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自己给自己加难度(倒V)
一大清早被张让家的仆从塞进马车里的时候, 阿备整个人都还是懵的,学舍中的学生们见此情形也纷纷提着宝剑围了上来。幸好阿备及时反应过来,阻止了义愤填膺的同窗们, 这才避免了流血事件的发生。
不得不感慨,秦汉时期的书生们真的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整个人从骨子里就迸发着一种强大、自信、从容。他们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往那里一站, 你就知道那不是一群会吃亏的主。和后来明清时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形象可谓天壤之别。
相比之下, 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阿备在这方面就弱了很多。好在还有原主留下的强悍身体素质撑场面,一时半会儿不至于穿帮。不过,这也让阿备对此提高了警惕,将学习骑射剑法、锻炼身体提上了日程。
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距离雒阳城越来越近, 阿备也逐渐琢磨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必是张让看完《血鞋记》话本子, 觉得十分惊喜, 所以才这么着急地提前要见他。
对此,阿备表示很是欣慰,不枉费他花费这么大的一番苦心, 又是制宣纸、又是请钟繇, 前前后后大半个月制作出了那样一本精美的话本子。
来到张让宅邸的大门前, 早有一长串的人带着礼物排队等在外面了。从那些人的车辆装饰和仆从衣饰来看,他们不是达官显贵, 就是富贾豪绅, 全都是刘备这个白身平时接触不到、高攀不起的贵人。
或许是在一起等的时间久了, 许多人还相互交流了起来。
“刚过平旦, 我便来等着了。本来以为我来得已经够早了,结果到了才发现, 前面早就排了不少人了。”
“是啊, 我鸡鸣三刻便来了, 结果位置也不算很靠前。”
“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张常侍?”
“我也不知道啊……说实话,我已经十分疲惫了。但那毕竟是张常侍,我们这些人,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阿备下了车之后,立刻有管事的人从宅邸里趋步而出,越过那长长的排队的人群,将他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见此情景,那些原本在安安静静排队的人们便不由地小小地骚动起来。这些或身份尊贵、或身家富庶的人纷纷互相用眼神示意、压低了嗓子小声交流,猜测着这个穿着粗麻衣裳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得到如此超规格的接待。
阿备坦然自若地越过了排队的人群,跟随着领路的仆从走进宅邸,在心里反复背诵着提前准备好的话语。他很清楚,他前期精心准备的一切能不能发挥到最大的效用,他之后能不能彻底解决蹇硕的隐患,全看他接下来的对答能不能说好了。
成败,在此一举!
张让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中等身材。他冷着脸的时候看上去有几分严肃,但笑起来的时候又很有几分慈祥。
一番见礼之后,阿备率先说道:“今日能与张常侍见面,已经是备的莫大荣幸了。更何况,备前几日还受了张常侍您的大恩。如今,备特备薄礼一份,还请张常侍笑纳。”
说完,阿备打开随身带着的木盒,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十二个黄灿灿的马蹄金,恭敬地呈到了张让面前。
张让那有些浑浊的眼球瞬间亮了起来。等侍从接过金饼后,张让看向刘备的眼神都和蔼了好几分:“我怎么不知道我对你有如此大恩啊?”
阿备的神情越发恭谨,道:“张常侍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几日蹇常侍到处抓捕在雒阳城里表演《血鞋记》的俳优,弄得人心惶惶。听闻张常侍伸张大义,阻止了蹇常侍,还百姓以安宁。在下身为雒阳城内的一名普通百姓,自然也就受了张常侍您的大恩了。”
不许雒阳城里的官吏抓捕表演《血鞋记》的俳优——这本来就是张让在敲打蹇硕,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保密。有心人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他张让的名字。因此,张让对刘备知道是自己做的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刘备竟然特意拿着十二斤的金饼来感谢他。再一联想到之前收到的那本制作精美的话本子,张让立刻意识到刘备这一系列行动的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粗麻衣的年轻人也并非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单纯迂直,而是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智慧。
张让不由地笑道:“后生聪明伶俐!”
原本,张让只打算短短地见刘备一面,敷衍地说上几句漂亮话,膈应一下蹇硕而已。如今,张让的话语中却不由地多了几分真诚。
阿备道:“全赖当今陛下圣明,天下海清河晏。备这样的贫寒宗室,才能有机会学习圣贤之道,开阔胸襟;来到雒阳城中,增长见闻。”
“哦?你是汉室宗亲?”
“备乃是孝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
“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样的出身。”
见时机差不多了,阿备立刻将准备好的词和盘托出:“备在家中时,母亲便常常教育我,身为汉室宗亲,理当为圣上尽忠,为国家效命。为此,母亲时时督促我学习。备深以为然,努力学习圣人之道,又兼修百家杂学,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朝中获得一个可以施展才华的机会,为汉室尽些绵薄之力。”
说来说去,原来就是来求官的!
张让的眼神闪了闪,自觉明白了刘备此行的真正目的,看向对方的眼神也不由地带上了几分鄙夷和讥讽。
张让并不觉得刘备这样一个十五岁的黄口少年能有什么真本事。不过看在那十二斤黄金的份上,他决定还是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当然,仅仅限于美言几句而已,最后的刘备到底能不能做到官、能做到个什么品秩的官,那就不是他要管的了。真要他去管,那又是另外的价钱了。
想明白了的张让身形不由地放松了下来,伸直了跪坐的腿,语调轻慢地道:“既然你有如此本事,那我就考校你一番吧。”
虽然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是“卖官鬻爵”,但这种事好做不好听。张让明面上还是得考校一番,做做样子,将“卖官鬻爵”变成“举荐贤才”。
阿备道:“请张常侍出题。”
张让随意地道:“那你就论一论近几年来各处的灾乱吧。”
阿备追问道:“请问是哪一场灾乱?”
张让不禁奇怪地看了刘备一眼。他出题目的时候,故意出得又空又宽泛,为的就是让刘备好作答。毕竟这番考校就是装样子的行为,他并没有期待刘备能真的答出什么惊人之语。结果没想到,刘备居然让他限定范围,自己给自己提高难度。
这种情况,就像大学里的数学老师不忍心手里的学生考试挂科,故意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出“一加一等于几”这种题目。结果学生不但不领情,反而还要求老师将题目改成“试证明任何充分大的偶数都是一个质数与一个自然数之和,而后者仅仅是两个质数的乘积”。
对此,张让表示不理解,并且大为震惊。他甚至有些怀疑,刚刚那个聪明过人的刘备到底还是不是眼前的这个刘备。
不过张让转念一想,题目难度增加了对他也有好处。如果刘备真地答不上来或者答得不好,那么他就可以以“才疏学浅”为借口,不对刘备进行推荐。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合情合理地留下那十二斤黄金,又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出任何力。而提高题目难度又是刘备自己主动提出的,最后结果不好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怎么都怪不到他张让头上来。
于是,张让随口道:“就去年秋天,洛水满溢的那一场吧。”
阿备领命,略微思索片刻后,郎朗开口道:“武帝时期,董仲舒言天道而归于人道。如果国家的君主将要做违背道德的败坏事情,那么天道就降下灾害来谴责和提醒他;如果君主不知道醒悟,天道又生出一些怪异的事来警告和恐吓他;如果君主还不知道悔改,那么伤害和败亡就会降临。
“按照董仲舒‘天人感应’的学说,去年秋天洛水满溢,就是因为当今陛下有失德的行为,天道为此而降下了警示。
但备细细研究之后,却认为这番学说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却有更多的不通之处。
备不才,认为这些灾乱的原因和君主的德行没有任何关系。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没钱!”
阿备的掷地有声的话语刚落,张让便不由地抬起了头,诧异地望向了他。
第25章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倒V)
在中国古代的社会价值判断标准里, “谈钱”是一件非常没有品德的事情。清高的上流人,应该视金钱如粪土,而重视清谈。
再加上汉武帝“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后,“天人感应”学说影响大汉子民四百余年,使得在社会的主流文化中, 人们更加将品德放在首位, 而耻于谈论金钱。
但俗话说得好: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伟大的马姓导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代的众多历史研究者也提出:“帝国的崩溃就是财政的崩溃。”
因此,穿越而来的阿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起这番话来毫无压力。
同时, 汉灵帝那种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名声, 在一千八百年后的现代社会也是让人如雷贯耳。稍微混点历史圈的人, 都不会错过这个知识点。因此,阿备非常有信心,自己的这番经过精心准备的话一定可以一举击中一心讨好汉灵帝的中常侍张让的心巴。
“天道何其伟大、何其广博、何其壮阔, 上能开天辟地, 下能布雨行云, 其他地动山摇、移山填海、沧海桑田……更是不一而足。
反观人之一族,又是何其脆弱、何其渺小、何其无力, 比速度比不过骏马, 比力量比不过驽牛, 比娇艳比不过鲜花, 比坚韧比不过野草,一点小小的高温、寒冷、雨水、冰雹就可以造成尸横片野。
这样伟大的天道, 真的会时时刻刻关心渺小的人族, 从而为此专门降下警示吗?
