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狮虎狼犬在对阵一匹年幼羔羊。
这为第二训练场画面的真实写照。
他们的眼因填满杀意而深不见底,难以解读。
他们紧绷的脸除了狩猎二字便再无多余成分,冰若寒铁。
他们那或健壮或高瘦的身躯因动作的快狠,无限的蛮力,以及节节高升的攻击欲望达成一种神奇的蜕变。
仿佛这群人是返祖成功的特例,将理智与野性精妙把控,实现一加一却跨越数量级的非凡效果。
此刻,他们誓要将那头纯白的‘羊崽’扑杀。
七名战士围成的方阵,仅有两人手持军用短刀冲在最前。
两者速度一快一慢交错并进,不规律的曲线轨道拖垮敌方辨认的思绪。
——但烟雾弹的目的总归是夺取对手的项上人头,这种花哨的佯攻,只要以退为进,守牢身边就行
任何产生以上念头的人,已经死了两遍。
原因是左右同时出招的中锋,二人覆盖厚茧与拳刺的手攻向相反,一前一后封锁退路。
双脚踏地的摩擦,腰身肌肉的回转,整个上肢的牵拉。
以上三者施加在拳面上的力道已超越‘一击’的概念,使包裹在整条手臂上的猎猎拳风如同高速运转的涡轮叶片,完美的攻守一体。
下潜或空翻是不错的闪躲,可背后的剩余空间里,一双长腿瞄准间隙直踹目标腿骨。
熟悉身体构造,动态视力超群,具备这两者优势,后卫的脚掌堪比重斧。
要他毫秒间砍断一只小虫的关节也绰绰有余。
而这四人造成的攻势漩涡,强行把今天陪练的‘小羊’拖入中心。
青年以细绳将乌发束在脑后,单薄的白衣下摆轻晃,散漫如同他两手揣兜的动作。
凭借强大的周边视力和感知力,他仍能在骤雨般的攻势中腾挪躲闪,化作一道残影跃起腾空。
和他预测的一样,原先持刀的二人完成蓄力,向他掷出子弹般的利刃。
他腰肢灵活,侧闪接摇闪顺利化解。
然而咄嗟之间,第二环追击开始了。
第六人借助两名拳手的托举上跳,瞬间与他跃至同一高度。
这名高瘦的beta滞空动作虽不及他轻盈,但对平衡的把控无懈可击。
两柄短刀于空中旋转,他们各自夺下一把,重心尚未下降就已过招数回。
冷器相冲,交错的寒光要比铿锵声凌厉,攥紧旁观者的心脏。
可惜,这一波还是没能拿下猎物。
八秒的空中对战终止于重力作用,双方必须要为如何落地作打算。
有默契的队友,有熟悉的战术,更有最信赖的‘辅助’即自身演练入骨的反应力,六号的beta无需忧虑,猫儿一般及时抽身,回归队伍。
他们可不满足于等着猎物投怀送抱。
祭坛即羊羔最初所在的位置,最后的收割者七号准备就绪。
他仰起头,撤开腿,重心随之下沉。
这压低脊骨,脖颈微弯的模样,赫然是头将要飞扑撕咬的雄狮。
但他比野兽更深谙隐藏技巧。
男人的脸宽阔而平静,看不见任何细微的情绪起伏,他的视线也未曾偏移,透露心之所向。
就连他双手微敞,十指曲张的姿态也难以推断下一步动作。
对上他,就只能先手出招。
快落地的猎物眯眼丈量距离,随即选用变形的斜踢来应付。
若不躲开,男人的心窝侧颈和颅顶就是被三连击的下场。
若是躲开,匀出来的空间也正适合追击,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直至交锋的前一秒,七号才暴露意图。
——以手肘锁死猎物双腿,前胸后仰腰上抬,势必将人砸向地面,砸得脑浆四溅
杀招结合了鳄鱼与疯象的进攻特质,任谁也不会一下在整场窒息的连环战中想到。
如果有哪位壮士不幸惨败,还真不怪他。
极限的躲避时间里,‘小羊’即苏罗总算做了一回符合他象征的事——在被锁之前踏住对方手背,蹬脚跳开四肢着地。
他最后滑出一段距离,谨慎地落在远处的安全区。
从开始到结束,计时二十七秒六九的围杀落幕。
那七头‘野兽’,还有围坐场外大汗淋漓,早已回归士兵之身的观众,他们不约而同陷入一种奇妙的死寂。
说不出话,不敢眨眼,直愣愣地盯着某处。
一来是常年的训练所致,二来他们是目睹了不敢置信的画面,故而回不了神。
“成……成功了。”
方才的六号喃喃出声,传到嗓门更大的队友身上。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啊啊!”
