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殿下明日去昭都赴陈氏的宴席,是独自去吗?”

    先前的缶景给了小妖们,宣今昭府里并没有类似的东西供裴公子歇息,于是他刚进书房,就着手打算制作一个新的,此时正在灯下拿剪刀修剪文竹。

    宣今昭见他仿若不经意地问起这件事,便道:“不是,当然还有一个人要和我同去了。”

    裴牵机看向她,眼睛似乎在说“难道殿下愿意带上我吗”。

    “还有陈却啊。”宣今昭和他说道。

    裴牵机于是又低头修剪文竹的枝干去了,他常常忘记这人还没死。

    “放心好了。”宣今昭道,“既然我把陈却活着带了回来,之前的刺客也死了,他们的路数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含章王府里并不缺一个裴公子的屋子,可是别的蛇妖都被安顿下来,唯有裴公子被宣今昭拐着弯“藏”在书房里了。

    裴牵机有心要出去问一问昭都的情况,也只能等宣今昭睡着之后。

    宣今昭在江陵呆了许久,对这些蛇妖们哪些是昼伏夜出、哪些是昼出夜伏都很了解,给她们安排了两处院子,裴牵机找到其中一个小院的时候,正好听里面的蛇妖们在闲话:

    “……你管那么多呢?二公子把缶景给了我们,我们就用呗,难道他还会没有地方睡觉?”

    有小妖很丧气地道:“可是那毕竟是二公子曾经歇息的地方,上面好重的妖气,我想换一些东西上去再用。”

    也有小妖好奇:“他去哪里睡呀?”

    “殿下枕边,偎着她的脖子睡呀,夜里就看得见她的眼、她的眉,情人的眼里四季如春,有碧波千顷,眉峰上悬崖削翠,有秀丽江山。”

    “好腻歪!”

    “快别说了我一个妖都要臊死了!”

    “你臊死别和我说呀,你敢当着二公子的面和他说吗?呃——”正涛涛不绝的蛇妖忽然感觉到什么,姐妹们的脸色也很不对劲,她赶紧转过身来,勉强笑道,“二公子……”

    这蛇妖道行不算高,但格外多情些,读了好些才子佳人的本子,肚子里有些墨水,细看之下却可以发现这墨水来路不明、十分可疑。

    裴牵机道:“这不是在江陵,说话顾忌一些。”

    “是……二公子找我们有什么事吗?”蛇妖答应下来,问道。

    裴牵机道:“昭都的水路,尤其是陈氏家宅附近的水系,探查好了来报知我。”

    “是。”

    -

    “含章王带了多少人来?”

    “就带了她身边那个叫安平的死士,除此之外只带了一个马夫。”

    “她没有带骑兵来昭都?”

    “没有。”

    陈氏宅院里,来报信的小厮刚走,宣今昭的车驾不久就到了,她一身亲王龙袍,身后跟着陈却。

    其实今日陈家并没有准备什么宴席,只是听说宣今昭回到含章,想要确认一下她的态度和陈却的安全,此刻见到陈却的确没缺胳膊少腿,他的父亲稍稍吁了一口气。

    宣今昭打量堂前数位陈家长辈,见他们没有要主动和自己招呼的意思,反而像几尊罗汉似的屹立不动,便笑道:“不是说设了家宴,难道在这里幕天布置吗?”

    陈家的掌权人——老登陈谦出言道:“时候还早,殿下先进来坐吧。”

    他家待客的前堂两面透风,徒有气派,坐在里头说话都呵白气,几个老头早就习惯如此,宣今昭却很不理解这种苛待自己、强求清醒的方式,她刚坐下来便问道:“您老今日喊我来,是要吩咐什么事?”

    “吩咐不敢当,不过是听闻殿下将带来昭都的十里红妆全都换成粮草和马匹,老夫有耳闻,这些毕竟是陈家之物,老夫不敢不问。”

    宣今昭已经懒得和这固执的老头掰扯陈家不陈家的事了,闻言便道:“大人只听到这个?就不知道朝堂中有什么动静吗?太后崩于行宫,你们毫无所知?”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有人面面相觑,陈谦的手杖敲了敲地面,私语声才逐渐平息下来。

    陈谦这才说道:“殿下,先前我陈家和殿下以婚姻结为盟好,那时先帝尚未宠信宦官,朝政清明,本来是个很好的时机,如今……殿下既然知道太后崩逝,又何必自伤根本?”

    太后是幼帝远房的姨娘,被一群臣子东拼西凑的塞到帘子后面当摆设,却不想这位年轻的太后也是有骨气有手段的,短短几年竟有握权之势,宣今昭早就料到众臣容不下她。

    可是今日陈谦此语,倒像是直接把这件事认下了一般嚣张。

    先前一直没提及含章王府和陈却的婚事,陈谦身旁的那陈却的父亲尚且能沉得住气,此时陈谦打了明牌,他当即也跳起来,道:“正是!你竟敢挟持陈氏的子弟,分明就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说起来,陈却还不是陈家的嫡系,而是旁支一脉的子孙。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什么公爹,宣今昭和他无话可说,但是显然,陈谦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他刚跳起来,陈谦咳嗽两声,他便又坐下去了。

    “你们挟持着陛下,又找不到别的宗室,拿我做筏子,悖逆的罪名我担,你们得利,这算什么买卖?”宣今昭说道,“陈大人以为我要强攻昭都?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我怎么会用?”