老子曰: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古时的圣人早就告诉我们了,天道不关心人族的行为,天人感应不过是无稽之谈。
相反,钱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对一个国家更加重要!
去岁秋天,洛水满溢。洛水两岸数以万计的民众受灾,其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天降大雨,乃是天道所为,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但民众受灾,却真的无法避免吗?
如果库府充盈,便可以在洛水两岸修建牢固的河堤,每年还可以不断地加固修高。哪怕上天再降下十日、二十日、乃至一月的大雨,只要河堤在,洛水两岸的民众便不会受灾。
退一步讲,如果真的天降百日大雨,河堤被毁,田亩绝收,民众受灾。但只要府库充盈,便可以像灾区调取足够的钱粮、医药。大水退去之后,只要府库充盈,还可以为灾民们重新修缮房屋、清理土地。
洛水之灾是如此,由此推导国家中的每一件事也是如此。府库充盈之后,无论是地震、还是海水满溢,无论是羌胡叛乱还是鲜卑侵扰,朝廷都能有足够的力量组织起人民保护家园、抵御外敌。
由此,备认为,府库充盈才是国家之本!只要府库充盈,便可以降低天灾对民众的影响;只要府库充盈,便可以使百姓们安居乐业;只要府库充盈,便可以使国家强盛、天下平定、万邦来朝!”
张让的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来,脸上满是兴奋之情。
去年洛水之灾后,朝廷本来打算向灾区调拨粮食、医药,但却因为府库空虚,而迟迟不能进行。最后,还是皇帝下令让天下在押囚犯中没有判决的人用钱粮抵罪,这才筹到了赈灾的款子。
因为这件事,不少官吏上书说这一切都是当今陛下不修德行才导致的灾祸,让陛下多多反省。还说用钱粮抵罪,是祸国殃民的行为,不是圣明的君主该做的事情。
这群士族官吏,让他们拿钱赈灾的时候,人人推托敷衍;上书批评圣上宣扬名声的时候,又个个奋勇争先。把皇帝气得半死。
经过这件事之后,皇帝对着空虚的府库越发犯愁,想要做点事情充实国库,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圣人的书籍教会人规范的礼仪和美好的品德,却不教人该怎么赚钱。天下精通经营之道的人才凤毛麟角,他们根本就寻不到。
如今,突然跳出一个刘备,开门见山地指出了钱财的重要性,还隐约有管仲那样的经营之才——这不正是皇帝梦寐以求的人才的吗?如果他向皇帝成功推荐了刘备,那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就更稳固了吗?
“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张让立刻正襟跽坐,对着刘备露出和善欣赏的笑容,“君当为汉室栋梁啊!”
……
金秋九月,暑期未消。汉灵帝刘宏侧躺在华美的水榭中,一边纳凉,一边享受着美貌宫女送到嘴边的葡萄。
片刻后,刘宏半眯着眼伸了个懒腰,嘟囔道:“好无聊啊——!”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张让立刻走上前去,笑道:“最近雒阳城里出了个新鲜故事,陛下不如听听?”
“行吧。”刘宏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头。
张让拍了拍手,立刻有年轻黄门抬着一个木架走上前来,一副栩栩如生的美女图正放上面。刚刚加冠的刘宏立刻被那栩栩如生的美女吸引了注意力,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
另一个年轻黄门则站在美女图旁边,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念道:“从前有个子虚国,这一日正当六月盛夏,艳阳高照。突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很快就铺满了整个子虚国的都城。而随着雪花飘落的,还有一只血鞋……”
一个时辰之后,《血鞋记》的故事讲完了。刘宏抱着《血鞋记》的话本子,摇头晃脑、半眯着眼,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张父,你说那个曹翁主真的有那么美吗,就连天上的月亮见了她,也要羞愧地躲到乌云后面?她是不是天上的仙女来到了人间?……”
“还有还有,那个刘女侠真的那么厉害吗?即使隔着一丈远,也能凭借剑意伤到对方——这样强大的剑法真的存在于这个世间吗?……”
“怎么最后曹翁主和刘侠女一起浪迹天涯了呢?唉,朕的后宫里怎么就没有这样两位有勇有谋又忠肝义胆的美人呢?可惜……”
刘宏回味了半天,忍不住叹道:“太傅常责怪朕读书不够勤勉,可是这能怪朕吗?要是那些圣贤书能写得跟这本《血鞋记》一样生动精彩,朕一定日日翻阅、手不释卷!”
不能怪汉灵帝刘宏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这个时期的小说都太不能打了。
目前的主流书写载体是竹简,小小的一卷就又厚又沉。因此,大家写东西都尽量地言简意赅,避免给自己和他人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哪怕是娱乐性质的小说也不能例外。
但即使是这样,人们依旧不满意。
因为在这个时期,印刷术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文字的传播主要靠手抄。抄过书的人应该都明白这是一项多么枯燥乏味的活动,因此抄书人在抄的时候也是尽量能写一个字的绝对不写两个字。
不仅如此,抄书人们还立志化身压缩机,将文字中所有的水分通通挤干。什么环境描写、容貌描写、修辞手法,只要是不影响故事逻辑的部分,通通删删删!
于是,在无数代人的共同努力之下,诞生出了《酉阳杂俎》这种两三百字就讲完一个故事的小说集。其干硬程度,堪称小说界的压缩饼干。
这种情况,随着造纸术的发展和活字印刷术的普及才逐渐改善。到了明清时期,还诞生出了四大名著那种百万字级别的长篇小说。
而到了阿备所在的现代社会,网络的兴起让文字的书写和传播变得更加简单便捷。各位网络文学作家们也纷纷发挥自己丰富多彩的想象力和不可抑制的水剧情能力,将小说的篇幅不断地延长,使得三五百万字、甚至是上千万字的大长篇比比皆是。
这就是书写载体和出版技术对文字创作产生影响的典型案例。
而阿备,一个来自二十世纪的现代人,以网络小说写作手法创作的《血鞋记》,虽然仅仅只有五万余字,但在东汉的人们看来,已经是鸿篇巨制了。
更何况,在这篇小说中,阿备还不自觉地引用了历朝历代的美辞丽句,更是让其文学造诣达到了东汉时期的顶峰。
这样一部超越时代的小说作品,自然能一夜风靡,让雒阳城内的百姓们如痴如醉。
刘宏纵使贵为皇帝,见识过无数的奇珍异宝,也不免为之心神摇曳。
不仅如此,阿备为了提高自己计划的成功率,为了让《血鞋记》一击击中刘宏的心巴,给他安排的还是升级加强版!
阿备特意将话本子的纸张尺寸做成了两尺长,整体面积比现代的精装版画集还要大一圈,力图将曹不兴的画展现出最为震撼的视觉冲击。而随着年轻黄门的讲述,插图的画面不断地转变,还硬生生地做出了一种动画片的效果。
至此,没有经历过现代文化娱乐洗礼的汉灵帝彻底被折服,成为了《血鞋记》的铁杆粉丝。等黄门们讲完故事后,刘宏便一把抱住了《血鞋记》话本子,反复观摩,一刻也不舍得放开。
“作者,刘备……”刘宏看到了封面上的署名,不由地沉思起来,“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陛下,月初雒阳城北部都尉曹孟德棒杀蹇图,这个刘备就是帮助了曹都尉的那位义士。”
刘宏恍然大悟,拍手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说人的身高是其脚长七倍的人。”
刘宏整日里呆在深宫之中,最喜欢听市井里的各种新鲜趣闻。曹操棒杀蹇图的事情在雒阳城内传为一时之盛谈,刘宏自然也第一时间听说了。
他对其中关于人的身高和脚长的细节最为感兴趣,还召集宫内的宦官、婢女们验证了一番,发现果然准确,为此还惊叹了好几天。
如今,刘宏再度听到刘备的名字,心中不由地升起好感,更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
“曹翁主、刘侠女、简恶霸、礼亭候……”刘宏多聪明的人啊,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忍不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一个刘备,没想到他竟然能写出如此动人的小说,真是一种令人惊叹的才能啊!”
