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时隔多年,寒川音至今记得自己年幼时遇见那个“怪人”的场面。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下午,她乘坐公交车前往镇上的小提琴老师的家里上课。
老师的家旁边就是当地最大的超市。
说是“超市”,其实也不过是便民生活的大型小卖部程度而已,远远比不上那些跨国的超市巨企那足以批发货物的规模。
小姑娘便是在这家超市的侧门巷子里看见了一个满脸迷茫地坐在台阶上的女人。
记忆中,寒川音已经回忆不起那人的具体样貌了,就隐约感觉像是西方人的长相面容,但倘若仔细去思考,只能想起一张浮现出宛若白雾般雾蒙蒙的面孔。
大概是个外国人吧。
之所以会特别注意到那个怪人,是因为有一个路过的男人向那位大姐姐搭讪,遭到拒绝后反而想要教训一下她,结果被女人直接一个过肩摔给放倒了!
“哇……好帅!”
小孩儿对于这种暴力场面通常没有什么抗拒能力,她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好一会儿。
那个外国姐姐也没搭理周围,只是专心致志地给了那个手下败将好几个耳光,完全不顾对方是如何求饶的。
感觉真是很痛的样子……
其实也没看多久,寒川音就到时间去上课了。
至于这堂课上得效果怎么样嘛……寒川音只能说课堂中途有不止一位邻居跑过来敲门,大吼大叫着说什么“你们要杀人吗”之类的吓人话题。
其实女孩还记得这位老师家的演奏室里贴着隔音海绵垫,只有窗户是敞开的。按道理传出去的音量不会太大,但不知为何,这些过分暴躁的邻居似乎都无法适应老师家中传出的若隐若现音符。
吓得寒川音一度躲在沙发后面,不敢继续练习拉琴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老师摘下隔音耳机,亲切叮嘱寒川音出门坐公交,不要乱跑,好好回家。
小孩儿表面上乖乖的答应了。
但在离开此地时她其实有点难过的,因为从小到大,寒川音不知道跟多少位音乐领域的老师求学过。
可惜的是,每个老师在教学后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孩子已经不是“朽木不可雕”的程度,而是“在刨音乐祖师爷的坟”级别——属于是帕格尼尼要捉她下地狱一起去当音乐魔鬼,贝多芬听完都要头脑放空、停止创作的程度。
呃,虽然没人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贝多芬大师还会不会继续耳聋。
音乐老师们全都承认寒川音的努力和认真学习,可惜她天生就好像吃不来这口饭。
学什么乐理知识就忘记什么,最基础的指法永远记不住,歌喉里传出来的是足以令听众立刻自寻短见的五音不全之声……
全世界可能只有外婆一个人坚持认为自家小乖乖在音乐方面还有救!
寒川音很爱自己的外婆,但她根本没法在这方面令人不失望。
此时天色已晚,恰逢饭点,路上连行人都变少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站台等车的小孩儿颇为沮丧地低下了脑袋,小腿在椅子边缘晃来晃去。
“……喂,那边的小孩,看过来一下?”
有人叫她。
寒川音抬起头,意外地发现是两个小时前坐在超市侧门口的那个外国人姐姐。
居然还没离开?
恍惚中,她觉得对方说得好像不是日语,但又不是标准的英语……可偏偏她能够听懂对方的每一个字词意思。
她不自觉地靠近过去,发现先前的搭讪男子已经形影无踪,地上有些可疑的血迹残留。同时,姐姐身边多出了十几箱从超市批发买来的各种口味可乐。
这些满满当当的各色纸箱子垒起来后,比人还高。
好多可乐!小孩子的眼神都看直了。
——坐拥诸多可乐的大姐姐真是宛若天神。
不知为何,最后的画面演变为两个姑娘在这独属于一天中的逢魔时刻,坐在台阶上,你一罐我一罐的喝可乐闲聊。
“其实你刚才一直在看我吧?两个小时前。”那人说。
寒川音有点吃惊她当时居然也同样注意到了路过的自己,很高兴地点点头:“嗯。”
然后陌生姐姐问了个有点奇怪的问题:“你觉得我当时怎么样?”
“……好帅!”
