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笙之并未即刻逃跑,而是沿路回到柴房,从挂架上抄起几条面遮卷进枕巾,又将化妆用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塞进去。若没有这些,她的逃亡会很艰难。
利落卷好枕巾背到肩头,出了柴房,赫然见郑嬷嬷带着几名家仆冲出了白府后门。
定是要抓她!
她骤然加快脚步,迎着寒风拔腿狂奔,分神想万幸其中没有男仆,否则真可能跑不掉!
白府仅有四名男仆,一名掌厨的,一名倒秽的,两名守门的。
倒秽的白日不在府上,凌晨才会出工。守门那二人会些武功,但他们是张嬷嬷雇来的人,没有追来可以理解。
不知张嬷嬷这般明目张胆放她走,会不会被白老太为难……
随即苦笑一声,甩开纷杂的思绪认真逃跑。
先顾自己吧。
白笙之顺着东西小路向西跑,行至尽头的南北路上转而向北跑。
南北路笔直无际,右手边是一座宅邸,左手边是漫漫麦田,没有可以拐弯的小路,郑嬷嬷她们可以直观瞧见白笙之的背影,不怕跟丢了人。
这样甩不掉的。
白笙之咬牙思索脱身的办法,忽而灵机一动,想起麦田以西那片荒地上,开辟了一座采摘市集。她曾计划若不纳鞋底了,就去市集帮工采摘。
于是毫无犹豫冲进左手边的稻田地,从一片枯黄的苞米杆子中穿行而过。
本以为苞米杆子会拖延她的脚步,未曾想它们只是看着生硬,却能轻易徒手扒开。
都是一碰就碎。
身后传来郑嬷嬷几人穿行的脚步声,白笙之只好加重力道,不惜折断了沿途所有苞米杆子,一路披荆斩棘冲出了稻田。
来到稻田另一侧,村屋渐多起来,茅房草屋随处立着,分岔路杂乱迷眼。
行人也渐多起来,目的地似乎一致,白笙之便知大家都是去市集的,越过悠然散步的人群,向众人所向狂奔而去。
拐过一条泥泞小路,眼前豁然开朗,远远能望见敞开的大门,内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应就是市集了。
混进去定会甩开郑嬷嬷她们。
加快步伐奔去时,却听身后传来陌生男子犹豫的呼唤。
“二小姐?”
白笙之猝然顿住了脚,循声回望,见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肩挑扁担,篮筐里尽是新鲜大白菜和裹泥的土豆。
那人走过来道:“二小姐,俺是老许!”
老许本不认得白笙之,但见一女子脸戴面遮,穿着破白棉袄,皆符合白家二小姐的特征,想认出来不难。
白笙之也是个记忆力极好的,想起昨日张嬷嬷提过这个名字,便道:“您就是白府新来的掌厨老许?我知道您!”
老许没回应,因他见白笙之这副呵斥带喘的模样,自然猜到了她为何如此。
“您是要逃?”老许径直问。
白笙之倒也不隐瞒,凝重点头:“对。”
又问,“您会抓我回去吗?”
“怎可能!”
老许知白笙之日子过得苦,便连逃亡的原因都不问,反而问,“二小姐,您要去南边?”
“对!”
“莫要去!”
老许严肃道,“都知道七环南侧有间大镖局,可通达天下,想也能想到您要去那里!”
“可是——”
可她只想去镖局啊!
“去北边的怨女湖!”
“怨女湖?”白笙之愕然。
这时远远听见郑嬷嬷喊人的声音,老许将扁担扔在地上,任白菜土豆散落一地,引着白笙之向马车集散亭跑去。
边跑边急速道:“怨女湖边有条新开的四合线,可北上也可南下,您想去哪里去哪里!”
“哦……”白笙之几分愣,脑中浑浑噩噩,不过也仅犹豫片刻便咬牙道,“听您的!”
谁知来到马车集散亭,恰好有辆北上的拼客马车余了席,白笙之想也不想坐上去,老许顺手将周公公赐给他的荷包塞进白笙之手里。
白笙之正欲推拒,听车夫口气不耐道:“不走的退开,起驾了!”