张让抓住机会进言道:“陛下,这个刘备是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老奴和他见过一面,发现这个刘备不仅有审案写作之才,更有经世济民之能。”
紧接着,张让便将阿备关于洛水之灾的论述复述了一遍。刘宏听着,脸上的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
等到张让讲完之后,刘宏沉默了许久。张让和其他侍从们不敢打扰,全都低着头恭敬地等候在房间中。整个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刘宏的手指在《血鞋记》话本子上反复摩擦。半晌,他终于从沉思中走出,问道:“那个刘备,真的是汉室宗亲?”
张让老实地答道:“他是这样自称的,老奴还未去确证。”
刘宏道:“你去大宗正那里查验宗谱。如果这个刘备确实是汉室宗亲,就带他来见朕。”
缑氏山的学舍中,阿备久久地望向雒阳城皇宫的方向。那里,才是他费尽周折后最终的目的地。
【作者有话说】
注1:《后汉书》:(174年)秋,洛水溢。冬十月癸丑,令天下系囚罪未决,入缣赎。
第26章 咱们干票大的(倒V)
汉灵帝刘宏十二岁继位,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剪除了外戚势力,收拢了皇权。
如今,他在位已经有八年了。
在这不算漫长的事情里, 刘宏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真正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史书上臭名昭著的外戚、宦官们,而是那些备受赞誉的士族官吏们。
为了能斗倒那些士族, 成为一个拥有实权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布政令安定天下的皇帝, 刘宏自继位以来不断地和士族们进行着交锋。
可惜,空虚的府库无时无刻不在拖累他战斗的力量。为此,找到一个拥有管仲之能、精通经营之道的人才便成了当务之急。
刘备的出现,如同无垠沙漠之中突然出现的一片绿洲, 让刘宏眼前一亮、心中一喜。但多年来的经验让他并没有立刻召见刘备, 而是先让张让去查明刘备汉室宗亲的身份。
如果刘备真的是汉室宗亲, 那么就是自己人。
很快,张让送来了消息,刘备的确是汉室宗亲。按照辈分算, 和刘宏正好是一辈人。
至此, 刘宏放下了一半的心, 宣布召见刘备。至于他提起来的另一半的心,则需要当面考校了刘备的才能之后才能有所着落。
阿备见到刘宏是在一个凉爽的清晨, 他目不斜视, 一路安静地跟着领路的黄门走到一座偏殿中。那个黄门将阿备送到后, 转身边离开了偏殿, 还顺便带走了偏殿中所有值守的人。
顿时,整个偏殿空寂得有些吓人。
这种情况完全不符合礼数, 处处透露着诡异。
在进宫之前, 卢植特意给刘备讲解了许多进宫面圣的礼数, 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因此阿备不敢有半点松懈,一直保持着最恭敬的姿势安静等待着,就连眼神也谨慎地收敛在脚尖前小小的方寸之间。
一炷香后,一个青年的声音突然在上首响起:“你就是刘备?”
“正是在下。”阿备躬身行礼,眼角瞟到一个身影从纱帐后转出。他意识到,刘宏刚才一直在透过纱帐观察他,因此行为举止越发恭谨守礼,不敢有半分逾矩。
“朕已经看过你的那本《血鞋记》了,写得不错。”
“谢陛下夸奖。”
“你抬起头来,看着朕。”刘宏命令道。
“诺。”阿备抬起头,看向坐在上首的汉灵帝刘宏。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容清癯、双目如炬,和央视版《三国演义》中那个怯懦又虚弱的昏庸帝王完全不一样,倒很有几分贤明君主的气概。
想到历史上汉灵帝的所作所为,阿备一时之间有些感慨。都说“人之初,性本善”,或许早年的汉灵帝真的想过要做一个贤明的皇帝。可惜世殊时异,他终究无法抵挡住内心的欲望,堕落成了一个昏庸的帝王,毁掉了大汉的江山。到了最后的最后,也只能给世人留下无尽的叹息。
想着想着,阿备也忍不住心中嗟叹,缓缓地垂下了目光。
刘宏审视着刘备。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年纪尚轻,气质却异常地沉稳。眼神清澈坚定,不卑不亢。礼节谦恭,却又没有丝毫谄媚之态。总之,一看就是个靠谱的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刘备最后那个眼神传递出来的关切和悲悯,让刘宏感到十分不解。
他是堂堂九五至尊,何时需要别人的关切和悲悯?
“朕叫你看着朕,你为什么移开目光?”
“初见天颜,小民不甚惶恐。”
“你可不惶恐。”眼见着这个聪明人还在那里装糊涂,刘宏忍不住戳穿了对方,“这次见面,不是你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吗?”
“你费尽周折地将这《血鞋记》的话本子送到朕的手中,不就是为了让朕注意到你吗?”刘宏翻开话本子,拈起其中的一页纸,忍不住赞叹道,“说起来,朕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纸张。墨迹清晰、薄如蝉翼、坚韧柔软……比朕御用的纸张还要好上三分。张父不是读书人,看不出这纸的玄机,更不明白这纸的价值,但朕心里却清楚得很。”
刘宏看向刘备:“蔡侯因改进造纸术,而受到和帝的夸奖,名留青史。你再次改进造纸术,通过卖纸帮朕充实了府库,至少也当得起一个太子舍人了。”
太子舍人是东汉时期的一种官职,名义上是太子府里的小顾问,但实际上没有太子时也可以设置。
比如历史上汉灵帝刘宏一辈子都没立过太子,但不妨碍他在熹平五年(176年)、熹平六年(177年)将数十人封为太子舍人。
这个太子舍人的品秩虽然只有两百石,但却是实打实的京官内臣,时常可以和皇帝、皇后等重要人物见面。对于刘备这种从未入仕的平民来说,一上来就做太子舍人还是很不错了。
刘宏的意思很明确:你刘备改进的造纸术嘎嘎好,我很喜欢。只要你把这个造纸技术献给我,让我通过卖纸赚到很多很多的小钱钱,我就封你做太子舍人。
交易是公平的,前途是光明的,但阿备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改进造纸术不过是点微末小事,小民不敢因此领受陛下的奖赏。小民此次进宫面圣,是想要另外向陛下进献充实府库之计,希望能凭借这条计策为陛下的宫室增添光彩、为陛下的马厩补充骏马、为陛下的江山壮丽颜色。”
阿备的意思更明确:皇帝啊,卖纸才能赚几个钱啊?您是九五至尊,要干就要干票大的,这样才能修得了院子、养得起好马、干得了大事!
于是,在刘宏期待的目光中,阿备抖开了预先准备好的布帛,露出了上面的舆图。
阿备指着舆图上的一抹朱砂,道:“陛下请看,这里是雒阳城西一百二十里处的一片坡地,名为义马坡。经过小民的探查,发现此地有一处石炭矿,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两里,其中所藏石炭以亿斤计,可供汉室百年支用。若是将此处矿藏掘开售卖,其所获之财更是不可计数!陛下,可有意否?”
石炭就是煤炭的古称,石炭矿就是煤炭矿。
阿备指出的这处煤炭矿,就是大名鼎鼎的河北省义马市的北露天矿。它是我国关内唯一的现代化露天开采的煤矿,开采六十余年后关矿,每年产矿近百万吨。按照东汉时期的生产力,挖上两百年也不一定能挖得完。
阿备向汉灵帝刘宏推荐这处煤矿,是多重考虑之后的结果。
首先,这是一处煤矿,而不是铁矿、铜矿、金矿、银矿之类的贵金属矿产。在所有矿产资源的排序里面,属于比较低阶的存在。阿备固然知道许多东汉人不知道的铁矿、金矿,可以通过献给刘宏来获取利益,但那样就太可惜了。好东西怎么能一下子都拿出来呢?他就得把胡萝卜在刘宏面前慢慢地吊着,这样才能在以后获得更多的主动权和利益。
其次,这处煤矿是一处难得的露天煤矿,采挖的成本低、时间短。这使得阿备可以以最短的时间取得刘宏的信任,从而抱上皇帝大腿,避免掉被蹇硕干掉的命运。
最后,这处矿藏虽然只是一处不太起眼的煤矿,但对现阶段的刘宏来说反而是最合适的。因为这处煤矿距离雒阳城只有一百二十汉里,位于司隶州的弘农郡,是刘宏势力控制力最强的区域。其他的铁矿、金矿固然很好,但距离雒阳城十万八千里。虽然朝廷名义上对这些矿产可以征收三成税,但天高皇帝远,真正落到刘宏口袋里的又能有几个子呢?
