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回到病房,就和于南对上视线,他霎时心虚了一秒,往后头刚关上的门看了一眼。
这门应该挺隔音的吧……..
于南又重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保温杯。
迟雾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门再次被推开,一声吱呀的响,他下意识以为是苏贺年阴魂不散地又挤进来,却看见道身影快速掠过自己身边。
护士动作麻利地换了瓶药,将已经见底的那瓶拿着出去了,但她半只脚刚迈出去,又退回来,提醒了句:“上一瓶药打得有点儿太快了,这瓶不要调那么快了,血管受不了,会很疼。”
迟雾应了声,“好。”
护士看了他眼,才离开。
门再次紧密地关阖上。
于南将保温杯放到床侧小桌上,朝着输液管的调速扣摸去,大拇指刚摁上去,就被迟雾抓住了手。
迟雾说:“你赶时间吗?”
于南说:“赶。”
迟雾沉默一秒,收回了手,视线却仍旧紧盯着调速扣,像是准备等于南动手的时候再去拦,他状似随意地问:“是有什么急事吗?这针还是打慢点儿比较好,打太快了血管疼起来一阵一阵的,跟连着脑袋神经是的,一起疼,缓上几天都缓不过来。”
于南到底还是把调速扣推上去了,药液滴下的速度更快,几乎一滴接着一滴地往滴壶里坠。他没答究竟有什么急事儿,而是问迟雾:“以前经常打针?”
迟雾的手搭在膝盖上,看见调速扣被推到最上端,伸出手去把它往下调了调,原本想调到最底端,用最慢的速度输完这瓶药,最好是能逐帧减速,让他和于南面对着面到地久天长,但理智稍微回笼,终究还只是把调速扣压到中间的位置,不快不慢,算是他和于南各让一步。
于南看着他的动作,没阻止。
迟雾觑了他眼,又有些后悔没干脆失心疯地调到最底端,但想想,他要是真那么干了,可实在是太招人烦了,于南应当也不大喜欢这种爱指手画脚的人。
迟雾把手重新放回膝骨上,“初中的时候经常生病,那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一针。”
说着,他伸出手,亮出手背上留下的一排针孔疤,细小的远点印在在手背正中央排列成不大整齐的一行,就像是缩小版的被人抽出来的脊骨,安在上面,被氧化得稍稍泛青。
迟雾说:“这都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还耍小聪明抓起于南的手指压上去,牵引着他慢慢地来回摸了两下,才嘟囔道:“摸不太出疤痕的感觉,针孔太小了,但是留在手背上也不大好看,别人看见了还说我这是长在手背上的龙骨,说我要小鲤鱼跃龙门了,以后还能长出鳞片呢。”
于南问他:“那你是想当小鲤鱼还是跃过门的龙?”
迟雾想都没想就说:“还是当人吧。”
“为什么?”于南问。
迟雾说:“没有为什么,可能当人更自在吧。”
而且长得也还行,没有厚重的鳞片,也没有两条突兀的胡须。迟雾想,他要是变成别的动物,他都要嫌弃死自己。
迟雾没松开抓着于南的手,两人都刻意忽视这个突兀得将两人距离拉至最近的动作,可手指搭在手背的的触感如此清晰,迟雾甚至能感觉到于南指腹下有成堆的蚂蚁爬过,啃食着那丑陋的龙骨,痒得他越来越无法忽视那双手的存在,他捏着于南手腕的力道稍微加重了些。
于南的手指比方才更凉了。
应当是药液注射到体内,把温热的血液稀释,也把他身上少得可怜的热气给不留情面地浇灭了。
迟雾又想去捏调速扣,但又舍不得松开于南的手。
迟雾突兀地说:“你呢,你想当小鲤鱼还是龙?”
于南轻声说:“人吧。”
迟雾也问:“为什么?”
于南摇摇头,“和你一样,说不出原因。”
这时候的于南比八年后更让迟雾觉得难猜,他就像是个从未设定答案的谜语,迟雾想摸清由来,却又无从下手,又不能粗鲁地把谜语纸条撕碎,直冲过去质问设谜人,也就只能在脑袋里把一个个于南没答清的问题写到个记忆笔记本里,留存着,等以后再磨着于南问上个千八百遍。
分明调速扣已经压到中间,但这瓶药还是流得极快,迟雾抬眼看了下,药液只剩很浅一层。
或许是这瓶药本来就没多少,又或许是时间过得比迟雾想象中还要快。
迟雾忍耐了下,可以放平语调问:“能留个联系方式吗?你是因为我才被咬伤的,我想之后探望一下,看看你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于南说:“探望就不用了。”
住在地下室里,让迟雾从阳光大道走下去探望他吗,实在是太落魄难堪了。
他没想到这么早就能遇见他的,甚至说上话。
迟雾抓着他的手瞬间收紧,“那留联系方式呢?”
