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不规则几何形状的复合天窗瓜分成许多块,没有遗漏,安分投射到展台各处。
馆长戚杉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久久浸润艺术,气度得体。异常热络地介绍着欧易之光,宁洛微。
徐知洛作为相关人员没什么动然,沉默静立,和展台上如纳西索斯般忧郁美丽的青年半身像,隔着玻璃罩,对称成一幕神似的镜像。
面前精巧别致的展示柜里,是这位欧易之光不辞而别前留下的最后一副画作。
半边是燃烧过的灰烬,另一半色彩笔触细腻精湛,在视觉艺术和意涵延伸上都无与伦比,连她这个外行人也能品鉴出一二。
画中是一只正在俯冲飞翔的海东青。静中有动,振羽脱框。万鹰之王。鹰眼留驻在玻璃外的光怪世界。
作品扬名立万,需要三毒。
独特别致的画作。
孤独神秘的画家。
还有眼光毒辣的收藏家。
戚杉是发掘宁洛微的伯乐,也是最忠诚狂热的粉丝。
他以慈爱的目光紧锁那位的女儿,柔声道:“洛微准备这幅画的时候,你还小。那时他正苦于瓶颈寻求突破,我鼓励他从生活中找寻灵感,五年精耕,才绘就你眼前的绝作。”
真像啊,样貌气质,不出二人。
“……可惜的是,我们发现这幅画时,已经被毁掉了。”
戚杉说着说着动容挽泪,遗憾不已。双手都戴了丝质手套,泪过有痕。
也没有人敢修补。一是技艺不达,二是烧痕异常完美,令本是白洁身羽的海东青浴火而来。
龙生龙,凤生凤。她没有父亲那样卓越的艺术天赋。甚至对绘画本身深恶痛绝。
毁坏过的事物,于她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馆长早。”步履渐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牵连着慵懒,吐字生磁,恍若绵连丝绸随乐波动。紧接着是气味。玫瑰茉莉交织在一起,迷人又难驯。轻车熟路搭在徐知洛的肩上,羊毛卷散漫拂过裸露脖颈。有点痒。
“玫瑾,不要越界。这是你老师的女儿,徐知洛。”戚杉看见夏玫瑾的出格举动,刚刚到慈爱消失了,严肃起来,过后又转向她介绍,脸色稍霁,“这是你父亲最得意的门生,夏玫瑾。”
“哦,见过了。”夏玫瑾不听训诫,玩心大发,灵巧的手指在徐知洛的锁骨上弹起钢琴。“印象呢,非常深刻。是不是呀,洛学妹?”
一旁的戚杉气得胡须上翘,又奈何不了她。“好了好了,快带知洛去上课吧。记住,耐住你的性子,不得无礼。”
“随我来。”夏玫瑾背身,裙摆翩跹,纤长玉指顺沿一侧臂膀蜿蜒而下,直至勾过她的手指。
“这些都是你的画作?”
画室从上而下共分两层,楼高空旷,绕室护栏围住二楼。复古雅致的画室内挂满了和宁洛微画风相似的精美之作,点缀华丽,灯罩温柔。
下了楼梯,又进入到另一个割裂世界。
灯光渐变暗黑,表面的华丽失真。露出来的残缺几幅和宁派有着天壤之别。
模糊,美好的女性线条,在梦幻的乌托邦中咆哮着,哭泣着,残杀着,跳了一只华丽的生命谢幕之舞。另外大多画作盖着白布,尸横遍野不能言语。一片死画的乱葬岗。没有任何看上去令画家自身引以为傲的地方。
笔触扭曲奔放,用色狂野前卫。
“正是在下。”夏玫瑾后撤一步,行了一个标准浪漫的脱帽礼,手腕一转,摘下的八角帽又被胡乱甩飞,撞墙死了。
偌大的空间里光照晦涩,难以视物。徐知洛捡起滚落脚边的遥控器按下。
白昼顷刻入驻,困在梦境里的黑色身影如获解救,竭力呼吸,化作尘埃在空中漂浮。
夏玫瑾已经脱了鞋,懒洋洋转了几圈,打翻了画架,便顺势卧下。露肩黑纱裙随羊毛卷一并在木制地板上盛开。
阳光热闹了,反手遮挡住眼睛。象征身份的红宝石胸针改成了尾戒。
红唇一张一合,嘴角的痣在动。
“你还是欧易第一个选宁画的人,只有我能教。虽然实践课和专业课毕业要求不同,但我还是很严苛的。”话语未落,她拾起地板随便一支画笔。
一道白色抛物线。
“动手吧,看看你从老师那学到了多少。”夏玫瑾挑选了个舒服姿势,就要睡去。
徐知洛接过画笔在手中摩挲,来到她面前。“我从来没有画过,也不喜欢。”
夏玫瑾垂下手,撞进她同样注目的眼里。谁也不肯先挪开视线。
一阵细碎的轻笑从齿间溢出。“宁洛微的女儿竟然是画盲。”她支手盘坐起,取下别在耳后的细烟,含在嘴里。摸摸身上又找不出火机,懊恼捶地。
徐知洛取出裤装里的打火机,低头为她点好烟。也坐了下去。
夹了烟的剔透指缝,青筋隐现。
烟尾缓烧。夏玫瑾和她并排坐着。
“说吧,你来我这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向你学习画画。”一字一顿,重音落于“向你。”二字。
“我?哈,”她轻慢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空气染上薄荷味,“和我有什么好学的?徐知洛,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也只会他的画法。”
徐知洛的眼神忽近忽远,最终停在盖着白布的画上。
“可我所见,楼下这几幅画,和父亲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打发时间的,没人见过。”
“真的吗?”徐知洛就要起身去掀布。
