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仙人抚我顶
    过分淡漠的电子音里,江袭偏过头,看向冉秋蝉。

    冉秋蝉回视他,半眯起眼,“一支补充剂而已,舍不得?”

    江袭失笑。

    “不是。”江袭说,他微凉的指尖擦过冉秋蝉额发,替他把碎发别到耳侧,“反正都是要给你重新兑的。”

    “我只是想说,祝我们好运。”

    …

    江袭和冉秋蝉的运气的确不算好,其他玩家在集市晃了一天也没被村民塞上哪怕一个馒头,倒是他俩碰了个开门红。

    日头西斜,猩红色余晖泼下半边,遍洒整个村子。

    头天的集市已经关闭,村民各自拿着交易到的东西回家,玩家在集市口集合,交换线索。

    冉秋蝉说了白天的事儿,刘明文别开视线,不去看阎壑掌心里两个圆滚的娃娃。

    边上的李绣忙不迭搓了搓手臂,一阵恶寒,“这东西看着瘆得慌。”

    “这东西还挺沉,能转赠吗。”阎壑把两个陶瓷娃娃抛起又接住,“送我呗。”

    江袭也不在意阎壑扔着胡闹,自顾自整理着袖口,“不行。”

    阎壑“嘁”了声。

    史廷和吴融融已经回了竹楼,秦珍跟何柠聊着点什么,王为华推着眼镜,鼻托卡在眼角处,视线随着两个娃娃起起落落,眼珠紧赶慢赶着转,乍一看颇有些滑稽。

    “王老师。”江袭抬眼,“您看出什么了吗。”

    阎壑动作一顿,两个抛到空中的陶瓷娃娃不待落下就被他抄进掌心,摊开在王为华面前。

    “算不上。”王为华弯下腰,又凑近仔细打量了片刻,开口时有些踌躇,“这东西很像我们家乡烧给逝者用的死陶。”

    “那是什么。”阎壑皱眉,“听着一点不吉利。”

    “是不大吉利。”王为华直起身,眉头纠结成一团,“是我们那里古时候的习俗,小地方用的多。村子或者乡镇里总有这么一家做死陶的铺子,有人走了之后,家里人就出钱做两个和成年人等身大、外表是童男童女的中空陶俑,立到坟头。”

    “……不是该扎纸人吗,”李绣弱弱开口,“我们那边的坟头都是放纸人的。”

    “纸人也扎,塞到陶瓷里去烧。”王为华隔着段距离指指娃娃头上的绦子,“这里的绦子就是盖儿,烧的时候揪着红绦扯开盖子,把扎的纸人拿竹片撑起来,塞到死陶内部,然后闷在里面烧成灰。”

    “去祭拜几次,多烧几次,等里面的灰攒满了之后,就是成品死陶。”

    江袭看向阎壑:“没积满纸灰之前的都是半成品?”

    王为华点头:“哎。”

    “它有什么意义么。”江袭问,“直接烧和塞到陶俑里的区别是?”

    王为华回想了一下,他眉头紧皱,回想的有些艰难。

    “……似乎是觉得,直接烧纸人下去,下面的人会拿不到?”

    “下边儿叫九泉,”王为华跺了跺脚,“下边儿的人要收东西,得上来;上边的人送东西,得装着送下去。”

    “烧也是捎,烧的钱和吃喝写上名儿就丢不了,能送到逝者手里,但是纸人不行。这是给逝者的奴才,烧下去就是活人,就算写上逝者名字,也能自己想办法给擦了,可是拿刀刻上,又会把奴才划成残废,只能写。

    “但没人想当奴才,所以会跑。”

    王为华示意阎壑把陶瓷立起来,比划着指那根绦子,“陶俑能锁住奴才,所以盖子内部会刻逝者的名字,等到攒没了,就把死陶扔到火里打碎,下边儿的人就收着了。”

    阎壑把男娃娃立起来,揪住了红绦。

    他猛地一扯,男孩模样的陶瓷娃娃面部从中间裂开,茶盏形的盖子被拉下,里边儿的纸灰洒出,泼了阎壑满手。

    那张诡异的脸因开裂而更加狰狞,江袭扫了一眼,低低叹息,“本来就丑,脸烂了更是丑的没法看。”

    不明所以的阎壑:?

    “那个小孩儿为什么送你们这种东西?”刘明文给阎壑递了张纸巾,“恶意这么大吗。”

    “不像。”冉秋蝉咕哝,“那小孩看着就没什么心眼,在他的认知里,大概就是给我们送了两个陶瓷娃娃。”

    刘明文目露同情:“你们今晚怎么办?”

