看着摆了一桌子的药,好奇地问了句:
“御书房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药?”
穆禾野垂眸答道:
“怕你受伤,提前先备着。”
不过是临时处理一下伤口,花不了多少功夫,他放好药瓶就要走,许风亭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陪着你。”
穆禾野的脚步微顿,回头望来,神情竟是意外地冷峭:
“不需要。”
注意到青年眸中的无措,他移开了眼,声音却是软了些:
“今夜的宫变,我已经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根本不需要你以命相逼,会有司扬来破局,他本就是我提前埋下的刀。”
“我不需要你陪着我,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所以,待在御书房里,不要出来,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许风亭叹了口气,似是感慨:
“没用的,今夜怕是平安不了了,让我陪着你吧。”
好歹,还能多看几眼。
穆禾野不信,觉得对方这话是在轻看自己:
“放心,我不会叫穆泽宇的人靠近御书房一步,一定护你周全。”
见说不通,许风亭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御书房外的玉兰树上,那里正插着方才拦下的箭矢:
“原本,你是要死的,但是那支夺命箭被我拦下了,结局也跟着改写,而我作为改命之人,无论如何都会死。”
哪怕将他锁在御书房,也是无济于事,欠给天道的性命,会以其它方式还上。
穆禾野怔了怔,突然走了回来,狠狠关上窗门,望来的黑眸暗沉幽深,一步步向人逼近:
“你凭什么替我擅作主张?”
“是你说的,做事之前要提前告知,如今这算什么?”
“我问你,你是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许风亭被压在桌案上,却并未被吓到,而是抬眼看去,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活着。”
心头的怒火忽地一滞,穆禾野后退了些,继而侧过身,一把拔出立于桌案旁的宝剑,抬脚就往门口走:
“今日之事因穆泽宇而起,若真要一命抵一命,他倒是欠我一条命,只要杀了他,你就死不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思路的确是对的,但偏偏,穆泽宇是主角,主角要是死了,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
许风亭连忙追了上去,将人拉住:
“等一下,你不能杀他。”
穆禾野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这人还要替穆泽宇求情,他抬起手,挥开了对方的阻拦,语气恼怒:
“我为什么不能!你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替他求情!”
危机情况下,人的思绪真的会快很多,从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道事情,此刻却是突然有了思路。
许风亭急急地说:
“小野,还记得看过的话本吗?话本里的世界,因主角而存在,他们不能死,也死不了,否则,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他的语气微顿,隐晦地补充道:
“风欢意是一个,穆泽宇也是一个。”
穆禾野拧眉,语气不耐: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们这个世界又不是话本……”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话头,目露了然: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总是伤不到风欢意。
怪不得,眼前之人来历成谜,却对他的结局了如指掌。
许风亭没想到,穆禾野竟然这么快就能猜到,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哪怕明知外面的是主角,穆禾野还是提着剑走了出去。
少年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杀不死,若是世界崩塌,正好同你相殉。”
许风亭跟着跑到了门口,穆禾野已经轻功而去,眨眼间便已离开很远,抬手便斩杀了一位君家暗卫。
陛下亲临,众人杀得更凶了些,正此时,宫道内的渠兵已经被完全解决,陆朝带着府兵进行支援,很快,穆泽宇身边的人都被杀完了,被一众士兵围在中间,插翅难逃。
就这样,还能不死?
穆禾野不屑轻笑,拨开眼前的御林军,提着染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向穆泽宇走去,正欲动手,却见对方倏地地睁大眼,紧紧盯着御书房的方向,颤声道:
“子明!”
穆禾野愣在原地,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太可能的推测,回过头看去时,只觉天旋地转,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
一身素衣的青年站在门口,胸前染血,竟插着一把匕首,而他的身后,则站着本该出现在太医院的风欢意。
“谁放他进来的!”
穆禾野的声音带着临近崩溃的狂躁。
没有人给出回答。
远处,青年的身形摇摇欲坠,穆禾野一下变了神色,没了追究的心情,扔下剑就往御书房那跑去,在对方倒下之前,将人抱在了怀中。
他的目光无措地落在许风亭的胸口,看着那把匕首,不敢有所动作:
“姚神医很快就来了,他能救活你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求你了。”
“你知道,没用的。”
许风亭抬起手,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旋即扯开一抹虚弱的笑:
“我很开心,你活到了最后……”
话还没说完,一口血自口中吐了出来,穆禾野慌慌张张地想要将血迹擦干净,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完。
不过几息而已,许风亭便已气若游丝,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想说,穆禾野连忙附耳凑去:
“你是国君,要护好天下,不要……让世界崩塌。”
话音刚落,怀中人便闭上了眼,手臂也跟着无力垂落。
陆朝跑了过来,伸受探向许风亭的鼻息,颇为不忍地向国君说了一句:
“陛下,请节哀。”
穆禾野低着头,没应话。
陆朝站起身来,看向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好一会,才认出眼前之人竟然是风欢意,一时间,又惊又怒,当即大喝道:
“欢意,你怎么能杀了他!”
风欢意似乎才回过神来似的,他看着穆禾野怀中的人,摇着头往后退:
“不,我没想杀了他的……”
远处,穆泽宇挣扎着要跑来,却被御林军拦住,他死死盯着风欢意,咬牙道:
“你居然杀了他!风欢意!我要杀了你!”
穆禾野突然抬起头,向外面喊了一声:
“放他进来。”
闻言,御林军不再阻拦,穆泽宇捡起穆禾野方才掉下的剑,提着剑就往风欢意的方向闯来。
风欢意的目光多了些焦距,他看向来势汹汹的穆泽宇,神情错愕:
“你要杀我?”
“你曾说过,愿我余生欢喜如意,故而为我取名欢意,如今,竟然要杀我?”
穆泽宇听得一愣,继而皱眉否认:
“我何时说过。”
风欢意缓缓睁大了眼,看着穆泽宇,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人似的。
一阵眩晕感袭来,他的脚步踉跄,不断摇头,低声自语好几句:
“不对,不是他……你不是他……”
穆泽宇在心中暗骂了一声疯子,继而抬起手,将剑驾到了风欢意颈侧,却听对方忽然拔高了音量:
“你不能杀我!”
随着风欢意的话音落下,屋外忽而响起一阵惊雷,劈落而下,打在了穆泽宇握着的剑上。
下一刻,长剑断成了两截,滚落在地。
穆泽宇仰起头,看着被惊雷劈出一个口子的屋顶,震惊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连你也杀不了他吗?”
穆禾野抱着许风亭,看了眼穆泽宇,继而向屋外走去,仰头便见一轮明月高悬于空,完全不是能打雷的天气。
“呵呵……”
他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忽而又冷下了眉眼,向着天际一声一声厉吼道:
“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是非不辨的书!叫好人受尽折磨,却给恶人无限庇护!”
“倘若真的有主角,不该是由我怀中的烂好人来做吗?为何我是必死的结局!为何他救了我,就要一命还一命!”
“这世间的纠纷,又与他何干!”
穆禾野的声音轻了些,抱着人,失神地跪下:
“明明……是你将他送来的,为何又要将他收走,来的时候,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啊……”
那年长街天降神使,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平水患、定边疆,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何至于要带着一身血污,如此不堪地离去。
天色忽然暗沉了下来,刹那间,乌云盖顶,将月色埋藏,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珠刚一落到上,便刮起阵阵狂风,折下一树玉兰,零落成泥。
姚昔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光景。
雨幕下,少年君王抱着人,颓然地跪在御书房前,周围都是人,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姚昔年走近了些,在穆禾野面前蹲下,伸手探向怀中之人的鼻息,当即愣住。
他觉得是自己认错了,仓皇地摸向对方的眉骨,却被熟悉的轮廓烫得缩回了手,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
此刻躺在穆禾野怀中,一身染血,毫生机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的弟弟。
姚昔年一下瘫软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裴无卿看得心疼,他伸出手,试图将人扶起:
“阿年,快起来,你别这样。”
姚昔年看向裴无卿,一双眼通红,泪水和着雨水一同滑落,声音无措极了:
“他死了……我救不活。”
裴无卿叹了一口气,将人抱住:
“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你的眼睛才好,不能哭的。”
“眼睛,对,眼睛。”
姚昔年推开裴无卿,声音哽咽:
“亭亭,你不是一直问我的眼睛好了吗?它好了,它现在好了,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大哥……”
没有得到回应,姚昔年趴在许风亭身上,哭得安静而崩溃。
穆禾野掀起眼皮,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喊他亭亭?”
姚昔年正哭得厉害,根本没心情回话,裴无卿在一旁解释道:
“因为风亭是他的本名。”
狂风裹挟着暴雨铺面而来,打在失魂落魄地少年身上,像是冰锥似的,将最后一丝防线,击得粉碎。
穆禾野低下头,向怀中人质问道:
“你早就决定要走了对不对?”
“说什么为了让我活着,其实是自己想走了,对不对?”
回应他的,只有耳畔声声不绝的雨声、身前姚昔年的啜泣声,以及御书房内,穆泽宇挣扎着要看最后一眼的恳求声。
所有人都在为一人缅怀,而那人,早已自私地脱身离开。
穆禾野轻轻勾起唇,笑得嘲讽又绝望:
“是啊,我对你而言,不过是话本子里无足轻重的笔墨罢了,又怎么愿意停留。”
“从一开始,你就抱着离开的心思接近。”
“答应陪我留在宫中的话,是假的。”
“就连名字,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又被大雨冲洗而下,穆禾野闭上眼,骂了一声又一声:
“骗子,骗子!”
既然最后都要离开,为什么要刻意接近。
将他养大,看着他动心,最后自己一身轻松地离开。
哥哥,你好狠的心啊。
雨势越来越大,裴无卿禁不住提醒道:
“陛下,尸体不能浸太久的水,还是快些进屋吧,好生安葬,也能叫他早些离去。”
穆禾野抬起头,低吼道:
“他没死!为什么要安葬!”
裴无卿皱起眉,直觉眼前之人状态不对,下一刻,便见穆禾野站起身来,同高公公吩咐道:
“明日,朕要要大婚,准备好相关事宜,同时广发喜帖,邀请天下玄士入宫。”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是大惊,姚昔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作势就要将弟弟抢回来:
“穆禾野!你发什么疯?亭亭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他入土为安吗!”
穆禾野抱着人,躲开姚昔年的抢夺,离开了御书房。
人之生,有灵亦有魂。
姚昔年不知这个世界的真相,他却很清楚,怀中之人,来自异世,肉身一死,便魂归故里,至于到底去了哪——
天下玄者众多,未必不能寻到踪迹。
少年君王低下头,在大雨下,吻向失去温度的尸体,眼神阴鸷,带着嚼碎血肉的恨:
“风亭,你可千万要躲好点。”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了距京城百里开外的云城,此时,一众北境战士正在驿站歇息。
“姜大人,旧主都倒台了,你既已辞任,该远离朝堂才是,为何还要找上我们,求我们带你一同回京?”
顾谨问向身旁的一位青年,很是不解。
那人剑眉星目,眸光含笑,竟然是辞官云游的姜礼,闻言反问了一句:
“少将军以为我辞任,为的是躲避新帝吗?”
顾谨不答,明显是一副“不然呢”的态度。
姜礼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我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去寻师傅解惑罢了。”
这话叫顾谨有些意外:
“监正大人掌天时星历,卜家国凶吉,可谓是博古通今,竟也有不明之事?”
