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所谓“雷池”
    晚上十点半,医院连廊。

    程澄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家里的保姆阿姨正守在外面。

    她快步奔向手术室门口。

    明明大门紧闭,程澄还是克制不住地张望。

    阿姨见人来了,低声安慰她。

    “他身体不是一向挺好的吗?”程澄问,“怎么会突然进医院?”

    手术室的灯映照出门口的一方光亮。

    程澄站在亮处,看见阿姨的脸掩映在阴影里,神色变幻。

    “他现在都躺在里面了,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有什么不好和我说的?”

    阿姨这才抬起头,犹犹豫豫道:“程老先生身体早就大不如前了,这两年虽然没生什么大病,但小病不断。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哪料到这次突发脑溢血了唉!”

    脑溢血……

    程澄木木地盯着手术室的门,腿一软,腰间被一只手扶住。

    她恍恍惚惚地抬头,“我都不知道……”

    妈妈去世后,她心里对父亲就有了芥蒂,只有极少数时候主动回家。

    阿姨见她这幅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接着又道:“唉!飞来横祸只能受着。也怪我,老先生这两天喝酒喝得多,我没及时拦住。”

    一只手在旁替她抹去眼泪,程澄原本无动于衷,忽地刹住泪问:“喝酒?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习惯?”

    程澄昏昏沉沉地回想程正原的喜好,尽管总是有人送酒,但不过是堆在酒柜当个摆设罢了。

    “也是这两年,唉。”阿姨隐晦道,“夫人走的这两年。”

    想到什么她又补充道:“平时也没有喝这么狠,这两天不是那什么嘛。”

    程澄目光涣散地看向手术室,目光仿佛想要穿透那道门,一探究竟。

    阿姨说得再隐晦,程澄也知道过两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妈妈的忌日。

    但这些与父亲关联起来,听上去仿佛拼凑起来的天书。

    “我爸……”程澄压下喉头的酸涩,“他、他经常这样吗?”

    “反正夫人走的这两年,程先生是隔三差五地喝酒,每到忌日前后喝得最没个节制。”阿姨说,“我们也就是猜嘛。”

    程澄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这和她想象中程正原该有的样子大相径庭。

    指甲缓缓压迫掌心,程澄浑然不知。

    直到一只手覆上她,耐心分开她并拢的手指,她才置身事外般低头看过来。

    掌心留下几道殷红的印子,血淋淋的。

    程澄眼里才有了邓新晟的存在,她任由男人展开她的手掌,缓缓道:

    “这些我都不知道。”

    她说得又轻又浅,在场还有第三人。

    邓新晟偏偏就知会这是讲给他的,他另一只垂在一侧的手骤然攥起,眼里闪过一丝郁色。

    “……”他伸出另一只手,沉默地环抱住面前的女人。

    半响感受到胸前低声的啜泣,他刻意挡住阿姨的视线。

    “我们……”邓新晟觉得胸腔空荡荡的,张口都带着震颤的回音,“一起等着。”

    阿姨回家收拾些临时的衣物,他们两人继续在连廊的长椅上等着。

    倏地,手术室指示灯熄灭。

    两人几乎同时起身,第一时间等到手术室的门口。

    病人被推出来,医生也成群结队地涌出。

    为首的医生看着他们道:“两位是病人家属吧,还好送来得及时,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继续留院观察吧。”

    程澄终于卸下了强撑的那股劲,连连道谢,一路跟着到了病房。

    她留下陪了一整夜的床,邓新晟被她打发回家去了。

    ……

    东方天蒙蒙亮,程澄看了眼病床上的程正原,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说不出怀着怎样的心情,她踱步到走廊的尽头,视线透过落地窗,落到医院对面的学校。这也是程澄的高中,记忆中她新学期开学,抑或学期末家长会,再或者家长运动会上,总有爸爸妈妈一同出席的身影。

