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听前朝传来消息,莫偃戈的小股护卫军将高侍郎府上的几个账房从蔗阳县老家捕了回来,人赃并获,御史台喜出望外。
“地头蛇藏人,还得是带兵的出手,血煞血煞的,灭了他们威风。”纾纾评道。
秋棠称是,“怪不得之前查不出名堂,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是一帮废物。”
纾纾摇头,“陛下势力重在京畿周边,再远点儿这两部都伸不出手,再者背后也不知还牵扯多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猜想莫偃戈的人定是摸黑寻到那账房的藏身之地,凭借一身杀气把人吓出来掳走。真要青天白日抢人,少不得动刀枪,闹出大动静打草惊蛇反倒不妙。
现下高侍郎之子下狱,侍郎本人贬官,礼部算是拿下大半。她轻笑一声:“莫偃戈的投名状纳得真好,迅疾如风。”
“秋棠,梳妆,去甘冽园。”
园中杂役都是秋棠、张克弱领着宫里的几个丫头挑的,见着来人个个都殷勤利索起来。外园还未建好,许多砖瓦木材散在路边,几个大汉正光膀搬运。
两块大理石料子倒在树下,约莫是雕刻未完,兽头石身,模样可笑。纾纾捂着嘴吃吃直乐。
“姑娘,上择云台看看吧。”秋棠携她拾级而上。
择云台高约四丈,可登高观景,也作瞭望之用。极目远眺,整个甘冽园都一览无余,流水池塘,杨柳依依,亭台楼阁,雕栏玉砌。不少榭廊近水而建,恰是避暑胜地。
“甘冽园乃山之阴坡,地势较之宫城更高,的确是纳凉的好去处。”莫偃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早就俯瞰得他的身影,纾纾只略略见礼,“莫少将军好。”
“薛娘子好。”莫偃戈抱臂等她呵斥,嘴角藏笑。
纾纾懒得理他,这人油盐不进,好在他只敢在四下无人时如此无礼。
“你那名护卫呢?”
他横步挪到她背后,低声道:“已去前面探路,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纾纾点头,择云台甚高,园中之人皆仰头可见。
“去哪儿?”“跟我走便是。”
莫偃戈比她更熟悉甘冽园,七拐八拐穿过一层藤蔓垂掩的幽暗树林,天光渐明,视野开阔。断头路上,一个小巧亭子架在小瀑旁,亭中石桌一张,石凳四台,其余再无。
纾纾抬头一看,匾额也没有。
“此乃无名亭。”莫偃戈笑着扶她上阶。
“将军好雅兴。”她款款挨凳,拂开肩头残叶。
秋棠和他那名护卫见状暂避,莫偃戈掀袍落座。他今日未着官服,穿得如富贾少爷,一身纡青拖紫,锦衣玉带。
“他叫温圻,若见他独自一人,便是我想见你。”语毕,莫偃戈凝眸望她,不似先前那样玩世不恭地笑,反而郑重其事。
此实是一句单相思的情话,听来却也不觉黏腻。
只她皱眉,“将军慎言,我乃已婚妇。”。
莫偃戈充耳未闻,喜滋滋从怀里掏出一件白铜镂空香囊,上头用红线串着,那颗绿松石穿束在囊口,已变个模样。
“蹀躞带确实太过打眼,我如此替换,叫人瞧不出来。”
纾纾气恼,压低嗓子质问:“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不要命了?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皇帝的女人?”
他轻蔑一笑,“我莫偃戈认定谁就是谁,上巳节那日我就看上了你,秋棠唤你一声姑娘,我巴巴地就将金簪送出,这可怨不得我。”
“她那是……”纾纾噎语。
秋棠私下顺嘴仍叫她姑娘不假,可他也不能问都不问就把金簪戴别人头上哪?
“你就这样随意?也不打听我到底是谁?”
“问时,娘子不愿说呀。”莫偃戈将香囊收好,仔细辩解,“我看你们姊妹着实奇怪,见个面偷偷摸摸,又语焉不详,想来别有隐情。本欲过后再调查一番,可我不想错过,上巳节本就是寻常男女自行觅得配偶之佳期,我怎能让别人瞧到你?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到时你不认也得认。”
他说得理不直气也壮。
纾纾扶额苦笑,“陛下私放嫔妃出去,我怎会与你说清。”又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去薛府一问便知我身份,为何还要来纠缠?当真不怕?”
莫偃戈眼瞳一热,火一般的年少轻狂,“不怕,我喜欢上就是喜欢上,凭她是谁。只这样见一面也好,看你平安,同你说说话,我就很高兴。”
“你......”
她绞起手绢愁眉苦脸,“莫偃戈我求你,别来害我。你是不怕,我怕呀!”
薛府全家性命都在岑湜手上,一再与他见面本就是错上加错,簪子没要回来,绿松石看来也要不回来。她当真心焦。
“你那日在政事堂头上簪的什么?不是特意哄我的吗?还说什么扔了。”莫偃戈顾自沉浸在一片丹心里,眸中炽亮。
“我今日就是来与你说清的。”纾纾一抹脸,冷如冰。
莫偃戈一怔,似是不明,“为何?”
他明明清楚得很!
