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拂过寒冽的呼啸，眼见大地骤然远离，余光瞥见湛蓝的天际，白笙之升至高空凝滞一瞬，空白如纸的大脑中只来得及浮现一个念头。
她被鞭子扬上了天。
其后便向下坠去。
伴着难以承受的失重感，她不由发出绝望的尖叫——这么高摔下去，非死即残呐！
却忽而察觉背后抚上滚烫有力的手掌，撑着她放缓下坠的速度，又在她双脚踩地的瞬间极速抽离。
瘫软无力的白笙之失去重心霎时跌坐，狠狠摔了个大屁蹲。
嘶——疼疼疼！
她揉着火辣辣的屁股瓣哀嚎出声，睁开朦胧的泪眼，见身旁是一颗茁壮树干，挪着沉重的身子靠坐在树干上，大口换着气，试图抚平惊魂未定的心跳。
这时察觉腰间一松，低头看去，禁锢她的皮鞭倏然抽走了。
追着皮鞭飞去的方向看去，越过排排葱郁的苍树，见一抹纤长的身影立于树梢，苍狐面具，通体漆黑，莹莹孑立。
白笙之愕然抽气——是圣贤！
他怎么没死？
又听远处传来气势汹汹的辱骂声，那群追逐红豆的武夫已至岸边，抗刀的抗刀，持剑的持剑，粗望去有几十号人。
白笙之躲在树干后头看戏，恰好隔绝了武夫们的视野，他们看不见她。
却能看见立于树梢的圣贤。
有一武夫昂头望着圣贤，上下打量一通，随意吐出一口陈痰不屑道：“哪来的细杆子？还戴个面具，是长得太丑不敢见人吗？别拦老子的路，滚开！”
圣贤不作应，抬脚离开树梢，奔着武夫的脑壳蜻蜓点水踩了一下，随即落至众武夫中间穿行而过，疾走如风，全然看不清使的什么招式，只在眨眼间便悠然自如地飞走了。
即便白笙之目不转睛锁着圣贤的身形，却因他残影无痕，很快消失无踪。
跟丢了！
白笙之心里急切，却又不敢起身去找，那群武夫还在周围！
于是去看那群傻傻寻人的武夫，忽见其中一个猝然倒地，随即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直至只剩一个尚在站着。
是圣贤踩过脑壳那个。
他静默呆立片刻，忽而七窍流出浓烈的黑血，喉咙拱了几下，口中涌出沾血的白沫子，随后直直仰倒下去，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白笙之愕然起身，趴在树干后边猛瞪着眼观察，确定那群武夫全部昏厥，生死不明。
原本辱骂连天的湖畔陷入寂静，这时隐约听见扑水的声音，令她瞬间起了一身冷汗——红豆还在湖里！
她飞速向湖边冲去，遥望水里拼命挣扎的红豆，似是弥留之际下意识的求生！
她大退几步以便助跑，将要飞奔时，天边忽而响起飒爽的女音，沉声道：“慢着！”
吓得她急刹住脚，循声望去，见天边飞来一抹茶褐色倩影，轻盈如燕，发尾凌风，越过她头顶，敏捷飞向湖中。
似一只灵动花猫。
只见花猫踩着水面向红豆奔去，握住红豆的双肩将人提起，再调整身形脚点水面，借力飞回岸上，将湿漉漉的红豆送回白笙之身边。
红豆颤得极猛，双眼狰狞而瞪，嘴巴大张，似是陷入窒息。
花猫握住红豆的双手镇定安慰：“别怕，不会有事的！”
随即交叠双手，压向红豆的肺叶，几番猛力起伏后，听红豆费力喘息几声，偏身吐出大口湖水，其后瘫软在地，呼吸由促转缓，渐渐阖上双眼，一动不动了。
花猫急忙探上红豆的鼻息，停滞片刻后松了口气，庆幸叹：“还活着，没事了，没事了……”
白笙之跪在一旁愣愣看着，面色惊诧，一言不发。
这时见花猫抚上红豆的双手，自言自语道：“她失温了，必须快些暖和起来。”
随即抬眼看向白笙之，果决道：“我载马车而来，帮我扶她去车里！”
“…什么？”望向湿漉漉的苍白红豆，白笙之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即刻蹙眉，“好！”
两人合力架起红豆，由花猫的指引向马车走去，将红豆扶上一辆简陋泛旧的狭小马车，就听白笙之急切道：“你先护她，我去去就回！”
随即下了马车，风一般向岸边冲去——她的钱还在岸边！
躬腰寻了半天，终在一块石头下找到支票存证，急忙揣回里衣，再度向马车跑去。
“她怎样了？”
白笙之钻进马车，见花猫已褪去红豆身上结冰的湿衣，为她裹了羔羊绒毯。
“没有大碍。”
花猫正给红豆把脉，拧紧的眉头舒缓开来，音色也轻盈了些，“应是睡了，让她睡吧。”
红豆面色不具痛苦，确实像是睡了，白笙之也放下心来。一番大起大落，她终于得以舒一口气，靠在轿壁上稍作休憩。
车厢狭窄简破，仅是一片平坦地榻，角落里燃着一盆旺炭，热气萦绕，暖入心头。
红豆平躺中间，白笙之跪坐左侧，花猫靠坐右侧。
两人皆在观察彼此。
白笙之此时，仪容接近小疯婆子。青丝蓬如枯草，碎缕散落满面，发顶卷着一片枯树叶。
黑色面遮歪歪斜斜，棉衣纽扣凌乱开着，素来净白的裙摆上沾满了泥泞的土渍。
与对面人云泥之别。
花猫长发高束，气质斐然，五官小巧精致，淡妆清爽适宜，整体望去却又英姿焕发，当似女中豪杰。
