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烛火长明。
杨柳临窗阅书，衣裳单薄，宝冠束发，连日来苍白的脸色在灯下也有几分红润，抬眼见萧策安立在院中，正解了披风给内侍，接了油纸伞就往这边来。
春雨贵如油，飘摇如风，他进来时肩上发上都裹挟着水汽，杨柳笑问:“殿下，您今日回来这么早？”
“今日事少，”萧策安难得见到杨柳的好脸色，不禁稀奇，“倒是你，怎么还不睡？”
他每日处理政务都有定额，不到标准绝不就寝，只可多不可少，因此时时忙至深夜。今日虽比平日里早，可也到了亥时中。除了东宫，其余各宫已经陆陆续续熄火入眠。
便是东宫里，因了他的吩咐，留的人也并不多。
杨柳更是可恨，借了养病，日日早睡晚起，虽与他同处一宫，却连见都难得一见，遑论特意留灯等他。
他屈膝跪坐对面，窗前小榻便有些逼仄起来，“不错，一心向学，明日再给你送些书。”
“不用不用，”杨柳笑笑，“殿下，臣这伤好了许多，明日便预备归家了，不劳烦殿下费心。”
萧策安翻书的手顿住，目光流转，故作冷淡:“好到何等程度？”
杨柳含糊:“就是快好了。臣府上无人，须得臣回去看看。”
父亲还在上林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宫中虽清净，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久必生乱。
萧策安唤来内侍，要膳房备粥，盯着杨柳吃了些。杨柳从醒来就吃了数不尽的粥，实在没胃口，但有求于他，沉着心用完了。
他却没了踪影。
杨柳从窗子往外看，只看到对面大殿窗纸上映出的更衣身影。不久，烛火渐次熄了，寂静无声。
这就睡了？还没答应呢。
目的没达成，杨柳舆洗过后，盯着顶上秋香色花帐发呆，未等思索出对策，热气带着困意席卷而来，她扯扯锦被遮住半张脸，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迷蒙见榻边一豆幽烛，一张熟悉的脸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瞧着他看，像只受惊的猫儿，无端让人心喜。
萧策安道:“你说伤好要归家，孤来瞧瞧伤势如何。若是着实轻了，你回去也无妨。”
他补充道:“近日并不太平，各家恨老大人恨得紧。你请了老大人出山，自然连同你一并恨上了。伤势不大好，不可轻易出门。”
杨柳觉得没道理，她就在自己家，能出什么事？父亲留下的府卫都曾上过战场，并不需要担心这许多。
她道:“殿下，臣家中什么情况，您也是知道的，定然无事。”
萧策安抿唇:“那是孤无端生事了？”
杨柳拗不过他，推脱道:“不走了，不走了，过些天再走。”
萧策安语气真挚:“瞧瞧你的伤，若是好了，你尽早出宫去。”
杨柳问:“真能出宫？”
“保真。”
肩上的伤位置靠上，不过卷一卷衣领而已，但杨柳抬眸触及他目光，下意识瞪他一眼，缩在锦被里一阵窸窸窣窣，钻出来道:“您看，真的要大好了。”
烛芯被萧策安拨得亮了些。他惯来喜怒无常，面上无甚表情，黑眸沉沉，视线落在杨柳肩头铜币长的伤上。
雪肌腻理，在烛火下莹莹生辉，连松散披着的珍珠白中衣也不及。剑伤已经结痂，突兀地爬在肩头，触目惊心。
杨柳归家心切，见他不语，忙劝道:“不要几天就能好的，宋太医亲口说的，没有糊弄您……你、你！”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杨柳懵了一瞬，眸光下落，大掌拢在肩头，拇指指腹沿着血痂摩挲，惊起一阵颤栗。
她脑袋里“轰”地一声，粉意顺着纤长的脖颈往脸上蔓延，不久便一片澄霞。
春夜尤凉，又下过雨，杨柳出神地想，他一定在外面淋了雨吹了风，手才像雨一样凉。而且他握笔提剑弯弓纵马，指腹粗糙也正常。
当务之急是归家。
杨柳极力维持冷静，咽下不合时宜的话，偏了偏头，问:“殿下，臣能走了吗？”