姜礼给对方沏了盏茶推去:
“不知少将军是否有无可奈何之感,有些事,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却偏偏走向了另一个结局,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在推着这个世界前行。”
顾谨接过茶盏,目光落到了窗外的雨幕上,沉默许久,颇为艰涩地开口:
“……有,他本该是我的妻。”
姜礼惊奇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将军,没想到对方竟有心上人,旋即目露恍然:
“难怪将军这一路行色匆匆,是赶着回京见那未过门的妻子吗?”
顾谨微微垂眸,纠正了对方话语中的错误:
“已经成婚了的,但被人抢了。”
他没有就此事多言,而是问向姜礼:
“姜大人呢?返京所为何事?”
雨落屋檐,声势愈发大了起来,姜礼的目光投向窗外,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底的笑意渐消,缓声道:
“为引一友人,归家。”
第53章 梨云梦远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与原世界获取连接中,为保证传输顺利,将对灵魂采取休眠保护机制, 连接进度百分之一, 百分之二……”
系统的进度提示保持着稳定的频率, 像是催眠曲似的,将刚脱离肉身的灵魂安抚沉眠。
在一片平稳的黑暗中, 许风亭隐隐听到了除却系统的声音,那是一声声尖厉的质问, 自远及近,愈发清晰:
“我给泽宇下了情蛊,但他只是见了你一面,一面而已,情蛊竟然解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只要站在那,所有人都会向你奔来!只是因为你是主角吗?”
“我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主角!便能让世界重启!取而代之!”
随着最后一声质问落下,周身的黑暗尽消, 不过刹那之间,他便置身于一婚房前。
许风亭还来不及反应,便见眼前冷光一闪,一把匕首穿过空中的魂体, 竟然插入了新人的心口,视线上移之时,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眼前的身着婚服的青年,竟然长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许风亭惊愕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下意识地想要凑近些,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这熟悉的桎梏感, 让他想到了之前的好几场梦境,脑海中划过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只差一点点,就要窥到真相。
青年的目光与许风亭相撞,却是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
“为了一个穆泽宇,你竟要杀我?”
这一刀下了狠手,青年捂着涔涔往外涌血的伤口,无力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后的一面铜镜,映出一道极其熟悉的身影,就在不久之前,许风亭才刚刚见过这人。
竟然是风欢意。
他的脸上还带着杀死情敌的愉悦。
但是很快,这个笑便凝在了脸上。
“我不知道什么主角,同穆泽宇联姻,只是为了对付风明华而已,若是早些知你心悦他,我不会靠近。”
地上的青年忽然嗤笑了一声,他虚弱地喘着气,自嘲道:
“没想到,最后不是死在风明华手里,而是死在我一路护大的人手上。”
“你小我半岁,我一直将你当弟弟看,带着你从牙婆手里逃出,又带着你进镇国公府共事,叫你有机会遇见太子,同贵人相交,没想到,这竟成了今日的祸患之源。”
一口鲜血自青年口中吐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假若……真的能重来一回,我希望,再不要遇到你。”
心口传来一阵钝痛,风欢意跪了下来,看向地上没有声息的人,失神的呢喃道:
“为什么,你说的那些事,我都没有记忆了?”
他突然问了一声:
“009,你说我喜欢穆泽宇,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喜欢他的理由?”
风欢意的目光落到血泊中的青年身上,声音渐渐发颤:
“为什么,风亭说的事情,我一件都不记得了?”
一声机器音自脑海中传来,细细倾听,会发现,这位叫009的系统,语气带着些惊慌:
“他在说谎,那些都是他随口编的,宿主,你不要被他骗了。”
风欢意沉默了许久,慢慢摇了摇头:
“不,他不会说谎,说谎的不是他。”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向着心内的系统喊道:
“是你!009!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骗我!”
“你这个小偷!把我的记忆还回来!”
见骗不到人,009也没了耐心,冷笑着威胁:
“来不及了,这个世界正在崩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重启,继续同我合作,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要么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在你临死前,丢失的记忆也会回来。”
随着009的话音落下,周围的景物忽然开始扭曲、闪现,果真如它所言,这个世界正在崩塌。
许风亭看不到风欢意此刻的表情,许久后,当地上人的身躯都开始慢慢羽化之时,他才听到一声艰涩的:
“好,我同你合作。”
周围的世界渐渐崩塌,闪现出大片大片的空白,带过一场场曾经的惊梦,在眼前翻涌重现,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细节,许风亭全都想起来了。
至此,一切皆明。
原来,他一直在以风欢意的视角做梦。
原来,那个青衣人,竟然是自己。
梦境交叠着错乱,颠倒着扭曲,又被蹂躏着撕碎,最后彻底消散,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恍若一树梨花飘落,吹向更早更早的过去。
那些尘封的记忆,终于被主人寻到了一丝踪迹。
拥挤的屋舍里,围着一群闹哄哄的孩子,他们都在商量着稍后的考试,作弊的作弊,临时抱佛脚的抱佛脚。
只有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垂下的脖颈让人想到柔顺的铃兰花茎,不争不抢,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听说,这是唯一一个自愿进来的孩子。
“你为什么会来这?”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安静的孩子抬起头,明显地呆了呆,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漂亮得像是他在市集里,偷偷瞧过好几眼的瓷娃娃。
窗外正开着灿烂的梨花,一阵风过,温温柔柔地打落树梢,有几片飘到了眼前人的乌发之上,瓷娃娃的头上别上了花,更漂亮了。
“你怎么不说话?”
漂亮的娃娃催人开口了,小孩瞬间回神,收回目光,小声地说:
“爹爹死了,我想给他安葬。”
哦,原来是卖身葬父呢。
“你为什么不准备一下呢?阿婆说,答得最好的一批人,会送到官家当小厮呢,剩下的人,就要送到一个什么馆里,不太好。”
这娃娃听话没听完全,只知道那个什么馆不是好地方,大家都争着要去更好的地方当小厮,因此说得也不是很清楚。
一直缩在角落的孩子低着头,心想这人之前应是养尊处优的主,竟然连南风馆都不知道。
他心里倒是明亮得很,但是没有任何多余想法:
“我不够聪明,就不争了,送到哪都是命。”
瓷娃娃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孩,只觉得对方听话得过分了,他凑近了些,避开那群吵闹的孩子,同身旁之人低语道:
“那些书我都曾学过的,虽然有些事记不清了,但这些书我都记得,届时你坐我边上,我帮你呀。”
小孩抬起头,不解:
“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人还要什么理由,我觉着你人好,就帮了。”
窗外的梨花簌簌而下,裹着一树春风,越过院内的高墙,落到了门口的马车上。
几日前的小孩脸上多了笑,不敢置信:
“我们真的出来了?听说要去镇国公府,这可是大将军的府邸,真的能轮到我们?”
他的身旁,正坐着几日前扬言要帮自己的人,那娃娃倦倦地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出来了,不过这只是第一轮呢,待进了府,还得由将军亲自挑人,我们先休息会吧。”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睡好,宅院里的小孩都太闹了,吵得他心烦,如今可算是逃离魔窟了。
马车一路驶至镇国公府,才刚下车,管家便拿着纸薄,逐一询问各人的姓名,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个孩子面前多停了几眼,温声问:
“叫什么?”
小孩脆生生地答道:
“亭亭。”
管家点点头,写上这个名字,跟着又圈了圈,他继续问向旁边的小孩:
“你呢?”
小孩喏喏地半晌没说话。
他没有名字,爹爹从来都喊他赔钱货。
那个叫亭亭的孩子突然出声了,替身旁的小孩答道:
“他叫欢意,欢喜如意的欢意。”
孩童稚嫩的声音愈来愈远,带着前尘旧梦,似梨云般悠悠飘走,脑海内,系统的提示音越来越大声了些:
“连接进度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百……连接成功,传送中……传送成功,任务奖励已掉落:健康的身体。请宿主及时查收。”
鼻尖涌入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一道女声自耳畔响起:
“风亭,你终于醒了!”
风亭睁开眼,骤然从异世归来,他缓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看向身旁的护士,许久,终于将人认了出来,哑着嗓子犹疑喊了一声:
“……媛媛姐?”
这是从小一直照顾着他的护士姐姐,她现在的年龄,其实应该喊阿姨了,但是许风亭喊习惯了,刘媛媛也没纠正,毕竟,哪个女人不愿意被喊得年轻些呢。
“诶,是我,我去喊医生来给你看看。”
刘媛媛一走,风亭就在心内喊了一声:
“001。”
没有回应。
是与他解绑了吗?
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清楚呢。
病房内,传来一阵轻轻地叹息声。
听说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醒了,主治医师很快就赶了过来,这一检查,直接变了脸色,怀疑是机器坏了:
“怎么可能……全好了,这具身体怎么会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风亭躺在病床上,看着老医生抓耳挠腮,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是我的病好了?”
老医生不太相信,还是喊来了维修的人,直到对方也点头说没问题,才不得不相信这个医学奇迹。
风亭笑着恭喜了一句:
“把我治好了,您应该可以升职了,恭喜。”
闻言,老医生却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床上的青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
“正好夫人也在医院,我喊她来看看,你们俩聊聊吧,有些事也该说开了。”
风亭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他从这位医生的口中,听出了点谎言的味道。
妈妈,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
第54章 别来相忆
许母生得很年轻, 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年轻,这几年几乎没怎么变化,进来的时候, 手里还拎着一提保温盒。
风亭错愕了一瞬, 怀疑是隔壁病房的亲属走错了门。
母亲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更是从未有过哪一次,愿意亲自下厨, 给他带点家里的吃食。
可是那张脸,又熟悉极了, 于是犹疑地喊了一声:
“妈妈?”
许母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她雷厉风行惯了,人前一直是严肃刻薄的模样,如今看着昏睡醒来的孩子,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静静地瞧着。
医院仿佛成了公司,这位女总裁看来的目光, 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是否达到了合格标准。
又是这种眼神。
风亭垂下眸子,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为什么不进来呢?不进来,看看我吗?”
许母这才走了进来, 将保温盒搁置在床头柜上,继而在风亭面前坐下,问出了第一句话: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话的语气并不温柔, 甚至有些冷硬,却叫风亭心下微喜, 他摇了摇头,抬眼看来的目光带着孺慕:
“没有不舒服, 让您担心了。”
许母没有接下这话,只是将目光落地青年的左胸:
“医生说你的病全好了,就连心脏那的问题也没了。”
风亭点点头,他知道母亲一直很关心自己的心脏,于是抓起对方的手,将其覆上了心口:
“您摸摸,现在很健康。”
感知到手下蓬勃跃动的心跳,许母的眉目轻舒,感慨道:
“的确比之前有劲多了,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了。”
风亭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仔仔细细瞧了好半晌,才敢确认下来:
妈妈竟然笑了,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是因为自己的病好了吗?
会带他回家吗?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便见许母突然站起了身,似乎是要离开。
风亭连忙伸手,攥住女人的衣角:
“我的病好了,您不带我回家吗?”
许母回过头,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提这个要求,愣了愣,才给出回复:
“……你在医院再住几天吧。”
风亭不解,他的身体明明已经好了,为什么还要在医院里待着?
思及医生离去前留下的那句话,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语气带着试探:
“妈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许母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是很快就被她掩饰了下来:
“没什么事,别多想。”
她伸出手,摸了摸青年的脑袋,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你的身体才刚刚恢复,我只是不放心而已,在医院多留几天,让医生好好观察一下,好吗?”