“哈哈哈,真是个孩子。”
“嘻嘻。”捧着可乐的寒川音像是小猫崽一样缩在那人身边。
不知为何,她能够从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察觉到类似于外婆给自己带来的安全感。
她们那天闲聊了很久,久到公交车都过去了一班,以至于小朋友本人都起了疑心:“姐姐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不走呢?”
“因为我在等人过来接我啊。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跟他走散了,只好一直在这儿等他……”
长发披散的姐姐笑着把第五罐喝光的空易拉罐捏成了银白色的饼状,然后把它摞起来。
饼饼们看起来摇摇欲坠,充分演绎着什么叫做“危若累卵”这个成语,但最终还是没有倒下。
寒川音看得相当佩服:“哇!”
那人笑着看了她一眼:“不用羡慕我,你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厉害的人。”
“……可我连小提琴都拉不好。这个老师应该很快又不教我了。”小姑娘一下子又垂头丧气起来。
姐姐揉揉她的脑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问题是我很喜欢音乐呢……”寒川音耷拉着脑袋说道。
“这样啊,那确实是严重的问题。”
也许有些大人不会认真对待小孩子的烦恼,但眼前这个姐姐绝对是会随时随地跟小朋友们打成一片的类型,因此她沉思了片刻,忽然说道:“我虽然帮不到你什么……但是我看你顺眼,就送你一首歌吧。”
那个时候已经拥有异能的寒川音陡然抬起头,震惊地“听”见这人原本空空荡荡的灵魂曲目里开始涌现出一首又一首的新奇歌曲。
她当时就傻了。
啊?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这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乐曲”?为什么之前自己毫无察觉??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怎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满头问号的小孩儿被这位迷之亲切的女人下一秒自顾自地抱到腿上,单手搂在怀里,感觉自己就好像趴在火炉边上的小猫咪,被属于人体的暖意和善意烘烤得昏昏欲睡。
坐了大概十几分钟后,寒川音感觉自己的脑袋一沉,有一道被“刻录”完整的曲乐进入了自己的异能歌单。
她感知了一下那首曲子,忍不住再度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再次看向大姐姐:“为什么是这首歌呢?”
如此近距离的观看,小孩儿才发现这个疑似外国人的姐姐五官是如此模糊,脸上似乎有大片的雾气在涌动,那双别具一格的黯淡蓝眼瞳深处仿佛有浊黄色的火焰在燃烧。
那人略微沉吟片刻后解释道:“我看到了,你以后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
“——你能多一次选择的机会。”
不知何时起,小巷四周涌现来了白色的雾气,这位作风神秘的姐姐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先是扭头对着某个方向说了一句寒川音听不懂的话语后,方才对她说:“有缘再会了,小朋友。”
寒川音有点不舍地拉住她的衣袖:“姐姐,走之前可以给我唱两句吗?那是你送出的礼物。”
“有点小瞧你了……意外的爱撒娇啊。”
姐姐脸上的雾气在升腾,但寒川音感觉到,她分明心情极好的在笑。
“好吧,那你姑且听好了。”
于是那人轻声开口哼唱,宛若慈母在吟唱着哄人入睡的摇篮曲。
这一回是寒川音明确能够听懂的语言了。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ウミネコが桟桥で鸣いたから”
“波の随意に浮かんで消える 过去も啄ばんで飞んでいけ”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有黑尾鸥在码头悲鸣
随着浪花起伏消没,叼啄着往昔,飞离不见)
……怎么会有人给小朋友送这种歌?
可能是在下一秒,也可能是在下一个世纪,寒川音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在昏睡的前一秒,她眼角余光隐约瞥见了雾气中似乎有金色的龙形光芒闪过。
紧接着,小孩子的意识骤然间陷入了昏睡。
然而仅仅在几秒钟后,有人就按着她的肩膀摇晃弄醒了她。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睡觉?快醒醒,回家去吧!”
小女孩疑惑地睁开眼,看着眼前停放有一台喷着尾气的运货卡车,几个浑身汗味、正在卸货的超市员工大哥忙来忙去,把自己晃醒的就是一个胡子叔叔。
“……那个姐姐呢?”她情不自禁地问。
巷子里干干净净,没有雾气、血迹、比人还高的可乐箱子们。
“什么姐姐?”胡子叔叔疑惑地与同伴面面相觑,“我们开车进来时只有你一个人趴在台阶上睡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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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川音张口欲言,甚至怀疑先前那一幕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无稽之谈的梦境,直到——她看见了台阶边缘处那被人小心翼翼垒起来的五个银白色“易拉罐饼干”。
那不是梦。
【“与看不见的敌人战斗着,六叠一间的堂吉诃德。”】
意识到这点的年幼异能者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灵感的闪电,那没能在幻境中听完的乐曲再度在寒川音的脑海中响彻!