两个称谓上，她特意加重了嗓音。
“明日再论，”萧策安道，“你这伤势，似乎有大好的迹象，且再上一次药看看。”
杨柳美滋滋:“多谢殿下。”
以他的习惯，这定然是默许了。一时杨柳也不再去计较他的冒昧，伸手要去拢中衣衣领，却推不掉他的手，不禁疑惑:“殿下？”
萧策安捞了湿帕，拔开药瓶，顶着杨柳愈发疑惑的目光，眉梢微扬:“上药，刚刚不是才谢过，怎么又忘了？”
杨柳有苦难言，想说自己会错意了，又对上他清明的视线，默默改口，憋出两个字:“没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萧策安脊背挺直，唇角紧绷，擦药时也规规矩矩的，除了偶尔痒得她往后缩时会扶一下，并没有出格的举动。
深更半夜，杨柳早困了，他举动又和缓，不觉便放松了警惕，倦意涌上心头，迷蒙起来。
雪肩上一点朱砂痣生得巧妙，正在锁骨与肩头相交处，若红梅绽雪。萧策安凝眸看了一瞬，忽得伸手摩挲，“为何你有此痣，孤却没有？”
喷薄在颈畔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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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极烫，杨柳瞌睡全跑了，惊觉两人挨得已经很近，顾不得许多，伸手抵着他额头将他推远了些，这才好受:“不知道。”
她几乎以为他又要犯浑了，狐疑时撞上他坦荡的目光，又拿不准主意。
他大方回视，指尖搭上自己衣带，作势欲解，被杨柳摁住手。
萧策安道:“孤就没有。”
杨柳有心让他去问问已故的皇后和病重的启元帝，为何生他时不给他生一颗朱砂痣。她攥着被角忍了又忍，好险憋屈地忍了下去。
药上得差不多，杨柳将衣衫理好，遮得严严实实，见萧策安唇角竟然带了笑，简直一言难尽、无话可说，瞪他一眼。
还看，再瞪。
老天，他是看不懂人眼色吗？！
她一个人怄气时，萧策安俯身将她一缕发丝拢至耳后，在她发作前低声道:“你也好香。”
杨柳忍不住了，一连串呛声道:“天生的，求不来。殿下您想要？那真是不巧，只怕这辈子都没盼头了。也不对，您多熏香，多多地熏，什么香的臭的都能沾到衣裳上，未来也不算一片昏暗。”
她把自己蒙在锦被里，咬牙道:“睡了，不送。”
身边一沉，他竟然强硬地挤进来。杨柳往里挪，他也挪，直到杨柳撞上里间的墙，无处可退，痛得捂了捂额头，听到一声轻笑。
杨柳愤而欲起，被他一臂拦腰压下，转身面对他，“你回去睡。”
萧策安道:“中衣都除了，不信你摸。”
杨柳骂道:“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萧策安听着耳边温声低语，闭眸道:“孤生了一张脸，也只要一张脸，再多要，岂不是厚脸皮？”
杨柳偃旗息鼓，深吸一口气，败下阵去，要把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
直到他呼吸匀称悠长，杨柳才小心翼翼地抬他胳膊，费了好大劲儿钻出来，趿履往南窗小榻去。
内侍早已将榻上的书案挪去，只留了一条薄被。
轩窗微撑，依稀能瞧见窗外细密雨丝，听得雨打花木，点点滴滴。
杨柳拥着薄被，委屈地缩在小榻上。
看来宫里不仅太监多，断袖也多嘛。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她瞥见不远处的书案，砚台里的墨迹还是湿的，映着窗子里透出来的光。
杨柳也不嫌冷了，赤足踩在地上，提笔蘸了墨汁，蹑手蹑脚地挪到萧策安床前，忍笑在他脸上肆意挥洒，托着脑袋左看右看满意至极。
天下怎么会有睡起来这么熟的人，凉丝丝的墨水打在脸上，竟然连摇头翻身都不曾。
这可不怪她，是他睡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