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半梦半醒间感觉整个人被扔进火炉里反复灼烤,又被人捡起来重新丢进冰窖里冻着。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要全部散掉,皮肉也将全部腐烂。
梦里有张吞人的嘴。
过去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一一闪过,每当他将记忆好不容易塞进个逼仄的小容器里后,熏香引发的噩梦就会带领着一切重返。
他记起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的。
他有朋友,还有个对他最好的大哥。
他俩一起依偎在孤儿院里,孩子欺负他,大哥保护他。他就像是个最没用的老鼠,颤颤巍巍地缩在地洞里,等着大哥从外面带回食物给他,他将童话里的一切都信以为真,他认为人天生就是要走向完美结局的,老鼠也会走出地洞。
他那时候才五岁,或许是天生就笨,他记事儿都比别人晚,从记事儿开始,他就知道世界要是个巨大的城堡,他就是被人照顾的、怯懦的、没那么好的最小的流落民间的落难王子。
但他大哥给他东西吃,教他识字。
他是那时候孤儿院里最小的孩子。
也是第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孩子。
大哥是最大的孩子。
大家好像都对他很好,大哥对他尤其的好。
他干什么都先想着大哥,吃的东西先分大哥,得到的糖先给大哥,每次进药房前还要盯着大哥看一会儿。
他没爹没妈,觉得大哥就是爹了。
照顾他的才该是亲人不是吗。
后来他发现,大哥好像没那么喜欢他。
大哥觉得,从他碗里夹出来的食物是带口水的,是脏的;从他兜里掏出来的糖是廉价的塑料糖,不怎么甜,但他只能得到那种糖了;他进药房之前一直盯着大哥看也那么让人烦。
那时候只有迟雾一个孩子要定期进药房。
他们说,是院长给他单独关照,他进去是享福的,他就是院长的小孩儿。
他学好字后,大哥教他的第一课,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应有距离。
大哥蹲在落日余晖下,暖光洒满全身,仿佛是最慈悲的天使,他还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谆谆教诲道:“迟雾,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过度亲密,有时候距离过近反而会引人厌烦,对适当距离的拿捏才是人这辈子最该学会的,有时候,有的人其实已经觉得你越界了,但出于礼貌涵养,没表现出来,这时候你就要学会自己察觉,知道了吗。”
迟雾问他,那他和大哥之间的距离是让人讨厌的吗?
大哥怎么说来着。
他说,有时候还好,有时候挺讨厌的。
说这话的时候,大哥脸上的笑一如往常,却格外刺眼。
矮矮的迟雾站在一群比他高大的孩子中央,就像是被阴暗的密林层层包裹,他不知该从何处躲、该从何处逃,他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盯着一张张带笑的脸看,然后陷入无底的漩涡。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得无可救药。
他学不会人基本的准则,他只觉得难过。
他尝试着学会,尝试着去观察什么时候能靠近,什么时候必须远离。
可他听见他们说他就像是一只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迟雾不明白他怎么就是小狗了呢,他没有尾巴,也没能力好好看家。
后来懂了,他好像也就真的变成被拴住的小狗了。
无形的铁链挂在脖子上,勒令着他在方寸之地蹲守,不要踏入不被允许的区域,不要离开自己应守的区域,不要随便对不喜欢他的人类摇尾巴。
不要,不要,不要!
他只需要趴在狗链允许的范围,乖乖的,再乖乖的。而那个叫迟雾的人类变得下落不明。
梦里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好像重新捱过一遭,心脏也被捏得干瘪得不留血水。
迟雾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是疼的,尤其是喉咙里,似乎有把刀在他睡着的时候将那里反复凌迟过了。
“你哭了。”迟雾陡然听见有人这么说。
迟雾抬起眼皮,就看见于南站在他床边。
于南弯下腰,伸手擦掉他脸上那行堆积在鼻梁上的眼泪。
窗帘没拉,昏黄的夕阳从窗外闯进来,就像梦里一切逼迫他学会遵守法则的场景。
于南的半张脸埋在光里,眼睫在脸上投出条暗影,就像是弯小舟。他顺势坐到床边,极具耐心地伸手一点点擦去迟雾脸上仍留存的湿痕。
他轻声说:“你刚才在叫哥。”
迟雾怔松地盯着他看。
于南笑笑,又说:“你有哥?你是被哥哥抛弃了吗。”
“抛弃”两个字就是最利落生硬的铁锤,直接将迟雾敲醒。
迟雾倏然往后躲了躲,躲开那只手的再次贴近。
他抿抿唇,才说:“于南,我给你找药和水只是单纯想那么做,你没必要强迫自己来还人情,你说那一句‘生日快乐’足够了。”
他的喉咙像堵了滩粘合剂,根本发不出声响,他这句话几乎是无声的。他只能努力拼凑出一句还算有逻辑的话。
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真的没办法学得更出色了。
于南指腹沾着的眼泪聚集成水珠,顺着他的手指一路滑到掌根,又没到衣袖里,仿佛迟雾的泪借着他的手又哭了一次。
湿漉漉的感觉贯穿手掌,于南盯着迟雾看了半晌,突然觉得,他看错了人。
于南原本以为迟雾是孤儿院里最聪明的,因为他看起来知道的最多。但现在于南发现,迟雾其实是那个最傻的,因为他能把一件能用来讨债的恩情随便就说成只是单纯想那么做。别的孩子要是扶了人一把,都至少要让对方吃饭的时候让自己道菜。
但迟雾只要一句生日快乐。
还是他随口说的一句。
迟雾紧盯着于南的手掌,以此来控制自己不再看向于南的脸,不再观察他的表情。
迟雾不想再看见什么藏着话的表情了。
他只想装傻。
于南却再次伸出手,丝毫不给迟雾闪避的机会,当然,他也没能力再一次闪躲了。
于南将遮住迟雾眉眼的头发往后拨了拨。
迟雾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避免突兀的气息惊扰到靠近的人儿。
于南感知着他的小心翼翼,有一瞬觉得自己就是个贱骨子。
迟雾靠近他的时候,他要退后。
迟雾退后了,他反倒像贴上去了。
直白坦荡的好意就像壶热水,只会把他这朵腐败的花浇死,而这样绕着弯儿又藏不住的笨拙反倒成了最好的肥料,让他这朵烂得还没那么彻底的花又重新看见了点儿太阳光。
小孩儿的心思很容易看穿。
当你总是被拖进泥潭里的时候,再穿着雨靴踩进浅水池里就能很轻易地站稳了。但胆怯的人刚在水池里站稳时总是怀疑还有后陷,可当他来回淌两遍后,就会渐渐地、渐渐地一点点放下心。
于南像闲谈般低声问:“梦到什么了?”