母亲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关心,风亭怔怔地看着对方,渐渐松了手:
“……好,都听您的。”
许母满意地点点头,走出了病房。
今日的这番探望让风亭很高兴,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的保温盒,以为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吃食,于是伸出手,有些期待地拧开了盖。
却在下一刻,错愕地眨了眨眼:
里面只有一些排骨碎,和喝剩下的汤。
原来,这并不是给他带的。
早在探望他之前,妈妈就已经给另一个人带过了饭。
风亭落寞地垂下眸子,看着空空如也的保温盒发呆。
这里是许家的私人医院,平时会有亲戚来看病,遇到关系好的,母亲的确会来探望一番,但哪怕如此,也不可能亲自下厨,更遑论朋友或是熟人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让妈妈这样在意?
许母并未离开多久,将盖子重新拧好后,风亭提着保温盒追了出去,正值饭点,过道上没什么人,他一路往前走,在医生的休息室前停了下来。
休息室的门没关,一眼便能看见里面坐着的两个人,一个是胡医生,另一个,则是许母。
想着二人或许在谈什么正事,风亭没有打扰,靠在门外的墙上安静地等着,里面的谈话就这样落入耳畔:
“……他有知情权,您应该告诉他实情的。”
听到胡医生的话,许母的反应很平淡:
“告诉他实话,然后等着他跑吗?”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你不会心软了吧?这可是我们早就说好的事情,养大他,本来就是为了那颗心,不是吗?”
胡医生沉默了半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承认,我的确是心软了,但是夫人,您就没有一点犹豫吗?假如真的做了换心手术,他会死的。”
他的语气微顿,追忆道:
“我也算是看着风亭长大,从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打麻药的时候不哭不闹,发病的时候也不会大喊大叫,夫人,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不知道,你下一次来探望是什么时候。”
“或许,正好碰上他打麻药,或许,正好碰上他发病,又或许,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所以他一直在为你的到来做准备。”
“他说,妈妈喜欢安静听话的孩子,希望每一次你来的时候,都能更喜欢他一点。”
“夫人,风亭很爱您这个母亲,您真的狠得下心吗?”
室内传来一阵长久的沉默,风亭悄悄凑到门口,探出了头,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母亲的背影。
女人依旧坐得笔挺,像是一把寒铁铸造的剑,一旦出鞘,就绝不后退,她的声音冰冷极了:
“我说了,养大他,只是为了那颗心脏,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盛放心脏的容器而已,你觉得我会对一个容器抱有什么感情吗?”
她的语气微顿,不知道是在劝说别人,还是在劝说自己:
“你也别觉得我心狠,如果不是我将他捡来,十年前他就该死了,多出来的每一天都是我赐予的,现在替小景延续生命,不是应该吗?”
门外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瓷器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小心撞上了贴墙的瓷片,屋内的二人俱是一惊,出门一看,发现是打扫的阿姨,正在清洗瓷砖与地板。
许母松了一口气,回到房间内,也没了闲聊的心情,对这位心软的医生威胁道:
“胡医生,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好好替你老婆赚住院费才是,就是因为你的一番话,刚才在病房里,差点就被风亭看出端倪了,我都还没找你计较这事,你居然还敢劝我?”
听到妻子,医生妥协地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夫人,今天是我自作主张,也是我多言了。”
许母顺了顺气,毕竟要这人还有用,没再诘难:
“既然风亭的心脏已经没问题了,换心手术就尽快安排上,小景越来越瘦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他都没吃多少,我看着心疼。”
扔下这样一句吩咐,许母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离开了住院部。
休息室隔壁,储物室。
青年缓缓蹲下了身,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的身旁,还放着尚未来得及归还的保温盒。
原来,他只是一个容器吗?
原来,他们只是为了养出一颗健康的心脏吗?
曾经想不通的事情,在此刻终于寻到了答案。
怪不得,哪怕发病之时疼得想死,那些人也要拼尽全力吊住他的一口气。
怪不得,从小到大,暗处总是藏着保护他的保镖,原来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原来啊原来,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一个由假意编织的,缔造新生的谎言。
窗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医院附近有人在结婚。
风亭抬起头,迎面便见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将一方天地照亮,绚烂得热烈,斑斓得像是繁花坠落,飘散开星星点点的余晖,又被另一树银花续上了光彩。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夏朝,回到了那一日上巳夜游时,与一个叫穆禾野的人,一同躺过的屋檐。
他其实也曾拥有过一颗真心,一颗诚挚直白,来自少年人的真心,只是被自己亲手推远了。
风亭一直没有告诉穆禾野,其实当烟花绽放的刹那,他有过片刻的心动。
或许是因为瞥见了少年的祈愿红绸,或许是因为少年揽月的身影,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夜的烟花实在热烈。
有些事情,其实早在离开神医谷,故地重游时,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敢承认罢了。
晚风吹入窗台,拂过身侧,恍若故人亲昵的撩蹭。
“……001。”
风亭在心底喊了一声。
寂静的储物室里,迟迟没有传来系统的回应。
哪怕如此,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能带我回去吗?”
这里,没有我的家。
狭小的储物室里,传来一阵极小声的啜泣。
刘媛媛端着饭菜走进病房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倒是也没多意外,这孩子自小在医院长大,把医院当家似地到处跑,习惯了。
既然还没惊动暗处的那些保镖,就说明人还在住院部,刘媛媛找了许久,终于在储物室里找到了人。
青年穿着一身病号服,靠在药箱旁,像是一只流浪的狸猫似的,安安静静地蜷成一团,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刘媛媛蹲下身,轻轻地拍了拍对方:
“风亭,醒醒。”
见人缓缓睁开了眼,她的语气很是无奈:
“怎么跑这来了,找了你半天,饭菜都凉了。”
青年的声音还带着点刚哭完的哑:
“……有排骨汤吗?”
刘媛媛意外地摇了摇头,在她印象中,这还是风亭第一次,主动开口想要吃什么,平时都是按照许家给的营养菜谱吃的,这孩子也一向没什么异议。
“你想吃的话,我去楼下饭店给你打一碗?”
风亭垂下眸子,摇了摇头:
“我想要只做给我一人的排骨汤。”
这话说得太轻了,刘媛媛没听清:
“你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青年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刘媛媛听得清清楚楚:
“媛媛姐,我想一个人了。”
第55章 旧燕归巢
刘媛媛哟了一声, 调侃道:
“风亭这是有喜欢的人了?是哪个病房里的女孩子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风亭的目光落到刘媛媛身上,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
“一个要被换心, 马上就要死的人, 喜欢谁重要吗?”
室内足足安静了好几秒, 刘媛媛脸上的笑渐渐僵住:
“你……你全都知道了?”
风亭移开目光,低落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她捡我来,只是为了养出一颗健康的心脏, 给自己的亲生孩子续命,你们都知道这事,都在骗我。”
刘媛媛对于眼前这个自己看护着长大的孩子,还是有点感情在,见对方这样难受,连忙出声解释道:
“不是的,夫人在年轻时, 被告知身体不易受孕,正好的路上遇到昏迷不醒的你,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了,这才将你捡来, 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将你当……心脏的容器。”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颇为小心翼翼,见青年没有被刺激到, 这才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她的确是想将你当自己的孩子养。”
“但是一年后, 意外怀孕,担心自己日后会偏心, 本想生下孩子后,替你重新找户人家,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竟然会先天不足。”
“当时你的所有身体体征都被医院记录在策,给小少爷做完检查后,发现你的心脏匹配度很高,就一直养着……”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而是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这事,的确是夫人做得不对,她那时候太年轻了,做事过于不负责……”
风亭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听完之后,只觉得更可笑了:
“她不是不负责,不过是不够爱我罢了。”
若说不负责,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多么负责的人,可是还是愿意倾注所有,给一个叫穆禾野的孩子,更不可能,在养了一年之后,还舍得将那孩子送给他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血缘二字,他不是那个女人亲生,自然也得不到对方太多的爱。
这样一想,风亭突然发现,他很早就给了穆禾野超乎血缘的爱护。
他这个人懒惰、柔弱,又缺乏持之以恒的责任感,很多事情都是兴之所起,没有长久地热爱过什么,就像是一湖平静的潭水,说好听点是温柔地包容一切,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任何激情。
可是有一件事,他坚持了十年,他将穆禾野养大,护着他远离剧情,摒弃自己内心的懈懒,逆天改命,也在那人身上,养出了自己的执念,让他对爱的概念,得以具象化。
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这种感情在一开始,就已经凌驾于所有感情之上。
它是彼此灵魂之间的契约,相互联结,只要有一方有意,令一方就难以拒绝。
所以,在穆禾野动心的瞬间,他们的关系就已经改变,不再只是亲人这般简单。
见青年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对方还在难受,刘媛媛出声安抚道:
“别难过了……”
这话一说出口,连她都觉得苍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不难过,又是被母亲抛弃,又是换心的,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好不容易才养好了身体,本该又大把的好时光,却要在手术台上戛然而止。
风亭抬起头,因为想通了一直以来费解的事情,脸上甚至带着一抹笑:
“我不难过,不要替我叹气。”
过去的谎言已经过去,虚情之人的爱意成了无名墓碑,不值得缅怀,也不会再为此悲哀。
而他的爱人,还在另一个世界等待。
风亭定定地看着刘媛媛,语气认真:
“媛媛姐,我不想将心脏交给他们,你能帮我吗?”
刘媛媛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想逃跑,理智告诉她不能,可这几年培养出来的感情,却叫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出声问了一句:
“……我能做什么?”
青年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现在去我在的病房,按响警报,告诉他们,我跑了。”
刘媛媛皱起眉,觉得这个计划有问题,提醒道:
“这样的话,他们会将医院封锁,你根本跑不出去。”
风亭点点头,承认了对方的话:
“是,但我本来就没想跑出去。”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刘媛媛对这人还是有点了解的,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你不会又要自杀吧?”
一面说不愿意交出心脏,一面又谋划着,将所有看守的人都赶出住院部,这孩子明显是想做得更决绝一点。
不愿交的,分明是一颗健康的心脏。
他要用自毁的方式,让许家这些年的心血全部白费。
刘媛媛拉住人,急急地劝道:
“风亭,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想不开,只要逃出了医院,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要不……要不……”
刘媛媛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要不我去按响小少爷房间的警报,这样所有人都会跑到住院部来,你就有机会逃出去了。”
“那你呢?”
风亭对刘媛媛说:
“你放跑了小少爷的心源,许家不会放过你的,媛媛姐,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里有自己的家庭,有老公,还有小孩,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目光落到角落的监控器上:
“这里的监控早就坏了,你按我刚才的方法做,事后许家就算追究,也不会查到你身上,更不会牵扯到你的家人。”
监控里,只会看到刘媛媛日常查房,却惊觉小少爷的心源不见了,于是顺理成章地按下警报。
风亭在一开始,就没想将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姐姐牵扯进来。
这一番话,简直和临终前,安排好一切生前事似的,刘媛媛越听越心惊,她几乎可以确定:
“你真的,要自杀?”
许风亭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到窗外,透过漆黑的夜幕,似乎看到了另一道时空的夜色:
“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回去。”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了。
之前唤醒系统,是在自己濒死的时候,那这一次,还能再次与系统取得联系吗?
风亭记得很清楚,当初绑定系统的时候,脑海中是有绑定成功的提示,按照常理,解绑的时候,应当也会有提示才对。
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听到那阵提示音。
赌一赌吧。
风亭心想。
当夜,住院部内传来了一阵警报,小少爷的心源居然跑了,医院被封锁,所有看守之人都离开了住院部。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住院部的顶楼,青年穿着一身宽大的病号服,被楼顶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慢悠悠地走到了边缘:
“001。”
脑海内依旧是一片安静。
还是没用吗?
住院部一共有23层,风亭可以确定,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会死,而且心脏也会破碎,他低头看了眼脚下,身形微晃。
夜风蓄着一股一股的力吹来,像是一双又一双手,要将青年推落高楼,叫赶来的人呼吸一滞:
“风亭!”