欢呼轰然响起,下一刻全场爆发出礼炮般的乱嚎。
“终于!四个月了!”
“呜呼!!我们做到了哈哈!”
“总算挪动了、他没站在那啊啊啊——”
……
上百人的齐声呐喊,威力完全不逊于最凶猛的兽群咆哮。
吼声排山倒海,势如爆炸波浪,高台上的季宇飞被震得只能双手捂耳,哭笑不得。
但他哭笑不得的原因更多在于士兵们欢呼的理由。
耗时四个月零九天,他们终于在实战中让魔鬼总教头苏罗挪了位置。
就只是往旁边挪了十米。
仅此而已。
见呼声迟迟不减弱,季宇飞无奈一叹,有感而发道。
“不过对象是小少爷……好像是够他们隆重庆祝一下了。”
场地上,苏罗站姿依旧,睥睨的眼神逐一扫过众人,他嘴角虽然勾起,却辨不明笑意真假。
待将士们褪去激情,他才轻嗤一声。
“一个个鬼叫什么,蠢货。不过是让我换了个地继续无聊,你们的目光如果就停在这,识相的今晚就去我家后厨排队,眼珠挖出来炖汤算了。”
首次逼退他的战队领袖,即刚才的第七人尤金·哈里斯,他立马站出来接茬。
“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今天是让你退开,明天我跟兄弟们就会打赢你,让你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放的是狠话,他与身边人却是相同的神情。
集刚毅、果敢、决绝于一体,犹如在烈火中淬炼,经顽石打磨出的魔剑。
既能出击斩杀万物无所畏惧,又可随时入鞘收敛锋芒,侍奉主人左右。
而他们,以及目前支配他们的‘主’皆达成一种共识。
心性和善太软弱的人,是挥舞不起他们的。
“噢?那我等着喽。”
他们眼中的纯白羊羔哼笑,戴上兜帽晃头晃脑,摇动着帽檐上的小绒球。
“季参谋,登记一下,今天还是零人通过。”
苏罗仰头,喊出这四个月来全员都快听出茧子的总结语。
曾经还有人会对他愤愤不平,要么揣着一口恶气抱怨,现在他人还没转身,周边就有不怕死的傻大个围上来堵路。
“我离换岗还有点时间,苏罗少爷,恳请您赐教。”
“起开,你的时间肯定不够,我今天休息,我先来刚好。”
“滚滚滚,你们抢什么,我昨天就预约好了,今天我是第一个……”
从被记恨的对象荣升成热门教练,苏罗态度如故。
无论是教学还是解答,他就没给过任何人好脸色看。
但人类不亏是适应性极强的物种,他这么无差别对待全员,渐渐地反而没士兵在意他的恶言恶语了。
关键是,他的确有鄙视他们全员的资本。
而且他所说所做的,无一例外都是含金量超标的实事。
“马库斯还要加强力量,这半个月的劳务把他调到运输仓库做杂工,另外找同队的迈伦跟他一起。他俩是同乡,平时关系不错二人身形也相近,适合互相陪练。”
“丹顿左手的旧伤还是影响发挥,不用再给他多余的杂事,他更擅长侦查分析,继续留在哨塔强化。”
“另外抓紧时间请艾莫斯准尉给他安排专业课程,一个满脑子都是鬼点子的家伙却不会写几个字,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又是新一天的复盘整顿,相较过去动辄千百条目的大换血,如今在几十人以内的波动数目已是突飞猛进。
结束宣令,苏罗靠向椅背,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
只一个动作,季宇飞心领神会,取来橱柜里保温的浓茶和糕点。
这些是海勒姆精心准备的下午茶,每天准时送到苏霆元帅的办公室里。现在这该叫苏罗的个人办事厅了。
“他们的试飞怎么样?”享用前的苏罗还不忘继续追问重点工程。
“托您的福,五次试飞都很顺利,预计后半年都能把精力放在全面测试上,尽快完善全套功能。”
讲到成功的大突破,季宇飞难免也心潮澎湃,礼节性的笑里更多一分真意。
苏罗点点头,终于把沾过奶的饼干丢进嘴里。
“嗯,让他们要比前期更加小心,我们这边的天气是最大障碍。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和完全掌握的敌人值得永远警惕。”
“是!”