挖矿卖矿,从古至今都是最赚钱的行业之一。哪怕一张纸可以卖到万两黄金,和挖矿卖矿相比,那都只是一个小生意。再加上北露天矿优越的地理位置,阿备就不信刘宏不心动。
果然,听到阿备的讲述后,刘宏的双眼越来越明亮,表情越来越兴奋,一副恨不得立刻扑进石炭矿里的样子。
“此矿当真如此厉害?”
“陛下若是不信,可立刻差一队人马前去挖掘。此矿与众不同,并不深埋于地下,最浅处距离地面不过三丈。只消几日,便可验明真假。”
“好好好!”刘宏忍不住拍手大笑,“备卿真乃我汉室福音,堪当太子庶人!”
于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阿备就从二百石的太子舍人直接升为了四百石的太子庶人,和同样四百石的雒阳北部尉曹孟德平级了。
第27章 卢子干二传文武绝
在阿备的指点下, 刘宏派出的人马很快就挖出了煤炭。于是刘宏立刻加派人手,将煤矿所在的区域圈了起来,开始采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便可以开始稳定地产煤了。
眼见着成千上万的五铢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自己的私库,刘宏高兴得像吃了仙丹似的,腰也不疼了、眉也不皱了、身体也不疲惫了, 每天都神清气爽。
同时, 刘宏吃水不忘挖井人,将阿备从太子舍人调为了中藏府丞,赏黄金五十斤。
这个中藏府丞就是中藏府的二把手,主要负责掌管宫中的币帛金银等物, 品秩四百石。虽然和太子庶人的品秩相同, 但一个是只能陪着皇帝说话解闷的闲职, 另一个是掌握皇帝钱袋子的实职,总的来说还是升官了。
刘宏赏了黄金还不忘勉励刘备,让他多多为自己寻找矿藏, 以后官位肯定是高高的、赏赐是多多的、前途是好好的。
有了刘宏赏赐的黄金, 阿备终于可以归还借卢植的二十斤黄金了。同时, 为了表示感激,阿备在还的时候还多加了五斤黄金。可惜卢植再三推辞不受, 甚至还搬出师长的名头。阿备没办法, 只得把黄金收回。
学舍中的众人听说刘备竟然一鸣惊人, 一下子就从白身变成了品秩四百石的京官, 纷纷赞扬不已,恭贺道喜。
阿备接受了众人的道贺, 心里却不以为意。他很清楚, 如今的安稳时光不过是暂时的。要不了十年, 兵戈之声便会响遍整个汉土,从而开启近百年的群雄逐鹿。
在这种乱世之下,他这种没有家族支持、根基浅薄的微末之人,做一个空有名头却无实权的京官,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只有离开京城,去到地方上,建立属于自己的稳固据点,才是上策。
因此,阿备虽然还没有正式上任中藏府丞,但已经在盘算离开的行动路线了。
卢植、皇甫嵩等人不知道阿备心中的想法,只看到刘备受到夸赞也不得意、升上高位也不忘形,心中对他因此越发喜爱欣赏。
开挖煤矿贩卖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藏不住的,朝野上下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百官们有的生气、有的高兴、有的无感,其中最生气的要属大司农张温张伯慎。
按照东汉时期的律法,除了金矿、银矿、铜矿……等贵金属矿藏外,煤矿这种低级矿藏一般是私人经营,国家征收三成税。收上来的税都是归入大司农管辖的国库里的。
而现在刘宏自己带人开挖煤矿,卖矿所得的钱财不仅直接全部归入皇帝私人的内库,而且还不给国家交税!
这通操作,简直就是把他这个大司农的脸按在地上摩擦。张温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便上书要求刘宏将煤矿归为国家经营,所得收入尽数归入国库。
刘宏当即表示:你在想屁吃!他自己派人挖这个煤矿,为的就是跳过士族官吏获得财政自由权,现在要他把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权利拱手想让,这可能吗?
当然,刘宏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他只是反驳:这煤矿是朕的人找到的,也是朕的人挖出来的,卖出的钱就是朕的!合情合理!你大司农将朕的煤矿强行征收归为国有,就是在抢劫!朕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张温又表示:那你就缴税,交三成税。
刘宏反驳:天下都是朕,国库也是朕的。缴税给国库就是朕的左手倒右手,没意思,不缴。
张温气急了:世祖光武皇帝规定,凡山泽陂池的税收,都归于大司农掌管的国库。陛下虽然是皇帝,也要守祖宗规矩。
刘宏冷哼一声:汉承秦制,太祖高皇帝规定,山泽陂池的税收,名曰禁钱,归属皇帝私人的少府。既然要守祖宗规矩,那么就应该守那个最大的祖宗的规矩。
为了这件事,朝堂之上分成两派,吵了不少时日。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煤矿由刘宏以私人名义进行经营,不用归为国有,但刘宏需要向国库缴纳一成的税。
刘宏虽然小胜一局,但一想到那离他而去的一成利润,还是心如刀绞。由此,刘宏对张温厌恶起来。
张温最开始是由曹操的祖父、大宦官曹腾举荐的。因为这一层关系,刘宏认为张温是“自己人”,屡屡重用。但此次争夺煤矿的事情给刘宏敲响了警钟,也让刘宏彻底看清了张温所在的阵营。
“说到底,张伯慎还是南阳张氏的人,是士族的人。”刘宏叹了口气,“还是得想办法把大司农这个位置换成自己人……”
刘宏将朝堂上的众臣细细盘算了一遍,突然想到了一个稳妥的自己人——大宦官曹腾的儿子曹嵩。
在这朝堂之上,荐主和被推荐者的关系可能破裂、师长和门生的关系可能疏远、上官和故吏的关系可能崩塌,但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则绝对牢不可破。
曹嵩既然是大宦官曹腾的儿子,那么他一辈子都只能是“阉党”,是他皇帝可用的自己人。
虽然张温暂时无过,调曹嵩担任大司农的事情还不能马上进行,但不妨碍刘宏先给他释放点信号。于是,刘宏借着曹操棒杀蹇图的由头,一边派人斥责了蹇硕,一边将曹嵩召进宫中好好夸赞了一番,还赏赐了十匹绢帛。
曹操棒杀蹇硕的事情都过去快两个月了,刘宏这个时候才进行处理,实在是有些异常。
曹嵩摸不准刘宏的意思,只能机械地应答了几句。回到家里之后,对着那些赏赐的绢帛沉思了许久,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沾了一黄口小儿的光……”
他召来曹操,问道:“之前与你一起棒杀蹇图的刘备刘义士,你还在与他交往吗?”
曹操自然还和刘备有来往,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对刘备成见极大,因此摇头道:“已许久未曾联系了。”
“陛下已经征辟他为中藏府丞。以后你与他同朝为官,也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该交往的时候,还是多交往吧。”
“诺。”
曹操恭敬地走出书房,刚一转身,原本严肃的表情立刻变得喜笑颜开。他的刎颈之交如今从白身一跃而起变成了四百石的中藏府丞,为非作歹的蹇硕又受到了斥责。如此双喜临门,怎能不让他开怀呢?
曹操立刻驱马赶到缑氏山,找到刘备好好庆贺了一番,直把他灌得再也喝不下去了才肯放他离开。
这一天晚上,卢植将刘备叫进了自己的别舍,指着桌上两个一模一样的木盒道:“为师平生有两门绝学,一门文、一门武。你可任选一门进行修习。只是一项,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另一门便不可再学。”
阿备见卢植神色严肃,便知道这是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也不由地郑重了起来。略微思索片刻之后,阿备伸手按向表示“武”的木盒。
卢植一把捏住阿备的手,道:“你当真选好了?”
阿备道:“回师长,备已经选好了。”
卢植道:“你一旦选了‘武’,便不可再选‘文’。从今往后,你便与这惊世绝学失之交臂,你可别后悔啊。”
阿备道:“备已想好,此生绝不后悔!”
卢植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武’?”
阿备道:“孔子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备得师长教诲,已略有文事,正缺武备,因此选‘武’。”
卢植道:“如今天下安泰,要武备何用?”
阿备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卢植道:“为政以德,应以仁义服众。”
阿备道:“仁义虽重,若无武备相随,则反损自身,更害于天下!”
