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谢呈此前展现出的那些惊人能耐还只是冰山一角,他埋下的草蛇灰线不仅仅在朝堂中,极有可能早已遍布她目之所及的大昭王土。
林蕴霏特意问询过宫里侍奉的老人,谢呈是庆平大师在皇城街头收留的孤儿,之后便跟着庆平大师在临丰塔内吃住修行,除了偶尔出宫施衣布粥,同外界几乎隔绝。
而临丰塔内的道童侍卫也都是经由礼部择选上来的,大多是受世家隐蔽的小门户中出来的子弟,绝非谢呈能够轻易拉拢之辈。
那么谢呈是如何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的?林蕴霏心中疑云愈浓。
但林蕴霏清楚想要对方主动透露口风实属不易,只得暂歇下探寻谢呈底细的念头。
“若是今夜孙进没有行动呢?”林蕴霏眼底卷着秘而不宣的风云。
谢呈斩钉截铁道:“没有如果。”
“行,我姑且相信国师供给的消息,但……”林蕴霏直白问道,“深更半夜,一国公主徘徊于承天府外,国师不觉着有些荒诞吗?”
“我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就算与孙进迎面撞上也没法用贪赃罪将其直接拿下,反倒打草惊蛇。再者说,倘被陛下知晓我在承天府外拦截孙进,他定会对我生疑。”
“目前我不需要他的关注。”
“谢某明白殿下的顾虑,”谢呈稳声作答,“我这儿有一计,不用殿下出面,同时还能将孙进与吴延庆拉下水。”
林蕴霏当然看得出他这一计是在她来临丰塔前就备下的,但她配合道:“说来听听。”
谢呈望进她剔透发亮的眼眸,提醒道:“我接下来要讲出的话恐会惹得殿下不快。”
“我在国师心目中竟是个轻易动怒的人吗?”林蕴霏那九成的好奇心经他这一打岔,往上提到了十成。
“没有,”谢呈带笑否认,“殿下知事明理,大人大量,是极好相与之人。”
两人谈话间天边落日熔金,暮光低斜地照进屋内,描摹出谢呈的半边面孔。
对方不仅眸中潋滟,眼尾的棕痣好似也晕进了熠熠光辉,闪得令林蕴霏移开了眼,她催促道:“说吧,你究竟有何想法。”
“我欲将今夜孙进与吴延庆会面的消息泄漏给三皇子。”
未曾预料会得此回答,思及谢呈才说过的话,林蕴霏尽力使得脸色不那么难看,道:“你最好有能说服我的说辞。”
面对她的顷刻变脸,谢呈仿佛没脾气,当即开口解释:“吴延庆表面上没有参与朝廷站队,但殿下这两日与他交锋,应也看出一点端绪,他暗中与孙进走得很近。”
对方这般循循善诱,林蕴霏自是一下被点通灵犀,道:“吴延庆是混在中立党羽里的六皇子派官员。”
“不错,”谢呈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自六皇子在赏梅宴上一鸣惊人后,三皇子党便一直被六皇子党压了一头,他们心中怨气积攒已有数日,亟需一个能够反扑的机会。”
林蕴霏投石问路道:“你此刻将这个消息传给林彦,平白给了他在文惠帝跟前邀功的机会,他进而我不动,我岂不是落于他之后?”
“得知消息的三皇子便是遇着了豕肉的饿狼,他会尽其所能将孙进与吴延庆的事抖搂出来,上达天听。”谢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往下说。
“为了十拿九稳地打击三皇子派的气焰,林彦肯定会支使他那派在御史台与大理寺中任职的官员,让他们在朝堂上或是审讯中使得孙进与吴延庆再无翻身的可能,”谢呈道,“这样的结果不是正合殿下的心意吗?”
“我是想要孙进与吴延庆落网,”林蕴霏凝起眸光,加重声音道,“但我不想让林彦白得了好处。”
“殿下觉得林彦是白得了好处吗?”谢呈眨了下眼,意有所指地反问。
林蕴霏无意识地用指尖绕着宫绦,稍加思索后道:“林彦的确出了些气力,但他亲自处理了三品户部侍郎与四品承天府尹,一下子使得六皇子一派折损了两员大将,又在陛下与朝臣面前展露出材优干济的一面,可不是收获颇丰吗?”
谢呈看着她不解地拧起秀眉,给出了提示:“三皇子及他身后的官员紧咬着孙进与吴延庆的过错不放,身上锋芒难免外露,殿下以为在一旁观局的陛下又会怎么想呢?”