季宇飞应声,飞快在写字板上着笔。
就像整个步入正轨,日渐提速运转的基地,他处理的事务不再如前期繁琐沉冗,给足他开小差的余裕。
名为‘苏罗’的王成为他们的小少爷四个半月,斯卡蒂也结束了回暖期,正式步入残酷的冬季。
而这期间,三座主镇的道路圆满竣工。
运输途径的优化不仅让各地仓储所分配不均、存粮告急的窘境改善,还给了商会的发挥空间,带动本地产品的流通,减少漫天要价的私贩。
尽管没到人人暴富的地步,可就像他曾说的,这个冬季,斯卡蒂将不会有一位公民挨饿。
同样的,也像小少爷狠狠抨击过他的,这片雪域的未来绝不止如此。
食物只是最基本的保证,决定生活水平的根本还是能源。
在自发电的基地,士兵们的身体素质本就胜过一般人,他们直接穿着防寒制服进出雪山,冻个一两天也无大碍。
可镇上、山里的居民,尤其是那些老人幼童,几乎只靠柴火取暖,活得步履维艰。
情况稍微好点的比如佩佩郡,百姓能够开采矿洞燃煤供能,却又败在人力稀少和劳作艰苦两点。
而像其他的水风光还有原子能发电,这些方案因为缺少技术支持,更难在条件有限的雪山运用。
能源结构的滞后日复一日拖垮山脉,也封住全地进步的上限。
不过,最大的难题很快也将迎刃而解。
“上周派去探险寻宝的小分队,有什么收获么。发现你们心心念念的蓝月能源了吗?”
桌后的人突然发问,季宇飞书写的手一顿。
蓝月能源。
再听到这一名称,他不禁恍若隔世,慢了半拍抬头。
“您别拿我们说笑了,我们这会儿哪敢挂念它,能不想办法把它灭绝都算好。”
“哈!如果真办得到,我可要想法子好好赞赏你们了。”
从玩笑辨认出苏罗的好心情,季宇飞又点头应和。
“那您可务必要对他们寄予厚望,继续狠狠鞭策才是,不然也没有这次提前一个月完成的工期了。说不定未来真给他们研究出一点名堂。”
语气略不正经,可他说得全是实事。
有学生加入的研究队已扩张到四百人。
他们多是年轻的新生代,有幸离开过山脉在更广阔的首都求学,观念眼界心境更具备一种鲜活的底蕴。
而在不讲学历高低,不论辈分先后的基地实验室,每个人都有发表见解的机会。
无需顾虑人际关系,无需操心考核奖罚,脑子里就想着攻克研究一件事。
换言之,只要合适,他们就会被允许尽情释放才华,成就自我。
放眼全星区,恐怕都找不到半个与这风气相似的研究所。
功劳一半得算在主管布雷格头上。
他这以学术为天的急先锋,刁钻起来连反驳他的苏元帅都敢怒喷,怎么可能会在意区区阶层或交情。
至于他唯一没怼过,也是另一半功劳的对应者,此刻嘬着吸管,抱着整桶果汁狂喝的苏罗是也。
香甜美食攻陷味蕾,青年神态也柔和不少,他瞥一眼挂钟,两眼忽然亮晶晶。
“开始了开始了!”