至此,卢植威严的面庞上终于展露出了笑容:“愿你能永远记住今天的话,为百姓尽心,为天下尽力。”
卢植伸手打开了表示“武”的木盒,亲自取出其中书卷展开,一个个姿势各异的舞剑小人一一展现,在闪烁的灯光下好似活过来一样。
“此乃为师家传的顾应剑法,极为适合马战。为师出仕后平定九江蛮寇,历经大小二十余仗,无一不胜,靠的正是这顾应剑法。”卢植将帛书卷好,郑重地交到刘备的手中,“今后,你便是这顾应剑法的传人了。”
所谓家传,便是只在家族内部传授,轻易不示于外人。但如今,卢植毫不犹豫地将家传剑法传给刘备,其间蕴含的情谊与信任早已超脱出普通的师生之情了!
阿备虽然是个现代人,但也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不由地湿润了眼眶。他郑重地接过剑法,跪伏当场,以头触地:“谢师长!”
之后几日,阿备白日里跟着众位同窗一起学习圣人之言,晚上在卢植的指点下修习顾应剑法。难得的休沐也不放松,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认真练习,终于略有小成。
终于,到了要去中藏府上任的日子了。阿备牵着马,与学舍众人道别。卢植拿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露出里面装着的数十册装裱粗糙的书册。
阿备有些惊奇地望着这些书册,不解地看向卢植。
卢植将装有书册的木盒递给刘备,道:“我与那编写太学石经的蔡伯喈熟识,故而从他那里借来完整版的太学石经,抄录于此。木盒中另有我多年收集到的各种经典数册。你将他们拿去,早晚好生研读。如今,你虽然武备初成,但也切莫忘记文事啊!”
阿备注意到,这些经典著作并没有被写在这个时代通用的竹简上,而是被卢植特意抄录在了更加轻便的纸质书册中,这样才使得这个小小的木盒可以装下那么多经典著作。
那些书册的用纸,阿备一眼便开出是他之前赠送给卢植的黄色宣纸。这些黄色宣纸有着超越时代的品质,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珍贵存在。刘德然和公孙瓒初次见到时,就珍惜非常,根本舍不得下笔。
而卢植却毫不犹豫地将其全部用完,还以赠书的方式又将它们全部送还给了自己。卢植对自己的高义和深恩,又岂是薄薄的几册书能表达得了的?
阿备简直可以想象到,卢植是怎样在昏黄的灯光下将那些经典一笔一划地抄录到纸张上,又是怎样摸索着将那些纸张叠放整齐、装订成册。他在其中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又岂是简单的几句话能够概括得了的?
不仅如此,阿备也反应过来这些书册正是他当初没有选择的“文”。他本以为今生注定与它们无缘了,哪知道卢植竟然还是拿出来传给了他。
这简直就像是为孩子操碎了心的父母,生怕孩子因为自己的鲁莽选择而毁掉前程,所以拼死拼活也要为孩子打造出备选方案、留出后路。
明白过来的阿备,心中的情绪顿时如波涛一般翻涌。他努力抑制住即将流下的泪水,接过木盒,跪拜于地“备,”他的喉咙有些哽咽,但语气异常坚定,“必不辜负师长期望!”
卢植久久地望着这个自己最心爱的弟子,长叹一声,抚上了他的发髻:“刘备,你还没有取字吧?”
“是的。”
“为师为你取一字,可好?”
“请师长赐字!”
“《尚书》曰: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你年纪虽小,但已经具备了却潜藏于内的美好品德,便取‘玄德’二字吧。”
“谢师长!”
阿备再拜于地。
如此这番后,阿备终于骑上骏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学舍众人,向着雒阳城奔去。刚转过一个小坡,一阵马蹄声突然从斜上方传来。
阿备转头看去,正见到公孙瓒和刘德然从马上下来,他们一个抽出宝剑轻弹、一个伸出手掌拍击,高声唱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阿备停下马来,冲着他们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后拍马向着雒阳城奔去。
在那巍巍都城之中,新的篇章即将开启。
阿备朝思暮想的根据地最后是否能获得,乱世中保家护命的力量是否能得到,就看他今后的道理了。
【作者有话说】
注1:明朝,何良臣,《阵纪》:“识者数十氏焉,惟卞庄之纷绞法、王聚之起落法、刘先主之顾应法、马明王之闪电法、马超之出手法,其五家之剑庸或有传。”
作者没找到刘备的顾应剑法是从哪里学到的,文中就设定是卢植传授给他的了。
注2:《诗经·小雅·采薇》
第28章 左右为难的打工人
中藏府的官署里,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坐在桌案旁,正一边摆弄着手边的算筹一边在竹简上书写着。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将所有的内容都写好了。
几个青年人围在少年的身边, 一边观摩着一边赞叹不已。
“玄德改进的这个法子真是不错。这么多的数字,我就是算上半个时辰也不一定能算得明白,结果玄德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其全都理顺了。”
“而且这个办法简单易懂, 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掌握。”
从十一月初到中藏府上任后, 阿备已经在这里工作快一个月了。
中藏府掌管皇家的金银钱帛,每天都有许多繁琐的计算、记账等工作。阿备适应了一段时间后,便利用现代社会的工作经验,将其改进了一番。不仅如此, 他还将这套改进后的方法无私地教给了中藏府的其他令史们。
起初, 中藏府中的其他令史们对于这个突然空降的中藏府丞都有些疏远, 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但经过一段时间后,发现刘备虽然喜怒不行于色、有些威严,但其实性情温和、折节容下、颇有仁爱之心, 慢慢地也就接受他了。
再加上刘备改进了工作方式、优化工作流程, 极大地减轻了各位令史们的工作负担, 更是让令史们对他赞叹不已、心悦诚服。
“府丞,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一位令史站出来道。
“请说。”
“这个……”那位令史的神色有些尴尬, 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这个改进之法, 能不能暂时不要让府令知道啊?这……”
说着说着, 这位令史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 便尴尬地住了口,羞愧地低下了头。
阿备则瞬间明白了这位令史的言外之意。没办法, 阿备在现代社会就是一个苦命的打工人, 自然对同样是底层打工人的令史们感同身受。
在任何一个企业里, 提高工作效率对老板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但对员工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因为提升了工作效率之后,老板们必定不会让员工们悠闲地享受那些空余出来的时间,只会给员工们塞进越来越多的工作任务。
工业革命时,西方还有哲学家畅想在机器普及之后,人们将获得大量悠闲的时间,甚至为无事可做而发愁。但实际情况是人们为了配合机器不得不三班倒或者流水线工作,反而过得更加辛苦了。
因此,在职场上,员工们需要学会的一项重要课程就是对老板进行“向上管理”。通过管理好老板对工作任务的预期以及完成时间,员工才有可能在繁忙的工作中喘口气、摸摸鱼。
“你放心,这个改进之法只有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阿备笑道,“备不会将其报告给府令的。”
令史们顿时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刘备。就在气氛和乐之时,中藏府令和一个年轻黄门走了进来,阿备和其他令史们赶紧站好行礼。
“玄德,陛下召见你。”中藏府令道,“你把手里的工作交接一下,赶紧去吧。”
“诺。”
入宫当值以来,刘宏时常召见刘备,中藏府里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中藏府令的话音一落,便有令史主动地站出来接手刘备的工作。
阿备整了整衣冠后,便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中随着年轻黄门离开了。
阿备跟着年轻黄门来到了西园,见到了汉灵帝刘宏。今天的刘宏似乎不是很开心,就连平日里他最喜爱的园林美景也不能让他的眉目舒展一分。见此情景,阿备也不好多言,只是小心地应对着。
不多时,一队骏马被牵着走过来,刘宏指着马道:“义马的露天石炭矿情况不错,短短两个月,就已经为朕的内库添了不少金银。这些马都是用卖石炭的钱买的,也算是有你的一份功劳,你去挑一匹试一试。”
“诺。”
阿备虽然答应了刘宏,但心里却虚得不得了。从现代穿越过来的阿备根本不会骑马,更没有什么骑术可言。他能够撑到现在还没露馅儿,一是靠刘先主的肌肉记忆,二是靠的刘先主留下来的那匹骑熟了的老马。
刘先主家里穷,靠着织席贩履为生,买不起好马,因此他的马儿不仅年纪大、脾气温和,而且长得也很瘦小。
但刘宏的这些马不仅长得高大俊美、膘肥体壮,而且双目炯炯有神,打一个响鼻就能呼出一大团白雾,一看就烈得不得了!
