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缟素
    这一年的初冬,长州的紫金街出了一桩命案。

    楼若和沈弃赶到时,这桩命案已致使城中人心惶惶数日。紫金街上空荡得冷清,街边的商户也大多搬离。

    传言尸体是在街边一水井里被发现的,那女子隔日便被扔去了乱葬岗。自那以后,人人都觉得紫金街晦气得紧,皆是能避则避。

    楼若却在这街上找到了昔日的长州刺史,李挽。

    他好似早有所料,平静地开口道:“殿下,若问当年之事,李某无话可说。”

    他说他无话可说,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可他明明是真正的局中人。

    “李刺史。”楼若叫住了步履蹒跚的他。

    “若是我没记错,你曾做过舅舅的左副将军。锦绣十六年,不过是你升任长州刺史的第一年。”

    “那时你便已忘记了自己在长陵营中受过的恩德吗?”她几乎是嘶吼着出了声。

    李挽蓦然回了头,看着眼前之人,神色间终有了几分愧意,“我没有忘。”

    他哪里敢忘。

    他在长陵营里待了整整十年,十年间,从一个小小的录事走到左副将军,是赵其将军一路提携。

    直到那一年,受任长州刺史。他才真正地离开了长陵营,离开了长陵军。

    可他的心里,始终还当自己是将军的部下。须臾数年间,他最怀念的,还是当年在长陵军中,提酒战天下的豪迈。

    尽管他早已回不去了。

    “殿下,那一年我站在这长州的城墙之上,多希望,自己还是长陵军中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录事也好。”

    李挽向着紫金街的尽头走去,他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悲凉,“可我不是。”

    “我是长州刺史,上承君命,下为长州百姓,唯独不能再为长陵拼一把了。”

    直至他又登上了城墙,看着远处的重重山峦,和近处烟雾缭绕之下的长州城。

    他想起将军在他离开长陵时说过的,“我们守的皆是边塞之地,外敌在前,一步也不能退。”

    可将军、长陵军万千将士到最后,却并不是因防范外敌而战死,而是因为他,因为他的一时糊涂。

    将军从来没有退过。

    可那日在长州城外,他竟然劝将军:“将军,不要再上前了,退回长陵吧。上京城不值得你拼死去救,座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早该死了。”

    将军没有听他的。

    他李挽始终不明白为何不退。昔日锦绣年间的那位天子,从来不曾宽待长陵军。反而将他们看作潜在的敌人,处处提防着长陵。

    将军他为何还要去救他。

    为了救他,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直到这三年间,他看着长州百姓的食不果腹,看着他们为了生存不惜卖掉儿女,看着他们日日焦心痛苦。

    他才幡然醒悟,是自己大错特错。

    想到这,李挽的心跟撕裂了一般地痛。他的眼泪,终是不受控地掉落下来。看着眼前的楼若,重重地跪了下去,“殿下,是我李挽有愧于长陵军、有愧于将军、有愧于殿下。”

    是他的阻拦,让锦绣十六年的上京城成了一个死局。家国因此难安,万民从此惊惶流离。

    纵使他并非此间设局之人。

    “李挽,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楼若没有扶起他,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舅舅、替当年在长州战死的长陵军将士们原谅他,她只是想要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可李挽沉默了。

    他只是静静地跪着,即使楼若高声呵斥他的卑劣和不堪,他亦静静地跪着。

    他不肯说。

    楼若意识到这一点,可她不愿就此放弃,“我要审问他!沈弃,我要审问他……”

    哪怕她知道,眼前人在狱牢和刑讯面前,仍然不会说一句话。可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

    已经有两次回溯,那会不会有第三次……

    若是她能再回到锦绣十六年之前,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还有机会,能保住所有人的性命。前提是,她要知道真正的始作俑者。

    可没人愿意告诉她。

    三年后的子阙是这样,如今的李挽也是这样。

    他们在她面前,皆选择了默不作声,选择了逃避。

    沈弃在一旁,更是同她道:“阿若,他不会说的。”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回到过去了又怎样,她还是搞不清楚此间发生的一切。在风雨飘摇间,她还是宛如浮萍一般地活着。