是白笙之最为倾慕，最为向往的模样。
她看得痴了，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还是花猫打破寂静。
“你可知斑林狸？”
“什么？”
白笙之懵懂眨眨眼，良久后才应了声，迟缓道：“斑林狸？我知道的，是一种灵猫。”
“那便好办了。”花猫直爽道，“我叫斑林，斑林狸的斑林！”
“诶？”白笙之由衷道，“好特别的名字！”
“我自己起的！”斑林得意问，“可是很好记？”
“好记，一下便记住了！”
白笙之答得轻快，肩颈松了下去。
“那你呢？”斑林问得不以为意。
却见白笙之眸色一黯，抿了唇未做回答。
与斑林的名字相比，她的名字实在拿不上台面。
想起自己的名字，便能想起起名的祖母，就势想起了一切。
赐婚，逃亡，迷惘。
她垂下头闷不吭声，手指拧在一起，为了转移注意力，替红豆掖了掖本就平整的毛毯。
这时听斑林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浅笑。白笙之不解望去，见斑林含笑望她。
她笑时婀娜妩媚，与冷脸时判若两人。
“失魂落魄的小狗狗。”
斑林忽而道。
“什么？”
白笙之茫然瞪眼。
“没什么。”
斑林直起身，朝白笙之头顶摸过来，摘下那片碍眼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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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抚顺她缭乱的发丝。
她道，“你也可以同我一样，为自己取个名字。”
白笙之凝滞一瞬，感受着发顶的温柔手，忽觉心头一热，乖巧点了点头。
斑林将白笙之的头发抚顺之后，重新靠坐回去，又问她：“你和这投湖的姑娘，是一路的？”
“不是的。”
白笙之老实答，“我也是恰巧撞见她要投湖，便想救下她。”
“想也是如此。”
斑林静默片刻，继而掀开身后的车帘，望向远处静谧的湖泊，音色凝重几分，
“我在湖边守了快五年，没在这里见过一个开心的姑娘。”
她目色怅然，音色缥缈，“为何大家都不开心呢？”
白笙之稍作停顿，低下声音答：“过得开心的姑娘，怎会来叫做怨女湖的地方？”
斑林歪头思索片刻，认同点头道：“所言有理。”
随即落下窗帘，起身向轿外走去，随口道，“走，咱们回家。”
白笙之猝然瞪大眼睛，在斑林即将离开时下意识拽住她的衣角，震惊问：“你说什么？”
“怎么了？”
斑林转身看她，“回家啊。”
转而看向安睡的红豆，疑惑道，“不回家，难道要叫这个姑娘在马车里一直裸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
白笙之懵懵懂懂，愣眼看向斑林，慌乱间咬紧了下唇，
“我……我……”
她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能说出所以然，斑林狐疑候了片刻，随即恍然：“你害怕跟我走？怕我拐卖你？”
“哈？”白笙之惊愕瞪大了眼，急忙解释，“怎么会？怎可能有人牙子在怨女湖边特意等女娘来自尽，再把她救下拐卖？”
“那为何不愿跟我走？”
斑林解释道，“我眼下要出去驾车，无法随时查探这姑娘的情况，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需要你搭把手。”
“原来如此。”
一番话有理有据，白笙之便也不再犹豫了，顺从道，“好，我帮你盯着她。”
“多谢！”
斑林笑得爽朗，抬起轿帘出去了，快意道一句，“回家咯！”
许是她的笑声感染力实在强烈，白笙之缩回角落坐定，嘴角不可自控地扬了起来。
独活二十二年，第一次有人与她说，我们回家。
马车起步时，她忽而想到什么，急忙问道：“斑林，那些武夫呢？”
“放心吧！”
斑林信誓旦旦，
“他们没事的，等晕到半夜气温骤降，自然就冻醒了！”
“哦？”
白笙之乖乖信了，却又疑惑斑林为何知道此事？她从头至尾没有看那些武夫一眼。
莫非，斑林与圣贤相识？
撩开车帘望向窗外，一片静谧之中，圣贤全然不见身影，令白笙之隐隐有些失望，落下帘重新坐好，轻柔握住红豆的手。
马车向正北方向疾驰而去，渐行渐远时，一处茂密树枝微微晃动，婆娑树影之间，纤长的身形若隐若现。
墨尘笃定，他不会认错的。
她定是十年前那个小朋友。
只是不知，她为何在十年后再度回到怨女湖。
可还是要了结生命？
绝对不可。
她是人性，人性死不得。
他伴在马车身后三丈远处，一路默默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