    这是同龄的伙伴一直艳羡的。

    至少高三毕业前,记忆一直是美好的。

    走廊里又有值夜的护士查房。

    窸窣的脚步声回响着,程澄的视线才缓缓收回。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一片死寂。

    曦光只是天边浅浅的一道印子,声控灯灭下去时,迷蒙的黑暗跟着降下来。

    五感在变强。

    程澄闻到医院熟悉的双氧水味,情绪回落。

    ——这不是妈妈住过的病房区。

    可双氧水味打开了记忆的阀门,铺天盖地的情绪压下来。

    ……

    邓新晟一夜无眠。

    本属于程澄的半边床被凉意浸透,他在另半边频频翻身,终于僵麻着起身。

    想起程澄的那句“在想要离婚的我眼里,这意味着冒犯”,即便无所事事又到了医院,他只是守在病房外。

    只要她看不见,这就构不成‘冒犯’。

    天已经临近破晓,他又去买了早餐。

    折返回连廊时,邓新晟看了眼时间,也不过才五点半。

    他抱着保温桶,坐在走廊,细数着能再见到程澄的时间。

    走廊静悄悄的。

    忽然,一扇病房门‘吱呀’轻响,引得那处的声控亮起。

    他心脏缓缓绷紧,目不转睛盯着那道人影。

    ——那是程澄,他无比确定。

    邓新晟隐在未亮起的黑暗处,他没有动作,只有眼神随着人影飘忽。

    从告知离婚到如今,过去不到十个小时。

    他想起房间内满地的离婚协议细则,神色幽深了一瞬。

    从程澄公开布诚地提出‘离婚’起,某种意义上他就不再是程澄名正言顺的“老公”,这段将裂未裂的婚姻,有了所谓“雷池”般不可逾越的地界。

    譬如,程澄穿得再单薄,雷池外他能做的只有注视。

    值夜的护士走过,带起一连串的光亮。

    紧接着,声控灯一寸寸灭过去。

    邓新晟隐在黑暗中,眼神尽管放肆地凝视着远处的妻子。

    ——她站在那里足足有五分钟了。

    他盯得太久忘了眨眼,眼眶微微泛酸。

    只眨眼的空当,程澄已经蹲在地上。

    然后是压抑的啜泣声。

    邓新晟揉眼的动作僵在半空。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人竟然已走到了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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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程澄身后半米处堪堪停住,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你还要盯着看多久?”背对着他的程澄忽然出声。

    邓新晟辨别出她声音中的哭腔,“我刚到。”

    程澄站直身体,还是没转过身来。

    “我讨厌医院。”她一字一顿道,“这里的每一口空气好像都弥散着催化剂。”

    邓新晟知道程澄还想说,于是静静地听着。

    “人稍稍暴露出一丝脆弱,就能催化出眼泪。一旦查出一丝恶病的端倪,身体就会急转直下。甚至在这里,一旦你有一丝服老的心态,就会发现自己老了几十岁。就在昨晚,我才发现,原来程正原早就不是当初能托举起我的人了,他也老了。”

    “嗯。”邓新晟压下喉头的酸涩,接上后半句,“我们也不想哭的,是医院太招人。”

    程澄破涕而笑。

    沉默了片刻,她才转身问:“你不忙吗?”

    邓新晟扫视着她粗暴擦泪后脸上的红痕:“这是我的事情。”

    “我爸生病,谢谢你能再来看望。”程澄越过他往前走,“作为前女婿,也仁至义尽了。”

    邓新晟迟了一步落在程澄的身后,听着“前女婿”两字忽地停住。

    ——这是第一道“雷池”。

    程澄并没有急着进病房,她暗暗闭眼道:“我以为,我们的情感纠葛还没深刻到不肯撒手的地步。”

    说完脚却像是钉在了原地,即便背着身,她还是不可遏制地想要听到回复。

    “我如果不撒手,在你那里算是‘冒犯’吗?”邓新晟问。

    程澄听到回复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却绷着调子道:“无所谓冒不冒犯。”

    她继续道:“但在我看来,不同意无非是利益未协商好。你我如今这种身份,再在金钱上产生龃龉,难免失了风度。”

    邓新晟说:“你尽管可以这样认为。”

    你来我往的推拉中,程澄沮丧的情绪被冲淡了些许。

    她提起一口气:“你知道的,我现在没空搞这些麻烦事。”

    说完程澄推门就要进去,病房的人忽地有了声响。

    “爸,你醒啦!”程澄惊喜道,说着就要去喊医生。

    病房的人眼神一片清明,他遥遥冲着驻足门口的邓新晟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邓新晟先侧头看程澄,得了眼色才如常进门。

    程澄喊值班医生过来时,邓新晟已经守在床头,和“岳父”有说有笑。

    医生简单询问了几句,又检查了几项重要数据,临了瞧了眼老爷子的精神头,笑着道:“看这样子只等着术后恢复了,家人多陪着说说话,心情好病也好得快。”

    医生走了,留下病房里的三人。

    趁着程正原精神头懈怠之际,程澄赶紧安排人睡下,带着邓新晟出了病房。

    “岳父……哦前岳父最好不要让他知道离婚的事。”邓新晟一脸肃正道。

    程澄空张了张嘴,想起医生临了的嘱托,才闷声道:“这我知道。”

    “我很愿意配合你。”邓新晟不容她多说,又保险地加上句,“在岳父病好前。”

    程澄盯着他看,终于败下阵来,“我倒是没想到情感纠葛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