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暂别
    巡防营的统领子阙,楼若倒是有些印象。

    可他当年不是……

    她的脑海之中猛地涌出几段无端的记忆来。

    在火光漫天的东宫,她孤身一人要冲进去,却被一股强有力的手拉进臂弯。那人身上,有淡淡的墨香。

    “你让我进去啊!我皇兄还在里面……”

    在滔天的火势面前,她依靠着他无力地哭。四方宫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得一遍遍嘶喊着。

    可在这哭声和嘶喊声之外,整座皇宫都毫无生机可言。

    直到转瞬间,换了一幕。

    在一片血海的承德殿,巡防营的统领子阙,并没有如她记忆深处一样,拔刀自刎。

    反而恭敬而郑重地向她行礼,“殿下,请恕臣今日之过。”

    再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而等楼若彻底地从这场莫名的迷境中回过神来,殿中已然换了另一番光景。

    裴寂不知何时已经落了座,正低着头整理他的衣襟。明显处皱了一块,看着像是被谁狠狠抓过一般。

    座上的沈弃依旧神色自若,唯独,这眼神好似在看殿外的人。

    楼若忍不住向外望了望。

    从西沉的暮色之中走来的人,身形消瘦,囚衣衬得他面色更为苍白。可眼中,却似有燎原之势。

    子阙……

    是那位在她记忆里,已然自刎谢罪的巡防营统领子阙。

    他竟没有死。

    锦绣十六年,他率巡防营来迟,在承德殿之上,他就已经拔刀自刎,谢罪而死。

    难道……是假死逃脱?

    纵使如今楼若心中有千百种设想,如今也无法得到验证。只得压制自己的心惊,掩饰自己的神色。

    她看着他走上前,看着他跪在殿中,看着他开了口:“前巡防营统领、东宫十六卫之一,子阙拜见陛下。”

    沈弃问讯道:“朕问你,这道锦绣十六年的钟王令,可属实?你是否受其之命,故意延误进宫救驾?”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子阙回话的声音清亮,直击人心,“是。”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曾闪躲。论是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论是钟王神色间,恨不得杀了他;论是楼若,湿润的眼眶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怎么敢。

    皇兄待他如手足,父皇器重他,将整个巡防营交到他手里。他怎么能如此做?

    “前朝民生不稳,乃是天子不仁。子阙只是,破旧立新。”

    他们都默许了叛军入宫,默许了旧国的覆灭。如今,站在新朝大殿中,恬不知耻地说:“臣自认无罪。”

    “放肆!”

    直到沈弃一声急促的呵斥声响彻大殿,众人皆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时,这场夜宴好似才终于得到了沈弃想要的结果。

    他站起身,神色隐晦不明,“钟王之罪,昭示天下。令其圈禁淮州,释之兵权、家财,自此永不得入朝。”

    这样大的阵仗下来,却只得了这么一个“从轻处置”。

    连钟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已经有些疯癫地笑道:“沈弃,你这样做叫本王不得不反,如此懦弱无能的君王,连杀伐之事都无法决断,如何令人臣服?”

    他带来的将士闻此顿时提起了刀剑,直逼上座。

    可沈弃却无动于衷。

    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在这样的境地下,不得不显露于世,“陛下,你能放过他们,可我那在天之灵的主子们不能。”

    楼若看得很清,齐元叙立在沈弃与钟王之间,他的声音清绝有力:“长陵军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钟王、放过背弃楼氏皇族的任何一人。”

    他本该置身事外,如今却不惜入局,所求何在?

    楼若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看不透眼前这个,她曾信任的部下。明明他向来主张隔岸观火,明明他总是劝她各退一步。

    如今,却一反往常,在大殿之上,将仇恨剖给世人看:“我长陵军,与之势不两立。此后,定入淮州,取其首级。”

    一语罢,便拂袖而去。

    留下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恐怕除了沈弃,没人看得明白,他是何意图。

    连楼若也百思不得其解。

    可钟王不以为然,依旧靠着他带来的那一点兵力,在明知斗不过沈弃的情况下,仍不肯后退。

    僵持之间,皇后清平终于来了。

    在今夜之前,清平或许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可在今夜之后,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陛下厌弃,父亲、全族可能都会被一朝赐死。

    趁着陛下如今尚留情面。

    她便不能准许父亲再肆意妄为下去。

    清平在殿中跪拜,“妾拜见陛下。我父之罪,本难逃一死,是陛下仁慈,念在昔日之恩,肯留其性命。妾感激不尽,此后所有罪孽,由妾来还。”