阿备犹豫再三,终于选了其中看上去最安静、最温和的一匹黄马,小心翼翼地骑了上去。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哪知道“马也不可貌相”!阿备的屁股刚刚落到马鞍上,那匹黄马便长嘶一声,翘起蹄子就开始狂奔,其中还夹杂着各种闪转腾挪,一副誓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不可的架势。
阿备忍不住惨叫一声,死死地抱住马的脖子、抓住马的马鬃。刘宏在旁边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黄马风驰电掣地跑了几圈后,速度稍稍慢了一点。刘先主的肌肉记忆再次发挥作用,阿备一边夹紧马肚,一边拉紧缰绳,渐渐地制住了黄马。
就在大家都以为黄马已经被驯服的时候,那黄马突然嘶鸣一声,雷霆一般地跃腾了起来,直接将刘备甩到了地上。场外的众人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尖叫,还有侍者大喊:“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但紧接着,黄马转过身来,众人又忍不住发出惊叹。原来刘备并没有被甩到地上,而是从侧面紧紧地贴在了马身上。几息之后,刘备大喝一声,手臂用力,又重新翻坐到了马身上。他收紧了手里的缰绳,牢牢地控制住了马头。其力气之大,甚至将黄马的前进方向给改变了。
最终,黄马重重地落下马蹄,彻底臣服了。
在场的众人纷纷喝彩,刘宏拍手笑道:“都说幽州人擅骑,幽州骑兵更是天下兵王,世祖光武皇帝得之而定天下。今日一见,玄德果然骑术不凡。”
刘宏又叹道:“也真是难为你,开头时还故意露拙逗朕开心。”
阿备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不知到底该先感谢刘先主留下的精湛骑术,还是该先感慨刘宏的美丽误会。
最终,他也只能微笑行礼:“陛下开心就好。”
刘宏的眉头舒展了,也终于有心情说正事了。他领着阿备到偏殿中歇下,拿出一块木牍,道:“这是今年上记吏带来的计簿,你看看。”
东汉时期也有年终总结和工作述职,被称为上计。一般冬十月时,每个郡将本郡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九月份关于户口、垦田、钱谷等方面的情况编纂成计簿,由本郡的上计吏带去雒阳城进行汇报。
因为东汉幅员辽阔,有的郡距离雒阳城近、有的距离雒阳城远,所以每个郡到达雒阳城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朝廷便规定各郡上计吏在十二月份统一进行工作汇报,参加完正月的祭祀之后再回去。
阿备接过计簿看了看,终于明白刘宏今天为什么闷闷不乐了。
按照计簿上的说法,这个郡年龄在九十岁以上的人一共有一万一千六百七十人,七十岁以上的人一共有二千八百二十三人。
九十岁以上老人的人口数量是七十岁以上老人人口数量的四倍,这样逆天的人口数据即使是现代社会也达不到,更何况是在生活条件更加艰苦的东汉。
实在是过于离谱!
刘宏问道:“怎么样,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当面点破别人家的丑事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是皇帝家的丑事?
阿备拿不准刘宏的态度,便斟酌了一下,避重就轻地道:“从计簿来看,此郡户口增加、粮食丰收、府库充盈。恭喜陛下。”
刘宏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看着刘备:“玄德算学极好,当真没有看出来吗?别人糊弄朕也就罢了,就连玄德你也不肯和朕说点实话吗?”
这话说得极重了,阿备低下了头:“微臣惶恐,请陛下责罚。”
刘宏伸出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木盒中的计簿,愤恨地道:“光看计簿上的数字,我大汉富强无匹。但实际上呢?全是假的!
更何况,他们连造假都造得如此不用心,这种一眼便可看出错漏的数据也敢报上来。他们是把朕当傻子来糊弄吗?
国库里的钱银越来越少,每年的支用却越来越多。朕好不容易挖了个石炭矿,得了点银钱,张司农还老想着把它夺走。
哼,朕虽然年轻,却不傻。这石炭矿一旦易主,必定会被某个士族吞下。到时候,虽然名义上给国库缴纳三成税,但实际上缴纳的银钱还不一定比朕现在只缴纳一成税时多。”
刘宏看向下首的刘备,道:“玄德,你颇有管仲之才,可有计策助我?”
阿备心里直打鼓:刘宏的这个问题简直是送命题!
阿备很清楚,东汉现在的情况是王朝周期律在起作用了。要解决财政的问题,上策是依靠土地改革和发展生产力改进生产关系,中策是像张居正“一条鞭法”那样清丈土地、重整税制,下策也要像汉武帝那样迁徙豪强。
可是,这些办法汉灵帝刘宏能够做得到吗?他当然做不到!别说他这个末代帝王做不到了,就是东汉的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他也做不到。
当年光武帝察觉到了地主豪强们对国家的危害,登基之初就下令各州、郡,清查当地人占有田地的数量和以及相关户口信息,也就是“度田”。结果政令一出,原本海清河晏的大汉帝国突然就盗贼四起了,刘秀派出的使者也被一波波地斩杀。
最终,刘秀的度田政策以失败告终。
而现在,如果阿备真地给刘宏献上这些计策,而刘宏也真地去执行了。不管最终的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会成为士族豪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最后,好一点的结局是能留个全尸。差一点的结局,主持变法却被五马分尸的商鞅就是他的榜样。
察觉到了刘备的犹豫,刘宏不由地加重了语气:“以玄德的才学,必定有良策!快说与朕听听的。”
阿备明白,如果今天自己当真不献一策,那么很有可能从此失去汉灵帝刘宏的信任与倚重。那么到了最后,他的结局也不见得会比得罪士族好上多少。
他可还没有忘记,他还有个仇人蹇硕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同时,作为一个看过了央视版《三国演义》的蜀汉粉丝,阿备也实在不忍心汉室就此倾覆。如果有机会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他还是很愿意的。
只是,他到底应该献出一个什么样的计策,其中的力度应该怎样把握?他必须得小心斟酌。
左右为难之际,阿备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微臣刚才略有所思。如陛下不嫌弃臣的言语粗鄙,微臣愿斗胆说上一说。”
【作者有话说】
注1:郭浩,《汉代地方财政研究》。谁能想到,如此离谱的数据,居然是出土文物上的真实数据呢?
注2:《汉书·宣帝纪》:上计簿,具文而已,务为欺谩,以避其课。
第29章 沉迷赚钱无法自拔
刘宏大喜道:“愿闻其详。”
阿备道:“要想府库充盈, 无非开源和节流两种办法。如今大汉每年都有许多天灾发生,有许多灾民需要安置,实在是无法节流。所以, 朝廷只能在开源上面想办法。”
一听讲到了自己最喜爱的内容,刘宏赶紧点头:“正是。”
阿备接着道:“朝廷的财税进出,向来是由大司农负责。臣只是少府管辖下的一个小小的中藏府丞, 不敢妄议大司农所辖之事, 更不敢妄谈国家大事。然臣年少时曾与母亲织席贩履,了解一些商贾之事,愿说之以悦陛下。”
阿备清了清嗓子:“在臣的家乡,有一位老木匠。老木匠花了五十钱买了一些木材, 然后用三天时间做了一张桌子, 拿到集市上卖了两百钱。这一天, 有一个商人雇佣了一百个这样的老木匠,给了他们价值五万钱的木材,让他们为他生产桌子。请问陛下, 这位商人一个月后可以获得多少张桌子, 一共价值多少钱?”
刘宏算了算, 道:“一共是一千张桌子,价值二十万钱。”
阿备点了点头, 继续道:“木匠们为商人制作桌子, 当然不能白干活。商人每个月需要给每个木匠五百钱工钱, 一百个木匠就是五万钱的工钱。由此, 商人最后付出的成本是五万钱的木材钱和五万钱的木匠工钱,一共十万钱。而商人则可以获得价值二十万钱的桌子, 净赚十万钱。”
“等一等!”一直用心听故事的刘宏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老木匠如果自己干的话, 一个月可以赚一千五百钱。他为什么要去给商人干活,而每个月只赚区区五百钱呢?”
“老木匠固然可以自己干,但一来他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去置办木材、工具等东西;二来他就算做出了那么多的桌子,也不一定能全部都卖出去。与其因为卖不出桌子而饿肚子,不如给商人干活,可以每个月稳定地领工钱,保证生活。”
刘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就合理了。”
阿备反问道:“陛下认为此事真的就那么合理吗?商人既没有刨制过木料,也没有给桌子上过漆——他们没有付出一分一毫的劳动,却可以独得十万钱的利润,赚得比一百个辛苦工作的木匠还要多。这样真的合理吗?”
