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段前辈的幼时?”
寒雪街头,钟灵与千秋尔扒在一面墙后,两人相依探出头,望向前方小巷。
千秋尔咬住食指尖,撇眉点头:“许是了。”
“他...好像能看见我们啊?”钟灵讶然。
那可怜的男孩依偎于裹尸草席,一双懵懂而寂冷的眼眸,静静凝向二人。
千秋尔也是惊异,猜测道:“或是恩公许久不来,他的幼时便转念向我们了?”
“那我们抓紧时间,快去救...”钟灵正要迈步,被千秋尔拦住手腕。
“且慢且慢,看,有人来了。”
只见辆华丽马车驶过无人街道,行至巷口,缓停下来。
一名男子踏出马车。
这人身披银白羽缎斗篷,风姿郁美,甫一下车,便疾趋向男孩。
他蹲下身,解开斗篷披上男孩,嗓音温厚,关切问道:“好孩子,你遭遇何事?”
小凌霄睫毛徐缓眨动,木然看向眼前男人。
“这便是你们所说的那位义父吧?”钟灵问。
千秋尔颔首,却是移开目光,打量马车旁的女孩。
那女孩玉立婷婷,身披素色羽缎斗篷,头戴观音兜,面覆白纱,双手交叠腹前,静观不远处的父亲。
段怀远看向草席中僵死的尸体,叹息:“这是你阿娘吗?”
“放心,我为你安葬她。”他伸出宽厚的掌心,“孩子,你愿跟我走吗?”
大雪渐停,云层中刺出一道金光,折过积雪的皑皑屋檐,落向男人面庞,深邃而神圣。
小凌霄慢慢递出手——
这时,却天地风起,灰白雾气浓厚袭来,那段怀远的身姿也逐渐透明。
“它不想让恩公经历这刻!”千秋尔惊呼一声,狂奔过去。
她这乍现一冲出,段家三人俱是看向她。
“表妹!”
“啊?”后方的钟灵愣住。
她竟是奔向表妹的?
她清脆一喊,那立在车边的少女微微歪头,面纱半遮,也可透过那水眼山眉,预感其月貌花容。
“表...妹?”少女疑惑开口,仅仅两字,却也似水如歌的动人。
眼看雾气愈发浓郁,千秋尔纵身一跃。
抬起的右手几要碰触少女,却在下一刻,风起,女孩微抬脸,面纱随风漾动。
她注视半空中跃起的千秋尔,轻轻弯眸。
消失于雪风浓雾中。
嘭!
千秋尔摔落在地。
“秋尔姑娘...”钟灵忍不住憋笑,扶起她。
千秋尔抬起沾满雪片的脸,吐出一口白雪,握拳捶地,激动道。
“我差点就能揭开表妹面纱了啊!”
钟灵抚去她眉眼的雪片,浅笑:“幸好是幻象,不然那女孩要被你吓到了。”
会吗?
千秋尔想起最后那少女的笑,温婉中带着些狡黠,似乎并不怵她呢。
两人再望向巷口,小凌霄仍旧依偎于娘亲尸体,冻得浑身蜷缩。
千秋尔拍拍裙摆,站起身:“这鬼物方才不慎,让义父出现救走了恩公,只怕这次不会了。”
“它会让他,一直停留在这个无助的时刻。”
经历两轮,千秋尔也察觉这雾中世界的设置机制了。
此话不假,两人复又躲在墙后端观察了半个时辰,左右不见人。
甚至段凌霄本人都没来。
“恩公到底去哪了?”千秋尔一撸袖子,“不管啦,这小孩既能看见我们,那我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去试试!”
寒风大雪的街头,小凌霄靠在尸体上,面无血色,双眼灰暗。
忽地,一阵叮叮声作响,铃音清澈明亮。
少年睫毛覆雪,眨动两下,循声抬眸。
只见细雪薄雾中,一抹鹅黄裙摆的亮色,闯入这漫天满地的凄清灰白。
“原来你在这儿啊。”
那女子手撑膝盖,笑盈盈望他。
阳光从她肩后映照而来,她飘花的头巾扬起一角,两条乌黑长辫闪烁点点碎金,一双猫眼弯弯,俏丽而活泛。
千秋尔瞧着面前呆滞的少年,想了想,决定模仿段怀远方才言行。
她递出一只手心,道:“好孩子,你可愿跟我走?”
躲在后方的钟灵,见状轻笑。
却见少年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没半句话、半个动作。
千秋尔疑惑,回头欲寻钟灵,她这才动身,手心被人猛然一扯。
她随这股拉力摔了个趔趄,跌坐在地,而那握着她手心的小少年,不留须臾空隙,立刻紧抱住她。
“小千别走!”
“小千,你终于来找我了!”
....啊?
千秋尔茫然眨眼,耳畔是男孩哽咽哀哭,他温热的泪水,一颗颗淌落进她的脖颈。
“小千...呜,小千...”
渐渐地,哭声有了变化。
从男孩的稚嫩,到少年独有的低哑,喘息中夹杂清闷哭音。
而那双环抱她的手臂,也跟着更加强健有力。
千秋尔抵住他肩膀,试图获取些空隙,扭头看去。
只见方才那孤弱的小小少年,如今,竟变成段凌霄本人!