堂吉诃德那个被世人所嘲笑为荒唐做派的骑士,固执的向着风车发起冲锋。
但是……一个人要跨越多少磨难,才能向那无常的命运发起挑战呢?
【“反正目的也是一样丑陋……”】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被说是个冷漠的人。”】
【“想要被爱而哭泣,是因为——尝到了人的温暖!”】
黑暗中,那双原本死去的、宛若蓝碧玺一样的眼睛猛然睁开了。
然后,有一滴雨水,从天而降,落在了少女沾满血迹和擦伤的脸颊上。
但这颗平常的水珠滑落在地时,所途径的皮肤表面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得无踪无迹,就好像——从未存在过那场死亡。
…………
……
这场雨,何时会停下呢?
穿着一身社畜们最爱的黑西装、打着长柄大雨伞的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想着。
他那头有些毛躁翘起的长发扎在身后,手中的伞柄缠绕着防滑的深蓝色的棱形图案柄卷。
年轻的男子打开手机软件,看了一下天气预报,发现气象实时动态跟踪显示东京这场大雨至少还要持续两个小时才会慢慢转为中小雨。
“就是这里吗。”
收起手机的富冈义勇目光空洞地注视着眼前这栋挂着“灶门”姓氏的一户建建筑,哪怕再大的雨势也遮掩不住里头传来的浓厚血腥味。
来晚了……
想起先前在月台上被那突如其来的敌人攻击,尽管他第一时间出手控制了局势,并处理了罪魁祸首,但还是无法避免地造成了电车停运问题。
之后他以最快速度赶来这处据说会发生悲剧的地点,却还是来不及阻止这一切。
——他并不觉得过分自责,或许是因为当久了这份类似于“收尸人”的工作,以至于他对于人间的许多惨剧早已历历在目,习以为常。
靠近大门,富冈义勇忽然若有所察,突兀地扭头看向房屋门口对面的空地——大雨瓢泼而下,最后一缕残留的血色正顺着雨水被冲刷进道路边缘的下水道栅栏里,但此地早已空无一人。
谁的血?
还有……尸体在哪里?
富冈义勇沉思了一下,下意识地决定把这血迹的主人与房屋内的惨案并为一谈。
毕竟能在路上随意制造血案的,也只有那群家伙了吧。
……【鬼】。
想起这个生活在黑暗中的族群,年轻人与生俱来的蔚蓝眼瞳显得愈发空洞冷酷。
“不——不!祢豆子!!”
屋内忽然传出了某个陌生少年悲愤交加的痛苦大吼,震得门外的富冈义勇都浑身一抖,显然没想到这场灭门惨案里居然还有生还者。
而且貌似还有两个?
他不再犹豫和徘徊,握紧伞柄,推门而入。
大门推开的瞬间,厉风扑来。
那披散长发的野兽在外表上有着人类少女的青涩稚嫩容貌,却在昏暗的血色长廊中亮着血色的瞳光,獠牙暴起,尖爪伸出,扑向了擅闯领地的不速之客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富冈义勇的大拇指一推伞柄上某个隐秘的机关,深蓝色的刀身就冷冽如水地从伞柄中滑出。
这个男人挡住了这一击!
这个时候,一个扎着暗红色头发短马尾的少年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他黑色高中校服的衣襟、袖子上都沾满了亲人们的鲜血。
“祢豆子,你不要……”
看这个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少年表情,似乎是想要阻止自己那丧失理智的妹妹去攻击陌生人。
但当他踏入一脚这条门口走廊时,屋外的雷霆恰好作响,划过天际的闪电照亮了这一切,三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在黑暗中交错。
——就好像……某种命运在此刻开启运转。
而在屋外的另一处不远的邻居房屋背后,依靠异能完成死而复生操作的寒川音捂着自己早已修复如初的脖子,依稀感受到被切开的幻痛,脚步跌跌撞撞地借着雨水的掩护逃离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