    *

    离开长州时,李挽还在城墙上站着。

    长州城已没什么守城的将士了,大多都投奔了各方政权,各处厮杀去了。

    楼若一眼望去,李挽成了这城墙之上的孤将。过去三年间,他或许也是这般守着长州。但她心中生不出对他的悲怆之感,只觉得可恨。

    他在她眼里和叛贼没什么两样。

    即使沈弃告诉她,“李挽一直将长州百姓保护得很好,至少,他是个合格的长州刺史。”

    “如果做错了事能弥补的话,世间还会有如此多的不甘和愤恨吗?若是他能让我的舅舅活过来,能让当年牺牲的将士们活过来,我会认他是一个合格的人。”

    可是李挽不能。甚至,接连回到过去两次的他们也可能无法做到。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无法挽回。

    她不会因他的善举,而轻易饶恕他。今时今日她不杀他,只是因为他还没给她想要的答案。

    念此,楼若突然想到什么,冥冥之中选择回了头。

    城墙之上李挽的身影已不再,只见城墙之下是一片血色。

    他不知何时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死在了当年长陵军将士们战死的长州城外,死在了他守了三年的长州城外。

    等到楼若疾色赶过去时,已有许多百姓围在其旁,有哭声、怨愤声,但更多的是一声声的,“李刺史……”

    尽管他早已不任刺史之职。

    风声鹤唳,此刻也无法盖过这长州城内的悲痛。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合格的刺史。

    *

    楼若又走在了空荡荡的紫金街。

    她同沈弃替李挽安置了一口棺木,听城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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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姓说:“李刺史无儿无女,发妻也早早离他而去了。如今他住的那一方庭院,除了一个文侍,再无其他人了。”

    于是,停棺之事也只得由他们来做了。

    此时百姓间无人推脱,皆要上前抬棺。

    一路从紫金街到李府。

    李府外,是百姓提及的那位文侍在等。他手中还拿着御寒的暖炉和斗篷。

    可看见回来的是一口棺木,顿时一切都掉落在了地上。

    楼若本以为会有哭声或哽咽声传来,但却并没有。那文侍只是恭恭敬敬地向着棺木的方向行了个礼,继而推开了李府的大门。

    府内竟是一片缟素。

    仿佛是谁的忌日一般。

    那位文侍引着他们一路到了祠堂,祠堂之上,却已经列了许多牌位。

    非之祖辈。

    而全是当年战死在长州城外的长陵军将士们的牌位。

    最中间的,是“长陵军统领、镇北将军赵其之灵位”。一旁的文侍开口解释道:“我家大人说,待他身故之后,请将他的牌位同他的战友们一道列在此。”

    “也算是赴了当初同生共死的誓约。”

    *

    待李挽的棺木停放好之后,待楼若祭拜了当年战死的将士们之后,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沈弃同她出了李府。

    在李府外,那位文侍却急匆匆地赶了上来,叫住了楼若:“殿下。”

    她停下脚步,问:“不知还有什么事?”

    “听我家李大人说,殿下宽仁,爱护百姓。当下长州城内有件棘手的案子,不知殿下可否告破此案,还我阿姐一个公道。”

    她惊诧,“紫金街上被害的是你阿姐?”

    那文侍点头称是,“约莫半月前,我阿姐同大人争吵了一架,径自跑了出去,自此便失踪了。再找到,就是在紫金街边的水井里了。”

    “定是有人害了她,还望殿下能找到此人……”文侍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

    可楼若心知现今时局下的命案并不好破,即使告破了,找到凶犯,也不好审理。

    “你先起来,不必跪我。”她踌躇了半刻,还是决定同他说清楚。

    “不是我不愿查明此案,只是就算找到了凶犯,恐怕也很难抓到他,处决他。你应当明白,当下没有官府没有诏狱,这个人他……”

    文侍听到此,蓦地抬起头,打断了楼若,“难道殿下就不管了吗?万一此人穷凶极恶,再度害人呢?”

    他是有些失望的。

    一直听刺史讲起这位身在长陵的公主殿下,一直听他赞不绝口的欣赏,他还以为,这位殿下同那些高高在上的争权夺位者不同呢。

    如今看来,好似没什么两样。一样地不把普通百姓的性命看在眼里,一样地清高、不近人情。

    可他没有料到,楼若却说:“我不会不管。”

    她扶起了他,告诉他:“我会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请你相信我。”

    沈弃在之后问过楼若,“殿下打算如何做?”

    “时局不许我,我便覆时局。”

    那时,她这样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