他那试探的表情,分明是在说——求你了,至少允许一个吧。
于南盯着他数秒,不明白一切为什么来得这么突然。
是梦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他很久没做梦了,出狱后就一直没有了。
于南说:“好。”
迟雾连忙拿出手机,“你说,我记。”
于南念出串数字,看着迟雾输入一个数字,他才接着吐出下一个。
迟雾将号码存到通讯录里,在打备注的时候手指迟钝了下,余光里见于南正在盯着自己,才慢吞吞地打上了“于南”两个端正的字。
太正式了。
过后再改吧。
迟雾不满地想。
他拨通号码,于南侧兜里的手机嗡响了两声。
于南掏出手机,看了眼。
迟雾说:“你也把我的号码存上吧,要是伤口疼得厉害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绝对不会让你找不到人。”
他仰着笑脸保证。
急促的电话铃声仍旧在响,紧张的节奏像是在催人应下这句保证,至少,给个满意的答复。
于南挂断电话,在铃声停下那刻说:“好。”
可他又把手机重新放进兜里,没什么和存号码相关联的动作,迟雾脸上的笑容也不免一僵。
现在打着针,动作不方便,回去就存了。迟雾这样安慰自己。
迟雾又重复道:“你一定要找我。”
“你没必要这样,咬那一下,不会很疼的,现在就已经没感……..”话还没说完,于南的眉头就倏地往中间一拢,嘴唇也都颤了下,他插着针的那只手掌哆嗦了下。
迟雾顺着看过去,发现于南的手掌已经极度苍白,或许是因为还掺杂着缕属于血管的刺眼的青色,衬得这抹白远比墙壁上的纯白色更要刺眼。
于南蜷缩了下手指,手背弯出道弧度,针管在上面搭着,翘起个不明显的边。
“疼吗?”迟雾忙不迭地伸手去压调速扣,可药液已经快见底,这瓶药马上就要打完,这时候调慢速度也不过是亡羊补牢。
于南的手指还在抖,他那没说完的话慢吞吞地补上:“……..没感觉了,不疼。”
只不过在肌肉无意识的抽搐面前,他这过于拙劣的谎言根本骗不过任何人。
迟雾用手掌握住于南手掌上没被针管覆盖的部分,小心仔细地用掌心的温度去温热这团冻牢的冰。
于南的温度渡到他的掌心,凉得他牙颤。
血管得疼成什么样啊。
于南却始终一言不发。
什么事儿能让他这么着急?
那男人?
迟雾倏地大梦初醒般将自己的手挪开了些,掌根却还贴在于南的手掌上,他问:“于南,我还没问,你有……..男朋友或是女朋友吗?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终于问出来了。
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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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松了口气,而后因为于南的回答过慢,又吊起来半口气,不上不下得堵在胸膛里,但他演完那出戏,就再此快速地把掌心完全贴上于南的手掌,甚至都舍不得多等几秒。
再等几秒于南就要冻成小冰雕了。
他还去哪找男朋友。
于南的手指在他合拢的掌心中央抖着,指尖还时不时点击着他的掌根处,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安静地倒数着的时间。
迟雾从六十秒开始数的,要是到数到一的时候,于南还没给出个明确的答案,他就要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至于是什么话题,他还没想好,他现在只悬着心等着那个答案,根本腾不出能用于思考的脑袋。
五十九。
……
三十七。
……
十八。
……
五。
四。
三。
“没有。”于南终于挥下审判的锤子,大发慈悲地把迟雾脆弱的心脏从吊绳上释放下来。
迟雾彻底舒展眉宇。
至于那个电话里的男人。
无所谓了。
可能是正在接触、发展,还没来得及更进一步,也可能早就成了过去式,寄照片也不过是把过去留下的老照片邮寄回去,彻底将两人之间划清界限。
不管怎么样,主要于南不属于别人,迟雾就能理所应当地追着这根骨头跑。
迟雾眉开眼笑,“好,我知道了。”
药液到底还是流到了最底端,一切也被画上短暂的句号。
护士进来替于南拔针,迟雾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看着。
护士手起刀落,快速地结束战斗,迟雾连忙上去接手,摁住于南手背上的止血白胶带。
这下,他彻底用两只手抓牢于南,毫不吝啬地让他汲取自己身上的温度。
于南却覆手摁上去,“我自己来吧。”
迟雾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医生开了不少药,全都装在袋子里。
迟雾拎着袋子,把热水袋放到于南的怀里,调整好角度,尽可能让热水袋多接触于南的身体,才说:“我去接九月三,你现在这儿等我吧,外面冷。”
于南摇头拒绝:“我去就好,然后直接走了。”
顿了顿,他又说:“医药费,我明天给你。”
迟雾忙说:“不用!”
见于南还要拒绝,他才补了句:“这事儿我全责,要不我俩找个法官评评理,医药费肯定是要我出的。”
这下,直接把这芝麻大的小事儿抬到法庭判决高度,他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了。
迟雾手快地推开病房门,打算避过这个话题,“我送你。”
但门一拉开,就对上一张大脸。
苏贺年还没走。
他正抱臂眯着眼睛看迟雾,手摩挲着下巴,连连咂舌道:“墙角改变世界,够勤劳。”
于南看了他眼,说:“我先走了。”
迟雾想跟上去,却被苏贺年拦住。
苏贺年慢悠悠地说:“别跟了,你这么殷勤,再老旧易挖的墙角都要糊死了,留点儿距离感,留点儿神秘感,才让人家有新鲜感啊,要不你拿什么出众啊,第一次正式接触就这么粘人,很容易触底反弹的啊,直接把你弹到天上,以后连人家手指头都碰不着。”
迟雾脚步一顿。
也是这么一停顿。
于南上了电梯,身影彻底消失。
苏贺年走到迟雾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我肯定帮你,我和温琳重新划分好赌局赌注了,我是正方,赌你挖墙脚成功后能谈上一百天,他则是杀千刀的反派角色,赌你俩没几天就掰了。”
迟雾转过身,一字一顿道:“我和他要是没好一辈子,就先拿你俩祭天,换我俩下辈子长久。”
苏贺年梗着脖子:“你是法师啊?走位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