雀跃欢呼一声,苏罗拿起桌上的遥控就按。
座位斜对角,全新的电视屏幕亮起。
时下热播的动画《银河少女战士》在经历两次更换播出时间的波折后,终于固定在了傍晚六点半这个黄金档。
作为它的忠实观众,苏罗这些日子一集不漏地追更。
要是忙起来抽不出时间,他还会让在家的海勒姆帮他全集录像。
而上周审阅合同时,他趴在桌上抱怨了句准点看和录播看的心情不一样,没隔几天办公室里就多出一台新电视。
能随意进出此处的就三人,电视是谁的手笔不言自明。
看着色彩艳丽的画面,沙发上的季宇飞扶住脸,为那位慷慨的富豪也是今日唯一不在场的元帅叹息。
全基地忙于韬光养晦,唯有瞩目度最高的元帅必须做样子,要像往年为物质援助到处奔走,与附近辖区交涉。
另外,他接到了去找真正弟弟的命令。
在离他们最远的南端辖区,发生了一场死伤惨重的列车相撞事故。
车站是首都出资建设的,普莱德大元帅听闻此事立马出钱出力,派出精锐部队护送伤员。
拥有更精细高端的设备,他们在治疗期间发现了一个不可能的异状。
伤员的登记数据里,出现了和苏霆一家上载的基因数据匹配的人。
对方是个年龄为18岁omega,但因为是偶然搭车路过的跳虫游民,即非本地出生,没有正规ID的星际流浪者,暂时查不到他的去向。
在苏家,苏霆双亲早亡,他本人至今独身,而他的亲弟弟苏洛从未离开斯卡蒂境内。
突然蹦出这么一号人物,简直匪夷所思。
现如今,此事还没成为公开议论的话题,但不少身居高位,人脉广泛的官员已靠着各自的渠道获得了第一手资料,都在默默观望。
在会议室得知此事时,首座上的青年只是眼眸含笑,玩味地看向苏霆。
‘这不是挺好么,省了我们大海捞针的力气。去接你弟弟回家吧。’
一想起这茬,季宇飞心情难免波动,几秒钟里切换三遍坐姿。
外界尚且停留在猜疑阶段,可对从一开始就知晓真相的他们来说,这又是件令人担忧的麻烦。
还是难以定性,大感棘手的麻烦。
四十五分钟过去,欢快片尾曲为一集圆满地画上句号,苏罗也结束旁若无人的追剧状态。
他把饼干纸团成一团丢向远处的垃圾桶,好笑地打量着参谋长。
“说吧,今天又是吃错什么药,这么扭扭捏捏。”
听他发话,季宇飞反倒迅速松了口气,接着坐正微笑道。
“苏罗少爷,我斗胆问您一句,如果苏元帅真的找到那位……您有什么想法?”
转动皮椅的苏罗没让对方等太久,但他的回答却同上一次关于‘王的类型’的问询相似。
“那么你认为,如果今天要塞的门外出现一个一无所有,能力低下,因为只会吃白饭才被逐出九十九次,也因为丑陋、软弱、愚不可及而被所有人厌弃的人,你要怎么处理。”
提问来得突然,内容也出乎意料,季宇飞思索片刻才给出个人见解。
“依在下看,还是要结合现状判断。”
“如果形式困难到我们都自身难保,收留他反而可能伤人又害己,吃力不讨好。当然,出于人道主义,我自己是想尽量帮扶一下。”
说完他开始感到紧张,眼巴巴地望向办公桌,最后试探性地问道。
“您会怎么做?”