他想要言明的意思再没什么悬念,林蕴霏心下幡然大悟。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文惠帝在膝下一众儿女面前,皆作慈父模样。
但林蕴霏知晓这位帝王和蔼面容下的薄情,他可以容许孩子们进行小打小闹,一旦触及皇家利益或是他的威严,他便会予以惩戒、敲打。
文惠帝在那世间至高位上,怎会瞧不出三皇子与六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朝堂上泾渭分明的三派间的暗流涌动,他只是没有点破。
从皇子至储君,再由储君至皇帝,皇家不需要没有胆量与野心的男儿。
文惠帝从不反对皇子间相互较量,兄弟彼此为磨刀石,经历这般撕咬最后坐上龙椅的那人才够格。
因此在立储之前,文惠帝不会允许任何一方过于强势,这是他尊奉的权衡之术。
“林彦气焰兴盛之时,便是陛下不满之时,”林蕴霏丢开了手中的宫绦,道,“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林彦想是要受到皇上的有意冷落。”
谢呈赞许地朝她点头,眸中分明是浮光跃金,林蕴霏却觉得静影沉璧一词更为贴切。
此人的厉害恰恰于此剥落,他在高塔上俯瞰天下局势,这些东西好似掀不起他眸中一点波澜。
可他又将俗人俗事看得再透彻不过,旁人堪堪看清足下潦水,他已观得沧海。
“殿下现今觉着谢某提出的主意如何?”谢呈问道。
林蕴霏假装犹疑,好一会儿才悠悠回应:“尚可。”
*
目送林蕴霏脚步轻快地离开后,谢呈疏懒地倚靠在桌边,一只腿平放,另一只腿支起。
潜睿走进屋内,看见他阖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浑身上下流露出罕见的疲态。
“将消息传出去了吗?”谢呈睁开眼,左右活动脖颈。
潜睿躬身应道:“传出去了。”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良久,谢呈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主子缘何刻意在嘉和公主面前放出信鸽?”潜睿道出深埋在心中的疑问。
谢呈不意外他能看出来,潜睿跟随他已有七年,算是除了他自己外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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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他的人。
“以她谨慎的性子,我若不主动露出点痕迹,恐怕她很难信任我。”
“主子当真要与她合作吗?”潜睿皱眉道,“恕属下直言,她是个不能上朝议政的女子,远不及三皇子来得有用。”
“还是说,主子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未见谢呈脸上出现不悦,潜睿梗着脖子道,“属下前几日便想问您这句话了,主子不觉得您待嘉和公主太不一般了吗?”
“您先是因一个完全威胁不到您的把柄应下了她的要求,而后在赏梅宴上现身替她赶走了孙益平,现今又一心为她思量杨绿颖的事。属下从未见过主子对除了庆平大师之外的人如此上心。”
“竟是这么明显么。”谢呈呢喃道,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您说什么?”
眼前的人恢复了平时的神情,这令潜睿觉得适才谢呈昙花一现的反常仅仅是他的错觉:“固然三皇子目前羽翼最丰,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不愿犯险与虎谋皮。现今嘉和公主虽然根基单薄,你且瞧着,她很快便会后来居上。”
“所以主子早就看出了公主殿下非池中物,这才由着她将你收入麾下?”潜睿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心中那叫一个豁然开朗。
“是”——才怪了,谢呈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他就说呢,谢呈与林蕴霏不过见了几面,怎么也不该如此轻易动心。潜睿想道。
“怪道您那日主动替她卜筮结下善缘,”不用谢呈继续解释,潜睿兀自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那便都说得通了,主子既然选择了扶持嘉和公主,自然得出手帮她渡过难关,以赢取她的信任。”
潜睿抬手摸了摸鼻子,为他对谢呈的妄加揣测感到窘迫:“主子,是属下误会您了,您千万别将属下方才说的那些浑话放在心上。”
谢呈还没言语,潜睿又开始操心道:“可嘉和公主终究是女子,她想要进入朝堂同那些皇子争夺皇位,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且不说她本身就是一位不一般的女子,”谢呈眸中现出令人不敢直视的锐气,他道,“我决意要扶持的人自会平步青云。”
“属下相信主子的能耐,但此事若是传入他们耳中,恐会惹来微词。”
潜睿提及此事便来气,连带着抱怨的话收也收不住:“那群家伙惯于将家国大义挂在嘴边,实则窝藏北境不敢挪动一步,自己毫无作为,还要隔三岔五往京中送信,颠来倒去问询主子大业何时可成,着实令人嫌恶。”
“他们也不睁眼瞧瞧京城内这波诡云谲的局势,假使飞奴不幸于半路被扣下,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好一会儿,潜睿没有等到谢呈的回答,他以为是自己的满腔牢/骚引得谢呈不快,便猝然将嘴闭上。
他抬眼去看谢呈——对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像是兀自进入另一个旁人无法窥视的境界。
谢呈响起的声音很轻,然而话中的内容犹如一道惊天霹雳击中潜睿:“他们殷切期盼我登上那个位置,无非是想跟着鸡犬升天。”
“如若我告诉他们,我不欲争夺那个位置了,你说,他们会如何做?”谢呈看向潜睿,问道,“你呢,你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