风亭回身望去,发现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爸爸?”
他忽然摇了摇头:
“不,我不应该叫你爸爸,要叫许先生才是。”
只这一句话,许父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向人靠近,柔声道:
“风亭,那里很危险,乖,来爸爸这边。”
自来听话的孩子固执地摇了摇头:
“不要。”
他拔高了声音,语气决绝:
“我知道,你们想要的是我的心脏,但我不愿意给,这颗心,就算是被摔碎了,我也不会给你们。”
许父慌了神,下意识地跑了几步,却被青年喝住:
“你别过来!”
男人停住了脚,担心将人激到:
“好……好,爸爸不过去。”
风亭注意到,对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那个温柔儒雅的男人,竟然在哭。
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哭?”
男人摘下眼镜,抹了抹泪,远远看来竟然有些狼狈,他哽着声说:
“我不知道你从你妈那听到了什么,但是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其它心源,为你治病,并非全是为了小景,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恢复健康。”
“风亭,回来吧,爸爸好不容易才将你治好。”
风亭沉默了,他突然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这位父亲曾经陪着自己,耐心地将一幅幅拼图拼好,再长大些,曾教他下棋,也会询问他,是否想要读书。
可是后来,父亲越来越忙,陪他的时间越看越少,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付老师的家教费,到最后,老师也停了。
风亭一直以为,是因为学校太忙了,爸爸才来得少了,现在想想,应该是,那个叫小景的孩子长大了,比他更需要父亲的陪伴,也更值得投入教育的精力。
毕竟,是亲生的嘛。
毫无疑问,父亲曾经的确是爱过他的,就和母亲刚将他捡来一样,但是也和母亲一样,到最后分出了更多的精力,给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望着许父的身影,最后问了一句:
“如果……你们找不到更合适的心源呢?”
许父愣了愣,一时间做不出回答,他是个读书人,一辈子都在做教育,放古代可以说是书呆子,根本不会说谎。
风亭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
“辛苦你们将我养大,但我,一点也不感激,记得和妈妈说一声,她要的心脏,没了。”
随着青年的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他坠下了高楼,许父急急地追来,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袖,自手中骤然消失。
他又是一惊,往下看了眼,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那个叫风亭的孩子,竟然凭空消失了。
“叮——连接成功!”
风亭没想到,自己才刚坠楼,就被拉入了一片全然漆黑的地方,随着一道提示音响起,001的声音急急地冒了出来:
“宿主!我才离开半天而已啊!你怎么就闹着要自杀了!”
风亭心下一喜:
“001,你回来了!”
“这段时间你都去哪了?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001解释道:
“我去找回丢失的能量了,融合能量需要一点时间,本来还想去找009算账的,但是你这边出了点问题,只能先回来了。”
001说着,声音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你所处世界的天道,却被009赶走了神识,陷入休眠。”
“这个贱统,竟然鸠占鹊巢,将我赶走,蒙骗我失去神识的能量,让风欢意做了主角,真是狗玩意!”
许风亭听着听着,突然想起来刚被001带到夏国的时候,对方言之凿凿地说,他一定会完成任务,不由得揣测道:
“天道同主角之间会有联系吗?为什么在这么多人里,你还能将我找回来?”
“哇,宿主,你好聪明!”
001赞叹了一声,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天道会永远庇护主角,虽然陷入了休眠,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你的气息,所以在休眠前,我特意给自己下了道任务,将你找回来。”
“你本就是主角,只要你回来,属于你的一切都会还回来;”
“当你身死之时,世界也会察觉到不对劲,我可以借着任务完成的机会,重新与自己的能量融合。”
原来是这样。
这009可真缺德,将主角赶出去就算了,001好不容易退休当了天道,居然将它也驱逐出了原世界。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如此针对?
风亭想起来,001曾说过自己同009有旧怨,他不由得有些好奇:
“你们是闹过什么矛盾吗?为何他要这样对付你?”
一提起那个贱统,001抱怨的话就倾泻而出:
“我们没有闹矛盾,天生就是敌对关系。”
“我是最先出来的系统,主要服务于主角,009诞生于我之后,叫炮灰逆袭系统,它一直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的宿主们,觉得他们都是仗着剧本才成为人生赢家。”
“过去的日子里,009一直试图越过我,成为第一统,我们斗了快几百年,结果我先它一步做了天道。”
“可能是就是因为这,把009逼急了,为了完成更多的任务,竟然走偏路,将主角赶出了世界,直接让炮灰取而代之。”
周围的空间忽然震了震,001一下停止了话头,语气焦急:
“宿主,临时空间维持不了太久,你方才坠下高楼,照理说应该死了,没办法继续留在这个世界,我现在要带你回原本的世界,你愿意吗?”
风亭笑了笑,求之不得:
“愿意。””
第56章 圣域之患
话音刚落, 临时空间轰然崩塌,但出现在风亭面前的,并不是穆禾野所在的世界。
他的脚下空无一物, 眼前拓展开浩瀚的星海, 每一颗星光闪烁的瞬间, 便是与时空联结的契点,撞开一个又一个世界, 光怪陆离。
而他的身旁,则跃动着一团白金色的光球:
“啊啊啊, 我就说009是狗东西吧!竟然把世界的定位隐藏了!三千世界我怎么找啊!”
风亭听着这道抓狂的声音,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001?这是你的实体吗?”
白金色的光球飘到了风亭跟前,显摆似地晃了晃:
“是的,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看?”
风亭看着眼前没有脸的光球,点点头:
“嗯,很漂亮。”
颜色的确漂亮, 他还没见过这么澄净的光球。
001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白金色里渐渐裹上了浅粉,看得风亭连连惊叹。
思及方才听到的话,他向眼前的光球询问道:
“你是世界的天道, 能感应到主角,却感应不到自己的世界坐标吗?”
提起这个事,光球的颜色微黯, 似乎是有些气馁:
“我能感应到你,是因为主角诞生之时, 就由我赐予了部分能量,相当于留了标记。”
“但这一次离开太过匆忙, 融合完能量后就急匆匆地来找你了,一时情急,忘记在那个世界留下标记,没成想,居然被009抓到了机会,又给他坑一回!”
一提到那个贱统,001就是一球的气。
001为什么会离开得这么匆忙,风亭很清楚,一时间,也很是愧疚: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我想回去,但是一直联系不上你……”
“不要道歉呀,宿主,我没有怪的你意思,是我应该提前和你说清楚才是。”
光球在空中着急得飞了飞,天道庇护着主角,自然也格外怜惜,哪里忍心责怪:
“就算要怪也应该怪009,等逮到那家伙,我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找到世界坐标,这里是三千世界的源头,不能久留,要是被卷入时空乱流就麻烦了。”
它正说着,星海忽而激荡了一瞬,一股光流划过风亭的身侧,拉扯开一道裂缝,带着巨大的吸引力,001惊呼一声小心,推着人离远了些。
风亭眼看着那道裂缝渐渐合上,仅仅一瞬间而已,便没了踪迹,一时间又惊又奇:
“那就是时空乱流吗?”
001嗯了一声,不放心地还想提醒些什么,却听宿主疑惑地问了句:
“这个呢?这又是什么?”
青年身侧,正萦绕着一缕星光,不知是何时飘来的。
001的声音惊喜极了:
“招魂术!竟然有人会这种高阶术法?”
看着萦绕在周身的星光,风亭问:
“招魂术是什么?”
“引离魂归家,有人在替你引路。”
似乎是在印证001的话,星光慢悠悠地飘远,拖曳出一条逶迤的光尾,像是某种指引。
001连忙喊道:
“宿主,快跟上!”
风亭不敢耽搁,循着光尾追了上去,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没入一团炫目的白光,他被刺得闭上了眼。
“叮——成功获取世界定位,传送中……传送成功。”
耀眼刺目的白光中,传来一声又一声古老的吟诵,似在呼唤远游的离人归家,那声音自远及近,最后落到耳畔的,是一声清清楚楚的呼唤:
“风亭,还不回来吗?”
白光渐消,风亭一下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许久未见,又极其熟悉的脸,他张了张嘴,哑声道:
“.…姜大人。”
姜礼愣了愣,没想到这一次招魂竟然成功了,盯着人看了半晌,才苦笑道:
“半年了,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半年?
风亭迷茫地眨了眨眼。
他记得,自己只是离开了半天而已。
脑海里,传来001解惑的声音:
“每个世界的时间刻度不一样,你离开的半天,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半年。”
话落,它又跟着请求道:
“宿主,此次归来惊动到了009,那家伙正躲在风欢意身体里不出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风欢意的身上藏着主角的气运,我无法动手,你要将承载了自己气运的物件夺回来,如此,我才能找到机会,将009揪出来。”
风亭没有犹豫,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好。”
此番惊动到009,同他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帮这个忙。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001放下心来,做起了离别前的交代:
“你现在用的是当初走任务的那具身体,或许有所残缺,但不必为此忧心,任务奖励跟随灵魂而走,曾经的伤口都会慢慢愈合。”
001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褪去了机械的刻板,像是神谕一般,在脑海中消散着远去,只留下一声轻柔地回响:
“风亭,欢迎回家。”
随着一声“解绑成功”的提示,脑海内恢复了寂静。
系统001走了。
风亭还没来得及感慨,便见眼前多出一双手,轻晃着吸引他的注意力,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姜礼纳闷的声音:
“奇怪,这是少招了一魂吗?听不到我说话?”
风亭回过神来,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懵然:
“你刚才说了什么?”
姜礼拔高了音量,语气有些无奈:
“我说,玄冰棺里太冷了,你快出来吧,才刚醒来,身子正是最虚的时候,可不要着凉了。”
风亭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处冰棺之中,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背脊,他被冷得轻颤,蹭地一下坐起了身。
姜礼搭了把手,将人带出冰棺。
风亭打量着周围的场景,发现是一处陌生的石室,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刻着繁复的花纹,自他所处的地面为圆心,一路向外,蜿蜒出六芒星的纹路。
像是墓地,又像是某种祭祀的祭场。
“这里……是哪?”
姜礼解释道:
“这是圣域,我们在圣殿下面的地宫,也是历代圣主的长眠之地。”
风亭想过很多种回来的可能,但怎么也没想到,再一睁眼的时候,自己竟然会离开夏国,被送到圣域的皇家墓地:
“我为什么会在这?”
“古籍记载,曾有人在此招魂成功,陛下率军抵抗的圣域来犯的时候,特意将你的尸体一起带上,趁着圣主前来偷尸的时候,顺势将你我送了进来。”
风亭听得一愣一愣的。
偷尸?
圣域这位圣主是有恋尸癖吗?
偷他尸体做什么?
但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
圣域竟然敢攻打夏国!
四大国中,只有圣域名不符实,地方小,人少,全靠蛊术过活,它也知道自己是四国中最弱小的存在,一早便依附于夏国,几乎成了夏国的附属国。
就这样的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国家,竟然敢反咬夏国!
“两国相安无事了近百年,圣域怎会突然兵犯中原?我不在的这半年,都发生了什么?”