对方挑高了眉毛,冲他绽开一个势在必得笑。
“收了。”
毫不迟疑的答复,一如那张不见半分顾虑之色的脸庞,果断到令季宇飞心神为之一夺,头晕目眩。
大抵是喜欢看到他痴傻发愣的洋相,青年向前靠了靠,双手撑住笑脸,又慷慨地补充两句解释。
“在我这里,不存在没用的人。”
“哪怕他只有自身的存在令我发笑这一点意义,我也允许他站在我眼前。”
仍旧是让旁人咋舌,直呼他妄自尊大的发言。
可那话音投入耳朵这道深井,激起余味悠长,久久不散的潮声。
季宇飞抓紧扶手,三次用力地调整呼吸,这才勉强回归原状。
最终他低下头,心悦诚服道。
“您的器量,在下果然望尘莫及。”
正因明白自身的局限,他们大多数人都会考虑合适与否,透过条条框框来取舍。
偶尔也会出现博爱的圣贤,会将无私的虚愿置于现实的实底之上。
虽是好心,却往往更易滋生事端,乃至让身边人不得善终。
而他的小少爷苏罗,坚信且定会让自己抵达无限,所以从不拘束目光。
只要是说出口的,那就绝对会做到。
无关冗杂的个体情感,是位于更高层次的抉择。
拥有如此心境,他更不可能会为另一个真正的苏洛分神忧虑。
通过今天的对话确定这两件事,季宇飞借故走开,连连擦拭手心、后颈的汗。
冒汗并非出于畏惧。
他好像一个苦苦追逐着太阳的痴人,离得越近就越感到差距极大,也被炙烤得浑身火烫。
可是,停不下来。
从阴霾遮天,诡影横行的世界跑出来的他知道,只有不断追随着太阳的脚步,他才能继续欣赏着永不落日的盛景,才能让自己的血肉多一点蒸发,融入那令他神往的光辉里。
热意于体内奔腾,许久不见消退,所以当房门被敲响时,季宇飞还是带着泛红的脸颊去迎接。
这次的访客是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海勒姆带着一份包裹严实的文件登场,他贯彻精悍的寡言作风,说了一句‘请您过目’便行礼告退。
还没拆封壳苏罗就知道,这是他见面第一天就派给对方的任务反馈。
基于老兵巴兹的奇遇,用那少得可怜的线索寻找一个神秘的恩人。
飞快阅览完前半部分,苏罗少见地紧紧皱眉。
以为是有什么难事,季宇飞主动上前为他分忧,可是一一查看下来,参谋长也摸不着头脑。
“这些,都是近代——不,是从帝国解体时开始的事故报道啊?”
地震,海啸,飓风,楼梯坍塌……
摘取的事故种类各不相同,规模大小不一,死伤程度也没有特别的共同点。
并且,他们看起来完全没有联系。
“不,还是有的。”
阅读速度快几倍,已经翻到后半册的苏罗摊平文件,亮出专门裁剪出来的照片。
有失事现场的,也有事后的幸存者采访,还是和前半部分一样毫无共同点。
才过几分钟,季宇飞看得眼睛酸痛,五官都快皱在一起了。
如果这是‘快来找茬’的游戏,那根本就是找茬级别的难度,甚至还欠揍地不给提示。
“提示这不就来了么。”
似羽毛挠痒的笑声入耳,季宇飞才惊觉自己抱怨出声。
他慌乱又惭愧地低头,见对方一根指头按住什么东西,放桌面推向他。
颜色暗淡的旧纽扣,同心圆的纹路中间刻着一个奇异符号。
此刻的它,不仅出现在纽扣上。
幸存者外套上的划痕,倒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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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的组成的线条,气象云图上卷动的云流……
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的它成了一个固定点,将所有毫无关联的图画,也即情景串起,让人不禁质疑它的真假。
它就像晕在镜面上的薄雾,无形无体却无处不在。
突如其来地现身,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宛如一扇通往梦境的大门。
