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杨过本还以为此说少不得又是数月见不着欧阳溯了,谁成想不及晚饭时节,前头忽然喧闹起来,呯呯嗙嗙兵刃呼喝之声不绝,好是一副沸反盈天之相。四下里好些个师兄弟们来回跑动,杨过忙扯起一位师侄辈的问起,说是外头来了贼人闯宫。

    杨过「嚯!」的一声,兴致大起,此等热闹之事,他怎可不去瞧瞧?当下便撒开腿来往前头奔去,谁知到那一瞧,竟是欧阳溯并那白日里的龙姐姐被人团团围在正中,正自斗武不休。

    却原来,欧阳溯与小龙女从杨过那院里出来,寻思也莫费劲递拜帖了,直入前门就去要说法。

    那守门的小道士一听是来见掌教讨说法的,又说是教内那位颇受重视的清和道长杀人灭口行淫邪之事,可是唬了个魂飞天外,忙忙地便去通禀。

    这一时掌教马钰因事外出未在重阳宫中,便是他师弟丘处机和王处一代为理事。因着丘处机乃是尹志平的师父,那看门的小道士便先来禀了他。这丘老道生来脾气暴躁、性烈如火,如今愈老愈是有几分偏固不化,闻听此事当场便黑了脸色,唬得底下跪着回禀的小道士抖衣而颤。但丘处机对尹志平这徒弟向来是信重的,只觉他持心极正,品行端方,无一处不好,此时听得这突如其来的一通告状,心中已先自有几分不信,觉得定是旁人信口雌黄、无端污蔑,但也先还不忙斥骂,又问了问来者何人。

    那小道士早已是被吓得脑中一团浆糊,磕磕绊绊几句,只说是一个极美的年轻姑娘并一个好看的少年公子,末了才想起来一句:「这二人自称是隔壁古墓派的!」

    丘处机啊出一声,霍然站起,反问一句:「当真?」听那小道士信誓旦旦地回话,心思却已转至别处,暗想这芳邻当不会无端由如此,莫不是真有其事?但又想起徒弟素日人品,仍不肯信,心觉其中怕是有所误会。

    当下振衣而行,嘱咐小道士先将人请进前厅之中,自己则去叫师弟王处一,可巧全真七子中的其二郝大通、刘处玄也在他处,三人正坐而论道,研习一部道经典籍,待一听丘处机说起此事,立时惊起,全真七子素来一心同体,闻得此事怎能不理?于是便四人一道同去前厅,看看究竟是何事体。

    四人转进厅中,当先便见到一位俊雅公子,衣着锦绣,人物风流,手头把玩着一柄长剑,瞧着似是重阳宫里常见的制式剑。丘处机暗觉此人眼熟,但还不忙深想,走近两步,方看见这公子后头还立着一位纤柔少女,但见她清秀隽雅、眉目如画,只是面如寒霜、神色凛冽,似雪山上的千年冰川寒崖般让人不敢逼视——便是小龙女了。

    欧阳溯见这几人进来,略一拱手,道:「在下欧阳溯,乃是古墓派龙姑娘的朋友,敢问哪位是掌教真人?」

    全真七子乃是江湖上大有名头的人物,又是比她大了许多的前辈高人,她这一礼却是大不尊重,只是她乃是兴师问罪来的,全真教四人便也不见怪。丘处机也只略略一礼,道:「贫道丘处机,本派掌教师兄未在宫中,少侠有何事只需与我等说来便是。」又指向其余三人一一作了介绍。丘处机本还要请二人上座,但她二人是来拿人问罪讨说法的,却又如何坐得住?便仍是立在当中,几个老道见势如此,也一并立于一旁。

    一番厮见既过,欧阳溯便将手上那剑递出,道:「这剑乃是贵教尹志平所用之剑,对否?」

    徒弟所用之剑,丘处机自然是认得的,他将那剑接过,细细看了,确是尹志平所用之剑无疑,便冲其余三子点一点头,以示确认,又问道:「正是他所用之剑,只不知怎会在少侠手中?——少侠在门前所说之事,又是何故?」他还只当是有所误会,还想细细察来解释一番。

    却听欧阳溯冷笑一声,道:「自然是贵教的尹志平所用之剑,十数日前,他趁着龙姑娘伤重,欲行不轨之事,被古墓派的孙婆婆发现之后就杀人灭口,幸得我偶然路过,龙姑娘才未教他轻薄了去,这剑便是他慌张逃走之时落下的!」

    全真四子听得这话,齐齐「啊!」的一声,大感震惊,俱不能信。

    王处一当先问道:「我那师侄素来光明磊落,我教又有规矩不得近古墓周遭数里,除却数年前我师兄弟几人到墓外致祭龙姑娘先师,隔着两派的那片林子我教从无一人踏进……少侠莫不是认错了人?」他口中说着,眼望向小龙女,想将她引以为旁证。