于是白笙之只得向老许道一句谢,匆匆进了轿。
老许目送马车离去,不做停顿,忙回到扁担周围,一屁股坐在散落的土豆白菜中间。
郑嬷嬷一行人这时追来,见老许狼狈的模样皆一脸诧异,扶起他问发生了何事。
老许气愤道:“我被二小姐创飞了!”
“什么?”郑嬷嬷大惊,“二小姐人在何处?”
老许指向人口密集的市集大门:“进市集了!”
“追!”
郑嬷嬷留下一个丫鬟陪老许捡菜,其余人一股脑钻进了市集里,分头寻起了人。
*
怨女湖从前并不叫怨女湖,本是一条宁谧幽深的湖泊,水色清冽,波光粼粼,春夏绿草繁花,秋冬枫叶飞雪。
二十二年前先皇驾崩,先皇后万念俱灰,着一身素白青衫沉入这片湖底。
此为她与先皇定情之地。
后来不断有女子效仿,遭了情劫又渡不过,便来这里沉湖。
久而久之,怨女的白骨平铺了整条湖床。
时至今日,怨女湖已成为谈虎色变般的存在,虽被开拓为风景湖畔,却鲜少有游客前来游览,岸边经年萧条无人。
树却遑多。
尽是几十年前栽种的茂密香樟,树冠广展,四季常青,即至深冬也不会枯枝散叶,经年散发醒神的树香。
它们不怕怨女。
墨尘也不怕。
他通体黑衫,隐匿于其中一棵香樟,背靠着树干,端坐最高最壮的枝杈上,一腿屈膝,一腿垂落,一只渡鸦伫立肩头。
睫毛垂敛,静影沉璧。
思的依旧是所谓的赐婚。
也许墨肃帝想让他深陷男女之情,而后被爱人一刀穿心。
也许等他与新妇有了骨肉,孩子会成为对峙的筹码。
也许那女娘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绝无可能。
并非对女娘有偏见,他认为不论男女,能与他势均力敌的,应是还没出生,或是早早死了。
还能为何?
想不通。
墨尘首次无法揣测墨肃帝的脑回路。
他静坐了大半天,脑子昏昏沉沉,便不打算再费神了。
慵懒睁了眼,撩开面前一缕细枝嫩叶,抬眼望向湛蓝的天际稍作放空。
倒也不算放空,在想她。
墨尘实难预料,他会对一抹幻影念念不忘。
可她就这般印在脑中,挥也挥之不去。
或是本就不想挥。
怪。
他剑眉轻蹙,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垂头望向粼粼的湖面。
第一次来怨女湖,是在十年前,下定决心“死而复生”那个雪夜。
之所以来怨女湖,是因先皇后待他不薄,特来祭奠。
当时便坐在此处,畅想其后十年的复仇大业。
忽而在冻冰的湖面上,见到一抹弱小的背影。
瑟瑟发抖的小朋友。
披头散发,形单影只,拾着一根枯树杈,蹲成小小一坨,用力敲击厚厚的冰面,直至破裂一个大圆窟窿。
坐在冰面上脱下鞋,赤脚伸进湖中,冷得嗷呜一声惨叫,便是他在树梢都能听得真切。
他怕小朋友当真跳下去,静默守了整夜。黎明破晓时,她站起身来,对着茫茫然泛着冰雾的湖面大吼一声。
“我不会认输!永远不会!”
墨尘那一刻是震撼的。
原因不祥,至今不得解。
其后漫长如斯的十年里,每当他难忍骨血之中欲将暴烈的施虐欲,恨不得将那些深恶痛绝的杂碎五马分尸,眼看他们栗栗危惧,眼看他们粉身碎骨,眼看他们魂飞魄散。
都会拼命回想这抹坚毅的背影,将暴虐之欲生生克制。
他不愿失去自我,彻底变成披着人皮的妖鬼。
这与认输无甚区别。
他要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小朋友学习,永远不会向命运屈服。
于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小朋友,成了他仅存的人性依托。
不知她当下如何。
墨尘坚定她还活着,定没有认输,努力长大了。
只不过难免好奇她长大后的模样,好奇自己是否会认出长大后的她。
看背影许是可以。
她的背影极好认,坚韧挺立,应当仅看一眼——
忽而望见什么,墨尘素来波澜不惊的眼底惊愕顿生。
甚至倒抽一口凉气,连肩头渡鸦都因此疑惑望他。
只见岸边伫立一抹坚毅的背影,似曾相识,恍如隔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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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笙之与怨女湖一别十年。
依稀记得大概六七岁左右,张嬷嬷哄她睡觉时,给她讲了怨女湖的故事。
那年十二岁,不愿嫁给老男人做妾,小小的她选择来这里沉湖,是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自己归属于怨女。
长大了才能明白,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因为不愿嫁给老男人做妾,便就属于怨女?