他哭的睫毛潮滋滋,眼尾水红潋滟,真是可怜至极。
许是察觉视线,他抽噎着,转眸望来。
哭哽声一顿。
段凌霄猛然推开她,起身朝墙,背对两人。
-
望着前方负剑的黑衣少年,千秋尔挽住钟灵的手臂。
比起二人面对幼时自己,他明显更糟糕无措。
顺着绝望心境沉沦,活成了幼态的自己,只能等待旁人来救。
“恩公,走慢点。”千秋尔晃动手腕。
她这一扯动,那缠绕两人腕上的红绳,晃悠悠穿过雾气,牵引起另一端段凌霄的手。
黑衣少年顿足。
却也不回头。
他只用耳探听,待两人脚步声近些,便提前迈步。
始终维持距离。
——他更喜欢独自消化隐痛。
“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钟灵擦抹泪水,翻动手中鬼名册,“这到底是何鬼?童年幻境,悲苦心境,册中并无符合这些个古怪特征的。”
前方的段凌霄闻言,闭了闭泪流不断的眼。
真是,丢人啊。
行走在浓雾间,钟段二人虽存理智,但不可抵心中蔓延的绝望,更别提止住落泪。
“鬼域封印已千年,许是有新幻化的鬼。”段凌霄开口,鼻音浓厚,“毕竟这鬼名册所记,只是昔日常见的鬼。”
钟灵哇地一声大哭,翻书的动作愈发快,引起书页哗啦啦作响,急促而凌乱。
“那可如何是好?这鬼又不现身,我们还不知鬼名,怎么念咒令其现形啊呜呜!!”
段凌霄双肩轻颤,单手捂脸,哭道:“你冷静点儿。”
“我已经很冷静了啊呜呜!”钟灵痛哭流涕,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地。
红绳牵扯其余两人同时矮下身子。
“秋尔姑娘,呜,为何你无事?”
千秋尔耸耸肩,抹了一把她湿润的脸:“我也不知啊。”
“不过,”她抬起一根食指,朝向段凌霄,“提起识鬼,谁比鬼更知晓鬼呢?”
“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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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葫芦中不是有一只鬼吗?”
钟灵率先掏出玉葫芦,哽咽:“我、我来问问。”
但她葫芦中的鬼,要么不理她,要么一问三不知。
段凌霄见状,手握紫金葫芦,运术传音:“涟月。”
没回应。
“呀,他是不是死里面了啊?”千秋尔探头问。
她靠近段凌霄,这一声自然也通过传音术送入。
“你才死了呢,臭猫妖!”顿时,里面传出怒喝。
虽在发火,但那声音听起来空灵而妖,华丽极了。
段凌霄尽力掩饰哭音,冷声道:“给你一个机会...”
“涟月,你若助我识鬼,我可以晚一月送你去佛寺。”
鬼物收入葫芦,皆会送往各地佛寺,超度净化去轮回。若是作恶多,血煞重的,则就地诛杀。
“我当然知道这鬼是谁,但。”涟月冷笑,“你们都死这儿,与我而言不是更好?”
段凌霄声无波澜:“那我助你再考虑考虑。”
葫芦内是天师的世界,段凌霄话落,一道意念灌入,霎时有数道天雷劈向涟月。
一阵哀嚎过后,涟月咬牙道:“你下心魔誓,会晚两个月。”
段凌霄不欲讨价还价,依言照做,并起三指立誓。
涟月却又吼道:“还要让那猫妖滚进来跟我道歉!”
“......”
“犹豫什么?葫芦内一切任你心意而动,我也不能伤了她,不是吗?”涟月带了些笑意,劝说道。
段凌霄掀眼,看向身侧的人。
千秋尔撇下眉毛,嘀咕道:“恩公,他太凶...”
“进去吧。”他直接将葫芦口对准她。
好你个段凌霄!
千秋尔嗖地滑落进去。
葫芦内的空间漆黑宽阔,她左右张望,不敢出声,还没动脚尖,却见一团模糊人影向她急冲而来。
段凌霄欲阻止,涟月似有所料地喊:“我可没用修为,只拳脚与她比试,我若不解气就什么都不说!”
那黑雾凝成人形,挥拳踢腿,一顿锤向千秋尔,后者拔腿便跑。
她跑他追,绕了有两三圈,直至涟月飞跃起,从后扑倒千秋尔。两人滚作一团,低哼互骂,手脚并用,以最原始的方法扭打。
片刻后,二人气喘吁吁,并肩躺倒。
上空飘下一道冷然的,鼻音浓重的声音:“打够了吗?”
涟月噗嗤一笑,肘捣千秋尔:“听见没,他那哭音,哈哈。该!”
“该”字才出口,一道紫电闪雷落下,瞬间将他黑雾形态击穿。
“该吗?”段凌霄带着青涩鼻音的质问声响起。
“哈哈哈!”千秋尔大笑。
段凌霄冷声再问:“现在你愿意说了吗?”
涟月重聚黑雾身体,抹抹额头的汗,道:“死猫妖,你那时敢说小爷丑,先道歉!”
千秋尔早有准备,闻言站起身,双手交叠腹前,躬身:“对不住,鬼大爷。”
“哼。”
却又听她嘀咕:“但你本貌黑糊糊的,就是不好看啊...”
“胡言!”涟月气哼哼,恼道,“抬头,这才是小爷本貌!”
千秋尔撇撇嘴,抬眸。
前方,一红衣锦绣的男子松散站着,他指尖点燃一丛浓绿鬼火,绯红宽大的衣袖于腕部堆叠褶浪,添几分闲闲风流。
一头乌黑卷发半披,几缕垂落腮边,弯曲的弧度衬着那双潋滟的绿眸,更显惑人风情。
他弯弯眼角,笑望着她,轻启薄唇。
那声音也是一把好比桃花春风的,醉人动听嗓音。
“怎么,看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