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兴德元年初,含章王表奏少卿顾淮为昭都外城九门提督,官至正三品都督。

    自从去年春夏,幽州一带涌现许多寒门军阀,原本听命于当地封王四处征伐、屠戮百姓,历经几月的彼此融合吞并,倒也颇成气候,据说已经将当地的封王踩在了脚底下。

    不过此时的昭都和含章终于算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昭都外城中重修城墙,加强戒严,一派欣欣向荣的春日之景。

    直至初夏,幽州封王章武王挥师南下,不知打着什么旗号,又要替谁行天道。只是章武王的王军旗帜倒像是傀儡戏上那小小的孔雀翎,在风沙里晃得滑稽。

    宣今昭北上,两军对阵于琅琊。

    宣今昭虽然和顾淮商量过,让他留守昭都,然而开战一旬过后,顾淮还是随着押送的粮草一路到了琅琊。

    宣今昭听说他来到前线时,从城外军营回到城中,问他:“昭都百姓如何?”

    “很好。”军情紧急,顾淮不多废话,“王爷在前线如何?”

    宣今昭来时,顾淮正在城墙上安顿给守城军的军备,为了防止章武王军投石车对城楼的毁坏,城墙上拉起了韧性很强的布匹,宣今昭回身掀开遮天蔽日的布,招呼顾淮过来看。

    “顾淮,你看见那边三道河水汇流之处了吗?”

    “看见了。”

    “原先那里有清浊两道水流,因为汇合时无法立刻相融,像是沂水中有蓝色的衣带,琅琊八景之一。”宣今昭道,“方才一场大战,现在全变浅红了,死的人就是这样多——我军和章武王军的人都有,算来我们更加吃亏,因为粮草并不充足……这些粮草是你筹备的,还是皇城中筹备的?”

    “是陈太师。”顾淮说道。

    宣今昭点点头,连日的守卫战让她身心俱疲,她道:“替我谢谢老太师。城中百姓已经撤退大半,下一次的粮草不要运来琅琊,就去齐县好了——我必然会在齐县阻截章武王军。”

    顾淮明白她这话并不仅仅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朝堂诸官员听的。但是他却也诧异于她很快就决定后撤,想来在含章边界对敌,离大本营也太近了,反而不利于我方军备运送,既然百姓已经撤走,那——

    顾淮正要答应,忽然看到不远处城墙上另一人朝这边过来,顿时皱起眉,道:“他也跟着王爷来了。”

    从不远处而来的是裴牵机,和城墙上其他人憔悴不堪、嘴唇皲裂、横七竖八的模样完全不同,这位“裴公子”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比宣今昭还干净整洁一些,像是会什么妖法似的。

    “裴公子会些医术,他帮我治疗伤兵。”

    实则药物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莲子的法术,不过这些宣今昭没说出来,她道,“好了,你留在这也很危险,既然粮草押来了,就快回去吧。”

    顾淮看了她一眼,道了声保重,很快就下了城楼。

    宣今昭看向不远处走过来的裴牵机。起初她并没打算把他带来琅琊,裴牵机也一直没有提起这回事,一副十分乖巧、留守含章的神色。

    可是临到出征,他提出:殿下征战辛苦,在下理当为殿下披甲,牵马相送。于是就趁着给宣今昭系护腕的时候,变作蛇身,一下子蹿进她袖子里了。

    自从上回为了避开顾淮,她一不小心把小蛇塞进里衣里头,裴牵机也不再认为那是什么禁地。

    ——宣今昭算是知道什么叫打蛇随棍上了。

    裴牵机走了过来,对她道:“殿下,今日在下也留在城中吗?军营中应当也有没法运送回城的伤兵,在下或许也能为殿下参谋一二。”

    连日来宣今昭一直在城外扎营,并没怎么回到琅琊城中,她把他留在这里,接应城外入城的伤兵……可是最近几场交战的确有些事需要请教请教,宣今昭权衡片刻,道:“好,你跟我来。”

    -

    军营里,先前宣今昭从江陵挪来的那沙盘已经被绘制成地图悬挂在中军帐中,上面标记着从开战以来章武王军和含章王军的行军、冲突路线。

    裴牵机静静看了片刻,而宣今昭站在一旁等着他发言,一如在江陵山中二人复盘时一样。

    过了半晌,裴牵机道:“殿下,你有些束手束脚了。”

    宣今昭信任他的智谋,闻言走了过来,问道:“怎么说?”

