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十分钟倒计时开始，说吧，你怎么死的？有什么执念未消？”
容貌昳丽清俊的年轻男子没精打采地开口，架着金丝细边平光眼镜的苍白面孔上满是走流程的死气沉沉。
他接过刚走进来的小孩鬼手里的号码纸，懒得确认是不是今天的第35号就直接丢进了身边的垃圾桶。
见状，本来想要寻求安慰的小孩鬼有些无措，他在昳丽青年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手搓了搓裤子，忍不住确认：“大哥哥，这里就是引渡处吧……”
青年在黑色的懒人沙发上不动如山地瘫着，脸色看上去仿佛从出生起就没晒到过太阳，他语气麻木：“对，这里就是引渡处，我是引渡人游云意。”
“哦哦，那我没有走错，谢谢大哥哥。我……我叫刘子晨，我是饿死的……”小孩鬼说着委屈起来，“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爸爸要饿死我呢？”
游云意扫了眼小孩鬼身上的穿着。
这小孩鬼大概是死在家里的，身上穿的是睡衣，但即便只是睡衣，也瞧得出来小孩鬼生前家境应该不错。
“买你这身睡衣的钱都够养你吃一个月了，你爸可能是有病吧，不会做买卖。”游云意说。
小孩鬼愣了愣。他虽然死了，但到了阴间也还是个小孩，遇到的其他鬼差或是成年鬼跟他说话都比较照顾，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对他说话的大人……大鬼。
“我……我爸爸没有病，他做生意也很厉害的，我们家里不缺吃的……”小孩鬼说，“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以前妈妈也还在，我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可是后来妈妈离开了，她和爸爸离婚了，爸爸后来还带回了一个阿姨，说她以后就是我的妈妈。”
“那个阿姨对我很温柔，但我不想喊她做妈妈，所以爸爸就生气了，爸爸生气了就不许我吃饭……”
“但是以前爸爸最多最多只会生两天气，这次爸爸生了三天气，不许我吃饭喝水，也不让我打电话给妈妈。”
“可是我真的太饿了，我闻到肉的味道了，爸爸和阿姨有吃饭，所以我就想要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去吃饭，结果被爸爸发现了，他就把我关回了房间，这次房间都不让我出了……”
“我好饿啊，不知道过了几天，我睡着了醒过来就到这里了，接我的那个鬼差叔叔说我是被饿死的。”
小孩鬼滔滔不绝地说完，问游云意：“大哥哥，是因为我不听话，所以爸爸才生气了是吗，我不该偷吃东西……可是我真的好饿，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喊阿姨做妈妈，我明明已经有一个妈妈了，我那么饿，爸爸也不肯给我饭吃……”
游云意还没模式化地给个回答，这小孩鬼就自己嚎啕大哭了起来。
游云意用耳塞堵了堵耳朵，然后也不管小孩鬼听不听，慢吞吞地开口：“这不很显然吗，你爸不想要你了。”
小孩鬼哭得更凄惨了。
游云意没心没肺听了几分钟，然后拍了拍手边的铃：“035，你还剩最后一分钟了，还有什么想倾诉的吗？”
小孩鬼继续哭。
游云意拿起被随便丢在旁边的窥镜看了看，最后安慰了小孩鬼一句：“放心吧，你爸在发现你的尸体后想要悄悄处理掉，但杀人容易抛尸难，他被发现了，然后赶在警察到之前想要逃跑，结果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但大概还剩半个月寿命了，很快你们爷俩就能在阴间团圆了。”
小孩鬼懵了懵：“啊？我的尸体……爸爸怎么……可、可我也不想喊他爸爸了……”
“随便你，你想让他喊你爸都行。”最后一分钟结束，游云意提醒道，“时间到了，后面还有鬼在排队，会面完036我就能中场休息了，虽然你是小孩但你也不能耽误我下班，出去吧，下次再来。”
小孩鬼很委屈，打着哭嗝吸鼻子：“我、我不来了！我再也不来了！我这次排了两个月队才抽中签进来这里，可你根本就不好好跟我说话！”