或说人世间,当真有怨女吗?
白笙之没有答案。
因她此刻怨极了。
一道圣旨,一场赐婚,令她彻底看清了自己在白家的地位。
她从前有过奢望。有一日白老太不再厌恶她,不介意她去求学,去闯荡,她也愿与白家维持往来。
亲情不就该如此吗,相互扶持,各有人生,殊途同归。
她为什么得不到呢。
方才在白府,白蓉之说了一句话——你的人生一无是处,毫无价值,你凭什么故作清高。
令她一瞬芒刺在喉,万箭穿心。
她答不上来。
屈居一间逼仄的柴房,今日学些零工,明日混些杂事,稀里糊涂间,竟混吃等死整整十年。
没有青春。
在如花绽放的岁月里淘米刚,择草药,画鸳鸯。
没有朋友。
寂寞狠了也只能熬着,除了读书别无选择。
没有勇气。
嘴上喊着忍不了就离开,将要离开了,面对茫然无依的未来,内心只有一片空洞。
没有价值。
碌碌无为。
没有归途。
去女校的钱没能攒够,所以要择一处迂回之地。
脑中恍然划过阿姐的面容,但十一年未见,面容已然模糊不清。
且这十一年来,阿姐寄回家中的锦书寥寥无几,更没有一封是寄给她的。
不敢去寻阿姐,
阿姐似也恨她。
恨她是女娘。
否则娘亲不会再生第三个孩子,不会难产而亡,留她们在世间飘摇无依。
想起娘亲,心中酸涩排山倒海翻涌而来。
她曾想过离家时,偷走白宝之身上那条红绸小铃铛。
那是娘亲唯一的遗物。
可连这点执念都无法实现了。
旁人所言不虚啊。
她确实一无是处。
万千郁结最终敛为徒劳的轻叹,白笙之彷徨抬头。
申时大抵过了半,日头稍沉下去,流云折映着浅金色霞光,似是暮色燃烧的前兆。
方才同马车夫打听过,四合线距怨女湖有些距离,步行稍远。
若日头再沉些,许多车线可能就下夜了,需早些过去。
至于去哪里,顺其自然吧。
她转过身欲将离开,猝然在稍远处见到一抹红彤彤的身影,提着裙摆健步如飞地向岸边奔来。
那姑娘同白笙之一样青丝披落,乱发随风纷飞,一抹红裙体贴裹着,身形娇小,珠圆玉润。
似一颗玲珑红豆。
红豆跑速极快,几步冲到湖岸,拎起裙摆跨上岸边护栏。
她惊慌转过身,似遥望着什么,白笙之顺势望去,见那处追来一群持刀举棍的武夫。
武夫们个个骂骂咧咧,怒吼刺破宁谧的湖面,惊扰了树梢休憩的飞鸟,愤然发出粗厉的怒鸣。
他们是来抓红豆的!
再去望红豆,却见红豆深呼一口气,面色孤绝,纵身坠入湖中!
直至湖面泛起翻卷的水花,白笙之才仓皇回神。
澄澈的瞳孔骤然放大,她向岸边跑去,朝水里挣扎的女子慌张道:“红豆!”
却是靠近了才能看清,红豆并非在挣扎,而是在拼了命沉底。
她就是想死。
白笙之毫无犹豫便要下水,起跳的一瞬间猝然刹住了脚。
钱!钱在怀里!
她顾不得什么仪容礼节,公然解开棉衣纽扣,伸进亵衣掏出藏匿的支票存证,拿出来用石头压在地面。
再无顾虑,她助跑着向红豆漂浮的方向扑去。
即将入湖时,忽而感知腰间缠了什么东西,落眼去,是一条纤细的黑纹皮鞭。
又觉一股强势的拖拽力将她向后扯去,令她霎时双脚离地,高高升至空中——
她竟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