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广场上,万人聚集。
悬浮于高空的巨幅投影屏幕,播放着新年倒计时。
那屏幕在夜空里熠熠生辉,即使在接近城郊的廉价小区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分钟。
小区边缘,一家挂着“歇业中”牌子的超市前,盘腿坐着个乞丐,沾满面酱的手吮在嘴里,胡子拉碴地蠕动着嘴唇,嘴角还挂出来几根发霉的意面。
一双用塑料袋裹着的高级球鞋,突然被摆在了他面前。
他抬头,听到女孩轻声说:
“新年快乐。”
这一声祝福,被陡然升空的烟花掩盖了。
乞丐很快反应过来,也道了句新年快乐,看到女孩弯起的眼睛里,盛着盈盈水光。
她安静转身,在沉沉夜幕下越走越远,呵出的热气轻抚脸颊,又浮萍般飘摇四散。
新年孤寂的钟声里,第一片雪花落下了。
远处广场上的新年庆典热闹沸腾,火树银花接连绚烂绽放,点缀着黛青色夜空。
那些吵嚷的声音传不到廉租房。
林星坐在未亮灯的窗边,一动不动,托腮遥望无声的烟花。
厨房没开火,屋里冷气透过光秃秃的地板缝透上来,叫人冻得手脚冰凉。
好冷啊。
她想。
这真是她度过的。
最冷的冬天。
……
年后,办公室的所有人都犯了假期综合症,懒懒散散的提不起精神。
如果是去年,各地虫族还算安稳,懒一懒也不耽误什么,但今年不知为何,各地虫族袭击事件激增,而且不仅仅是蓝星,银河系其他星球的报告虽然还在拟定,但已经有消息透露出,虫族的活动更活跃了。
算一算,差不多到了虫族数百年一遇的高活周期。
虫母多则十几年,少则几年,即将诞生。
人类会迎来一场恶战。
因此,尽管今天是复工第一天,战后清点部还是被迫忙了起来。
林星脸色很差,忙得双眼发直,手脚麻木,眼睛才合了一秒钟,突然被有事找她的同事戳了一下,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耐心地强打精神,听着同事抓不到重点的描述,和听不懂人话的埋怨。
“这张报表要用在之后的作战会议上,但是你看最后的数据对不上,差了一个数字,这串数据是你给我的,你查一下有没有问题。”
林星耐着性子解释:
“我这里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你看看是不是你公式没拉对呢?这个办公软件是这样的,会省略小数点后面第三位,你调整一下单元格格式就行。”
“那四舍五入的结果也应该对得上啊!就是你的数据有问题嘛。”
林星深吸一口气:
“这样,我去你座位上看看,是不是你格式没调对,可以吗?”
同事嘀嘀咕咕,不满地转身带着她到了自己工位,林星三两下调好了格式,这下最后的数字终于对上了。
同事脸有些臊,讪讪道:
“哦……那看来是这个软件有问题。”
林星不想跟她就这个问题再辩论下去了,淡淡地嗯了一声,起身想回自己工位,但刚抬腿就眼前一黑,砰地一声,倒了下去。
周围传来遥远的尖叫声。
等她再睁眼,白色天花板填充了整个视野。
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这里是她熟悉的军医院。
过了几分钟,当护士进来时,就看到林星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扶着脑袋,想换衣服。
“哎,你还不能起来!”
护士连忙上前,按住她解纽扣的手。
林星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有些发烧才晕倒的,我现在想回家躺着。”
“你还是多观察一段时间吧。”护士心直口快,“你这可不是发烧那么简单。”
林星茫然,护士半张着嘴,把话吞了回去。
“请问,我还有哪里有问题吗?”她问。
护士匆匆松手,顾左右而言他:
“你这两天住院的费用,政府都会报销的,这个,这个算在医保里面,你不用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说完就直接跑了。
事实也确实如护士所说,她住院的这两天,没要她花一分钱,都包含在了员工福利里面,
不过,世事讲究祸福相依,她没花什么钱是福,那接着到访的就是祸了。
“你的神经是不是在成年之前受到过什么损伤?”
医生拿着她的脑部CT和脑电图问她。
“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前有没有遭受过什么重大疾病或者事故?和大脑或者神经有关的?”
林星迟疑片刻,下意识按上肩头:
“被洛奇巨蟒咬过。”
“怪不得。”医生沉思片刻,“当时的毒液没有清理干净,还有余毒在你体内潜伏,被你最近中的毒又牵引了出来,现在两种神经毒在慢慢侵蚀你的大脑。”
林星眼神空了一瞬,她听到自己问:
“那我还有救吗?”
“生命安全方面应该可以放心,但其他的我也说不好。你要知道,同时中这两种毒,产生了抗体,又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我们目前也没找到可信的临床案例。不过有小白鼠实验证明,可能会产生神经和记忆方面的问题,严重的会影响到躯体,不过这也是看个人体质。”
“那,有办法可以抑制这种侵蚀吗?”