    她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却没给留沈弃丝毫余地,她一字一句都在告诉他,他不能动杀念,至少今日不能。

    座下淮州的将军见状也站出来求情,“钟王虽有弑君之心,但并未真正谋逆。陛下乃是新朝天子,一味追究旧朝之事,实有不妥。况且……”

    楼若听得懂他们的言外之意。

    况且沈弃能坐上皇位,少不了钟王扶持。一朝登基,要杀钟王,实在不该是仁义之君所为。

    她心中顿时难平。

    席间人的嘴脸她大都看透了,不会再有人站出来了。

    众人所求,或者说沈弃所求,不过是让钟王无权直至倒台,而天子得到天下盛誉。

    这看似是一场平反,实则是一次立威。

    自此,沈弃这皇位,便是坐得稳稳当当了。

    楼若再没了心思看他们继续做戏,如今众人皆不曾注意过她,她索性便提前离了席。

    殿外冷风吹得她一抖,殿内沈弃的声音入耳:

    “将钟王压去淮州,其他人容后再议!”

    这场夜宴终是结束了。

    *

    楼若谴走了身旁所有人,独自一人走在去往成化门的宫道上。

    今日这一场闹剧,还不至于让她忘了自己的本心,是要趁着众人疲乏时,逃出宫去。

    紫云宫的暗道,曾是她最保险的法子。

    可她去了紫云宫,那里已落了锁,她根本无法进入。斑驳的宫门阻挠了她的去路,透过一丝缝隙,她也望不清内里的情况。

    直到被身后一句“殿下”叫得怔住。

    这声音正是适才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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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上,裴寂的声音。

    她回了头,与之相对,自认毫无破绽地掩饰道:“裴公子,你认错人了。”

    听此,他挑了挑眉,“是吗?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记得,这是静妃娘娘第一次见裴寂。”

    他说的是,这是静妃娘娘第一次见裴寂。

    而不是,这是裴寂第一次见静妃娘娘。

    楼若试图解其意,但却是徒劳。

    他看着已经十分笃定,是以直言不讳地继续道:“殿下,我可以带你出宫。”甚至猜得出,她要出宫。

    楼若抬了头,毫不客气地应了下来,“好。”

    “现在能马上走吗?”她并不想在这宫中再多留一刻。既然裴寂都能认出她,那保不齐沈弃,也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可裴寂却在此时哑了口,直摇头。

    随即又做出“请”的姿势,“殿下,有个人想见你。我毕竟食君之禄,不能不忠君之事啊。”

    果不其然,她还是逃不过。

    只能硬着头皮跟裴寂一道,在紫云宫外围绕了一圈,走到一处暗门前。

    “这儿算是禁地,没人敢来,也没人能来。”裴寂看着她解释道。

    随着“吱呀”一声,暗门被打开,楼若时隔多年,再次得见这紫云宫的一草一木。

    入了内,宫院之景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还是多年前她印象中的样子。没有残破衰败,更无杂草丛生。

    不远处,顺着月色,有身影落在疏落无序的藤蔓之上。皎洁明月之下的人正坐在窗边石凳上,神色不明地望向楼若。

    清冷无光。

    这身影和数刻之前没差,只是声音低沉了些:“你要走了。”

    语气几乎没什么波澜。就像曾经很多个出行的日夜一样,在作简单的告别。

    可他们都知道,回不去从前了。

    楼若见状扯着笑嘲讽道:“不走,等着陛下再杀我一次吗?”

    三年前大理寺狱牢里一幕幕她一刻也不敢忘记,这些虽始终压着她喘不过气来,可她也因此日日有一道念头横在心间,她和沈弃之间,隔着生死之仇、家国之恨。

    她终有一日,要与之相质。

    沈弃闻言强行站起来,目光穿过楼若看向院墙角落,自顾自地开口:“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里的秋千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数年前那架秋千早已无影踪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置好的木架,和周围散落一地的木材。

    沈弃还在自言自语:“我本想做一架一模一样的,但想了好久,却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忘记那架秋千的样子了。于是,我试着找,哪怕与它有一点相似也好……”

    “可是,始终没有找到。”

    “阿若。”他唤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楼若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前朝余孽,担不起陛下这一句。”

    她并非没有意识到沈弃话中之意,但在抬眼与他那一双,此刻似水般的眸子对上时,却只能平静地说道:

    “找不到便算了。”

    哪怕他在身后继续唤她:“阿若。”

    她也没再回头。

    在冷月之下,她心中只愿这是他与她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