半年足够发生很多事,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姜礼拉着人在石阶上坐下,打算娓娓道来:
“你死之后第二天,新帝大婚,不知道是谁将你的身份传了出去,百姓纷传陛下大逆不道,强逼养大自己的仙长进宫,这才将人害死,如今竟然要取尸体为后,简直有违人伦。”
“对于这些谩骂,陛下全都不理,一心求玄问道,要寻求你的踪迹。”
“我同顾将军进宫的时候,他正抱着你的尸体上朝,顾谨当场反了,剑指金銮,要替你报仇,可惜带来的士兵一早就被拦在了宫外,最后落败,被关进了诏狱。”
“但这却激怒了百姓,顾将军为国家浴血厮杀,得胜归来却被新帝打入诏狱,每日都有人聚集着宫门前声讨。”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稍微镇压一下,不做理会就行,待风头过去什么事也没了,陛下原先应该也是这个打算。”
“谁成想,隔日他竟一反常态,拿着弓弩来到宫门口,将所有惹事的百姓,全部射杀,里面还有凑热闹的孩童。”
姜礼叹了一口气,似乎又想起了那一日,宫门口恍若炼狱般的场景,穆禾野跟疯了一样,谁也拦不下来:
“最后是陆朝将人驾走的,但也让百姓对新帝彻底失望,各地纷纷起义,整个夏国都乱了套。”
风亭听着听着,皱眉询问道:
“那一天之前,小野都见了谁?”
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但他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有着很清晰的认知。
穆禾野这人的确有点离经叛道,很多时候做事都没有原则,这从寒池的事情就能看出端倪,但有一点,他绝对不会违背。
那就是哥哥说过的话。
临死之前,风亭特意嘱咐,要穆禾野护着这个天下,为的就是防止滥杀无辜之事发生。
风亭确信,穆禾野一定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而姜礼的回答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他见了圣域大巫。”
“被陆朝带回来后,我在陛下身上,感受到了催眠术的气息,当世会这种术法的,只有圣域才有。”
风亭很快就听明白了:
“所以是那个大巫对小野用了催眠术,才害得他滥杀无辜。”
姜礼点点头,他看了眼身旁的青年,又说:
“风欢意的身上也有这种术法的残留,所以我怀疑,你的死和这位大巫脱不了干系,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大夏的局势。”
怪不得那一天风欢意这么反常。
风亭轻笑了一声,声音裹挟着冷意:
“先是设计害死我,向民间传出新帝大逆不道的话术,又借着顾谨入狱,鼓动百姓动乱,而后用催眠术,诱惑小野虐杀百姓,这位大巫,可真是好手段啊。
青年的神情带上了懊恼:
“早知如此,在一开始,我就应该将他从小野身边赶走。”
对于这位大巫,风亭其实并不陌生,在白云山上的时候,穆禾野只对着一位黑袍老者这样喊过。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穆禾野最后还是会登上帝位,只是想着,小孩的背后没有势力,若是自己离开了,免不了要被欺负,况且严格来说,圣域也算是穆禾野的母族,便没有过多干涉。
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一时的怜惜,竟给自己,给穆禾野,甚至给整个夏国,都埋下了祸患。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追悔的,若真要追究,我也有失察之责,去了白云山这么多次,竟没察觉到这个大巫的存在,实在是……”
他是钦天监监正,职责便是卜家国凶吉,竟然连圣域埋在夏国的隐患都察觉不到,实在失职。
姜礼叹了口气,没再就此事多言,而是将之后的事情继续说了下去:
“新帝虐杀百姓后不久,圣域趁乱起兵,攻打边境;同一时刻,渠兵再次犯境,天下大乱。”
“陆朝在境内平定暴乱,顾谨自诏狱被放出,领兵北上,而陛下则是带着你的尸体,一路南下,御驾亲征,抵抗圣域来犯。”
说到这里,姜礼其实挺纳闷的,刚回来的时候,顾谨是真想要穆禾野死,结果从诏狱放出来后,这反也不造了,竟然真的愿意带兵前往北境。
更离谱的还是穆禾野,他竟也不担心对方会用那支兵做些什么,就这样给了出去,
仅仅一夜之间,两个人就冰释前嫌,各自为战。
风亭不知道姜礼心中所想,只是欣慰地点点头,心想小野果然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虽然被百姓误会,但还是愿意护住这个国家。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姜礼当即大叫不好,竟然又将风亭推回了冰棺:
“圣主来了,你先躺会,要是被他知道你醒了,又是一场麻烦。”
风亭刚被推进去,就被冻得坐了起来,闹着要爬出去,被姜礼无情地推了回去,这一次,甚至盖上了棺盖。
风亭:!!!
他敲打着冰棺,向姜礼喊话道;
“放我出去!你刚刚不还说,我现在的身子虚得很,不能受凉吗?现在这是做什么?”
刚刚聊天的功夫里,他的体温已经渐渐恢复,骤然又回到冰棺里,对于冷的感知也更敏感了,一番话里都带上了颤音。
姜礼显得比风亭还着急:
“没办法,情急之需!”
“圣域如今的圣主是陆二!那小子什么德行你应该也见过,受冻还是受辱你自己选吧!”
风亭停下了推棺盖的手,忆及姜礼最开始说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圣主会来偷尸体。
妈蛋,居然是陆二那只狗!
连主子都能咬的狗,会偷尸还真不稀奇。
但问题是,他怎么还活着啊!
“轰——”
石室的大门被打开。
棺内之人迅速闭上了眼。
第57章 又见公子
“今日可有寻到他的踪迹?”
来者一边问着, 一边向冰棺的方向靠近,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风亭的眼睛闭得更紧了。
姜礼跑到了棺材跟前, 将这位圣主拦了下来:
“圣主, 今日不可开棺, 就在方才,我寻到了他的一丝踪迹, 法阵正在运行中,开棺会打断招魂仪式。”
脚步声停了下来, 石室内,半晌没有声音传来。
风亭猜测,陆二应当在观察冰棺,以及躺在棺内的自己,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
“怪不得。”
“他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此言一出,在场的另外二人皆是一阵心惊。
要不说陆二属狗的呢, 隔着一层冰棺,竟然还能看出不对劲。
不过还好,被姜礼搪塞了过去。
夏国正同圣域交战,圣主并没有太多空闲, 得知招魂之事有了进展之后,便放心地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风亭松了一口气。
然而, 就是这放松的刹那,寒气入体, 一时不备,他竟然打了个喷嚏。
……完蛋!
姜礼和风亭不约而同地想。
远去的脚步声忽而折返, 带着一探究竟的急切。
姜礼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陆二已经快步越过他,碰上冰棺,一个用力,便将棺盖推开。
“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棺中之人闭着眼,继续装死。
姜礼匆匆赶来,拉住陆二探进棺内的手,试图蒙混过关:
“他没醒,方才是我在打喷嚏,你听错了,快将棺盖合上,招魂仪式不能被打断啊!”
陆二的态度极其执拗,习武之人的耳力超乎寻常,他几乎可以笃定,方才那道声响是从冰棺内传来的:
“到底醒了没,本君探一探就能知晓。”
他挥开姜礼,俯下身,将棺中人抱起,手上传来的温度暖暖的,完全不是几日前碰到的那样冰冷。
空气中传来一阵冷笑,继而又是一道质问声响起:
“姜大人,体温都恢复了,你和本君说人没醒?到底在提防着什么?”
姜礼暗道不妙,作势要将人夺回,却被陆二一脚踹得更远,当即吐了一口血,都这样了还要骂一句:
“你这个畜牲!他还没醒的时候,你就不老实,现在醒了,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本君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待会就知道了——姬月,出来!”
随着这声话落,石室内轰然作响,姜礼闻声望去,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藏着暗门,自暗门里飞身而出一位红衣少年,他的还手上拎着条软鞭,见自己望来,扬手便是一甩。
破空之声落入耳畔,想也知道对方使了多大的力,要是打在身上,不得皮开肉绽。姜礼被吓得当即闭上了眼,身子都跟着缩了缩。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鞭子落到了身上,却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只是绕成一圈又一圈,像是绳索似地将他缠紧。
姜礼意外地睁眼,尝试着挣了挣,嗓子里溢出一声痛呼,衣襟跟着染上了血渍。
“别乱动,鞭子上有倒刺。”
少年摁住乱动的人,出声提醒了一句 。
姜礼注意到,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嗓子像是受过旧伤,他好奇地抬起眼,跟着又被对方的容貌震了震,半晌,才回神问道:
“……这段时间,你一直在暗处窥视?”
姬月没答话,算是默认。
姜礼总算想明白了,为什么陆二会有那一句“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原来是眼前的少年透了风声。
另一边,风亭正在思考要不要睁眼,睁眼后又该如何替自己解围,正想着,脖颈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所有的思绪都被吓跑了:
陆二竟然在摸他的脖子!
闭着眼,所有的感官都会被放大,风亭能感觉到,那人的指尖在脖颈处流连,似乎在画着什么,最后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圆。
风亭惊惧地颤了颤:
这是……牙印的形状。
“真可惜,当初应该咬得再深一点的,现在都看不到印子了。”
耳畔传来一阵遗憾的叹息,与之而来的,是一道明晃晃的威胁:
“公子,若是再不睁眼,我会继续当初未尽之事,就当着你这位好友的面,如何?”
指尖的触碰忽然变了味,一双大手完整地钳住他的脖颈,上下轻轻摩挲,像是一种隐秘的暗示。
风亭再也装不下去,倏地睁开了眼。
猝然对上那双瑰丽而鲜活的眸子,陆二微微一愣,又惊又喜:
“……你终于愿意睁眼了。”
风亭没理,趁着对方愣神的刹那,将人一把推开,火速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将抵触的意思表现得淋漓尽致,看得陆二咬牙怒问:
“公子还是觉得我低贱,卑微,是觊觎主子的侍卫,哪怕久别重逢,也不愿接近吗?”
风亭无语了,心想你但凡正常点,我也不可能跑得这么利索。
见对方久久不答话,男人英挺的眉眼布满阴鸷,一步一步逼近,吓得风亭连连后退,见状,姜礼张嘴就要骂:
“你娘的狗东西!离他远——唔!”
姬月捂住了这人的嘴,换来对方的怒瞪:
“唔唔唔!”
放开我!
姬月移开眼,没应。
石室中间,风亭已经被逼到了冰棺旁,再往后退就要摔回棺内了。
陆二正欲将人拽回来,却被对方灵巧地避开,不待发怒,身前的青年突然抬起眼,眼神警惕:
“你是谁?别碰我。”
远处看得正着急的姜礼:……?
不是,这装得也太像了点吧。
陆二眼底的郁色微凝,停下了脚步:
“你……不记得了?”
他立马回过头,问向姜礼:
“这是怎么回事?”
姜礼扒拉开姬月的手,眼睛一转,谎话张口就来,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说了,开棺会打断招魂仪式,他这副样子,明显是少了一魂。”
陆二不太相信地看了回来,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双干净懵然的眸子,对方似乎真的忘了事,竟然极其单纯地问了句:
“我们认识吗?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
“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
陆二冷嘲一声,扯开衣领,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跟着快步向前,攥住那双白皙如玉的手,将其覆上自己的心口,神情是隐隐的癫狂:
“公子,这可是你当初亲手捅下的,捅得属下好疼啊,如今说忘就忘了?怎么能将自己抽身得如此干净?”
眼前的青年微微低头,竟然摸了摸他的心口的伤疤,极轻地感慨了一声:
“啊……好可怜。”
陆二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竟然感受到了来自这人的怜惜。
疯癫无常的野狗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再说什么话,只是盯着跟前的猎物细细地瞧,垂落的睫羽软化了凌厉的眼型,看起来竟是意外乖顺。
注意到陆二身上的气势渐收,风亭抬起头,声音轻柔,循循善诱:
“但你既是我曾经的属下,应当知晓,我不会轻易下此狠手,所以,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对不对?”
