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善刀而藏
    摸不准谢呈的话是试探,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潜睿一时愣怔,支吾道:“主子怎么……忽然这么想?”

    谢呈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潜睿瞧出他的严肃,敛去眸中舍弃凌云志的遗憾,语气坚定答道:“属下这条命是主子捡回来的,不论主子想要做什么,属下都心甘情愿跟随。”

    “至于他们,那群人胆敢对主子说出任何不敬之语,属下定会让他们后悔开口。”

    “正如你所说,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潜睿应了句是,嗓中似含沙砾,听起来分外干涩。

    “因此我想要扶持谁,用不着他们同意,也轮不着他们置喙。”

    被谢呈的话锋一转弄得懵怔,潜睿微张嘴唇,问道:“主子究竟是争还是不争啊?”

    “我已然立于这场天下局外,”谢呈看向案上的红梅,面色晦暗不明,“便是为了她,我不争也得争。”

    “主子,属下相信大师在天之灵,会理解您为他报仇的选择的。”潜睿宽慰道。

    谢呈闻言,撩起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看他,似是感到莫名其妙。

    潜睿眼见得谢呈的表情一变再变,末了等到一句:“你去将这红梅丢了吧。”

    “是需要属下再去折一枝新的吗?”潜睿不确定地问道。

    “不必了,”谢呈收回了拨动红梅枝条的手,道,“你说得对,他会理解我的抉择的。”

    *

    “殿下,水已放好,您可以去沐浴了,”楹玉道,“您昨夜因着绿颖姑娘的事没能睡好,今夜可要好好歇息养回精神。”

    对着铜镜取下最后一支鎏金银簪钗,林蕴霏起身看向隔扇门,外头的月光透过油纸,将格心棂花的纹样斜投在青白的地面上,仿佛浸在水中的花丛。

    “差不多到亥时了。”林蕴霏并无睡意,映着银辉的眸子亮得惊人。

    若谢呈的消息无误,林彦也顺势上钩,此时的承天府外将迎来一场好戏。

    但愿明日醒来,她能听到想要的结果。

    *

    承天府外的直道上,一架马车趁着夜色拐进小路。

    府衙的飞檐翘伸,白日瞧着像轻盈飞鸟,浓重夜色中看去则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像是展翅猎食的苍鹰。

    它竟恐吓住了月光,留下一隅阴翳。

    阒静无声中,马车外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人翻身落地,行动间衣角在空中甩出流利的残影,只这一个动作,便能窥得这两人是练家子。

    随即从马车中走出一个身着玄色斗篷的人,脚踏着乌皮六合靴,他对掖着手立在马车旁,看着那两车夫从马车上卸下两只匣子。

    匣子的分量显是只重不轻,两位魁梧的壮汉抬着它的手上青筋蜿蜒如蟒蛇。

    三人先是张望了四围,确认除了风声外无其他动静后,穿着斗篷的男人上前至紧闭的木门,抓住铜兽铺首叩了三下。

    不大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三下叩毕,门徐徐向内打开,露出一个谨慎探看的头。

    里头那人举高了手中略微暗淡的灯笼,与外头人对过眼,近乎是用唇语道:“孙大人,快请进来。”

    就在男子抬脚迈入门槛的那一刻,东边倏地出现一大片晃眼的火光。

    火光跃动着朝他们侵袭过来,速度快到令他们来不及遁形。

    而那两位从未见过这般架势的车夫更是惊惶,手中泄了劲。

    沉甸甸的匣子摔在地上,随着砰然一声震响,机关锁不撬自开,匣子里的黄金珍珠流水一般漏出,令在场的人心中皆跟着一颤。

    一颗浑圆的夜明珠恰巧滚至来者的足边,青年俯身拾起那价值千金的珠子,将其放在火把下端详把玩。

    他接着转动漆黑眸子,目光落在那两张如出一辙的惨白的脸上,故作惊讶道:“侍郎大人,府尹大人,你们这是在作甚?”

    “三皇子,你且听我解释……”孙进咽下口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声音沙哑至极。

    青年对着他俩勾起温和一笑,但在孙进与吴延庆的眼中,此刻的林彦便是最危险的勾魂罗刹:“二位大人,得罪了,我只能公事公办呢。”

    林彦扬了扬手,身后跟着的侍卫押下他们,鱼贯而入地奔进承天府。

    今夜的承天府,注定灯火通明。

    *

    翌日一早,孙进与吴延庆被巡视禁夜的三皇子撞见行贿受贿的事传遍了整个皇城。

    据靠近承天府那条道上住着的百姓透露,三皇子带人在承天府内搜查了将近一夜,搬出了好几个装满金银珠宝的匣子,可见两人间的勾结绝非一朝一夕。

    纵然孙进与吴延庆已被押进大理寺审问,承天府与孙府外仍旧围满了激愤的民众。

    他们跟着几位带头的读书人喊道:“贪官污吏,搜刮百姓,尸位素餐,其心可诛!”