医生沉默摇头。
“我还有多久?”
“这个,也说不好。”
……
艾玛又给她批了三天假,在这繁忙的节骨眼上。
她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些同事暗中翻白眼,抱怨忙不完了,一些同事则在担心她的身体。
隔壁作战指挥部的特蕾莎知道她回来了一趟,忙前忙后地帮她收拾办公桌,看着她交接工作,叽叽喳喳道:
“你不来,我们办公室的小蛋糕可怎么办呀,你这都多久没给我们送小蛋糕了?我们都在商量众筹了!”
林星顿了顿,抬眼看她:
“你想吃?”
她重重点头,凑近林星,低声鬼鬼祟祟问她:
“是的呀,你不知道吧,我们办公室好多人都成了你铁粉,周末还会偷偷去万里银河排队买新品吃。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他们店里那个叫‘艾斯特莱雅’的点心师?”
林星抿了抿唇,没说话。
“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特蕾莎捅了捅她胳膊,“你看大家都去捧你场呢。”
林星有些羞赧,压低声音,轻声问:
“真的吗?”
“你周末自己去门口看看咯。”特蕾莎说完,又像想到什么一般,“对了,我考上军队的物资补给岗了,再过几天就要离职了,你在这里要是被人欺负,记得找我啊。我帮你报仇!”
林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像是一个笑: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的。”
特蕾莎撇嘴:
“这算什么,你人这么善良,这么可爱,我对你好点儿犯天条了?”
林星将挎包背在身上,侧头看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等我回来,还会给你,还有你们送小蛋糕的。”
后来,她果真信守承诺,给作战指挥部和后勤部送了两年的小蛋糕,为了不厚此薄彼,她给每个人都送了——包括祁洛。
不过,不知是重大创伤的后遗症,还是知道自己生病了的释然,她对祁洛再也没了别的期待,只是偶尔会盯着他的脸出神。
她的少年如果还活着,会是这样的神态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的头顶上已经悬了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何时何地,会因何落下。
……
开春,林星终于恢复了些健康,所有人都以为她身体好透了。
关于毒素的事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一如既往地埋头做事,不争不抢,沉默地精进着自己的技能,只是每天都会忘记一些过去的东西,大多和祁洛有关。
都是些美好的,不美好的片段,零零碎碎。
有的时候,早晨一睁开眼,恍惚之间,会不记得少年祁洛的样貌。
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已经被她删掉了。
她追忆不了。
这个时候,她就会匆匆忙忙赶到公司,透过作战指挥部的玻璃窗,看着祁洛皱眉坐在里面,和部下核对着预算数据,或是披上外套,去出外勤。
她偷看他,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习惯或是惶恐。
祁洛从来不会分给她多余的眼神,所以没有发觉,她看着他的眼神中,爱慕与眷恋已经燃烧成灰烬。
那一点点余烬,也在渐渐褪去残温。
他心知肚明,女孩正趴在窗口看着他。
但他不知道,女孩正在一天天忘却他。
她就像是悬崖边,死死抓着藤蔓的求生者。
眼睁睁看着藤蔓纤维一点一点断裂,除了死死抓住之外,毫无办法。
艾玛见她好像是想开了一般,不再整天追在祁洛身后了,曾经试探地问她,关于内部调岗的事情,是不是还有这个打算。
好在她没有忘记这件事,想了一会儿,慢吞吞问:
“青山市,有适合我的岗位吗?”
艾玛惊讶:
“有倒是有……那边的公务员岗常年招不满,没有人愿意往那里去的。难道你想去?”
“嗯。”
“你好不容易走出那个地方的,真的要回去吗?你确定?”
“嗯。”
“你……”
“艾玛姐。”林星抬头,目光沉静,“我选择那里,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想趁……趁还有机会,多逛一逛曾经和祁洛去过的地方。第二,是想为那片不被祝福、不被重视的土地做点什么。第三……是想走得远远的。除了想让我自己体面一些之外,也是想让艾玛姐不会夹在中间为难。”
“为难……什么?”
她轻声说:
“斯特菈,是你的女儿吧。祁洛跟我说过,他们开春就订婚,近在眼前了,不是吗?”
那天在游乐园,她就看到了。
那辆来接斯特菈的悬浮车,是艾玛的。
艾玛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不该再出现在她的准女婿面前的。
她早该想清楚的。
艾玛沉默许久,才说:
“一年半之后,是三年一次的公务员内部招聘考试。”
林星再次向她深鞠一躬:
“谢谢艾玛姐。”
……
几个月之后,祁洛无意中问了莱茵,和林星的进展如何。
莱茵沉默了许久,红着眼眶说:
“祁哥,我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祁洛问他,他却再也不肯说了。
莱茵变了很多。
从前走到哪里都呼朋引伴的莱茵,不知何时变得独来独往起来。
他疏远了过去的那些兄弟,埋头于学习和训练。
有空的时候,会跑到林星的廉租房楼下,但不敢下车,只是远远看着。
他也想过,找到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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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将他和她之间的事情告诉朋友,是他不对。
可对他说谎,难道她就做对了吗?