    小龙女见他望过来,道:「这话却也没错,但从来没踏进过就永远不会踏进么?素来光明磊落便又会永远如此么?我那时耳听得他一剑将孙婆婆杀了,剑透胸腑,血肉淋漓之声皆在我耳中……这决不会有错罢?」

    刘处玄心细,一下听得此中关节,不由问道:「耳听得?莫非龙姑娘并未亲眼见到是我那师侄?」

    欧阳溯冷哼一声,道:「龙儿自然是未能看见,你们的好徒儿虚伪至极,行龌龊事之前还晓得用帕子蒙住人眼睛,好教人认不得他!」她说着从袖管中抽出一条巾帕举在诸人跟前,教他们看了个清楚,却是那日她搭救小龙女之时顺手揣着了,不想此刻竟有了效用,「莫非刘道长以为那剑不够指认尹志平?可巧那日这帕子我倒顺手收了,这帕上虽无任何花样刺绣,但既是他随身之物,总有人是认得的罢?便是无人认得,这帕子瞧来倒是不差,这绢丝品类总有个出处,这终南山脚下左近也只得一处镇集,何家所售何人采买一问便知!」

    郝大通心直口快,见师弟被诘问,忍不住接口道:「若是别处买的呢?这又如何能做得准数?」他也非是要为尹志平辩解之意,只是平日里粗放惯了,话一说完便有几分后悔。

    这话果然激得欧阳溯涌上火来,复又冷笑道:「好啊,照你这说法,便是甚么证据也做不得准了?莫非诸位全真教的前辈高人是要包庇尹志平这恶徒?」

    丘处机倒认不得那帕子,但今日听得种种皆匪夷所思,与尹志平往日行止大相径庭,但现下人证物证俱在,似是罪行昭昭、证据确凿,一时惊怒交加,思绪纷纷不足一表。

    王处一倒是个理事清楚的,他问道:「少侠且先不忙急,还请再将那日情形细说一番,我那师侄到底如何作为,龙姑娘又是为何伤重受制于他,孙婆婆又是怎生被杀?」

    欧阳溯见他还算明事理,便道:「那日我欲上山游览风光,恰见到个色道士在一株树下要解人家小姑娘的衣裳,我便跳出来一声大喊阻他,他被我惊走,后来我救起龙姑娘,她同我遍叙前情,是有一恶人打伤打昏了她同孙婆婆,那恶人走后这色道士便趁隙而来,趁着她伤重不得动弹之际点了她穴道,又蒙住她双眼欲相轻薄,孙婆婆伤得稍轻些,醒转过来要相救,被这色道士一剑杀了……若不是为了给龙儿治伤耽搁了些时日,当日我们便该拿上门来了!」她说此事之时刻意避开了欧阳锋不提,皆因她前回在柯镇恶和李莫愁那都因着与欧阳锋的仇怨惹出事端,现下也不知欧阳锋同这全真教有无牵扯,便学乖了一回,特意避过不提。

    那一头丘处机听完,已是勃然大怒,再忍之不住,一掌拍在厅里的花架子上,将之拍了个零零碎碎,斥道:「逆徒!孽障!他往日里瞧着好好的,怎突然做出此等丧天良之事,真是败坏了我教门风!这等杀才,看我即刻去拿他是问!也好给芳邻一个交代!」回身作势便是要走。

    欧阳溯见他这等声势,也是略略吃惊,想这老道倒是嫉恶如仇,颇为正直。

    另一头刘处玄听完却自有思量,他看一眼丘处机,见他面皮紫红、两眉竖起,已然是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忙劝道:「丘师哥且慢,这里边还有诸多不明之处,且先不忙动手。」丘处机被他一拉,倒是略等了一等,看他作何说法。刘处玄见他止住,便转向欧阳溯二人,问道:「那龙姑娘被点穴之时不曾看清那人面貌?孙婆婆醒转之后也未曾叫破这人身份么?少侠又是怎生认定此人必是我尹师侄?莫非少侠认得他?不瞒你说,他平日里人品可观,全教上下第三代弟子中属他道心最坚,若要这般认定是他,贫道属实还有几分疑虑。再者那先伤人的恶人又是何人?」这也并非是他要包庇同门刻意为难二人,实乃此事事关重大,若真有其事,不单是尹志平声名皆毁,连全真教整派上下的清名都要被带累,且他们与古墓派十数年为邻,从未见过小龙女与人相交游,这突如其来冒出一个少年公子口口声声诉诸罪状,也着实有几分可疑。