游云意摘下刚才隔绝哭声的耳塞，带着每天至少工作十七个小时的怨气鼓掌：“真希望全阴间都有你这份觉悟。”
小孩鬼被他气得更想哭了，一时想要干脆赖在凳子上不走，但只是想想，最后还是没敢，只能在窝囊和生气之间选择了生着窝囊气跑出去了。
036号接着小心翼翼走进来，游云意接过号码纸的时候顺道瞧了她一眼，和刚才那小孩鬼一样是个没见过的新面孔。
不过这是个中年妇女，比刚才的小孩鬼稳重不少，但也瞧得出她很紧张：“引渡人大人，孟婆说我执念未消，还不能喝黄泉汤，但其实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执念，只是还有点挂念我的丈夫和孩子。但我知道就算我不在了，我老公也会好好照顾孩子长大，所以我其实并不很担心，我觉得这应该不算执念吧？我老公是个很靠谱的人……”
游云意舒适地调整在懒人沙发里的姿势，知道和036的会面里他能放空走神了。
然而036还没说几句，引渡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几个鬼差搬着器材进来，开门见山地说：“游先生，阎王殿下说咱们阴间也要引进现代化办公，就从引渡处开始试点，所以马上我们要给你这里安装一下直播设备。”
“以后你每次和鬼会面都会被直播出去，整个冥界所有鬼魂想看都能看，阎王殿下觉得这样某种程度上也能减轻你的压力，有的鬼魂可能看直播看到了和自己差不多的情况，就不会再特意来排引渡处的队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安装了行吗？”
游云意：“……”
会面被打断了的036号就看到刚才还懒洋洋的引渡人一下子就从晦气的黑色沙发里坐了起来，苍白的脸色这一瞬间都添了点活气。
“有病吧他！连身千年前的黑袍子都不肯换成现代装的老顽固说什么引进现代化？还单针对引渡处！他这是针对引渡处，还是针对我呢？我每天晚六朝九还至少加班三小时，要在阳间我早就过劳死千百次了，你们有编制的有点良心行不行！”
游云意忿忿不平完了，又没骨头似的倒回了懒人沙发里。
搬着器材的鬼差：“游先生辛苦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安装了行吗？正好现在就有个鬼在跟你会面，我们安装完了也能马上调试，避免有问题。”
游云意：“……敬爱的阎王殿下他老人家呢？”
鬼差：“阎王殿下说怕你生气罢工，所以他出差去了。”
游云意：“……灰飞烟灭吧他！”
鬼差还是朴实地问：“那我们现在开始安装直播设备行吗？”
游云意想要讨价还价：“我觉得直播这件事涉及到了鬼的隐私问题。”
鬼差：“鬼魂们在阴间没有隐私权哦。”
游云意：“……安吧安吧！话说这个直播间会因为血腥暴力甚至淫|秽|色|情被封掉吗？”
听到引渡人大人这话，鬼差和还在等候的036号都忍不住瞪了瞪眼睛。
鬼差沉默几秒钟后说：“反正阎王殿下的意思是，游先生你这边需要每天直播满至少两个小时，这个基础上你可以自己选择开关直播的时间。”
莫名其妙又多一项工作，而且这该死的阴间不光压榨鬼还有绩效考核，游云意并不想垫底然后被全阴间广播一整年，所以也就意味着直播期间他不能摸鱼了，毕竟工作态度一直是绩效考核的重点……
真想造反当阎王啊。
鬼差安装好了摄像头，把控制直播间的手镜交给游云意——阎王死活不肯往阴间引起“手机”，不过勉为其难同意了搞个平替的“手镜”，也就是欲盖弥彰的手持式镜子，涵盖功能大致照抄阳间的手机，不过拆开来也只是一面镜子，没有阳间手机的电池和芯片线路之类的零件，也没地方插电话卡。
游云意看了眼连接直播间的手镜镜面，直播已经开始了，镜面上显示着他和036号面对面坐着的范围。
大概是知道被直播了，036号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鬼差：“游先生你继续工作就行，我们回我们的办公区盯着，如果有问题的话会马上过来处理的。”
游云意勉为其难点了点头，然后看向036号：“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吧。”
036号迟疑道：“这……真直播啊？所有鬼都能看到？”
游云意打开直播间出厂配置扫了眼：“嗯，想看的都能看到。”