“啊……这……这……”刘宏自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接触过经济学方面的知识,一时间都被问懵了。他皱着眉仔细地想了想,沉声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合理。”
“这自然是不合理的!”阿备斩钉截铁地道,“商人固然需要承担桌子卖不出去的风险,但木匠们也需要承担被商人解雇或者拖欠工钱的风险。从这一点上来说,大家都是一样的。
木匠们获得的五百钱工钱,仅够温饱。但他们生产出来的桌子所产生的利润,却被商人给霸占了。风险大家平摊,但利润却全都被一个人拿走,这件事哪里有半分合理性?”
“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刘宏恍然大悟,气愤得猛拍桌案,“往日里,朕只是听人说商人贪婪可恶,却始终不知道是怎么个可恶法。如今听玄德如此一说,这些商人当真可恶!
长此以往,安分努力的百姓只够温饱,奸诈狡猾的商人们却越来越富。这个国家岂不是乱套了?
孟子称商人为‘贱夫’,商君视商人为‘国敌’。高祖平定天下后,规定商人不许穿丝绸衣服、不许乘车骑马、不许仕官为吏,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刘宏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得走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道:“这些商人平白得了这么多的不义之财,就应该给朝廷多缴税!朕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陛下!”阿备赶紧将刘宏的思路拉回来。
他只是想给刘宏讲一些理论知识,把今天的事情先糊弄过去,并不是真地想让他马上去加税。
他现在的势力还太小,难以自保。要是那些豪强们知道是他在背后鼓动刘宏加税的,他还不得小命完蛋?
“陛下,商贾之事十分繁琐,并没有这么简单。刚刚,臣只是为陛下讲了一个解闷的小故事罢了”阿备继续道:“臣给陛下说这些,只是想要给陛下解释两个新的词语,一个叫做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一个叫做剩余价值……”
其实,在华夏古代早就有人对商人们的超额利润提出了批评,统治者们也大多实施“重农抑商”的政策。但这些人对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通常都只有一点简单的、朴素的、道德上的认知。
像马姓导师这样从数学上将一切剖析得清楚明白的理论根本没有。
阿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用讲故事的形式将其中的道理说给刘宏听,瞬间将刘宏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从此以后,刘宏对自己的行为更加充满信心。因为他不仅占据了道德上的制高点,更有了理论上的支持!
最后,刘宏忍不住走下来拉住刘备的手,深情地道:“玄德真乃吾之管仲啊!”
刘宏对阿备的政冶经济学小故事很满意,大手一挥就将阿备之前驯服的那匹黄马赏给了他。阿备将那匹马取名为黄沙。
之后的几天,刘宏便日日差人将阿备召进宫中,让他继续讲政冶经济学小故事。阿备走着一千零一夜的攻略路线,顶着“准杀头王妃”的人设,挑着东汉时期适用的理论讲给刘宏听,暂时稳住了局势。
如此又过了几日。
这一天,阿备进宫后没有被带到已经呆惯了的偏殿,而是被带到了玄武门外。
还没到目的地的时候,阿备就远远地听到了喧闹声,十分疑惑。等真的到了地方,阿备不由地呆住了。
只见原本的空地被建起了房舍、搭上了小摊,宫女、宦官,甚至嫔妃们都在其间穿梭。他们有的扮作商贩、有的扮作客人,互相买卖货物、讨价还价、争吵打闹。
而汉灵帝刘宏,则穿上了商贩的衣服,在一个小摊上卖鸡蛋!
刘宏拉住刘备的手,炫耀地道:“玄德你看,朕的这间宫市,比起雒阳集市如何啊?”
阿备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陛下的宫市,也是热闹非凡。”
历史上,汉灵帝的确在皇宫内开设了集市,但那要等到六年之后的光和四年(181年)。阿备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件事的提前。
刘宏笑道:“最近听玄德讲故事,朕颇有收获,对商贾之道也起了兴趣。之前玄德你说商贾之事繁琐,不能操之过急。朕便特意建立了这座宫市,用来切身体验商贾之事。将来,朕才好找那群贪婪奸诈的商人征税,以充实府库。府库充实了,朕才能让大汉的子民少受点天灾的苦,多过安乐日子。”
阿备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自己的原因。看来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已经对历史的线条产生了扰动。之后的历史发展可能会和自己曾经了解到的偏差越来越大,自己的行事也必须更加小心了。
阿备看向刘宏,眼前的这个青年英气勃发,一心想要为国家干点实事。真不知道他今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最终成为了史书上那个昏聩无能的君王。
就在阿备愣神的功夫,刘宏又成交了一笔买卖。刘宏的喊价极高,把前来买鸡蛋的宫女都震惊了。就阿备看来,那个宫女很想当面啐上一口,然后立马转身走人,但碍于摊主是皇帝本人,才不情不愿地付了钱。
刘宏一边数着到手的五铢钱,一边叹息:“这做买卖可真不容易啊。朕卖了一上午,才卖了一百钱。一百钱能干什么?还不够朕换双袜子。”
皇帝穿的袜子都是用上好的丝绸进行制作,还由顶级的绣娘进行缝制、刺绣,造价不菲,确实不是一百钱能买到的。
阿备有些无语,忍不住提醒:“陛下,您刚才卖给宫女的价格是市价的五倍。”
“谁说不是呢?”刘宏更加痛心疾首,“朕都已经卖五倍的价格了,居然才赚这么点钱,简直没天理!”
阿备:“……”
阿备确信,现在这个汉灵帝已经掉进钱眼子里了,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沉迷赚钱无法自拔的模样。
刘宏正叹息着,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坏笑:“玄德,你既然精通商贾之道,肯定有良策能赚钱!朕的这个鸡卵摊子就交给你了。朕限你五日内赚到两百钱!”
鸡卵,就是东汉时期人们对鸡蛋的称呼。
刘宏说完,还很豪迈地摸出二十个钱,大方地塞进阿备的手里:“来,你拿去做本钱吧!”末了,还不忘添上一句,“记得五天后连本带息地还给朕哦!”
阿备瞧了瞧汉灵帝脚下那双造价超过一百钱的袜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轻飘飘的被附带了赚钱任务还被要求连本带息还回去的二十个钱,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现在这个汉灵帝已经被钱眼子给埋了,完完全全没救了!
【作者有话说】
注1:为了不被关小黑屋,作者会将某些敏感词汇进行错字替换。后面就不再专门进行解释了。
注2:《后汉书》:是岁(光和四年),帝作列肆于后宫,使诸采女贩卖,更相盗窃争斗。帝著商估服,饮宴为乐。
第30章 被鸡蛋价格支配的恐怖
阿备在宫市中仔细地逛了一圈, 大概捋清楚了这座宫市的运作模式。
首先,这座宫市有一个市长,专门向市场上所有的摊贩提供各种商品, 供应价格大概是市场价的一半。
其次,汉灵帝向宫市里的所有人都下了任务指标,摊贩们需要赚到一定数额的钱, 顾客们则需要买够一定数量的商品同时存储到一定数额的钱。因此摊贩和摊贩之间、顾客和顾客之间、摊贩和顾客之间是存在着一种合作又竞争关系的。从这一点来说, 这个宫市模拟得和宫外的市场很像。
在市长那里,鸡蛋的供应价是十个蛋一个钱。而在宫市上,鸡蛋的零售价是十个蛋两个钱。
阿备接手的这个鸡蛋摊子,每天大约能卖两百个鸡蛋, 净利润二十个钱。五天的净利润就是一百个钱。
而汉灵帝给他的任务, 则是通过卖鸡蛋五天赚到两百个钱。
阿备默念着这个离谱的赚钱任务, 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现代社会的苦逼打工生活中。
离谱的领导每次都会定下各种离谱的任务目标,然后通过日报、周报、月报反复鞭打打工人的心灵,力求压榨出每一丝工作潜力。中间再夹杂着各种PUA和画大饼技巧, 将打工人彻底驯服成工作的奴隶, 还是那种每天主动加班到深夜完不成任务目标就会发自内心地痛苦自责内疚不已的全自动工作小奴隶!
阿备表示, 光是想一想,就感到自己的拳头已经硬起来了呢。
不过, 鉴于刘宏是皇帝, 他的命令不得不完成, 阿备也只能努力压下心中的恼火, 开始思考赚钱的法子。
很快,阿备便定下了计策, 布置了一番。
第二天, 也就是阿备开始卖鸡蛋的第一天, 阿备虽然进宫了却没有踏入宫市一步,只是和刘宏骑马、下棋、看书、聊天。
阿备开始卖鸡蛋的第二天,阿备依旧进宫了但依旧没有踏入宫市一步,同样只是和刘宏骑马、下棋、看书、聊天。
刘宏好奇地问:“现在五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你什么都没干,最后真的能赚够两百钱吗?”