    “太小心谨慎。”裴牵机说到这里,看见宣今昭紧蹙的眉心,不由得伸手抚平,轻声道,“说起来是在下的荣幸——殿下似乎还以为是在和我对局,不肯留给敌手一个可趁之机,自然也就发挥不了那些战马与骑兵的优势。”

    宣今昭面色沉沉,偏头让开了他抚按眉心的手,道:“说是章武王,你没看领兵的都是周氏的亲信,去年这时候,周氏的那个小将军打得北方一带溃不成军,尸骨筑成京观,百里外都可以望见。”

    那一战宣今昭虽没指挥军队出击,却也留守含章城中,整整一月百姓担惊受怕,城中物资不足,仿佛有乌云始终悬在所有人头上,马上就会落下刀子似的。

    后来章武王军虽然没有攻打含章,但是城池解禁那日,大家欢饮达旦,似乎陷入另一种幽闭许久后的疯狂,没有人记起含章其他城池的惨状……

    裴牵机收回手,温声问道:“可是殿下是杜仲吗?”

    宣今昭一愣。

    他手里秉烛,手指划过地图,道:“只需用最简单的谋略就好:章武王军虽然想沿江而下,但是殿下不必急着用水军阻截,殿下的长处是骑兵,琅琊城高而四面低平,正适宜骑兵远距离冲杀、趁其不备,射出箭雨,破坏船只。”

    宣今昭看了看地图,明白过来,她眼睛一亮,似乎明白自己过分的谨慎,她道:“这才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是不是?”

    “对。”裴牵机看见她脸上迸发出狡黠的神色来,心里的担忧稍减,他浅笑道,“殿下是当局者迷罢了。”

    “不过,这样的计策,恐怕也不能用太多次,章武王军既然知道我军的优势在于骑兵,下一回或许就会使用铁蒺藜,平原上恐怕就……”宣今昭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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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手指也在地图上游走。

    “这里。”

    他们的手指同时指向苍山,碰在了一起,宣今昭略有些不自在,当即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收回了手,而裴牵机的手指仍停在原处,只是回眸含笑看向她。

    “苍山多雾,地形复杂——”宣今昭说道。

    “——适合伏兵。”裴牵机接着道,“殿下可以先佯退至此,而后……”

    “我知道了!还可以扼住通往兰陵的关要!”似乎又回到了江陵和他对局的时候,起初宣今昭实在赢不了他,这人就引诱她悔棋,行径恶劣、十分可恶。

    宣今昭此时见他也大有全盘替自己参谋的意思,忙把地图卷起来,她道:“时候不早了,裴公子快去歇息吧。”

    裴牵机却没有被她这样推开。宣今昭眼前光景一变,一条小蛇已经缠上她的手腕来,她听见裴牵机的传音:“虽然是初夏,夜里犹觉得沙场风紧,殿下既然留我在中军帐里,就请借殿下的体温暖暖我吧。”

    话还没说完,宣今昭只抓着他一条尾巴,还没握紧,这条蛇已经从她手里脱逃,又绕在她脖子上了。

    宣今昭叹口气,却已经习惯他如此了。

    她在军帐中睡下,一只手垫在枕边,和裴牵机贴近。似乎因为在军中,谁也忘记了一条小蛇需要的并不多这件事,以宣今昭整个军营之大,竟然没有一个给蛇睡觉的小垫子。

    她喜欢上了这样和裴牵机相处,夜里他变成小蛇,并不讲话,就算有什么要说,也是通过心音,仿佛是秋日里身上毛皮带动的微弱的电流,从一颗心直接通往另一颗心。

    自从先前因为如何处治陈却旁支的事情和他略有龃龉后,两人反而像是更加亲近似的。

    宣今昭思前想后,最后听从了他的建议,把陈却放回了陈家,只不过仍没有解开他身上的毒。

    事实证明,裴牵机虽然是蛇,但是毕竟曾经是裴氏的公子,了解士族胜过宣今昭。如他所料,陈谦在意的只是陈家的脸面问题,先前被陈却的父亲煽动,派来刺客刺杀宣今昭,也是想建立陈氏的权威。

    现在的世道,谁手握兵权谁就握有真理,宣今昭告诉自己不急于一时。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风沙却尚未完全散去,哗啦哗啦的旗帜声搅得将暮色一片混乱。

    “——报!王爷!城墙外有人叫阵!”

    宣今昭心口一拎,起身披衣出门,迎着门外的安平,道:“是谁?”

    不需要安平回答了,宣今昭已经听见了被夜风迎面推来的高呼。

    她随手取下墙上的一支白羽箭矢,折断,半挽起头发,站在城墙边,视线低垂着注视着北方的沙场,眼下还是比较风平浪静,只有那一点血滴般的波澜。

    将军单骑,红衣金甲。

    见到城墙登上了人,那人扑哧一笑,似乎声线间扬上了几点不以为意,沙场上猎猎的风吹得他衣摆翻飞,覆着金甲的身姿挺拔恣意。

    “章武周氏,少将周曜!求见含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