从某种程度上说,陆二同穆禾野有些相似,都有着能将他人逼疯的潜质,风亭一直知道什么方法能安抚对方,但他没这个耐心。
因为陆二实在是逼得太紧了。或许是因为侍卫的身份,叫他打心底里认为,自己不会得到主子的怜惜,做事便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不愿给彼此留出一点余地,难免叫他心生抵触。
但此时此刻,风亭只能尽量耐心一些,好歹稳住这只不听管教的狗,免得真被啃骨吸髓,吃干抹净。
陆二愣住了。
那日强逼之后,他便从未奢望过,二人之间能有如此心平静气的时候,更没想到,公子竟然会同从前一样,耐心地与他说着话。
或许,会是一个破冰的好机会。
“是,你说得对,当初是我不对,既然你不记得了,那过去之事,便不提了。”
陆二的眉眼微舒,嘴角噙起一抹笑:
“这一次,我们从头来过,我不是你的侍卫,你也不是我的主子。”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风亭才刚松了口气,就听这人继续说着:
“我是圣域之主姬连决,而你,是圣域未来的君后。”
这声“君后”一出来,风亭气得眉心直跳,偏偏形势不对,担心又将这疯狗惹毛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
“你不是我的属下吗?怎么突然成了圣域之主?既然我捅了你一刀,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风亭很确定,当初那一刀他是下了死手的,实在是想不通,这人为何如此命大,竟还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见青年没有否认自己未来的身份,姬连决显得很高兴,也有了心情解释:
“这些年,圣域的血脉越来越杂乱,为了培养出新的圣主,圣女在及笄之时,曾被皇室逼着同自己的兄长□□,可惜生出来的是个死胎,最后扔了。”
“但实际上,那孩子并没有死。”
风亭诧异地抬起眼,隐隐猜到了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果然瞧见姬连决咧嘴笑道:
“我就是当初的那个死胎。”
“圣域皇族以血脉为尊,兄妹苟合是常事,也因此出了不少疯子,圣女不愿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在他身上下了能制造假死的蛊虫,只为将其送离。”
“濒死之时,体内的生死蛊救了我一命,正巧碰上路过的姬月,他将我带回住处疗伤,又告知我身份真相。”
“原来,姬月的母妃就是当初送走死胎的人,他从母妃口中听说过生死蛊的事,将我认出来后,便带着我回了圣域。”
风亭听得仔细,抓住了对方话语中语焉不详的一处:
“母妃?”
能被喊做母妃的,一定是圣域里的宫妃,目光跟着落到了红衣少年身上:
“那他是………”
姬连决接过了对方的话;
“他是上一任圣主流落在外的孩子,母妃为父君所害,一直想报仇,可惜自己的天赋不高,背后也没有支持者,将我寻来,便能借势拉拢大巫,手刃生父。”
“后面就是一些谋反的戏码,没什么好说的。”
风亭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心想这圣域可真够乱的:
兄妹□□,父子相残,怪不得那位大巫总是缠着小野,皇室之中当真是没什么可用人了。
不过大巫应当也没想到,那位不受宠的九皇子,最后竟能成为夏国国君。
早在穆禾野登基之时,圣域这位大巫怕是就已生了反意,正好碰上姬连决,可不就是瞌睡虫来送枕头了吗。
利用十年间观察下来的细节,搅乱夏国风云,又趁穆禾野心智不坚时,将其催眠,让夏国陷入内乱,最后趁虚而入,起兵攻之。
这样一想,其实一切都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圣域会反,是时间问题。
见对方揉着眉心不说话,姬连决凑近了些,似笑非笑:
“公子,你当真全都不记得了?我方才讲了这么多,你竟没有任何疑问?圣域是哪,圣女又是谁,你都不好奇吗?”
遭了,听得入神,竟然忘了伪装!
风亭心头一跳,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一阵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自外面传来,打断了姬连决的试探。
石室的大门一直没关上,很快,跑进来一位士兵,急匆匆地禀告道:
“圣主,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域中的雾气散尽,失了遮蔽,夏人趁机发兵,正一路向圣殿杀来。”
第58章 血影相逢【修】
姬连决站直了身, 拧眉询问:
“打到哪了?”
士兵的声音带着惊恐,战战兢兢地说:
“属下过来时,已经破了凤凰、白雪两城, 边境失守, 夏帝率军堵在圣殿前, 圣殿的防守……马上要破了。”
闻言,姬连决的脸色当即变了:
“怎么可能, 圣殿的布防涉及玄术机关,哪怕没有雾气的遮挡, 外人也难以攻破,除非有详细的布防图……”
他的语气微顿,突然抬起头,一下子想明白了关键之处:
“有人将布防图泄露了出去!”
好巧不巧,在场正好有一位来自夏国的监正,姬连决的目光扫向姜礼,朝姬月询问道:
“你一直在圣陵看守, 可有看到他送什么东西出去过?”
姜礼低着头,不叫姬连决看出一丝异样,实际上,心里已经紧张极了。
那布防图, 的确是他偷偷送出去的。
陛下派他进圣域,并非单单为了招魂,还有着摸清圣域布防的意图, 这段时间,借着吃饭睡觉的功夫, 他在暗中将圣沨殿的布防摸了个透,将其绘制出来后, 便赶紧联系探子偷偷送了出去。
姜礼自认,这事他做得滴水不漏,也没叫任何人瞧见,照理说,无论如何也是查不出来的。
但是偏偏,多了一位看守圣陵的少年。
他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身旁的姬月,伸手摸向袖中的暗器,喉结跟着紧张地滚了滚。
若是这人有点头的迹象,袖中的暗器在下一刻便会飞出。
同姜礼交好了这么多年,风亭多少也能感受到好友的变化,哪怕对方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但他就是知道,这人在紧张。
看来,布防图真是姜礼送出来的。
这下遭了,姬连决要是知道了实情,说什么也不会轻饶。
就在二人屏息凝神,思考对策的时候,一身红衣的少年冷着脸,干脆地摇了摇头:
“没有。”
袖中的暗器刚被推去,又默默塞了回去。姜礼诧异地抬起眼,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包庇自己。
姬月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继续说着:
“这几日,我只听他在这自说自话,偶尔哼哼歌,扣扣壁画,其余时间便是在琢磨招魂仪式。”
姜礼:。
倒是也不必说这么具体。
姬月的话不多,但概括性很强,风亭几乎能想象到,这位姜大人是有多怡然自得,完全是把圣陵当自己家来过。
他轻笑一声,心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姬连决明显很信任姬月,见对方否认,便没多想,只是纳闷地自语道:
“那会是谁……”
一旁的士兵看得着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催促道:
“圣主,这些事稍后再议也不迟,如今情况紧急,大巫打算用禁术开蛊阵,需要您相助,快随属下来。”
姬连决回过神来,也不敢再耽搁,向风亭叮嘱道:
“今夜或许会不太平,地宫是圣殿内最隐蔽的地方,你且待在这避一避,不要出来。”
他又向姬月吩咐了一句:
“这里由你看着,保护好他的安危。”
姬月微微颔首,应下了。
见此,姬连决放心地离开了地宫。
随着一声轰响,石室大门再次关上。
人走后,姬月撤了软鞭,将地上的姜礼扶起,才刚松手,就被对方拉住衣袖,追问道:
“方才为何要帮我?早在我将布防图送出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告诉姬连决了,为何要替我隐瞒?”
当看到地宫内的暗门后,姜礼就已经知道,布防图的事情泄露了,但是姬月一直没告诉姬连决。
他想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理由。
风亭也跟着走了过来,姬月做的事情太奇怪了,明明是圣域的人,却在帮着他们扳倒圣域:
“你应当知道,布防图一旦泄露,圣殿便失了庇护,落败是迟早的事。”
圣域一个小地方,之所以能与夏、渠、宸三大国并肩,靠的无非就是蛊术,以及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与历史优势,常年大雾使得敌军难以逼近,又因曾出过当世最厉害的玄术大师,而留下了常人难以勘破的机关阵法。
如今,借着天时叫雾气散尽,又靠人力使阵法落入明处,可谓是优势尽失,快的话,今夜圣殿便能易主了。
姬月垂着眼,神情竟是意外尊敬:
“我知道,但公子曾对我有恩,这位大人既是你的友人,便也算我半个恩人,哪里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风亭没想到,姬月的话锋一转,竟然绕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时间有些错愕:
“……我对你有恩?这是何时的事?”
“很早了,公子不记得也正常。”
迎着对方疑惑地目光,姬月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十年前,金府。若非公子出手,我寻不到机会脱身。”
短短十来字,轻飘飘地带过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风亭很快就想起来了。
他只去过一个金府,而那府中的那位少爷,声名狼藉,酷爱娈童,姬月竟然在那种地方待过,经历了什么,想也能猜个大概。
风亭没再多问,看向姬月的目光带上了点怜惜,禁不住在心下感慨道:
这少年看起来和穆禾野差不多大,十年前,他才多小啊。
姜礼听得云里雾里的:
“什么金府……”
二人都没再多说。
姜礼闭上了嘴,很快就意识到:
应是什么不便言说的事情。
见好友没有否认姬月口中的恩情之说,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总之,这是自己人。
如此便够了。
想到这,他看了眼禁闭的石室大门,试探性地问向姬月:
“既然你不愿恩将仇报,那能不能,就此将我们放了?”
难得姬连决走了,圣域正自顾不暇,简直是逃跑的好时机。
但是出乎意料地,姬月摇了摇头:
“马上就要开蛊阵了,蛊阵一开,潜伏在圣殿内的所有毒虫都会倾巢而出,外面很危险,你们安心待在这,待战事一了,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尸身最忌讳沾上蛇虫,这一点在圣域格外严格,因此整个圣殿之内,只有圣陵内没有任何毒虫,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存在。
姬连决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特意吩咐风亭留在石室内,不要出去。
仿佛在映证姬月的话似的,石室外传来一阵骚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难以想象有多少毒虫。
姜礼连忙离石门远了些,没再敢提出去之事。
想到外面的穆禾野,风亭向姬月确认道:
“这些只是毒虫而已是吗?若是有人的身上带着蛊毒,被这些虫子咬了可会出事?”
姬月很快就给出了答复,摇头道:
“没事,不会催发体内的蛊毒,但这些毒虫也不是好对付的,每一只都藏有剧毒,在蛊阵的指挥下,相当于半个士卒。”
闻言,风亭的担心稍减:
是毒就行,小野身上有药人之血,这些毒虫奈何不了他。
姬月的目光落到了风亭身后,对姜礼问了句:
“你为什么一直在扣这面墙?”
风亭跟着看了过去,便见好友站在石墙上,低头认认真真着扣着什么。
听到问话,姜礼回头,冲二人招了招手:
“快来瞧,石墙上有文字,但是我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风亭走近一看,意外发现,这圣陵的石室竟然是翻新过的,石墙上刷着一层石漆,像是在刻意遮掩什么似的。
石漆掉落后,便显现出被藏住的文字。
不过上面的内容他看不懂,应当是圣域古老的文字,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场内唯一一位圣域之人。
姬月幼时在圣域长大,曾受过皇族教育,正好能看懂一些,看不懂的地方,也能猜出大半,替二人将墙上的文字翻译了出来:
“生死蛊,借命之术,身死即生,无药自解;百蛊欢,忌动情,情起则蛊欢,解药难制,需以人身为引……”
后面的字被挡住了,姜礼还没扣出来。
但是仅凭露出来的文字,也足够姬月确定,石墙后面刻着的是什么:
“这上面写着的,应当是一些失传的蛊虫和它们对应的解药。”
他看着石墙上关于“百蛊欢”的描述上,总觉得耳熟得很,似乎在哪听过。
前段时间,姬连决不就是在炼制这个蛊吗?
