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流言,听起来是那么符合首都人民对于贫民窟的刻板印象,充当平淡生活中的调味品,再合适不过。
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
林星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受到了许多注目礼。
今天,大爷大妈们并没有给她优待,而是按照该有的份量,规规矩矩地给她打了饭,看着她叹气,欲言又止。
她不明所以,端着餐盘环顾四周,员工食堂里人满为患,并没有空座位。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她轻声问空位对面的人:
“请问这里有人吗?”
那人下意识道:“没——”
抬头看到她的瞬间,眉头皱起,半道改了口:
“有人。你去别的地方吧。”
“啊……好。”
林星懵懵地转了一圈,还是没能坐下,刚才那个空着的“有人”的座位,也迟迟没见人来。
她不是傻子,想了片刻,大概明白了。
即使食堂没有这么满,也不会有她的位置了。
……
祁洛平时是不来食堂吃饭的,只是今天上午去部队例行拉练新兵,忙起来忘了时间。
部队那边的伙食他吃不惯,现点外卖又来不及,只好来行政楼二楼的食堂。
他在夏日的太阳底下晒了一上午,额角发根还淌着薄汗,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味道,衬得冷脸也多了几分性感。
许是太热,白色军装外套披在肩头,袖管空空地晃荡着,内衬的制服白衬衫往日里都要扣到最顶上一颗纽扣,今日却罕见地解了一颗。
浅蓝领带被扯松些许,隐约露出半掩的锁骨,流露出几分平日里轻易不给人瞧见的落拓不羁来。
跟在他身旁的陆觉早已饿得眼冒绿光,通往食堂的一路上都在叨叨着:
“听说前几天后勤部整顿了一下食堂,换了几个新菜色,还涨了价,肯定换更贵的厨师了,一会儿点来尝尝——”
祁洛忽然停住脚步,向着消防通道外的走廊看去。
那里偏僻,离食堂不远,平常也罕有人至。
此时,冷清清的角落里,正蹲着个人,背靠着墙,侧对着他扒饭。
阳光明媚地从窗外斜照进来,金灿灿地吻在女孩一耸一耸的马尾上,毛绒绒镀了层暖光。
她吃饭的时候很专心,垂着眼睫,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饭菜,一口菜,一口饭,咀嚼的时候,整个脸颊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吃得很香,很珍惜,叫人看着就有食欲。
连最低标准的一荤一素一汤套餐都能吃得这么香。
荤菜居然还是番茄炒蛋。
祁洛都不知道食堂有这么寒酸的套餐。
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眼光差到了这个地步。
她长相是有些可爱,但一无家世傍身,二无瞩目才华,连吃饭也这么没规矩,实在叫人看了无语。
从进祁家开始,他就明白,自己的将来只会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
就算不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也多是找同一阶层的对象。
即使曾经真的不幸如她所说,“流落”贫民窟,也绝不可能和她这种人定下明确的男女关系。
总之,她和他预想中的女朋友天差地别。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低头干饭的林星忽然抬头,鼓着脸颊就这样和他对上了视线。
嫌恶的、困惑的、鄙夷的。
“咕咚。”她下意识咽下口中饭菜,看着来人,讷讷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蹲在地上吃饭的丑样子,被喜欢的人看到了。
怎么办。
时光机在哪里。
谁知祁洛压根不在意她在哪里吃饭,用什么姿势吃饭,眼神只是略一停留,便扭头走了。
倒是陆觉,频频回头,像是在纳闷,好好的食堂桌椅不坐,蹲在角落干什么。
林星望着祁洛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涌上一阵难言的苦涩。
他当真把她忘得彻底。
彻底得像是在演戏。
走进食堂后,陆觉让祁洛先去单独的包厢里坐——政府机构的员工食堂,除了大厅外,还隔出了几个小包厢,专供领导或重要人物使用。
祁洛不但不必亲自去打饭,就连吃饭也不必和其他人挤在一起。
陆觉端着两盘餐盘回来,脸上是一副还未褪去的感慨万千。
祁洛眼睛一瞥就知道他听到了什么八卦:
“眉毛收收,快掉盘子里了。”
陆觉轻咳一声,把餐盘放到他面前,又从消毒柜里拿了筷子,打开话匣:
“你还记得那个林星吧?刚刚门口蹲着的那个。”
“嗯。”
他冷淡点头,脸色沉了下去。
那么热烈高调的示好,他想不记得都难。
“她偷食堂的剩饭剩菜带回去吃呢。贫民窟出来的人真是……”
陆觉没把话说完,啧了一声,摇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是剩饭剩菜,带回去也没侵犯到谁的利益吧。”
祁洛虽然不喜林星,却也不会因此影响到他对事物的判断,颇有对事不对人的意思。