阿备笑道:“陛下且放心。五日之期到时,一切自然见分晓。”
刘宏耐着性子安静等着。
五日之期到时,阿备捧着一个钱袋从宫市中走出来,呈给了刘宏,笑道:“幸不辱命!”
侍从一数,那钱袋子里足足有五铢钱四百二十六个。扣除刘宏给出的二十钱本钱,净赚四百零六钱,比刘宏要求的两百钱足足多出一倍!
“玄德果然是奇才啊!”刘宏又惊又喜,拉着刘备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在短短的时间内赚到了四倍的钱?”
阿备道:“其实办法很简单。臣找到市长,从他们那里买下了五日内所有的鸡卵。其他人要买鸡卵,就只能从臣的手里买。前两日臣故意没有出摊,让宫市上出现了‘鸡卵荒’。”
刘宏拍着手道:“朕明白了!这就是玄德前几日跟朕讲过的‘供需关系’!市场上某种东西的‘供应’减少了,‘需求’却没变,那么这件东西的价格必然会上涨!”
阿备点点头道:“第三日时,市场上的鸡卵价格已经涨到了六个鸡卵两个钱。臣卖出了九百个鸡卵,收入三百钱,手里还剩下四百五十个鸡卵。
第四日时,鸡卵价格略有下跌,七个鸡卵两个钱。臣卖出八百八十个鸡卵,收入二百五二个钱,剩余一十八个鸡卵。
第五日时,鸡卵价格下跌至八个鸡卵两个钱,而臣手里尚有四百六十八个鸡卵。臣以九个鸡卵两个钱的低价进行销售。最终,所有的鸡卵都被卖出,臣共收入一百零四个钱。
这五日中,臣通过卖鸡卵一共收入六百五十六个钱。扣除给市长的买鸡卵的钱,以及陛下给臣的本钱,净赚四百零五个钱。”
刘宏听到最后,忍不住心疼起来:“最后的那一日里,你怎么卖得那么便宜?你直接以市场价卖不行吗?这一来一去的,得少赚多少钱啊?”
阿备解释道:“虽然在前两日中,臣人为地制造了‘鸡卵荒’。但随着第三日臣开始卖鸡蛋,这‘鸡卵荒’便渐渐消散了,人们买鸡卵的时候也就从容了。如果臣最后一日不降价处理的话,很有可能卖不完鸡卵,也就不能完成陛下交代给臣的任务了。”
阿备笑道:“臣毕竟不是真地以卖鸡卵为生,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五日内赚够两百钱,卖鸡卵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无论何时,臣都提醒自己要牢记初心,都不能混淆了目的和手段。”
刘宏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让‘鸡卵荒’的持续时间长一点,然后在最后一日把所有的鸡卵都卖出去呢?这样一来,鸡卵的价格肯定能涨得更高,你也就能赚更多钱了。”
阿备道:“宫市中,除了臣的鸡卵摊子每日会去市长那里买两百个鸡卵之外,还有三个商户会固定去买。他们分别是,酒舍每天买两百个鸡卵,点心铺每天买两百个鸡卵,饼铺每天买五十个鸡卵。相比较起来,这三个商户才是真正买鸡卵的大头。
臣如果将‘鸡卵荒’拉得太久,这三家商户很有可能会使用其他鸭卵、鹅卵之类的食材代替鸡卵,或者直接取消会用到鸡卵的菜品。到那时,臣的鸡卵就是想卖也卖不出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是那句话,做任何事都‘要牢记初心,不能混淆了目的和手段’。臣的目的始终是赚钱以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任何商品,只有买卖流通才能赚钱。死死地攥在手里,则是有价无市,一钱不值。”
在现代社会,阿备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没有自己当过商贩。但他亲身经历过各种“蒜你狠”、“苹什么”、“豆你玩”的狂飙式涨价,再加上财经类UP主们制作的科普视频,阿备还是将这其中的套路摸了个七七八八。
刘宏默算了一下,不解地问道:“市长每天都要卖六百五十个鸡卵,全部买下来需要六十五个钱。朕只给了你二十个钱的本钱,你如何能买下整个宫市的鸡卵?”
阿备解释道:“臣和市长约定,以九个鸡卵一个钱的价格每天买四百五十个鸡卵,用陛下给臣的二十钱作为定金,并约定五日后再付尾款。市长见能平白多赚二十五个钱,便答应了。”
“宫师每天消耗六百五十个鸡卵,你却只定了四百五十个,故意留下两百个的空缺……”刘宏注意到了刘备话中的细节,很快举一反三,“这就是《孙子兵法》中所说的‘围师必阙’吧?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三家用鸡卵的商户能抱有希望,继续卖含有鸡卵的菜品,你的鸡卵才能不愁卖家。”
阿备道:“正是如此,陛下圣明。”
刘宏又问道:“可你怎么能保证市长不会反悔不再卖你鸡卵呢?毕竟最后几天鸡卵的价格上涨了那么多,他完全可以以更高的价格将鸡卵卖给其他人啊。”
阿备道:“因为臣在最开始就和市长订立了字据。如果市长反悔违约,那么他不仅要赔偿我一千钱的损失,还可能坐牢挨罚。”
刘宏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不住地赞叹。
他原本以为刘备对商贾之道的理论知识掌握已经很逆天了,现在听了刘备的“赚钱过程”,他终于明白:刘备在商贾钱财之道上的经营实践之才才是真正地逆天!
其实总的说起来,阿备用的这个法子并不算新鲜,说白了就是垄断加涨价。当年大汉的孝武皇帝刘彻搞盐铁官营的时候就用过这一招,收揽了不少钱财,为之后的征讨匈奴打下了极好的经济基础。
但办法固然人人都知道,但却不是人人都能用成功的。每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干成功,最重要的都不是那个伟大的规划,而是在其中被踏踏实实完成的每一处细节。
比如涨价到底一次性要涨多少合适?涨价之后会不会买的人变少了?涨价后的销售利润能不能比原价的销售利润更高,如果更低了怎么去挽回顾客、提升销量?……
每一处细节都是一门极深的学问。一个弄不好,就会让整个计划功败垂成、贻害无穷。
比如当年孝武皇帝实行盐铁官营后,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效果不错。但时间一长,官营的铁质农具价格昂贵又质量粗糙,很多农民就直接放弃购买,而使用木耒或木犁耕田,用手来薅草——农业技术直接倒退几百年。
这些细节知识,圣贤之书不会讲,公卿大臣们讲不明白,而刘备则不仅能讲得深入浅出、有理有据、扎实深刻,还能用得稳妥踏实。
这绝对不是什么灵光一闪,或者读过书后照本宣科能做到的。
人家就是脑子好使,能见微知著、思虑周全;同时性格又好,能沉稳妥帖地处理好每一个细节。
刘宏感慨着,突然瞥到了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新念头,忍不住露出一丝坏笑:“玄德既然有如此之能,不如就再帮朕看顾一下鸡卵摊子。还是以五日为限。朕的要求也不高,这次只需要你赚到一千钱就可以了。”
阿备目瞪口呆地望着刘宏,被这个离谱到外太空的工作任务给震得眼冒金星,心里仿佛有一千匹草泥马歪着脑袋甩着口水从上面疯狂跑过。
那一刻,刘宏在他的心中已经超越了曾经的不靠谱领导,升级成为了脑子塞满浆糊的傻缺大魔王。他很想冲上去抱住刘宏的脑袋,一边进行一百八十度托马斯大旋转,一边大喊:“你清醒一点!”
“臣……臣才学浅薄,实在无法……”
“玄德才学深厚,怎么会连这么一点小小的事情都解决不了呢?”刘宏直接打断阿备的话,故作生气地道,“你要是再推辞的话,朕就治你轻慢之罪,不仅撤掉你中藏府丞的职位,更罚你在宫中洗一个月的恭桶!”
阿备再次被刘宏的厚颜无耻给震惊了。
可惜,皇命难为。良久,阿备只能苦笑着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注1:桓宽在《盐铁论》中这样描述汉武帝实行盐铁官营后的情况:“今县官作铁器多苦恶,用费不省,卒徒烦而力作不尽。……盐铁贾贵,百姓不便,贫民或木耕手耨,土耰啖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