姬月正欲告知此事,石室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圣域大巫领着一群羽卫,闯了进来。
一进来便指着姜礼道:
“杀了他,是他泄露的布防图。”
姬月拎着软鞭,挡在了姜礼身前。
见状,大巫沉着声,确认道:
“月殿下,你要帮着外人对付圣域?”
姬月似乎听到到了什么乐事,难得地笑了笑:
“外人?在这个亲疏混乱、没有礼教的地方,还能分得清敌我?若是圣域就此覆灭,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大巫痛骂了一声叛徒,彻底没了问话的心思:
“既如此,都杀了,一个不留。”
羽卫愣了愣,犹疑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他们还记得圣主的命令:
“那位公子……”
“他是最该死的那个!”
大巫气恼地打断了羽卫的话,恨声道:
“若不是他,我最先看中的那个孩子,不会成为夏国之主,更不可能兵向母族。”
“圣主竟还让我们来接他离开,可笑,只要他在,夏国就不可能放过我们,但若是杀了他,夏帝便会无心追杀,反而能给我们留出喘息的时间。”
羽卫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自己活命的机会,与圣主的命令下,几乎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
闻言,姬月不动声色地将风亭往自己身后带了带,扬鞭便是一击,很快就同羽卫打了起来;姜礼跟着上前一步,利用袖中的暗器打着配合,护好没有武器的好友。
但终究是势单力薄。
没一会,姜礼袖中的暗器已然用尽,处处被动,姬月一人难抵十余位羽卫,一时疏忽,竟被大巫寻到了机会,堵住风亭的去路。
他摁着人,语气激烈极了:
“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若是没有你!圣域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结局!”
才刚刚醒来,风亭的身体本就虚弱,一时间,竟被压制得毫无反手之力,眼看着对方抬起手,拿着匕首就要捅下。
远处传来姜礼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风亭!”
羽卫寻到时机,抬手便是一剑,刺向姜礼,又被姬月挥开,少年扬鞭欲来,却被其余羽卫挡住了去路,只能兀自着急。
心知今日难逃一死,风亭闭上了眼,倒是并不害怕,不过有些遗憾而已:
真可惜,还没见上小野一面。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匕首落下,他奇怪地睁开眼,便见大巫僵着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插着一把剑,鲜血涔涔涌出,在黑袍上浸出大块暗色。
姬连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本君让你来接人,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要杀他?”
大巫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一声圣主,可是还不待出声,便已没了气。
这位一生替圣域谋划的大巫,最终死在了圣主的剑下,匕首随之锵然落地。
冷冽的剑锋尚未割破敌人的咽喉,便先映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紫眸。
不远处,羽卫还在缠着姬月与姜礼不放,姬连决没有要管的心思,而是拉着风亭,急急地说:
“快,跟我走,他马上要追过来了。”
风亭挥开对方的手,态度极其坚决:
“我不走。”
“不走还留在这,等着穆禾野找来吗?”
姬连决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当即沉了下来,语气肯定:
“你没有失忆。”
“回来是为了见他,对吗?”
注意的姬连决眼底的狠戾,风亭看了眼地上的匕首,伸手就欲捡起反击,对方却先一步踢开了匕首,跟着又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耳畔传来这人低低的笑:
“公子,吃过一次的亏,我怎么还能让自己再吃一次。”
风亭气急,又是踹又是打的:
“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姬连决忽而闷哼了一声,抱着人跪倒在地,同一时刻,一支羽箭穿过他的左胸。
有人在后面射了一箭,也不知是藏了多大的力,竟然贯穿了血肉,最后稳稳插入石墙。
姬连决顶着个血窟窿,气息跟着弱了下来,哪怕如此,也不愿撒手,依旧将人抱得紧紧的。
一道声音自石室门口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悦:
“他让你放开。”
这是穆禾野的声音!
风亭惊喜地抬眼望去,还来不及好好看看对方,眼前一阵冷光闪过,继而身上一松,瞬间失去了桎梏。
姬连决的双臂被砍断了。
鲜血洒过眼前,一滴落到风亭的眼睑。
他在血影弥漫里,同久违的爱人,再次相逢,却被对方身上骇人的气势,震得许久说不出话。
少年君王一身玄衣,乌发半束,提剑而来时,嘴角还噙着抹嗜血的笑,像是自地狱走出的修罗,来寻人索命消债:
“你让朕好找啊,风亭。”
第59章 圈禁囚锁
最后两个字, 穆禾野念得极重。
眉心危险地跳了跳,风亭知道,关于名字的谎言已经被这人知道了。
要完。
这是他心下的第一想法。
穆禾野俯下身, 将呆坐在地上的青年抱起, 才刚起身, 脚下就被绊了绊,冷峭的眉目微垂, 扫向地上失了双臂的姬连决。
那人又在用恶心的目光,看着他怀中的人。
穆禾野不悦地啧了一声, 抬手便是一剑,刺向那双不讨喜的眼,腕间灵巧一挑,便挖出一颗左眼,而后又是右眼。
一切动作不过在眨眼之间,看得风亭呼吸一窒,耳畔是姬连决压抑的痛呼, 以及穆禾野冷漠的声音:
“若是早知圣殿如今是你做主,朕说什么也不会将他送来,这几日,看得可爽?”
石室内的羽卫已被夏军斩杀, 姜礼那边终于腾出了身,扶着受伤的姬月才刚赶来,就目睹了这样血腥的一幕, 难得出声解释了一句:
“陛下,他没看什么, 就是开棺摸了摸脸,看了看风亭胸口的伤。”
姬月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的人, 心想这话还不如不说。
果然,下一刻,便见那位年轻的国君冷哼一声,扬唇笑得邪肆:
“来人,去外面抓几只毒虫来。”
穆禾野喊人抓来毒虫,扔到姬连决的脸上、胸口,以及伤处,有几只甚至爬进了空荡荡的眼窝,更多的,则是钻到被砍断的残肢上,顷刻间没入血肉,彻底失了踪迹。
石室内,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喊叫。
姬月下意识地看了眼穆禾野怀中的青年,只见对方面色发白,明显是被吓坏了。
夏国那位国君,不忍心对怀中人下手,便将怒意尽数发泄在了姬连决身上,无形中,也是对那位心软的公子的惩罚。
姬连决本就受了伤,断臂处正血流不止,又被生挖双眼,根本没有什么精力抵抗毒虫。
濒死之际,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大,配着那张狰狞的脸,如同厉鬼恶毒的诅咒:
“穆禾野,你以为,你赢了吗?”
“我告诉你,当你踏进圣殿的那一刻,你就输了,你会死!会死得比我还要痛苦。”
姬连决摸起地上的匕首,自裁了。
风亭别开脸,不愿再看,却被穆禾野强制性地掰回,逼着他去看那具被毒虫啃噬的尸体。
少年的手钳着他的下颚,附耳低语,恍若情人之间缱绻的呢喃:
“怎么不看了?久别重逢的见面礼,风亭不喜欢吗?”
风亭抬起眼,同一双沉郁的黑眸相撞,恍恍惚惚间,竟觉得,这人陌生又可怕。
眼前的少年,已经看不出一丝过去的影子。
若是从前,穆禾野绝不会在自己面前做如此血腥的事情,同他对视时,那双黑眸里应当是含着笑的,再乖乖地喊一声哥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只有一声又一声,含着恨意的“风亭”。
他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赶来报事的兵士所打断:
“陛下,外面已经清理干净,寝殿内也已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妥当,随时可以休息。”
“好,知道了。”
穆禾野歇了惩戒的心思,没再逼着人看尸体,而是下了道命令,将姬连决拖走。
很快就有士兵站了出来,拖着尸体,正好在姬月面前路过。
穆禾野的视线跟着看了过去,发现这人竟是眼生的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皱眉问了一句:
“圣域的人?”
姜礼连忙上前解释道:
“他来自圣域,但也是自己人布防图就是他帮忙送出来的。”
闻言,穆禾野点点头,没再多问,抱着人走了。
夏兵也跟着撤了出来,一起带走的,还有石室内剩余的尸体,
一时间,圣陵之中,只剩下了姜礼和姬月二人。
见少年一直站着原地,姜礼催了催:
“怎么不走?”
姬月往门口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了脚步,语气犹疑:
“你有没有问到一股香?”
自从石室大门再次打开后,他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随着开门的时间越长,那股香就越浓烈,越靠近门口,便越明显,似乎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姜礼闻了闻,发现空中是有股说不明的奇香,方才被尸体的血腥味压了下去,叫他一直没察觉到:
“是有股香味,怎么了,这香有问题吗?”
姬月的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向姜礼确认道:
“你们的那位陛下,曾经是不是中过蛊毒,身上是不是还藏着蛊虫?”
穆禾野的母妃是丽妃,丽妃曾给小皇子种过蛊,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姜礼点了点头:
“曾经是有被下过蛊,似乎还不止一种,现在应该还藏在身上。”
姬月目露恍然,心想果然如此:
“还记得石墙上所记录的百蛊欢吗?”
“这并非蛊虫,而是一味能引发蛊虫躁动的香,我记得,姬连决一直在炼制这味香。”
脑海中回响起姬连决临死前的话,姜礼一下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圣殿之内正燃着百蛊欢!”
而此时,圣殿之内,穆禾野正抱着人,往寝宫的方向走。
一片静默中,风亭仰起头,轻声问道:
“……小野,你恨我?”
穆禾野微微垂眸,沉默地瞧着怀中人。
半晌,才移开眼回应道:
“是,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凭什么你能将自己脱身得这样轻松,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苦守?”
他轻轻笑了一声,神色嘲讽:
“十年啊,十年的相伴,到头来,竟只是为一场分别,你让我如何不恨?”
“对不起,我已经尽快回来了,两个世界之间有时间差……”
风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根修长的指头抵住了唇:
“嘘——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你的话就和你的名字一样,都是假的。”
风亭拉开对方的手,急急地说:
“不是的,我没想瞒你,但凡你问一下,我一定会如实告知,况且,一个名字而已……唔!”
风亭注意到,穆禾野停下了脚步,紧接着,唇上覆上一阵温热,剩余的话皆被吞尽。
这一吻带着点惩罚的味道,将氧气攫取待尽,还不给他换气的机会。
实在恶劣!
风亭用力推了推,总算是将人推开了。
他张着嘴,瘫在穆禾野怀中,身子发软,偏偏还喘不上气,只能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欲望。
穆禾野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我说了,不想听你说话。”
“比起听你说假话,我有更想做的事。”
他再次低下头,替对方将唇边的津液舔尽,语气暧昧:
“知道你死了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风亭抬起眼,总觉得,接下来的话不会是什么很好的内容,摇了摇头,声音虚弱:
“我……不想知道。”
若是在从前,自己这么说了,穆禾野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但现在,对方明显不想如此轻易放过他。
少年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轻轻细细地,像是被毒虫爬过,风亭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我想着,一定要将你关好,锁住,彻底困在床榻之上,日夜欢愉,哪里,都别想走。”
“既然一声哥哥留不住你,那么,做朕的禁脔吧,风亭。”
随着这声话音落下,寝殿大门被打开。
圣殿的建筑以白色为主,床头一串漆黑冗长的脚链,便显得格外突兀,风亭一眼就注意到了,闭着眼都能猜到穆禾野要做什么。
他慌张地挣了挣,想要离开对方的怀抱,却被穆禾野顺势一扔,扔到了床上。
殿内响起叮铃哐啷的锁链声,穆禾野用力拉了拉被钉在床上的脚链,确认足够坚固后,便要扣上青年的脚腕。
风缩了缩脚,恳求道:
“小野,不要锁我,我这一次不会跑了,真的!我回来就是为了找你,真的不会跑了……”
穆禾野充耳不闻,抓过对方的脚腕,毫不犹豫地扣上。
“咔哒——。”
风亭呆呆地看着脚上的锁链,半晌没有反应。
禁脔。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词会从穆禾野口中说出来,甚至,说出来的对象会是自己。
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圈禁囚锁。
一时间,那些未曾言明的感情都显得可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如此急切地回来,为的是什么?