“后勤部马修的叔叔家开了个养猪场,这些剩饭剩菜,最后是会被运过去喂猪的,”陆觉知道祁洛不耐烦关心这些小人物的家长里短,利益纠葛,索性直言告知,“林星这下是惹到马修了。那人小气又记仇,平时谁要是把饭菜打包回去吃,他心疼得像是要从自己身上割肉似的,活像食堂是他家开的一样。要不是看在他在后勤部干了好几年,上头还有……”
陆觉心直口快,絮絮叨叨。
他自己也是个有背景的,所以并不怕背后嚼舌根子被人听见,打小报告。
祁洛漠不关心,对此事只发表了一个含糊的“嗯”。
陆觉见他是真的不在乎,便随口扯了个别的话题,将此事岔开了。
二人饭吃到一半,忽听包厢外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迎头的还有一声模糊怒斥。
包厢有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祁洛一抬头就看到林星被揪着马尾,死死按在桌子上,红色小桶里的剩饭剩菜洒了一地,周围的人作鸟兽状散开,以他俩为中心,呈现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
林星熟练地护住发根,身子蜷缩起来,像是挨过很多回打。
按着她的,是个眼生的男人,穿着厨师服,应该是新聘来的。
那男人身材瘦小,手劲却大得惊人,把人按在桌上,自觉占理,扯着嗓子像是要叫所有人都听懂来龙去脉:
“我盯你三天了,每天都偷食堂的饭菜,你哪个部门的啊?手脚这么不干净?叫你们领导来评评理!”
林星小声辩解着:
“不是,我没有偷……”
话说到一半,她顿住了。
如果说没有偷,那势必要牵扯到好心将剩饭剩菜留给她的大爷大妈们。
她不知道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后果,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甚至害得他们被辞退。
但自从上次艾玛给她分析过食堂“涨价一星币”事件背后的弯弯绕后,她开始懵懂明白,她这样的身份,在首都,每说一句话,都必须仔细斟酌。
她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些好心给她留饭菜的工作人员,可他们踌躇着,不敢站出来为她说话。
她理解,也不会怪罪他们。
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一人做得不够漂亮,叫人抓住了把柄。
林星肩膀垮下去,难堪地放弃了抵抗,嗫嚅道:
“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吗?”瘦子厨师得理不饶人,仗着自己占据了道德高地,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免有些飘飘然,“叫你的领导来!我们这儿可绝不姑息小偷小摸的行为!”
林星不想把艾玛牵扯进来,挣扎着:
“不,不要……”
有人在一旁说:
“她是战后清点部的,领导是艾玛,谁有她联系方式?”
艾玛属于领导层,平时也不会来食堂吃饭,而是由专人送到办公室。
林星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叫家长和叫领导,永远是让人社死得最快的方法之一。
陆觉看着外面这场闹剧,跟祁洛一样,没有替她解围的意思,摇摇头,叹道:
“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都考进来了,怎么还把偷东西的习惯带到这儿来,而且偷点什么不好,偷剩饭……也是没志气。”
祁洛不动如山地嗯了一声,站起身,陆觉奇道:
“你要帮她?”
“吃完了。走吧。”
祁洛将餐盘放在回收处,向外走去。
刚才林星蹲在走廊里吃饭的时候,还是惶恐早了——她难堪于被他看到了最狼狈的时候,殊不知没有最狼狈,只有更狼狈。
身披白色军装的男人自包厢中走出来时,林星眼里下意识有了光,刚想开口向他求救,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先不提他对自己有百般厌恶,如今恰逢她“偷窃”被抓包,正是名声和脸面一起扫地之时,他不会多管闲事的。
她有自知之明。
祁洛果然没有再看她一眼,二人隔着围观的人群,连对视都不曾有。
他从人群外围绕过,如一阵清风拂袖而去,不沾染一丝是非。
林星被人按在桌上压得生疼时不难过,红桶里的剩饭被打翻时不难过,当着众人的面被污蔑羞辱时不难过。
看着祁洛远去的背影时……
也不难过。
她闷闷地想,别难过。
他不管自己,是应该的。
他只是忘记了。
如果是过去的那个祁洛,一定会帮她的。
她只觉得被擒住的胳膊钻心地疼。
好疼啊,想哭,但哭没有用处。
只会让想看她笑话的人得偿所愿。
祁洛走后,艾玛接到电话匆匆赶来,从食堂领走了林星。
她低着头,一路恹恹地走在艾玛身后。
对方没有训斥她,只是在回到办公室后,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为什么要从食堂拿剩饭?是钱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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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需要预支下个月的工资吗?”