而鉴于阴间实在无聊，突然出这么个直播节目，看都不看一眼的鬼应该是少数，除非买不起阴间特供手镜还一个鬼友都没有。
“那我……要不我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真觉得我没什么执念。”036号有点不自在地看了看充当摄像头的“镜子”等器械。
跟引渡人聊一聊还好，反正这是人家的工作嘛，人家每天见那么多鬼、听过了也不会往心里去，036号单独对着游云意时甚至还挺有倾诉欲和分享欲。
但一想到要在直播里被其他鬼都听到她生前的事，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没当着直播镜头，不会被拍下“消极怠工”的直接证据，游云意挺乐意遂了036号的意，把休息时间提前的。
但这不是在直播吗。
游云意坐正了一点：“我这门外排队都排成广场了，你能中签、今天有机会进来这里也不容易吧，花了多久时间？”
036号不好意思地回答：“花了三年……我运气不太好，已经死了三年了，刚到阴间就被建议来这里引渡一下执念，我本来觉得没必要……”
“但孟婆说我有执念就只能在桥这边排队，喝不了黄泉汤也过不去河对岸，而引渡处排队很难，孟婆建议我一边自己消化下执念一边排队，说不定中签之前自己就把执念消化完了……结果我今天都中签了，孟婆还是说我有执念。”
……
这会儿是凌晨一点钟，整个阴间十分热闹，引渡处门外广场上更是聚集着无所事事乌泱泱的鬼魂们。
有的鬼实在是太无聊，于是找旁边的鬼打架。
打着打着，有鬼差过来了，不过这次鬼差不是来拉架的，几个鬼差推着一块三米长两米宽、被镶嵌在木架上方便放在地上立起的镜子过来了。
镜子被放在了广场中间，不分正反都能看到画面。
“这是什么？”
“怎么看着像个直播间啊？”
“阎王终于意识到阴间很无聊所以打算给我们放电视看了吗？”
“还真像个直播，而且这人……这不是引渡处游先生的办公室吗！黑沙发上坐的就是他，我之前去找他聊过天。”
“他对面坐的这个大姐，我刚才看到她走进去了来着，她好像排好久了，今天才运气来了抽到了签，也不知道跟引渡人聊完有没有用。”
“鬼差大哥，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鬼差们固定好了直播大屏的镜子，才对周围人解释道：“你们猜的没错，就是引渡处的直播，每天至少两小时，具体的游先生自己安排，没手镜的可以看大屏，有手镜的打开直播间还能发弹幕呢，直播间已经默认安装到大家的手镜上了。大家当个消遣娱乐下时间，别动不动打架了，怪麻烦的。”
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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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了新娱乐，众鬼都十分捧场。
比较内向又有手镜的就发弹幕，不过大多鬼都乐意聚在大屏附近跟人直接说话讨论——
“所以就是我们能看到别的鬼去和引渡人聊天对吧？这怎么好意思，不是把人隐私听光了吗哈哈哈，有点期待了！”
“啊，对啊，你这样说我才反应过来，这样的话那不就等于万一哪天我也去找引渡人聊天了，也会被直播出来吗？”
“那你就别去找引渡人了呗，正好腾个号出来，提高我中签的概率！你没听到现在在引渡人办公室这个大姐说的吗，她排了三年才排到！你以为引渡人那么容易见呢！”
“哎呀，想那么多干什么，咱们都死了，天天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就算没有这个直播也多的是鬼乐意说点生前那些事打发时间。”
“就是，反正知道了别的鬼生前的事也不能怎么样，等喝了孟婆汤就都给忘了，转世投胎也不带阴间时候的记忆啊！”
“我不怕被你们听到我的隐私！明天引渡处放号抽签的时候都让让我吧，我太想赶紧消解了执念去喝汤了！这里可太无聊了！”
“可是好像喝了孟婆汤去了桥那边也要排队，转世投胎没那么快。”
“那也得先过去排上啊！”
“那个……我说句不大正经的……没想到引渡人这么年轻长得这么帅啊！”
“声音也好好听……”
“手也好看！又多了一个迫不及待见引渡人的理由！”