赶来给穆禾野当禁脔吗?
不过是一番挣扎而已,青年的脚腕上就已经圈上了一层红痕,穆禾野摸着脚链,竟然还不满意:
“铁链还是太粗糙,待过些时日,我让工匠打磨一副更轻软的金锁链吧。”
风亭气得抬起手,当即便甩下一巴掌:
“滚!”
穆禾野也不躲,生生抗了下来。
他抵了抵舌根,轻笑一声,攥着那只无情的手,也不说话,当着风亭面,竟然一根一根地舔舐,眼底是毫不遮掩的欲望。
疯子,疯子!
风亭确定,穆禾野真的变了。
鼻尖一酸,发了狠地向少年踢打:
“你将从前的小野还回来!我不要你!不要你!走开!”
“他回不来了!是你自己将他扔了的!现在又在发什么恼!”
穆禾野猛地将人压住,解下发间的发带,绑在对方手上,又将手向上抬了抬:
“你好好瞧瞧!你瞧瞧啊!瞧瞧自己当初许的什么愿!”
眼前的发带有些熟悉,风亭渐渐停下了挣扎:
这不是……上巳夜时,自己挂在许愿树上的祈福红绸吗?
穆禾野红着眼,一字一句地念道:
“万望君珍重,千里自同风。”
他攥住青年的手腕,逼视着对方,恨恨道:
“你要我忘了你,好,我忘了。”
“那么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白云山上的仙长,更不是同我相伴长大的兄长,我又何必再给你尊重?”
“是你,先扔下我的!”
第60章 百蛊欢(上)
风亭闭上了眼, 眼角滑落一行清泪:
“是,是我先扔下的你,是我错了, 可你也不能, 一面说着爱我, 一面将我当做禁脔折辱。”
“那你呢!”
穆禾野吼了一声,质问道:
“你说, 你会一直陪着我;你说,我在你心里是第一人, 结果呢?你跑了!”
“你将我的感情踩在脚下,干脆利落地离开时,可曾给过我一丝怜惜?如今又和我提什么爱与不爱,这重要吗?”
“反正,你一直未曾正眼瞧过我的心,不是吗?”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深深的无力席卷而来。
他俯下身, 替青年吻干眼泪,半年的思念与委屈,也跟着滚落而下:
“你总是这样,欺负我不敢伤你, 便对我的情意视而不见,不看也不听。”
“风亭,我好恨啊, 恨你一点也不爱我。”
“除了将你锁在身边,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唔。”
穆禾野正说得哽咽, 却被另一方堵住了话,他难以置信地垂下眸, 看向在自己唇间索吻的人。
青年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纤长的睫羽沾着泪珠,眉心却微微蹙起,看来的神情,有不赞同,有气恼,但更多的,是心疼。
是的,心疼。
穆禾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从前,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叫你惴惴不安,行事偏激,对不起。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青年的眼神专注,语气认真:
“我爱你。”
“这一次回来,为的就是见你。”
一瞬间,心潮澎湃,热意四起。
心腔忽而漏了半拍,再多的质问都被堵了下来,明知对方或许又在说谎,穆禾野还是,难以自制地动了情。
他受宠若惊地捧起那张脸,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加深这个吻。
这是同方才完全不一样的吻,唇舌纠缠间,是一方的怜爱,与另一方的试探,慢慢推进,又轻轻退出。
二人抵着头,彼此的呼吸交织,仿佛又回到了很早之前,尚未生出隔阂的时候。
此时此刻,该是说清误会最好的时候。
风亭想告诉眼前的少年,自己并非毫不犹豫地离去,曾有过不忍,也曾动过一直留下的念头。
他还想说,那十年的相伴,并非全是一场谎言,自己是真心相待的。
然而,还来不及说出口,便被穆禾野突然吐出的一口血吓到,瞬间打破了静谧的气氛:
“你受伤了吗!怎么会吐血?”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又一声错乱的喘息声。
穆禾野低着头,额间青筋爆起,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就连撑在床上的手,都凸起一条条筋脉的纹路,细细看去,会发现皮肉微弱地鼓动,好像有虫子在体内乱窜。
风亭低下头,将绑在手上的红绸咬开。
双手刚获得自由,连忙将穆禾野扶了起来,让他靠在床头休息,跟着又抓起对方的手,仔细观察着在皮下游窜的东西,猜测道:
“刚才在地宫的时候,有毒虫爬进你体内了吗?”
穆禾野摇了摇头,不过几息的时间里,他便已经淌满冷汗,声音也虚弱了很多:
“……是我身上的蛊虫,不知为何,突然躁动了起来。”
穆禾野身上的蛊虫安分了十几年,几乎都成了伴生的存在,不可能会突然躁动。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那人不仅要熟知穆禾野的身世,还要对蛊术颇有造诣。
风亭将所有可疑的人都回忆了一遍,记忆最后停在姬连决临死之前的话上,于是当机立断道:
“姬月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快将我脚上的锁链解了,我去找他来看看。”
穆禾野抬起眼,明明疼得厉害,竟还有力气扯出一抹笑,意味不明地问了句:
“你出去,真的还会回来吗?”
风亭没想到,二人之间的信任已经薄弱到了这种地步,但归根究底,还是自己造的孽。
他叹了一口气,向殿外喊道:
“来人——!”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不用喊了,才刚拿下圣域,还有很多要处理的事,外面没人候着。”
穆禾野拉住风亭,拦下了对方正欲出口的又一声呼喊。
正说着,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刺得人眼疼,风亭软下声音,恳求道:
“小野,让我出去吧,你身上的异样和姬连决有关系,姬月一直在替姬连决做事,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穆禾野没说话,他的脸色煞白,眉头紧缩,额间滚落下一颗颗隐忍的汗珠。
风亭看得着急,伸手就往穆禾野伸上摸去,然后才刚摸到钥匙,就被人压回床上。
少年喘着气,眼神冷厉:
“我能熬过去,你不许走!”
不过是蛊虫躁动而已,幼时他都能熬过去,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风亭抬起手,替人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声音带上了哭腔:
“你一定要要让我亲眼看着你,被蛊虫折磨吗?”
他哪里看不出来,这是少年对自己的报复。
穆禾野这是想让他也尝一尝,亲眼看着爱人受难的痛苦。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会跑了,小野,你放我走吧,我去找人救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穆禾野松了手。
以为对方终于愿意放自己走了,风亭惊喜地看了过去,却见少年捂着头,在床上痛苦地打着滚,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难捱,竟然叫一向要强的人痛呼出声。
时机难得,风亭没再耽搁,趁着穆禾野疼得无力估计其它的时候,再次摸到了过去。
有了方才的经验,这一次一下就摸到了钥匙,迅速将其扯下,自己将脚铐解开,然而才刚跳下床,就被一双手用力扯了回来。
身后的力道没有一丝怜惜,粗暴地将他带回床上,一回头,对上了双布满血丝的黑眸。
风亭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是如同深渊一般的黑,嗜血冰冷,没有一丝感情,仿佛吞噬尽了理智,只剩下肃然杀意。
穆禾野好像,不认识他了。
少年披头散发,眼底没了任何温情,只溢满浓郁的狂躁,见自己看来,竟然伸出手,迅猛地钳上他的脖子,手上的力道也跟着收紧。
“呃……”
风亭抓着扼住脖子的手,试图自救,却无济于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你要……杀我?”
这话似乎触动到了穆禾野。
少年明显地怔了怔,当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时,眸光倏地收紧,惊恐地松了手:
“不,我怎么会!怎么会对你下杀手!”
风亭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撑着身子大口吸气,试图缓解窒息的余韵。
他低着头,露出的脖颈白皙脆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使得那一圈勒痕更加显眼。
穆禾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次的蛊虫躁动,似乎比以往都要厉害。
方才那一瞬间,竟然吞噬了他的理智,只剩下叫嚣不止的杀意。
让他差点,杀了自己的爱人。
“……走吧。”
才刚缓过劲来,就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风亭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穆禾野抬起眼,重复道:
“我说,我放你走。”
闻言,风亭不再犹豫,利落地跳下了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哥哥!”
他的脚步微顿,诧异地回头看去。
穆禾野靠在床头,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会回来的,对吗?”
身上的躁意被短暂压下,他问的随性而自然,仿佛只是在白云山上,询问兄长何时归家一般。
“会。”
闻言,穆禾野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脚链,将其锁在了自己的脚上。
少年抬起头,冷峭的眉眼微弯:
“好,我等你来救我。”
这一次,不要再叫我失望了。
风亭深深看了眼床上之人,收回目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些,到后面几乎是跑出去的。
还没跑多远,就撞上了脚步匆匆的姜礼:
“诶?你怎么跑出来了?陛下呢?”
“他身上的蛊毒突然躁动,刚才有一瞬间都不认人了,担心会伤到我,就将我放了出来,把自己锁在寝殿那。”
风亭拉着姜礼,着急地追问道:
“姬月在哪?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礼感慨了一声果然如此,同风亭说了姬月的猜测,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关于百蛊欢的事:
“百蛊欢会加强蛊虫的生命力,体内的蛊虫越多,越难压制,心智稍有不坚,便会失了理智,被蛊虫影响心性,最后爆体而亡。”
风亭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蛊虫会根据强弱,前后侵蚀宿主的大脑,穆禾野的身上藏着太多蛊虫,方才不知是被那一只蛊虫占据了上风,居然有了杀人的冲动。
照这样一只一只地侵蚀下去,就算不死,离疯魔也不远了,那人居然还想靠自己压下去,真是不拿身体当回事!
“陛下这半年一直在用安神香,对心神难免有损害,单靠自己怕是压不下去,不过还好,姬月找到了解药。”
姜礼拉着人,着急忙慌地往姬月的宫殿走:
“百蛊欢需以人身为引,需要你帮忙,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风亭还是第一次听说药引子是人的解药,心想莫不是要从自己身上割块肉?
若是割肉也未尝不可,只是决计不能叫穆禾野知道,要是知道了,那人说什么也不会吃下解药。
但是很快,他发现是自己想的太天真了。
月华殿内,姬月拿着刚抓来的解药,递到风亭手上,竟是要他将其吃下。
风亭捏起手中缩成一个小点的虫子,确认道:
“这个真的是解药吗?”
姬月点点头,解释道:
“这是蛊簿虫,整个圣域就这一只,自身无毒,却以蛊虫为食,不过聪明得很,不会主动钻进藏有蛊虫的躯壳,故而需要以无蛊之人的身体为引。”
风亭想不明白,这怎么引?
似乎是察觉到了青年的疑惑,姬月凑近了些,附耳低语:
“同人欢好之时,蛊虫最为躁动,它会趁机潜入另一方体内,趁着那些蛊虫不备,暗暗吞食。”
点到为止,姬月没再多说:
“公子若是不愿,寻其它符合条件的人也是一样,只要能做成,便能叫蛊簿虫放松警惕。”
风亭看着手中的小虫子,脑海里想着的,却是离开前,少年乖乖巧巧的一声:
“我等你来救我。”
他将蛊簿虫送进了嘴里,虫子似有所感,没有感知到其它蛊虫的气息后,便自觉地爬了进去。
风亭抬起头,向姬月道了一声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