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女侠
    “自然不是!”

    海棠跪起身,朝红豆膝行几步,与她相隔不远不近。

    “我们都是与你同病相怜之人,你莫要怕。”

    “和我……同病相怜?”

    红豆茫然眨眨眼,略微潮红的鹅蛋脸上浮着尚未苏醒的懵懂之感。

    “对。”海棠眉宇赤诚,温缓道,“这里所有的姑娘们,都与你一样,也曾万念俱灰,去怨女湖自寻短见。”

    话音落下,不止红豆,连白笙之都诧异地向海棠望去。

    继而环视一臾,没有遗漏一张青雉的面庞。

    她们……全都死过吗?

    “自寻短见……”

    红豆重复呢喃这四个字,继而见她泛空的双眸中添了情绪,似是记忆回滚之后突生的惊恐。

    她卷着被子向后退去,直到贴紧破败的墙皮,惶恐问道,“他们…他们在哪?他们追来了吗?”

    问的,许是追她的武夫们。

    “他们永远不会找到你的,别怕!”海棠不慌不忙,音色柔软得如同山涧清澈的溪流,“你很安全,也很自由,再也不会有人迫你去做不想做的事情。”

    红豆稍作怔愣,下唇陡然颤了颤,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默着垂下头去。

    顺势见到自己袒露的双臂,浅浅掀开被褥,见自己不着一缕,再次惊恐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呢!”

    “在泡着呢!”

    海棠缓缓道,“你的衣服全湿透了,一直穿着会生病,我们帮你脱掉了。”

    红豆迟疑着点点头,其后再次陷入静默,垂头不说话了。

    只不过,原本急促的喘息缓和了许多,也不再紧紧攥着被褥,抬起小手拂去额角的细汗。

    海棠见她愈发松弛,轻道:“我叫海棠。我老家的村路口有几棵经年不败的海棠树,我娘不识字,就随口为我取了树的名字。”

    海棠说话时,有两名女娘许是坐得累了,干脆仰身摊在炕尾。有名女娘无声抻了个懒腰,被旁人蒙头盖上被褥,裹得像蚕蛹似的。

    红豆一边听话,一边观察那名蚕蛹女娘,遂不自觉地将蜷缩的双腿舒展开来。又将目色望向海棠身后的小方桌,若有若无地落在扣着锅盖的铁锅上。

    她伸出舌尖浅浅舔舐干燥的唇瓣,清了清嗓,嘶哑道:“我叫未央,谐音未羊。午马未羊,我生于羊年。”

    “诶?”海棠还未回应,那名裹成蚕蛹的女娘瞬间坐起身来,惊喜问,“你叫未央,是因为生于羊年?”

    那女娘音色略微凶悍,吓得未央猛颤了身,乖乖点头:“没,没错。”

    在其余女娘一脸了然的注目下,蚕蛹女娘向未央爬去,欣喜道:“我叫辰珑,辰龙巳蛇的辰龙,我生于龙年!”

    未央讶异地望过去:“当真?”

    “这事还能有假?”

    辰珑拍拍胸脯保证道,“辰龙巳蛇,午马未羊,我大你三岁,以后你归我管啦!”

    未央稍顿一瞬,眼底划过一丝浅显的受宠若惊,嘴角轻抿着,似是想笑却不敢笑。

    其余女娘却没有辰珑留面子,听闻这般波澜壮阔的承诺之后,皆毫不留情地嘲讽起来,气得辰珑左打一拳,又咬一口,气氛好不融洽。

    白笙之却不大笑得出来。

    想的是,辰珑若是属龙,今年便是十八岁。属羊的未央,今年十五岁。

    十八岁和十五岁的小姑娘,会为了什么投湖自尽呢。

    女娘们闹够了,未央似也不再局促了,这时听辰珑问道:“未央,你渴不渴?锅里有汤,咱俩分一碗喝可好?”

    听到“汤”字,未央半睁的眼瞬间瞪得锃圆,将答案写在了脸上。

    辰珑便盛了一碗汤,向未央膝行两步,谨慎问:“我过去咯?”

    未央吸着鼻子闻庚子汤的蛋花清香,浅浅“嗯”了一声。

    辰珑向未央凑去,与她一同靠坐在破败的墙面上,将碗举到嘴边,清浅抿了一小口。

    遂将碗递给未央,柔哄道,“喝吧,小心烫。”

    “好。”

    未央伸出光溜溜的胳膊举起汤碗,试探性抿了一口后,端碗的手蓦得一顿,随即仰头喝个精光。

    “好喝吗?”辰珑几分期待。

    “老好喝啦!”未央笑出了虎牙。

    突如其来的方言惹笑了所有人,融洽的气氛中,白笙之也随之柔软下来,不再作无端的胡思乱想。

    无论从前为何选择结束生命,起码在这一刻,所有姑娘都是释然的,明亮的,悄然绽放的。

    红豆把空碗放在炕沿,从被褥里伸出脚丫,望向辰珑好奇问:“如果大家都是投湖的,总要有一个人救下大家,大家才能聚在这里呀。”

    “在那。”辰珑昂颚看向斑林和白笙之:“是她们救了你。”

    红豆遂也跟着望过去,装模作样地鞠个躬,礼貌道:“谢谢你们。”

    斑林颔首示意不必,白笙之摇头如拨浪鼓:“我什么都没做,是斑林救了你,要谢便谢她吧!”

    海棠也补充道:“这里所有的姑娘都是斑林救下来的,她是老大。”

    未央眸底霎时添了一抹崇拜,小声嘟囔道:“好厉害。”

    “这不算什么。”

    斑林面无波澜,“只要你想,有一天,你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红豆再度笑出了虎牙:“好!”