“我不知你怎么莫名其妙相中我,我不管,但我得活命,今后西南莫家军、薛府,都是陛下的人,我们总会遇上,你这般毫不遮掩,那日还敢在宴席上当众调戏,当真是不怕天子之怒。”她把丝绢一甩,寒眉斥道:“烦请莫将军以后不要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也不要来接近我,金簪若是不在你那儿便罢,我不会再向你问起,至于绿松石,就这样留着吧,算我此番冒犯你的歉意。”
纾纾起身欲走,莫偃戈终于慌了,急拉住她的手腕。
“放开!”她狠狠睨道。
纾纾很少发怒,气质本就是偏冷,如此疾言厉色,倒叫人生出几分忌惮。
莫偃戈讪讪放下,敛眉柔声道:“我本想你待字闺中,抱也抱了,娶你当水到渠成,若你是哪家高门闺女,我的身份怎么也该配得上,没成想去通威街一问......我实在不甘心。”他说着眼眶已微红,那么高的个子却缩成一团,“那日是我不对,口不择言。他分明怀抱美人,你那样闪耀,却在在一旁含笑祝贺,我气不过。凭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背脊挺直,目光炯然,突如其来的魄力让纾纾猛一哆嗦。
“你根本不喜欢他,凭什么?”再一语中的。
少年的心很赤忱,所以眼也如炬,纾纾经不住这锥心一问,瞬间有些瘫软。
“纾纾!”他伸臂抱住,娇柔身子便倚进怀中。
莫偃戈年轻气盛,又是头一遭爱慕佳人,手一碰上就舍不得放。
秋棠在远处望风,瞅见这边交叠的身影急得直跺脚。温圻在一边傻笑,“别怕,没人来。”
小瀑水流并不湍急,落下之后形成一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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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的池塘,夏日水雾蒸腾,置身亭中,凉快消暑。
纾纾的心反而跳得很疾很烫,连沈苹苹都不愿说穿的,他莫偃戈怎么能堂堂正正说出来?他是什么人?怎么敢?
羞愤之极,她嘴唇微微颤抖,眼瞪得极大,像只被捉住但不服输的小兽,瞠目怒视着。到底是有一副傲骨,虚与委蛇、阳奉阴违都可以,只要不拆穿,她就可以说服自己。
她还有缨缨的梦想要实现,有慈爱的父母要庇佑,更有家里几十口人的命要守护,莫偃戈他怎么敢!
“你闭嘴!”纾纾心口一紧,脑中热血翻涌,抬手便奋力拍打起他的胸膛,恨不得那是一堵高墙,狠狠锤碎才好。
“莫偃戈,你闭嘴!”
她哭得天崩地裂,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忍耐、委屈、紧张和痛苦都欲倾泻出来,就湮在这氤氲水汽里算了,太阳一照,就烟消云散。不是没有人会来么?没有人听得到么?
莫偃戈不知她怎突然如此崩溃,适才那样冷静的娘子,饶是对峙自己这般军营出身的大汉都无所畏惧,此刻却哭得像个小丫头,眼泪鼻涕糊成一片。
“纾纾?”莫偃戈将她揽在怀里软声安慰,“是在下的错,我错了。”他只觉心脏也拧成一个结,连呼吸都窒着,疼得厉害。
山涧哗流静静回荡,枝头鸟鸣呖呖,风吹叶响。万物都自然生发着,由不得人变或不变。
纾纾听见自己哭声,兀地一笑,抬头望莫偃戈浓眉仍是发皱,她嘲似摇了摇头,提袖擦干眼泪。末了走下台阶,弯腰捧起一抔池水将面庞都清洗干净。
再转身,除了眼尾那一抹红,其余洁净鲜亮,若一颗明珠出岫。
“莫少将军。”她灵巧举起手掌,随即一弯明眸,“权当你知道个秘密,从此我把你当成朋友。我们拍掌起誓,同为官家效力,定当忠君竭诚,不得欺瞒背叛。有违此誓......”
“不。”莫偃戈拦开她手掌一握,又搂住腰身迫她眼光聚于己,“我可以为他效力,对你毫无隐瞒。”他定定道:“但我们不能是朋友。”
“莫偃戈!”纾纾低低呼喊:“你疯了,真的不行。”
可她对上的就是那双桀骜不驯、深邃犀利的少年瞳孔,直白得让她慌不择路,心头噼啪乱响。
忽想起什么,努力挣了挣,未果。
“你的父亲呢?莫家军呢?你都弃之不顾?”
莫偃戈哂笑,鼻里捏出哼声,“你要真是他心爱之人,筵席之上,怎会连当面驳斥我都不敢?嗯?”
他紧紧掐住她纤腰,好似胁迫她认清实情,“如今是他有求于我,若是父亲愿意,以他在西南的威望和权势,自立为王又有何不可?”
看来是自小在一呼百应的西南长大,狂悖惯了,纾纾被他这番言论震得张嘴结舌。想不到世上有如此一意孤行之人。
“好,我劝不住你。”她觉脑筋酸疼,身子也乏了。
潺潺水声逝过耳畔,他却眼似流珠,气韵飞扬。
纾纾踮脚锤他肩,莫偃戈将手一松,落地时刻,恍似踩着云。
山谷幽静,人如骄阳。
纾纾戏谑道:“哪天替我收尸时,记得把脑子涮涮。”旋即转身,拖开步伐,仿佛累极,那背影单薄又颓茫。
莫偃戈不再强留,轻轻问道:“告诉我那支杏花簪的事,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