    得到她这句话,陈谦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些许,他道:“那么,殿下这次回来,是有心和我们讲和了?”

    宣今昭扬起脸来,道:“本王自有打算,待到事成再谈不迟。”

    “大兄!你听听!我早说不能放任他!”陈却的父亲又道,“起先是平白无故就说郡主死了,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见王府里有一天悲戚,他自己在外面拥兵自重,还、还……真是——”

    满堂的人,宣今昭唯独听不得他讲话,一听他的声音,她就感觉手里的斩蛇剑直发抖。

    她冷笑一声,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你既然当初非要与含章王府订婚,怎么没想到本王就是这样的性情?”

    “殿下,如今你受封含章王,若有心匡正社稷,大可以辅佐帝王修成群臣,而不是如今这般,先前在皇宫里和先帝群臣之事,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殿下心里也不觉得羞耻吗?这样罔顾祖宗,自行其是——”

    “羞耻?”宣今昭看一眼陈谦,见他不管自家人,这样放狗来咬自己,也不再客气了,她道,“先太师陈老大人桃李满天下,如今陈家竟然生出令郎这样的人物来,你身为其父,不觉得羞耻,反而问本王?”

    “你——”陈却父亲被她气了一个倒仰,赶紧一拍桌案,道,“来人!”

    一时堂下奔上来数名家将,宣今昭身后的安平当即寒光半出鞘来,挡在宣今昭前面,这些陈府家将都领教过安平的武艺,于是相持不前,听候堂上陈谦最后的命令。

    “外头?外头说什么?更难听的本王讲给你,好叫你见见世面。”宣今昭道,

    “本王是帝室之胄、千金之子,别说是和先帝群臣怎样,就算是豢养娈童好女,和旁人通.奸磨.镜,也轮不到你陈家的庶子上我含章王府的门!”

    这一番话讲出来,堂前不管是先前打头阵的陈却父亲,还是一直旁观、沉默不语的其他族中之长,尽皆变了脸色,陈谦虽然没让家将一拥而上,但也是面沉如水,手里紧紧握着木杖,额际青筋都绷起。

    “什么叫罔顾祖宗、自行其是?我就算死了到地底下,见的也是宣氏三十二位先帝,轮不到你来指点本王。”

    宣今昭说到这里,站起身来,环顾他们铁青的脸色,觉得畅快极了,她正色道,“倘若尔等觉得再来一位什么宗室女才干能胜过先太后,能保昭都无虞、天子平安,大可以舍近求远,现在绑了我去见陛下,倘若觉得不能,年关之前本王必取而代之,今日不必再在这里摇唇鼓舌,往后也勿要多问!”

    说完这些,她沉默片刻,见陈谦并不发话,便道:“安平,我们走。”

    她没理会身后那些跌足咂舌之音,衣摆一甩便踏出门去。

    “父亲,请用茶。”

    宣今昭的脚步忽然定住,她回望过去,陈谦的身侧立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似乎是在她走后从身侧的屏风后绕出来的。

    玄衣羸骨,瘦腕翻覆,十四州的霜雪也不及他身骨昭昭。似有所感,他也抬起眼,遥遥地同宣今昭对上。

    含章王一身月射寒江般的气魄混着久经高位的威压,哪怕轻装简从,仍然威仪深重,哪怕只是随意的一个回顾,仍然像是压来了一道深渊。

    可这少年不闪不避,黑亮亮的目光望过去,直到含章王沉吟了一霎,转开目光。

    陈却因为毒的缘故,也乖乖和她一道出了陈家的大门,登上了马车,宣今昭刚在马车上落座,便又想起方才在堂前看见的情景,她是没去过陈家祠堂的,可是暗沉沉的堂前坐着脸色阴沉的数位老头,怎么想怎么像真正的祠堂。

    她看了看现在被她控制住的陈却,虽然这张脸十分讨人厌,可是一看到他,想起这回真正在陈家占据了上风,不由得感觉扬眉吐气。

    正好马车里没有别人,她越想越乐,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乐完了,正抿唇喝车上煮的热茶,忽然脖子上有熟悉的冰凉贴上来,宣今昭身形一僵,赶紧压平嘴角,道:“你怎么来了?”

    裴牵机化成人形,落座在陈却对面,道:“殿下怎么不笑了,方才殿下看上去很高兴。”

    宣今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心虚,又觉得裴牵机和陈却对坐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赶紧让陈却去车门外坐着,这才得意道:“你跟着我进陈家了吗?那你看到他们的脸色没,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裴牵机沉默片刻,他认识宣今昭许久,很少从她脸上看出这么轻松、愉快的神情,此刻见到,仿佛守候了很久的一株稀世奇花终于绽放似的,让他有些挪不开眼。

    就当宣今昭以为他有些在意自己所说的“通.奸磨.镜”时,他道:“我看见了一位年轻的文官,是陈家之后吗?”