    冉秋蝉耸肩,示意他不知道。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江袭接过阎壑手里的绦子,把娃娃的半张脸重新安回去,“想听哪一个?”

    秦珍:“坏消息。”

    “坏消息是我见过这东西三次。”江袭举起童男模样的娃娃晃了晃,“两次是在金州中转站,一次在进本后的晚上。并且三次,我都骂了它。”

    何柠没反应过来:“骂了它?”

    “对。”江袭温柔笑开,“我骂它丑,并附送了一句滚。”

    静寂,彻底的静寂。

    这把完蛋了,阎壑麻木地想。

    不出意外的话,这俩人明天就能体面地埋了。

    “那好消息呢?”秦珍头一个回过神,“好消息是什么?”

    江袭拎着两个娃娃,在指间轻轻一晃。

    “好消息是,”江袭说,“我们已经确定它们是什么东西了,对不对?”

    “……袭神,”漫长的沉默后,阎壑艰难地捏了捏山根,“能在这会儿收起你不合时宜的冷幽默吗。”

    秦珍跟何柠没开口,但满眼写着赞同。

    江袭对他们的反应表示失望,冉秋蝉把娃娃用纸抱起来,扔进江袭兜里。

    “你不会让我死的,”冉秋蝉说,“对吧?”

    江袭微顿。

    他垂下眼睫,指腹抵上冉秋蝉眼尾,轻轻揉了揉。

    “当然。”江袭温声说,“放心。”

    阎壑转过脸:“闻见没,一股狗味儿。”

    何柠表示没眼看。

    “给我挑桶水。”江袭轻拍阎壑的肩,“找个大桶,再准备一个水舀。”

    阎壑问:“你要做什么?”

    “洗个澡。”江袭这样答,“集市没那么干净,沾了身土。”

    也许是江袭表现的真的太轻松,其他几人的担心降下了不少,给阎壑搭把手灌满了水桶就各自回楼。

    阎壑临走前还在确认到底用不用他守在门外,被江袭敲了脑袋。

    “半夜在门外蹲鬼,是想死我前头吗。”江袭问。

    阎壑抿抿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夜里月亮只有半弯,是峨眉月。

    两只陶瓷娃娃搁在桌上,夜风一拂,倏然就没了踪影。

    冉秋蝉坐靠床头,江袭倚靠书架,一个出神一个垂眸,都是一般的沉默。

    冉秋蝉心不在焉,食指和拇指指尖挨在一处,无意识地摩挲。

    窗外隐约的虫鸣声在某个瞬间被蓦然掐断,沉重的底座拖在竹板上,划行声由远及近。

    冉秋蝉看着窗外,那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清浅,朦朦胧胧铺了满地。

    江袭走到他身前,把他挡了个严实。

    “打碎,”冉秋蝉问,“还是火烧?”

    江袭淡淡:“都不是。”

    冉秋蝉垂下眼睫:“陶瓷怕的是什么?除了能锤烂它的东西,我想不到别的。”

    江袭笑了下:“嗯。”

    江袭语焉不详,冉秋蝉也没死缠烂打。

    他跳下床,站在江袭身后。

    冉秋蝉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比死陶先到的,是窗边水桶里映出的几张纸人面孔,工笔绘制的五官极不协调,红艳艳的脸蛋配上大红的唇,嘻嘻笑着跳上窗檐。

    纸张摩挲的簌簌声响个没完,为首的纸人弓起腰,嘴唇里垂出一截纸做的舌头。

    腥臭气在屋里弥漫,江袭从兜里摸出柄蝴蝶刀,扔给了冉秋蝉。

    纸人动作一顿,以极扭曲的姿势蹲在窗檐,脖子扭了个180°,和其余几个纸人面面相觑。

    “火烧过的纸人是‘活人’,是鬼怪。”江袭打了个响指,示意那几个纸人看向他,“可还是纸的时候就被废了的,成不了‘活人’。”

    纸人发出嘶嘶声,警觉地盯着江袭。

    “他手里有刀,我手里这东西不一定那么利。”江袭突然笑开,他袖中滑出支短小的竹片,被他拢在指间,上下挑动两下,“来试试看?”