你是在亵渎尸体。”左手拽住她的制服衣摆。“没什么可看的,也不好看。”
“徐知洛单手解开衣扣,外衣掉落地上,画家扑了个空。“总会有人看见。第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烟灭了。
“都说了,不好看。”夏玫瑾皱了眉,筑起烦闷。“没有人会看到,我会带着它们一起陪葬。”
“我恋丑。”徐知洛仍固执往前。
“好烦。不好玩了。随便你。”眼瞧那人却略过最近的一块白布,把倒下的画架扶起,就着新的画布涂抹起来。
三分钟画完撂笔。夏玫瑾走路轻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了,她委婉了一下措辞,悠悠开口,“你这幼猫挺有写实派遗风。”
“……我画的是只吃人猛虎。”徐知洛对自己的杰作很欣赏,满意点头。似猫非虎的玩意儿咧嘴狞笑,比孩童的幼稚涂画更鬼畜。“那是爪,这是尾。”毕加索摇摇头,甘拜下风。
“那你倒可以自成一派。”
“凤梨乌梅派。”
夏玫瑾可不会期待从矜贵的宁洛微口中听到任何讨巧的鬼话。
在欧易的最后一年,看来是不会无聊了。
“艺术系多少宁画拥趸翘首以盼,你为什么要和我学?”
“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喜欢你和父亲不一样的风格。二是,”余光飘向楼上仿制的灵魂全无的作品,视线回落,中途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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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相撞,“圆桌会议那天,你说,我和父亲并不相像。”语死腹中的第三个原因,她一点也不想重蹈覆辙。
实在不懂孤僻清高的父亲哪里好。人人都喜欢他,想成为他,再逃离他,又回到原点。母亲是这样,夏玫瑾也是。
“什么嘛,我和他,你和他,绕来绕去的。”
“我不想成为他。”徐知洛定言道。
眼前小她五岁的少女,有着不属于任何一类人的复杂特质。
久旱的大地上灵感突然泉涌。
她知道徐知洛有勇气说,也有勇气做。一直走得惊险,不然也不会放弃旧贵身份下权柄和荣耀在这里相见。
轻蹭画板,指尖蘸起点涂抹不均仍未干的颜料,在刚才徐知洛的大作空白处描了一个痛快的“5”。
“日常练习都算作平时成绩。这5分,给在嘴巧。”
“我会努力的。”徐知洛头一回因被打低分而欢欣展颜,继续问,“老师,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问题在空中飞了一会。
“你和夏奕什么关系?”并不等回复,夏玫瑾挽起卷发,补充道,“我不介意。只是,旧贵圈里没有秘密。既要又要,胃口不小。”她又带上熟悉的两个画具挎包,弄了块崭新画笔,迫不及待把灵感抛洒出来。
前世和夏玫瑾接触不多。她是父亲的学生,最得真传,年少成名。后来疯了,就不画了。归宿是南山疯人院。长兄夏之耀夺权落败,死于海难。两人对夏奕仁至义尽,皆没有好下场。
“……以后不会有关系。”徐知洛没有正面回答,她对夏奕的忍耐本就到了临界。现下和夏玫瑾的关系氛围也不适宜试探告密者。
横竖都是折磨。不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这个愿望在三天后的预热晚宴上实现。
被艺术摧残蹂躏过后,重返人间,徐知洛更加珍惜生命。
下楼路过今早的展厅,只有老馆长一人。一洗苍老疲态,朝着宁洛微的那副无名绝作自言自语。
他的脸紧贴玻璃罩,堆挤状态下稍显狰狞。
“洛微,你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
戚杉褪去手套,暴露在衣袖外的手背,肤色不均,细看,密密麻麻布满皱缩丑陋的疤痕,不难想象是怎样一场凶火。
他于火海舍身抢救宁画的事迹,向来为人称道。
宁洛微失踪后不久,欧易原艺术系院楼深夜起火。他的画室在整个顶层。
从走廊打翻的烛台开始蔓延封锁,把顶层和其他楼层割裂。火光冲天,热浪翻涌,只有一个逆行的身影。戚杉只来得及抱出来一幅画,他浑身湿透。
宁洛微有秉烛作画的习惯。他说火烛令他心静,于是顶楼不见任何现代灯具,烛影重重。隐患大在,好在顶层自带的灭火系统和报警装置出手迅疾。
除了这幅绝笔,其他画作完好无损。
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爱一幅画爱到罔顾性命的吗?有吧,且不在少数。戚杉冲进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他不可能能预知顶层的防火装置是否能及时响应。她不好奇戚杉的真心,却怀疑人性。
曾经刻意避开父亲的一切,闻名生厌,如今又在她的主动接近下揭开第一层面纱。
艺术院楼早已修缮,曾经的顶层画室和神秘的画家一起消失不见。又另开一楼,扩修成新的艺术展楼,即身处的地方,只有宁洛微的作品。
戚杉乐意守着,而夏玫瑾被困在这里,藏好自己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