椭圆形的边框,装饰极尽奢华,浮雕的形状更是世间难见的精巧富丽。
硬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一本杂烩记录手册。
所有的传说,所有的历史,以及流传在每段时域长线上的文明都被精挑细选地摘出一节,像闪闪发光,最耀眼的珠宝镶嵌进去。
无论见到多少次,默文上将都会为之仰头久驻,两只眼睛慌里慌张地扫动,怎么也看不过来。
虽说这才是他第三次见,而且前两次他根本没靠近。
这是一扇不知何时出现在普莱德家宅,也即血红王曾经的宫殿地下的密门。
“时间快到了,默文,随我一同进去吧。”
正前方,他的直属上司奥古斯·普莱德大元帅低声提醒道。
皱纹和开始发白的红发彰显着这位元帅的阅历,然他目光矍铄,气势凛然,让他看着要比实际年轻十岁不止。
怀着敬意和惧意,默文匆匆点头,跟在对方后面。
同一时刻,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向内打开。
里面展现的一切,无一不在颠覆现代人默文的三观。
全部,都是书。
墙为书,地为书,连固定烛台的空隙都是书与木板隔出来的夹缝。
这些毫无保护的书使整个空间看着就像危险燃料库,随时都有失火的风险。
一步不停地走着,惶恐的上将发现更诡异的事。
那些烛火虽然跃动着,可好像没有温度。
不,不对,是这里太冷了。
冷到他口中呼出白雾,脚趾发麻刺痛,厚厚的制服完全挡不住刺骨寒意,比在北境的斯卡蒂难捱数倍。
他算是想通了,为什么普莱德元帅深夜通知他来时要他多穿点。
踏着地面流动的冷雾,他最终跟对方抵达最深处。
无法适应的寒意蚕食理智,默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又怎么抬头看过一圈冰窟般的万书阁。
这里绝对称得起‘万书’之名。
高达二十米的书柜组成环形的迷宫空间,既能轻易困住人,也困住徘徊其中的寒冷。
在默文冻得快要失去意识时,那个令他浑身一震,抖掉冰壳的人出现了。
腰身佝偻的老头,全身裹在厚实的黑袍当中。
他右手提灯举起,因此只照亮一张崎岖丑陋,像被陨石砸过的脸庞。
痤疮结成葡萄般的痕迹,从额角挂到唇边,两颊鼻头上的脓包高高肿起,仿佛稍微一动就能喷出深色脓液,令人恶寒不已。
视觉遭受重创,默文僵在原地,还在看或躲中间循环死机。
旁边的奥古斯倒是马上起立,深深鞠躬。
张嘴刚要说什么,大元帅却被老者扬手制止。
“现在是冬天,你好久不犯的偏头疼又发作了。”
一如那副超乎想象的丑恶面容,老者的声音也是难听至极。
高低音混乱,腔调时高时低,语气好比错乱机器拼出的产物,不伦不类。
而且,他居然有胆量不对大元帅使用敬语!
回神想到这茬,刚准备借题发挥说点什么的默文又僵住了。
老者探出枯树枝一样的左手,长到打卷的指甲刮擦着冰冻的书柜表面,滋滋作响。
“唔……十一月十,十月二十九,九月九,八月……”
“酒杯两支,第三,香酥盐……”
“奶油奶油,奶油乳酪饼……”
低念着意义不明的话语,老头提灯于书架间快步绕圈,行为举止逐渐有疯癫趋势。
他令人费解,普莱德大元帅的恭敬等待又让疑惑更上一层。
“你叫默文·比德。”
冷不防被点名,默文条件反射回了声‘是’。
“你带着弗雷泽·普莱德离开首都前往北境山脉,在斯卡蒂的营地停留六十八小时零七秒,你连续三次晚餐都被肉丝卡住牙缝,用舌尖偷偷舔,却怎么也弄不下来,刚到那晚还因为腹痛放了一整夜的屁。”
不为人知的事实被精准道出,默文一脸错愕,舌头无意间扫过牙缝。
由于短暂失神,他眼睁睁看着老头用恐怖的手捏住自己下巴,左右掰着细瞧。
片刻后怪老头加重力道按压,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记得叫醒你的家庭医生,出去后你要掉牙了,哈!”
局面愈发怪异,默文连忙挣开那只毛骨悚然的爪子,连连用眼神向奥古斯求救。
于是大元帅再上前半步,恭敬欠身道。
“敢问阁下,一切安好吗?”