林星蓦然抬头,嘴唇颤了颤。
艾玛用的词是“拿”,而不是“偷”。
一个字的改动,就足以证明对方心中的天平,偏向哪一方。
她喉头梗塞,半晌,才小声道:
“是拿来喂楼下小猫的。”
艾玛哑然失笑。
因为自己长在贫民窟,所以看到同样流浪的可怜虫,就想接济一手吗?
“那你努力工作。”艾玛推给她一张任命书,“做我的助理,工资翻倍,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买饭喂猫了。”
林星被巨大的馅饼砸中,晕乎乎地“啊?”了一声,嘴角已经忍不住地咧向两边。
“别得意得太早,这是我综合观察你的工作能力,考察认为适合你的岗位,但你要是表现太差,我还是会把你打发回去打杂。”
艾玛说着点了点桌面,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林星赶紧抱住任命书:“不会辜负艾玛姐的期望!”
她晕乎乎了一会儿,又亮着眼睛问:
“艾玛姐,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艾玛依然不苟言笑,抱臂冷声道:
“我这是投资,你做好准备给我当牛做马吧。”
“好哒!”
林星还在开心得飘飘然,那边吃完午饭准备下楼回部队的祁洛,已经走到了行政楼下。
“祁哥,我记得咱们昨天的晚饭,是不是有蒸鲫鱼来着?”陆觉突然问。
祁洛皱眉,薄唇不耐烦地轻启:“谁会记那个。”
下一刻,顺着陆觉的手指望过去,看到路边绿化带的灌木丛前,摆着两个颜色喜庆的塑料盆。
一个里面装着被啃得只剩骨架的几条鲫鱼,一个里面装着清水,上头还滴溜溜飘着几片常青树叶。
两只杂毛猫看到他们,嗖地蹿进灌木丛,消失不见。
祁洛定定地看着那两只盆,很确定不久前还没有。
至少,林星入职前,没有。
长久的沉默让陆觉有点儿慌,他试探性催促:
“祁哥?下午还有训练,走吧,回去先休息会儿。”
“……嗯。”
祁洛收回目光,迈开长腿,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现在他知道,她偷剩饭剩菜是为了什么了。
动机不算坏,但一旦威胁到别人的利益,就显得愚不可及。
除去“走后门进战后清点部”这样令他背黑锅的流言,她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偷窃”,以及,“愚蠢”。
而偷东西这条罪状,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林星已经“死去”,一整个飞行器上的乘客都被烧成了焦炭,他毫无希望地等待DNA鉴定结果出来的那几天里——
心烦意乱的他,不知不觉来到了食堂。
视线不自觉地向消防通道前的走廊瞥去,长久地停留在那里。
直到如今他才肯承认,三年前的那个寻常午间,当女孩蹲在那里,鼓着腮帮子看他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登不上台面”、“没有规矩”、“不成体统”……
而是——
有点可爱。
后知后觉的钝痛凌迟着他,他却像个愚钝的木头,困惑地思考着:
好奇怪啊。
他怎么会把三年前的一个平常的瞬间,记在心上那么久呢?
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他:
“祁少校。”
他转过身,是个面生的中年妇女,腰上还套着围裙,应该是食堂的工作人员。
那妇女笑盈盈地问他:
“林星那姑娘怎么好几天都没来吃饭呀?她生病了吗?”
祁洛开口才觉声音喑哑:
“她……有点事,你要找她吗?”
妇女摆摆手:“不是,就是想问问她,什么时候来上班,我们这几天饭菜都有给她留着的。”
“留……?”
“是啊,上头那个后勤部的马修不是因为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内退了吗?那之后新来的领导人挺好的,允许我们把剩菜带走,林星就每天中午都来拿一点。我们之前因为怕被马修说,都不敢给她留咧,还害得她被人说偷东西,挺过意不去的。”
妇女絮絮叨叨,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祁洛听得有些吃力,但还是拼凑出了真相。
“所以当年,不是她偷饭菜,而是你们主动留给她的,只是马修和那个厨师是亲戚,见不得有人把剩饭剩菜带走——”
祁洛只觉得窒息。
此时不是饭点,食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后厨几个备菜的员工忙忙碌碌。
祁洛站在窗明几净的食堂里,清晰地记得,当初林星是怎么被按在其中一张桌上,孤立无援的。
瘦小的厨师得意洋洋地破口大骂。
围观群众冷漠且置身事外地指责。
而他,像从衣服上掸掉一粒尘埃一般,将她掸在了身后。
世界空荡荡,日光明媚。
那些无法修改的过往,裹挟着荒风,从他心口呼啸而去,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