    “什么厉不厉害的,开心就行了。”

    海棠却不同意斑林所言,“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不也是一种幸事。”

    她朝墙角的坐炕衣柜爬去,打开柜子,挑拣片刻后取出一套淡色素服,爬到未央身边说道:“这套衣服,是一个已经离开墨京城的姐妹留下的,用除菌的香灰洗了很多次,你闻闻香不香。”

    未央接过衣服闻了闻,霎时惊喜地看向海棠:“和你一个味道!”

    海棠稍作怔愣,遂也笑眯了眼:“还是个小狗鼻子,确实有海棠的味道。”

    辰珑附和道:“来,我给你举着被褥挡色狼,你把衣服换上!”

    未央乖乖点头:“谢谢辰珑姐姐!”

    海棠也在一旁帮衬这,三人便忙活着换起了衣裳。

    这时听辰珑举着被褥道:“未央,我已经不叫辰珑啦,我叫绿阮!”

    未央吭哧吭哧套衣服,繁琐的内衫卷在头顶,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为什么呀?”

    绿阮不假思索道:“唔,首先,算是为了改头换面,其次,也是为了保命。若我顶着原名到处乱跑,哪天被辰家人听到了,又把捉我回去嫁给肥头大耳的老公猪,我不白逃这一遭了!”

    未央穿衣的手一顿,随即附和道:“姐姐说得对,我也要改名字!”

    “就等你这么说呢!

    绿阮欢欣道,“姐妹们都改过名字啦,你也改一个自己喜欢的!”

    “好!”

    在海棠不懈的努力下,未央终于把衣服穿周正了。绿阮还想给她盖被,她忙摇头,嘟囔着太热,绿阮便不为难她,把她带到桌前和大家一起坐着了。

    只见未央双手环胸,神采奕奕道:“我要起一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名字!”

    又不跌补充,“不是那种正义的厉害,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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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话本子里那些美强惨一般,又邪佞,又阴暗,又瘆人的厉害!厉害到光是靠名字,就能将那些炮灰小喽啰吓破了胆!”

    一番话,说得屋内鸦雀无声。

    女娘们大眼瞪着小眼,显然从未听过如此无理之要求。却见未央一脸期待的俏皮模样,实在不忍心拂逆她的意愿,只好硬着头皮去想。

    气氛凝重起来。

    任务过于艰巨,每个人都正襟危坐,誓要出一份力。

    本以为会是持久战,却没想到,白笙之很快打破了寂静。

    “我想好了。”

    白笙之自信满满。

    “真的吗!”

    不止未央一脸好奇,满屋女娘都朝她望了过来,静等着她说出又邪佞,又阴暗,又瘆人的厉害名字。

    便听她沉声道:“恶霸。”

    所有人都僵了一瞬。

    短暂的寂静后,斑林噗嗤笑出声来。其后,姑娘们像是潭水开了阀似地怦然笑开。

    唯未央哭丧着脸:“我竟觉得这名字起得有理有据,完全无法反驳!”

    不会真要叫恶霸吧!

    海棠忙安抚未央:“这只是个备选名字,备选!”

    未央更慌了:“这也能备选吗?不要哇!”遂猛力摇着白笙之的袖子,“姐姐,还有别的吗?还有别的吗?”

    白笙之故作严肃地沉吟片刻,这才道:“有是有,但不那么厉害。”

    “只管说出来便是!”

    未央急冒了汗。

    “好吧。”白笙之迫于无奈,说出了原本起好的名字,“红豆。玲珑骰子安红豆的红豆。”

    女娘们嗡声交流起来,都觉着红豆与未央的气质极其相符,绿阮便出言相劝道:“红豆这个名字当真适合你!”

    “真的吗?”未央也动心了。

    红豆总比恶霸强啊!

    “那就叫红豆好了。”是斑林敲了板,向未央道“先这么叫着,何时你想好更喜欢的名字,咱们再改便是。”

    未央见救命恩人都这样说,便就不再推诿,掐着腰道:“就这么定了,本女侠以后就叫红豆啦!”

    绿阮笑着打趣:“这么会儿功夫,就成女侠啦!”

    “可不是这么会儿功夫!”

    红豆鼓着包子脸,信誓旦旦道,“从小就想当女侠,奈何家里只想让我嫁老男人,生小孩!我便是投个胎,到下辈子去当女侠,也不会向他们认输的!”

    “说得好!”绿阮啪啪鼓起了掌,抬手掀开铁锅盖子,“女侠,您要喝汤吗?”

    “要!”红豆当即亮起星星眼,“我刚才还没喝够呢!”

    在众人簇拥的哄闹下,红豆一碗又一碗闷头喝汤,很快将锅底答对得干干净净,拍着鼓鼓囊囊的肚皮,身子一歪,躺下了。

    她翘着二郎腿,松弛得好似小屋的女主人,和绿阮贴身聊着天,是不是笑眯了眼。

    坐在炕头的白笙之为此心头一热,像是透过她青涩的面庞,见到了从前的自己。

    她有些明白斑林救助这些女娘,又将女娘们笼聚一起的用意了。

    她们聚在一起时,明亮如星的眸子里燃烧着坚韧的暗火,映亮了着潜藏内心深处的,野草般不屈不挠的灵魂。

    “走吧。”

    想得出神时,斑林拍拍她的肩头。

    “去哪?”白笙之狐疑问。

    “挪马车。”

    斑林推门而出,白笙之静默片刻,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两人前后出了小屋,与此同时,墨尘不动声色地戴上面具,轻盈飞下房檐,悄无声息地隐去了行踪。