似乎到现在为止,那老头才把大元帅放进眼里,围着人踱步,不停啧嘴发出怪声。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顿住,凑在奥古斯左耳边。
“你担忧的事,不会有问题。”
他接着一抻脖子,又绕到大元帅右边。
“婚礼的白鸽会在你的头顶上方飞过,你所爱的幼子将获得新的蜕变,他也为此甘之如饴,余生无憾。”
奥古斯听完眼睛一亮,但又谨慎地追问道。
“不知您有没有听说,上周的列车事故,我的人民因此受伤惨重,我心痛不已。”
元帅问的是遇难者,老头扭曲发皱的嘴角,摇摇头退开。
“是真是假皆无所谓,因为礼堂的钟声注定会为流星般的一对新人敲响,你的夫人感动拭泪,因她毕生所愿终于得偿,恭喜,恭喜呀……你们该走了。”
听完莫名其妙的话,稀里糊涂被赶走,默文在返回的路上忍不住开口了。
“恕我直言,元帅,这样来历不明的人,您可千万要对他的谏言多加斟酌啊。”
拥有相同秘密的人会拉近距离,许是因为这点,奥古斯瞥去一眼,露出浅浅的,意味深长的笑。
“上回你们去见的苏洛并不是苏霆的亲弟弟。真正的那个就如目前流传的,是上周的匹配者。其他的,你暂时没必要知道。”
默文瞬间瞪大双眼。
一个疯老头的话,为什么大元帅要相信到这个地步?
想问却没头绪,想劝又无从下手,头脑混沌的他竟然在跨出大门前脚一滑,重重摔倒在地。
他满嘴血地爬起,擦拭的手掌正好兜住掉出来的牙齿碎块。
此时惊骇远远盖过痛感,默文上将只会仰头,看着似乎早有预料的元帅。
“我、牙、我的牙真的——那个人、那个老头……”
准确的说,那并非老头。
只是在这一次的会晤里,他选择了心仪的,也是他认为合适的面貌。
极寒书库里,他依然举灯立在原地。
“呼……”
他发出悠长的,像刚从梦中醒来的叹息。
紧接着,他敞开双臂,仰天发出喜悦的笑声。
宛如一罐装满的玻璃珠翻到,晶莹剔透的小球弹跳着随性乱蹦,在仿佛永无止歇的笑声中,他与四周都变化了。
冷雾消散,空间压缩,刚才令访客们胆寒的冰窟回归正常但仍旧壮观的书库,环形的排列密不透风。
他随手将灯放在空气中,任其似一团粘土自行揉搓,最后与书山的一层薄霜同时消失。
脚踩两摞图书,他拨弄着羽毛般轻软的黑发,脸与眼还藏在兜帽下。
“七七八八!你刚刚看到了吗!”
明明有着成年男性的声线,他却似小孩快速高抬腿,双臂学着翅膀扑扇,模样好不滑稽。
“是不存在者,是无法解读者,是胆大包天篡改者啊!”
“为什么?怎么会?好突然!怎么办!七七八八!”
“七七八八快救我!我是不是要赶紧逃!我会不会死?”
以狂喜的姿态表达惊恐,他的演技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因此,他呼喊的对象于他脑海应答。
【滚】
【等你真死了再叫我】
无法形容的声线,判别不了性别和语气,却准确传达厌恶这唯一一种情绪。
虽然厌恶,可他们共生一体的关系却又将他们紧密绑定。
所以,那道声音腻烦地再接一句。
【你一个已经在锁定对方查阅任务的人,安的什么心我会不知道么】
被说破小心思,原本欢快转圈圈的青年停下了,羞赧地对着食指。他的手也不再畸形了。
酝酿完毕,他抚着侧脸嗫嚅道。
“是啊,仅仅是在别人那里看了一两页,我就已经、已经——”
【想抹消掉他】
“一见钟情啦!”
【……】
像是听到始料未及的话,那道声音,或该称之为7788的系统,发出短暂且刺耳的噪音,切身演绎着‘谁的沉默震耳欲聋’。
片刻后,它又在那个陶醉撒花的青年脑中提示。
【你刚接了刺杀他的任务,用时0.001秒】
是看到的瞬间就选择接受,快得超越生理反应。
如果是因为一时激动眼拙点错,那情有可原,现在也理应懊恼或者……
“是这样吗?”
黑袍青年抛花的手一顿,随后双手高举,终于按捺不住地来了个大跳。
动作华丽又轻盈,堪比顶尖的天才舞者。
而他手舞足蹈欢呼着——
“好棒耶!”
同样耗时一毫秒做出的庆贺,换来7788相同的长久静默。
在单方面切断联系前,它发送出眼下最合适,同时也是它使用频率最高的回应。
【神经病变态赶紧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