    就连看守府门的侍从与皂隶也难逃声讨责骂,在推搡喧哗间身上多了数不清的掐痕,靴上添了数不清的脚印。

    不同于民间为此事吵成一团,朝堂上众官员可谓是噤若寒蝉。

    案牍上有关孙进与吴延庆的折子堆叠如山,文惠帝手中拿着一道折子,面上看不出表情:“郑慎,说说吧,他们两人都交代了些什么?”

    大理寺少卿郑慎出列道:“启禀陛下,孙进已对他贪墨的事供认不讳,吴延庆亦承认他受了贿。”

    “孙进可有说他贪了多少银两?”文惠帝看似不动声色,手中的折子实已被捏皱。

    “他说……他说并不清楚。”郑慎听出他话中压抑着的怒意,犹疑着据实以答。

    果不其然,文惠帝闻言震怒,甩手将折子往地上重重一拍,惊得一众大臣刷然跪下:“朕看他是贪得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光是赠与吴延庆的都有不下万两黄金,万两!”文惠帝气急攻心,被呛得偏头咳嗽,那架势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旁的太监急忙凑上前替他顺背,官员们则齐声喊道:“陛下息怒,注重龙体。”

    “都给朕起来,难不成你们心中都有鬼么。”文惠帝摆手让太监后退,一句沉声质问令臣子们先后起了身。

    他接着刚才被截断的话往下说:“四品官员的月俸不过两百两白银,孙进随手拿出了可抵他五十年月俸的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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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时朕令户部拨银子给工部以修缮城墙,那时户部是怎么与朕说的,”文惠帝直直看向底下的户部尚书,咬牙道,“说是宫中才办了年宴,国库中暂缺银两,尚书大人不妨与朕解释一下,你底下的侍郎为何出手如此阔绰?”

    户部尚书陈深榆当即叩拜在地,疾言道:“陛下,是臣对下监管不力,但臣确实不知晓孙进所为呐!还请陛下明察,微臣绝无包庇孙进之心。”

    “陛下,依臣之见,此事陈大人虽有责,但无错,”赵泽源的开口吸引了文惠帝的目光,“敢问郑少卿,吴延庆是否交代了他是因何接受孙进的贿银。”

    “吴延庆说是孙进想要与其结交。”郑慎见文惠帝默许,答道。

    赵泽源竟是在这般肃穆的情形下摇了摇头,引得文惠帝侧目,问道:“赵卿,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竟知晓什么内情吗?”

    “不敢欺瞒陛下,微臣近日听闻了一桩事,一名女子以强抢民女为由将孙侍郎之子告到了承天府,”赵泽源道,“而半月前,京中亦有传言孙公子险些闹出命案,但最终不了了之。”

    “孙进有多么宠爱他的公子,京中人尽皆知。想来孙进便是因其子之事寻上吴延庆帮忙,这才犯下过错。”

    站在赵泽源前面的林彦听罢心想:他还是低估了这三位的狠毒老练。

    孙进为了保住儿子,也为了不让贪墨行贿之事牵扯出六皇子党的其余官员,才入大理寺便一口认下过错,以免大理寺深查;吴延庆为了从轻受惩,于是隐瞒受财枉法一事。

    最有手段的还数赵泽源,一招过河拆桥供出孙进与吴延庆间的勾结因何而起,不仅摆脱此前与两人结党的嫌疑,同时使得事情化小,令林彦与文惠帝无从追究。

    而孙进与吴延庆的罪名一旦定下,饶是那两人心有怨恨,戴罪之身也无法攀咬赵泽源。

    “这其中竟有这样一段渊源,倘若此事不假,吴延庆便是受财枉法,论罪时需罚得更重,”文惠帝意味不明地睨了眼赵泽源,对郑慎道,“郑卿,下朝后你再去仔细审问二人,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复向朕呈上折子。”

    “是,”郑慎恭敬应道,“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至于孙进,他贪墨与行贿的罪名并无疑议,诸卿觉得朕该如何罚他?”文惠帝摩挲着扶手,道。

    侍御史曹冲站了出来,还未启唇便使得他周围的官员向旁让了让,生怕被他横飞的唾沫波及。

    按品秩,曹冲这个从六品下的官员是无法出现在殿内的,但因着他是御史台中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之下的第一人,且可以直接弹劾所有朝官,是以一品官员都得给他三分薄面。

    大昭朝中共有四名侍御史,曹冲凭借一张快嘴成了文武百官们的第一等噩梦。

    不出众人意料,他上下嘴皮子才分开,激昂顿挫的话一溜道出:“陛下,大昭律法上记‘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①,若逾百两,即处笞刑,若逾千两,即处绞刑’。”

    “孙进所贪银两远超万两,他犯下这般弥天大错,当处极刑,以儆效尤。”

    “百姓因此事对官府威信心生疑虑,若不严惩孙进,难保不会落下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