    这诸般种种细节欧阳溯并未问过,因她当日见事出危急,小龙女必有一番惊吓,便不欲多说惹她后怕烦忧,现下见证据俱在、事实确凿,这全真教道士却东问西问不肯认账,大是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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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烦,蹙起眉头正要怼上几句,忽听小龙女道:「那时我伤重无力,倚在树边,他躲在树后于暗中点了我穴道,然后他便蒙住我眼,我又如何得见?后边孙婆婆醒转过来,奔到近前攻他一招,只嚷得一句『恶道士…!』,便被一剑穿胸杀了去。」以孙婆婆之武艺本不至于被尹志平一剑杀死,但她先被欧阳锋打伤,醒来又见到这等骇事,心急之下只想抢上前来替小龙女赶跑恶贼,却露了破绽枉送了性命。

    若是一般人回忆起这等惊惶畏难之事,且还要同不相干的外人细述详情,必定心中难受难堪,但小龙女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听旁人问起便都照实说了,且她心性坚韧,心中虽微觉不悦,面上却无一丝怫然。欧阳溯望了望她,见她一张清丽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但欧阳溯也不知怎地,竟突生出几丝感同身受般的难以忍受来,忍不住便往小龙女身旁凑近一步,略牵了牵她的袖子。小龙女被她一碰,望她一眼,也不言语,欧阳溯却莫名觉出几分平和安然来,心下这才略松了口气。

    此时众人已是绕来绕去说了许久,欧阳溯心中大是不悦,便冲着全真诸子道:「那时我喝他一句,他下意识望了我一眼,又忙以袖掩面逃走,我却已看得清清楚楚,各位道长只消将此人带上前来,当面对质一番便知究里!」

    王处一听了半晌,也感此事棘手,一边忧心师侄,一边又挂心师兄,还要担心全真教上下的清名,又对欧阳溯此人有几分疑虑,这会儿见问起尹志平下落,便道:「我那位师侄日前领命,随同掌教师兄下山办事去了。」

    却原来,这全真教的掌教真人马钰早年间沉迷丹道却不精丹理,多年来沉有丹毒,身体常发宿疾,近些年一直潜心休养,忽闻得某位道友有治顽疾丹毒之方,便由他妻子清静散人孙不二陪同前去一访,因尹志平于丹道上颇有独道见解,此番又自行请命要跟随侍奉,便带了他一道同去。现下看来,怕不就是心忧事发,寻了由头先自躲了出去。

    欧阳溯万没料到这尹志平竟没在重阳宫中,一时也是无法,又有些疑心莫不是这几个老道欲相包庇?但看他几人反应倒又不像,虽然有所偏袒,也算得寻常,不大像是提前串通好要护住那贼人的样子。当下只感心浮气躁,也没奈何,不觉从腰间摸出折扇替自己摇了摇,待得凉风习习才略平静了些。

    那一头丘处机闷了半晌,一直压抑自己的暴怒真火耐下性子听着,这会儿见又提起,急道:「无妨!贫道即刻动身,亲自将他拿来喝问,到时必定给二位一个交代!」

    王处一见他又是急怒欲走,也忙扯住他,转向欧阳溯二人刚要发问,忽而眼神一凝,不自觉地顿了一顿,却还不忙发话,只问道:「若是这恶贼当真是我那师侄,二位欲要如何处置?」口中问着,眼却瞬也不瞬地只盯住欧阳溯。

    欧阳溯尚还未觉,只还顾着想这头,依她之见,此事自然是全看小龙女的意思,便摇着扇子转脸望向小龙女。

    小龙女此来便是要教尹志平抵命的,这事于她自己而言倒是未有损伤,但孙婆婆却被尹志平害了命去……孙婆婆名虽仆妇,实则小龙女自小由她照顾长大,情甚母女,她死后小龙女虽面上不显,实际伤心已极,她于自身苦难倒能容让一二,但孙婆婆之死必不能轻饶,自然是要杀了他去,一命偿一命的。

    便听她道:「自然是偿命了。」

    全真诸子听她冷冰冰吐出这句,虽有所预料,却也俱是怔然。

    于武林中人而言,杀得个把人殊为平常,便是互结仇怨冤冤相报,也是各凭本事、手上见真章,如那等官府律法一般一报还一报的公道判罚倒是少见,端看各人自身觉悟品性……他们也知古墓中有一老妇为仆,但寻常自不将这等人物放在眼中,且又对自己人有几分下意识的回护之心,因此上他们本倒没太将孙婆婆之死放在心上,只将辱及小龙女之事当作大事对待,竟从未深想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理……便连丘处机都被她这无波无澜却又寒意逼人的话说得一怔。

    当这四下俱静的时候,突听一声道:「欧阳公子,你这扇子…从何而来?」

    却是王处一盯了许久,终于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确认欧阳溯手头上那柄扇子,真是同欧阳克曾使过的扇子一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