她发什么脾气呢?
几乎是立刻,莱茵就意识到,她其实没有发脾气。
她甚至连他的好友都没有删,他试着发消息过去再撤回,没有红色感叹号。
看不到朋友圈——权限还是仅聊天。
而莱茵——
无论他发什么朋友圈,她都不和他互动。
就好像,完全无视了他这个人。
他悲哀地想起跨年那天,在她摔出电梯后,他急急忙忙要去扶,却被她推开了。
冥冥中,好像有一扇曾经对他敞开一条小缝的门,在此时严丝合缝地闭紧,上锁,好像永不会再开。
林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身后的朋友们还在奚落: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那谁吗?”
“快看看,是不是祁少校也在这?”
“闭嘴!”莱茵扭头怒吼,无视了噤若寒蝉的狐朋狗友们,又转过来,绕到林星面前,小心翼翼地捂住她的耳朵,“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他们说的都是胡话,你不要听,林星,林星……你别……”
别哭啊。
林星被寒风刮得泛红的脸上,鼻尖通红,眼神没有焦距,又是那副熟悉的、放空一切的自我保护模式。
“林星……你别这样,你看看我,说句话,别不理我……”
莱茵心里没底,小声哄劝,手底触到她冰凉耳垂,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林星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睁开眼,抬手拂开莱茵捂住她耳朵的双手,一言不发地绕过他离开了。
她一句话也不想对他说。
林星和莱茵的缘分,始于电梯,也终结于电梯。
就像她与祁洛的缘分,始于冬季,亦死于冬季。
……
自从察觉到莱茵的反常后,祁洛反倒对林星多了点好奇。
他浅浅地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战后清点部,包括作战指挥部的同事们,对她的评价开始慢慢转变。
原本因为她“不知恬耻”的倒追行为,对她嗤之以鼻的同事们,渐渐开始发现,林星这个人做事有条理又靠谱,学东西也快,为人和善,从来不和人吵架,但是也不会做个任人欺负的老好人,该拒绝的事情,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如果她不倒追祁洛,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十佳同事。
更何况她的小蛋糕超级无敌好吃。
于是她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部下口中了。
不过无论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内容,到最后总要叹一句:
“可惜人家喜欢的是祁少校,咱们没机会了。”
祁洛对此不予置评。
看来,莱茵没有将人追到手,她还没有死心。
但不再纠缠自己了。
这是好事。
春去秋来,二人之间因为工作,依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交集。
可她看向他的目光,渐渐沉静如水。
他本以为生日那天的闹剧不会再上演,可没想到,当他从生日宴回来时,第二次看到林星端着蛋糕出现在他家门口。
祁洛面色冷硬地站在那里,想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把她丢出去。
他想,二人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她说,那身蓝色裙子是她最喜欢,也是最贵的一身。
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没有穿,毕竟真的好看。
——不,应该说,从那天之后,就没见她穿过了。
她如果还有一些自尊心,就不该再出现在他家门口的。
祁洛一步一步走近,林星端着蛋糕,抬头看着他,看着他与她擦肩而过。
“祁洛。”
她开口叫住他。
祁洛停下脚步。
他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林星匆匆走到他面前,把蛋糕举起:
“我们以前每年的生日都是一起过的。祁洛,今年也一起过,好不好?”
祁洛低头看着她,这是许久都没有过的、认真的审视。
她看着他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杂质,是纯粹的期待。
但那不是看向他的眼神。
是看向“少年祁洛”的眼神。
祁洛冷哼一声,拔腿就走,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跟得他烦了,转身斥道:
“你想和谁一起庆祝生日?是我,还是你的祁洛!?”
林星恍惚地看着他,脸上又出现了与那日一样的神情——从二十八层落荒而逃的神情。
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不认识的怪物。
林星的手慢慢放下,把蛋糕捧在怀里,轻声说:
“对不起。”
对不起,她知道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
她已经在尽力避免和他见面了。
在调岗申请通过之后,她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碍他的眼了。
可她还是想和他一起过生日。
——十四岁的祁洛,曾经在和她一起庆祝生日时,无意间透露过,他不喜欢过生日。
他不可能告诉林星,他是个卑劣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向她剖白,他是如何不被父母期待出生。
——但是林星敏锐察觉了他的沮丧。
她吹灭蜡烛后,牵着祁洛的手说:
“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我希望,以后我的生日挪到和你同一天,咱们热热闹闹的,一起过。
“这样,你就能不那么难过了。”
祁洛,以后每一年的生日,咱们都一起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