    “哦,他叫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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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想必陈家的嫡子。”宣今昭这么说着,往后倚在软垫上,又拍了拍没有褶皱的衣角,道,“等我得到了昭都,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殿下究竟有什么奇策?听殿下的口风,似乎能兵不血刃拿下昭都。”裴牵机朝她看过来,眼神像是好学的学生在请教似的,“在下也很好奇。”

    宣今昭笑道:“也不算高明,裴公子等着看吧。”

    裴牵机含笑看着她。

    其实他有别的话想要问她,方才他听到她和陈家人的对话,包括后来和陈家嫡子的那个对视,令他感觉慌乱、委屈。

    裴牵机想到她身上异乎寻常的香气,明白她其实是一个打心眼里不相信爱的、冷酷的人,可是宣今昭方才笑起来时有如冰雪消融,又流露一种逞凶得手之后的可爱,裴牵机实在不想在这种时机寻根问底,反而惹得她苦恼。

    “对了,你究竟使了什么神通?突然冒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裴牵机摇摇头,以示这点小法术并不值一提,他道:“陈家家宅里有一泓池塘,流的是活水,和水有关的事在下还是较为擅长的。”

    若不是宣今昭问起,实则他并不想说出来。其实裴牵机很少使用这种法术,也不太愿意示于人前,上一回迫于危急,不得已在殿下面前失态、显出了原形,现在……

    裴牵机瞧了瞧宣今昭的神色,问道:“殿下可是觉得奇怪吗?明明投生在裴氏,刚刚长成人,却又突然变作蛇……”

    “这个世道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宣今昭只是这么说道。

    这话完全没办法取信于人。裴牵机想起自己那回喝宣今昭的鲜血时,她分明就下意识地僵直住身体、失去挣扎的力气,那是人在面对妖时恐惧的反应。

    裴牵机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在冬日里动用法术,或许往后几日我会找个地方休养一阵,若殿下见不到我的话,也不必刻意寻找。”

    宣今昭看他的神色好得很,并不像有事,而备战之前王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因此等她想起他这话时,已经过去三日。

    裴牵机先前歇在她的书房,小小一条蛇并不占什么位置,夜里团在屋里火炉边的一盆缶景里,很多时候都会让宣今昭忘记他的存在,但每当宣今昭想起他时,抬眼一望便可以看到。

    最近三日,夜里看不见他不说,白天在王府里,宣今昭总觉得有哪里违和。

    第三日的早上,当她行色匆匆穿过一扇院门时,突然感觉到不对劲,院门这边的景色和她记忆中出了少许差错,她来来回回看了半天,发现自己竟然在王府里迷路了。

    这感觉仿佛就是这院门不断地把她从王府的这里随机丢到另一处,像鬼打墙似的。

    宣今昭这才想起裴牵机先前说的话来,倒底是什么毛病,非得自己躲起来休养?还这样殚精竭虑、怕被人找到?她抓抓头发,在院门前后走来走去,过了片刻终于看到一个人影,赶忙道:“安平!过来!”

    她把安平推到门前,对她道:“你走过去试试?”

    安平穿过去,又穿回来,宣今昭问她:“你觉不觉得对面的风景有些奇怪?”

    “不觉得。”

    敢情是只针对自己?宣今昭有点生气了,这可是她的王府。她对安平道:“把这扇门拆了。不,把这面墙拆了!”

    这院墙本就是木做的,不算难拆,安平拔出刀来寒光闪过,她抬腿一踢,整面墙就轰然倒塌,宣今昭眼前的景色这才正常起来,她知道裴牵机一定就在这个院子里面了,于是道:“安平,你守在这里,一条蛇都不要放过去。”

    这样吩咐完,她进了院子,挨个搜查房间。

    分明冬日里到处都亮堂堂的,可是推开每一扇门,里面的房间都黑咕隆咚,她搜查到第三间,不得已拿了火折子点亮,然而眼前的黑暗沉沉如墨,似乎根本驱散不开。

    宣今昭大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起先还怕自己被什么绊倒,随后发现这个房间似乎空无一物,往前伸手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

    换作别人或许有些心里发毛,可是宣今昭反而更加心急了,她大声喊道:“裴牵机!裴戒!”

    房间里既无回音,也没有回应。

    好吧,左右也撞不到墙,她干脆快步往前走,想看看这里是否真的会把她吞没掉、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咚咚咚地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宣今昭往前走了一百余步,忽然感觉到自己踩中了什么软弹的东西,面前的空气随之一动,仿佛听见蛇的嘶嘶声,她察觉到脚下的东西抽走,又试探着踩了几脚,却只踏在地板上。

    宣今昭迟疑着道:“我是不是踩着裴公子的尾巴了?”

    眼前的黑暗里忽然有一只眼睛睁开,吓了宣今昭一跳。

    看瞳色,的确是裴牵机的眼睛,但是看大小,他显然是变成了原形蛇身。

    那只竖瞳和碗口一般大,若说平日里裴牵机看人仿佛是羽毛轻轻拂过,这只眼睛动起来仿佛一把钢刀刮骨,有种要人命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