    纸人漆黑的眼盯了会儿江袭,谨慎地缓慢后退。

    最后的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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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半边身子都退了窗,下一刻,为首的那只骤然发难。

    冉秋蝉只看到片白色的残影飞扑而来,伴着浓郁的腥臭和刺耳的嘶鸣,他下意识上前,却被巧劲儿捏住后颈,往边上一抛。

    冉秋蝉跌在床上,陷进柔软的被褥里。

    再抬眼,江袭手中的竹片上串了两个纸人,平整的条形竹片穿过两个纸人猩红的嘴唇,把纸制的舌头后仰着穿了个通透。

    纸人的手脚被江袭三两下扯掉,可怜巴巴的飘在水桶里。

    “你看。”江袭的手温柔覆上前方纸人漆黑的眼,那对眼珠正惊恐的乱转,被江袭遮住时颤得更厉害,“让你试你就试,枪打出头鸟了吧。”

    ——刺啦。

    有什么东西从江袭手里扔出,冉秋蝉低下头去看。

    地上被撇了四只画出来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竹楼的吊顶。

    “要来吗。”江袭收回手,把两只残废的纸人从竹片上弹下去,笑意温融,“你们。”

    窗檐上的三只掉头就跑,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而后越来越远。

    冉秋蝉站起身,只看见一片起伏的白色从竹梯里下渗,逃难般抱头鼠窜,很快就没了踪影。

    江袭敲了敲窗檐。

    底下蹲着的东西微僵,愣是没发出半点动静。

    “还不滚?”江袭问。

    “纸人毁了两个,其他的也跑了,我没准备明火,也没有纸灰,你现在装不满,成不了鬼。”

    江袭撑着窗沿,前倾出身子,“我不准备把你烧了,也不打算把你砸了,但是我准备了一桶水。”

    “半成品。”江袭垂下头,“想连水带你被埋地里吗。”

    “想当一个永远做不了成品的可怜蛋?”

    蜷缩在窗沿底下的死陶抬起头。

    它坐,江袭站,它仰着脸和江袭对视。

    它面孔狰狞,江袭笑容温和。

    “……好,运。”死陶张了张嘴。

    它目光怨毒,陶瓷的嘴唇上下磕碰,磨出阵类似金石击敲的动静,“你……只是,有那个男孩送你的,好运。”

    江袭眯起眼。

    “他给我的好运没有作用在你身上,”江袭说,“虽然很遗憾,但他送给我的好运是让我捡到了这根竹片,它戳不死你。”

    “滚远一点。”江袭揪住它的红绦子,轻柔地捋了捋,“不然我就把你灌满水。”

    死陶不再说话,低下头。

    它伸出手缓慢地爬行,身子和竹楼摩擦出闷闷地响。

    女娃娃模样的死陶始终蹲在楼下,在这一只死陶爬下来后,贴了上去。

    两只怪物挨着脸,小声呜呜咽咽,夜风拂过,两个成人高的死陶倏地没了踪影,地上只剩下两只小小的陶瓷娃娃,手拉着手,紧贴着脸。

    虫鸣声重新响起,月光依旧柔软,夜晚平静又安详,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江袭转过身,怀里蓦然撞进个人。

    冉秋蝉死死攥着他的衣领,脸埋在江袭颈窝,他的声音压的很低,身子在细密地颤,“我以为会死。”

    江袭搂住他,掌心贴着他的脊背往下顺抚,安抚地轻拍,“刚刚你看起来并不害怕。”

    “我不怕和我不想是两个概念,它们不冲突。”冉秋蝉紧紧闭着眼,“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

    江袭无奈,他拢着冉秋蝉的后颈,手劲儿放缓地捏了捏,“我跟你说了的,不会死。”

    “谁会信你。”冉秋蝉说,“谜语人。”

    江袭哑然。

    虫鸣声愈来愈大,江袭把冉秋蝉抱在怀里哄,下颌抵在他发顶,口吻过分柔缓,“秋蝉,游戏里不信任队长是大忌。”

    冉秋蝉抽了抽鼻子。

    他最初混过这个本就和江袭分道扬镳的想法随着时间消弭,他发现他无法忽视那几颗拟态成巧克力的补充剂,也无法不去想连续两晚江袭哄他入睡的小调。

    “我跟着你。”冉秋蝉抿唇,从江袭怀里抬起头,“队伍名呢,叫什么。难听我就退队。”

    江袭低下头。

    他和冉秋蝉对视,指尖轻摁冉秋蝉发红的眼尾,揩去了星点水泽。

    “叫月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