迟雾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想说,但是梦就像是无数个充满苦水的烂片拼凑在一起,他还不会讲好听的话,描述起来一定又臭又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于南肯定又要讨厌了。
迟雾张张嘴,片刻后又闭上。
于南颇有耐心地等着。
他的手指一直在迟雾眼尾处轻轻压着,只要那儿在淌出苦水,他肯定能第一时间拭去。
迟雾等了半天,他都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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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温吞地说:“梦到……..有人说我是小狗。”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具有概括性的话了,这样好像就能听起来没那么啰嗦、没那么招人讨厌了。
顿了顿,他见于南还没有走的意思,才又哑着嗓子补充了句:“不是小狗,是狗,他们说我是狗。”
这句话落,眼泪也跟着一块儿往下淌。
好像不值钱的水在脸上洒。
于南没直接把眼泪给他堵住,而是等着眼泪顺着条弯曲的轨迹滑到鼻梁上,才伸手给他蹭掉。
于南接着问:“然后呢。”
迟雾抽了下鼻子。
他到底是个孩子,再怎么压抑也注定只会把那些情绪迂堵在心底,现在有人给他递了个装苦水的玻璃杯,一切被压抑到极点的情绪都自然而然地顺着往外挤。
更何况是于南问的。
于南问了,就代表他想知道。
迟雾这个笨蛋在这种时候也能判断出于南至少在此刻是允许他稍微踏进他的世界里去了。
迟雾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
每说一句话就要看一眼于南的表情,观察他是不是不耐烦了。
或许是熏香熏坏了的脑子还没恢复回来,迟雾现在完全就是一种迷糊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状态。
“我想对好多人好,如果他们对我好。”
“他们对我好,但我开始对他们好之后,他们又坏了,坏掉了。”
“每个人都给我一点儿东西,然后把我扔掉。”
“父母给我生命,然后抛弃我。”
“大哥教我东西,然后教我他有多讨厌我。”
“院长给我食物,然后让我总是好疼。”
“有人欺负我,我欺负回去,他们就说我是怪物。”
“………..”
“我好像,不对,做什么都不对。”
迟雾控制不住地用侧脸蹭了蹭于南的掌心,动作很轻,生怕下一秒就招来于南的不情愿,他哽咽着说:“他们说我像狗,却不让我摇尾巴,小狗怎么可能不摇尾巴呢。”
“所以我想、我想走,可我又不知道去哪。”
他脸上的眼泪擦都擦不完。
于南干脆不擦了,他松开手。
他这一松手,迟雾瞬间连哽咽都堵在喉咙里,只能闭紧眼睛把眼泪往回逼。但流淌出来的水就像将成的河,无论如何都堵不住。
迟雾还是能感觉到床边的下陷消失了。
于南走了。
于南走了。
片刻后。
迟雾感觉到被子被掀起来,有东西挤了进来。
他睁开红肿的眼,就看见于南躺了进来。
硕大的灰色助听器套在于南的耳朵上显得笨拙。他伸手把迟雾捞进怀里,像迟雾之前每个夜晚抱着他帮他揉身上作痛的位置时一样。
于南紧紧地抱着他,让他把脸埋在自己的颈窝,用衣服替他擦脸上的泪。
戴助听器的感觉不大好受,有些磨耳朵,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的感觉也很陌生,是一种模糊的、顿顿的声音,好像他在重新和这个世界建立薄弱的联系。
而联系的介质,就是迟雾一阵阵压抑得只剩急促的呼吸声的哭泣。
于南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说。
“哭吧,我听得到也不会嫌你烦的。”
“哪怕变成小狗了,委屈也可以流眼泪。”
迟雾就这么哭着。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抱着的人彻底没了动静,于南才侧着脸在他耳边说了句:“迟雾,生日快乐。”
两人呼吸交织着,通过助听器传到耳朵里。
很轻。
像一场刚起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