“看着都没什么活力，年轻人这个样子要不得！”
“拜托，死都死了还要什么活力，大爷您开玩笑呢？”
“引渡人坐的懒人沙发好特别哦，阴间有卖的吗，可以发弹幕找引渡人要链接吗？”
……
引渡处办公室里，游云意接着对036号说：“你自己消化了三年都没把执念消化掉，今天好不容易进来我这里，就这么走了，说不准又要出去干等三年，然后发现还是得来我这里，不觉得麻烦吗？”
036号迟疑不定。
游云意接着问：“这样吧，先说说你是怎么死的。我看你年纪不大，死前穿着也挺干净，难道是饿死的？”
036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能饿死人呢，我这……唉，我是生了病，病死的。”
游云意拿起能窥视阳间相关事的镜子，慢吞吞地说：“哦，也算英年早逝了，得了什么绝症？”
036号尴尬道：“其实……也不是绝症，就是费钱，治好了也不一定能不再复发，就算不复发了也干不了重活，我家里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房子贷款还没还清，车子是开了不少年的老款，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高中都正用钱的时候，我老公呢虽然上进但就普通打工的，每个月工资就那么点。”
“我和我老公的爸妈都走得早，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以前我们夫妻俩都上班，虽然养两个孩子，但孩子毕竟大了、一般都在学校里上课嘛，时间够用，钱也够花，一家子过得挺和和美美的。直到我生了病……”
“虽然我住院之后，我老公说要卖车卖房给我治，但我寻思着家里攒点钱不容易，所以我生病了就没手术，回家保守治疗了，想着得把钱省下来留给老公和孩子们以后生活。”
广场直播大屏前，听到036号这些话，观众鬼们议论纷纷。
“这不是傻吗！又不是绝症，就这么不治了，唉哟，真是傻的嘞，你人活着才有希望嘛！”
“也不是这么说的。她不是说了吗，家里没钱，两个孩子正紧张，初中高中都是用钱的时候，老车卖不了几个子，房子还有贷款，她这个时候真卖车卖房治了病，回头说不定还欠钱，她治好了也干不了活，靠她老公一个人又养不了家……唉，说到底还是钱闹的！”
“难怪死了三年都还执念不散呢，死得这么冤枉。”
“这要是放在有钱人家里，压根就不是问题，哪里至于这么年轻就死了，看着也才四十吧。”
“这还不蠢啊？哦呦，生了病不花钱治留给老公和娃，得了吧，她老公肯定第二年就娶后妈了，有了后妈就有后爹，那省下来的救命钱绝对用不到她那两个娃身上。”
“也不是这么说，这人都死了，再婚也正常，后妈人好的话，两个孩子也总比只有一个爹要好。”
“我后娘她就很好啊，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什么有了后妈就有后爹，说白了不就是那亲爹本来就是个坏后爹德性吗，要不那些使坏的后妈怎么敢？就算真是亲爹不小心看走了眼找了个德性不好的，那他不会在发现后妈使坏的时候阻止啊？”
“唉，反正这没了亲妈的孩子就像草，我要是036号这个大姐我怎么着都要活着。”
“你们没经历过，说得倒是轻松，真经历了，你说得出要老公孩子陪着倾家荡产也要治病的话啊？”
……
036号接着说：“我来阴间三年了，也不知道老公孩子过得怎么样，大人您能帮我看看他们吗？您应该有办法可以看吧？如果可以托个梦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寻思着让他们别再惦记我，要好好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要说我有什么执念的话，我觉得顶多也就这方面了。其实我想得挺开的，回家保守治疗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什么想不开的……”
游云意放下窥镜，不慌不忙地回答她：“别担心，你月初死，你前夫月末就再婚了，没过年就有新孩子了，你的孩子们也都挺好，不上学当牛做马饿不死，都没空惦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